我杀了那个男人。他不是好东西。他说自己是女人,把我骗得团团转。从一开始我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也怪我太激动,没沉下心来看清楚。
他带我去了他的公寓,我还看见他家挂着男式西装,迹象够明显了吧,但我跟他进被窝后都没发现,我也真是傻。所以清清楚楚地认识到他是男人时,一股火就冲了上来。我哪是好欺负的?他可收了我一千日元。
不过,我本来没想过一定要杀死他。我假装去厕所,在走廊打开折刀的时候,已经完全丧失了理智。突然我捅了那家伙一刀,有刺进软肉里的手感。他大声怪叫着倒地,于是我抱起房间里的衣裤,从窗户逃走了。我一边跑一边才发现抓错了裤子。
但跑着跑着,我心里一凉,想起裤子口袋里有刻着我名字的奖章。我留下了证据。完了!跑不掉了!我打算认命自首了。
那天晚上我是离家出走才在外面的。从前我在家里就很孤独。我家里有六口人,父母、二哥、二嫂、三哥和我,大哥战死了。
有过这么一件事。打仗的时候,我们被疏散到神奈川县高座郡,那里有一个女孩和我同龄,我们很要好。我特别喜欢她,回到东京后也思念她,于是去年八月,我到底背着家人,跑去找她了。但她家搬走了,没找到。打那以后,我做什么都没意思。母亲看我没精打采的,很担心,就说:“既然你那么喜欢,早点也没关系,把那姑娘找出来,娶了人家吧。”可是我上头那个二十岁的三哥却反对说:“我都没结婚,他才十六。”父亲也这么说。
不光是这件事,我动不动就和家人吵起来。只有母亲是真心为我着想。那天早上也是因为一件小事,我和父亲大吵一架,给母亲写了封遗书。我下定决心,要将考虑很久的事情付诸实践。哪里都能活,死又有什么关系。
我揣起当月的学费和正月的零花钱,加起来有两千五百日元,还有去年年底买的防身用折刀也放进了口袋,然后在下午三点左右离家出走了。半路上我在新宿下车,寻思着反正都要死了,看场电影吧,就看了一部《女贼和判官》。出了电影院,我买一包和平
抽,味道不好。
我大脑一片空白,漫无目的地在新宿车站的西口附近晃悠时,一个年轻男人向我搭话,说:“有漂亮女人,要不要去玩玩?”
死之前我想体验一次女人。然后他带来的人,就是那个男人。
这篇手记倒是能改编成童话吧。少年在赴死途中嫖娼
纪念人生,又有人妖登场,真是一个污秽不堪的童话,但似乎说得上是斯特林堡
风的童话。
十六岁的少年曾在避难的村子里和一个姑娘结为玩伴,那时两人都不到十岁吧。少年忘不了那个女孩,又回村子找她,但对方早已搬走,因此他失望了。
直到这里为止,都很像是怀着《塞根先生的山羊》
的纯真,谈《青梅竹马》
的恋情。实在是至纯至美的童话世界。由于少年丢了魂似的,钻牛角尖里出不来,母亲便想为他们牵姻缘,但二十岁的哥哥反对说还轮不到他,父亲也赞成哥哥。十六岁的年龄结婚过早,这是大众普遍的常识。理性的父亲依循常识也是理所当然。但母亲无视常理,自己的儿子既然那么惦记,让他们结婚不就好了,这也浑然是母爱天性,往往盲目溺爱。双亲观点的分歧和争论等,可演一出净琉璃
的重头戏。
童话与净琉璃中的少年与家人吵架,离家出走后,剧情陡然流入污浊,转到了现代风嫖娼。他的出发是暗淡的,离家出走,或是自杀,此时带上防身用的折刀,我不是不能理解。去自杀,还说防身用,乍听起来好像矛盾,但自杀和他杀差不多,当一个人心情悲怆,日月无光,伤痛得难以自持时,不论自杀还是离家,路上可能埋伏着的强盗、山贼、妖怪挤挤挨挨混杂一团,悲怆的心情综合了所有令人不安和痛苦的事物,一件也拆不开。即便是十六岁的少年,人的心理也绝不会简单分明。
但是,他先提了自杀,却不强调刀具用来自杀,而说用来防身,大概是孩子共通的诚实优点。可话又说回来,也不能排除他害怕被误认为自己的目的是杀人,而自杀这种用途又有几分相似,所以故意说成防身的可能。再有最近安眠药才是自杀的代名词,这时候的少年或许是没想到折刀也能自杀。被皮条客搭话那一节虽已陷低俗,但多少飘着童话的气氛,蕴含着游冶风流的诗意。
以前的女孩离家出走,坏人迎候在路边、车站,上前搭话,哄骗拐卖,屡见不鲜,但却没怎么听说过皮条客招呼男孩。现如今在那里,大人小孩被一视同仁。主动踏进花柳巷的暂且不论,只是走在灯红酒绿之中,孩子就会被皮条客叫住。以皮条客为首的现代派卖淫业具备一种务实精神:有钱就是爷。更何况不乏比十六岁还年幼的妓女。
现在的少年在家里是少年,可一旦踏出家门一步,成人世界的大门就会向他敞开,遭遇如大人的经历。爸爸只知在家与公司之间往返,孩子却会看看电影,喝喝茶,闲逛爸爸不知道的那些娱乐场所,说不准会因此更多地参观成人世界。不过,少年也有少年自己的理想,自成一套道德观或洁癖,即使站在成人世界的门口,受到可疑人物的招待,也不会轻易越过那道门槛。杀死人妖的少年似乎也是这天第一次越界。当家长的有必要牢记,孩子超出你们想象地靠谱。醉醺醺地去一次娱乐场所就立刻接受可疑人物的邀请,而后把肠子悔青的这种莫大忧虑是属于家长的,孩子的意志力才没有那么薄弱。
若不给予信任,过度地怀疑孩子,那就是给他们的逆反心理火上浇油,久而久之,“我就做给你看看!”逮到借口就难保不会实践了。要论为什么,孩子拥有洁癖和自制力的同时,当然也有性欲,以及旺盛的好奇心,并且一定会盼望能有个机会,让自己转嫁罪恶感,挣脱自制的枷锁。而最好的机会,无疑是父母给了委屈,由此发生口角,自暴自弃奔出家门的时刻。原因在于,家长施加的压力是孩子最有力的刹车。被刹车踩住的愿望悄悄地等待着,等一个能够将罪过转嫁他人的正当借口;想方设法自然地,或是表面上自然地摆脱刹车。无法理解少年人这种心情的家长,反而会早早便将孩子赶上歧途。第二话的女孩便是如此境遇。孩子将罪过转嫁家长,家长也半斤八两,不假思索地依赖常识性道德观,用一句棍棒出孝子推诿自己的懒惰、愚蠢、无能。孩子拿他人当借口转嫁责任时,其实还是抱有痛苦的罪恶感,但家长仰仗修身教育的法定准则,没有人追究他们的罪过,包括他们自己。
且说少年跟着男人去了他的公寓。因为房间里挂着男人的外衣,少年开始感到蹊跷,上了床以后发现真是男人,于是很不爽,不甘心被骗,便谎称去厕所,在走廊打开折刀,捅了男妓。扑哧扎进去,男人一声怪叫,想跑,他下意识又是一刀,男人大叫着倒地,于是他抄起上衣和裤子从窗户逃走。这段的观察,或者说回忆的角度很像电影。也许在应对不幸的犯罪时,他只能想起电影的回顾手法,有样学样。但无论如何,唯独这里像极了电影,很写实主义(山际语)。在当今的时代,分量和本领最大的教育者,可不是电影吗?
说来惭愧,我身为巷谈师,却从未拜访过人妖的住所,实为遗憾。但我也曾在夜游上野
丛林带时,不无敬畏地暗暗注意过一伙人妖。大体来讲,比起视觉上的观感,听觉上的阴阳怪气更能突显他们的特异之处,纵使一眼看不出是男人,只消听听声音,便如兜头一盆凉水泼下来,污浊感劈头盖脸。人妖怪就怪在声音,然而少年认识其真面目的过程、观察的角度又都是单一的视觉通道,比如房间里挂着男人的外衣,因而起疑的桥段也很有电影风格。完全就像是看电影一样观看、架构自己的现实,使人禁不住猜想:他除此表现手法再无他法。一般来讲,电影不会采用“诶?男人的声音?”作为疑心的出发点;一般都是从说话的内容产生怀疑。
见到男人的外衣,所以开始感到蹊跷,上了床后知道是男人——在什么情况下得到的证实,想来真是污秽不堪,从《青梅竹马》、《塞根先生的山羊》和净琉璃的重头戏,突然来一个怪诞的大反转,闯入这个场景,融合了最纯真的稚嫩与大人都无法直视的污秽,这种情节太过于悖谬、脱离现实,因此在我看来近似童话。可仙女与安达原鬼婆
交织而成的少年,却并非弗兰肯斯坦那一路,而是日本现实的一部分,现代少年们的生活现状的的确确存在这一面。毕竟他们心无杂念地散步,大门也会随时随地敞开。
以为是女人,结果是男人。被骗难怪会发怒,要是一声不吭地笑笑就过去了,反而恐怖。但发怒就砍人,普通人不怎么能做得出。即使是带点自杀想法的离家出走,内心悲怆激昂之际,大多数人也很难干得出来。
醒悟自己被骗,幼儿稍微倾向于立刻拿起武器,积极报复,但上了小学后,罪责意识萌芽,除了少数人,大家都学会了控制自己,不再立刻拿武器。成年人还有制裁要接受,更不会去犯险。与幼儿同样马上端起武器报复的,唯有国家。只适用于幼儿的报复理由,在国家手里,却足以冠冕堂皇地掀起战火。国家撒泼不亚于婴孩,当真是个我行我素的暴力团伙。
说是被骗,不过是性别问题,在成年人的世界里并不值得动怒。人妖登不上人生的表面舞台,甚至占不了后台的一席之地,他们躺在碍不着人的路边或角落,怪异却也仅仅是荒谬的存在。与这种可笑的怪物相比,抬眼皮一扫政界、官场、实业圈、教育界、宗教圈、文坛、学界,到处都是更加妖邪的贻害无穷的大怪物。几万把折刀也是杯水车薪。政界还有长了三五枚舌头的怪物,但那也得往后排。少年都活到十六了,应该跟人妖以上级别、有实际危害的大怪物打过交道吧,然而他发现了人妖,却发现不了大怪物,可见他脑子并不灵光。
蠢笨得对成人世界一无所知的孩子,有些人将其视为天真无邪,自然纯洁,但是任何情况下的无知都没有赞赏空间。知与行是两码事。聪明人有求知欲,知善恶,而不行恶,或许算是优点;不知,也只是痴愚,等长大后懂了,天真变质,凶恶难料。所谓单纯,只是无意义的时间差罢了,而且饱含滋生误差的因素,家长若在这种认知中放宽了心,待到孩子长成,就会猛然束手无策:孩子已然妖魔化。
满十六岁的年龄,理解力快赶得上成年人了。可这名少年理解人生的能力不强,略显低能,似乎是勉勉强强从电影学来人生。在手记中也是,突然出现“心情阴郁地走出电影院,买一包和平,味道却不好”的描写。这里也很电影化,仿佛“由于失恋或是什么原因,主角愁云笼罩,香烟抽不下去撇掉”的场景。有的是更应该交代的重要情节,但他却寥寥几笔跳过,特别地专注于情景描写的画面感。换言之,除去电影手法,他再不会回想自己的人生。
虽是因为弱智把人捅了,但他的理解力、判断力、抑制力多半能发展成熟,以后长大了倒也未必会成为邪魔外道。他伤感于家人的不谅解,顾影自怜,被骗固然发怒,却仿佛未曾想过骗人。是弱智,不是邪道。也许捅人这件事本身,就是因为他弱智得混淆自己与电影而模仿。
然而,即使低能至此,仍会有顾影自怜的伤感,人类也着实可悲。事实上,如少年这般享有丰足母爱的人不是很多吧,只是他没有认识到这个事实。但他也明白母亲爱他。还有一些人是误解爱,或硬生生否认爱,比较起来,少年还不是很扭曲。只不过他将重点放在了不予理解的人身上,父亲、哥哥、嫂子等,大抵就是看什么都不满意,撒娇使性,被母爱宠坏的味道扑鼻而来。总之他虽然低能,却非性格乖张,一言以蔽之:乳臭未干。但话说回来,无法得到理解的伤感应是真实的感伤。不管如何幼稚、低能,这种伤感是世人共通的刻骨之痛,别无二致。或许越是年轻,痛得越厉害。长着一颗多愁善感的心,便做不了幸福的灵魂,但也算不上乖僻。可以说是诗人的灵魂。是低能刺死了人,灵魂不多刺。
杀人也分很多种。有一种低能是自诩正义地替天行道,暗杀高官,洋洋自得。同样的低能杀人犯之间也有云泥之别,自诩英雄的人暗杀高官,其出发点应是来自政治观点的判断,然而都是个拥有理论判断能力的成年人了,却弱智地选择了杀人这种手段,行为野蛮且恶劣。少年的情况是被骗去一千日元,开门见山,构不成理论云云,就是幼年普遍的低能。等他智力发育,低能稍稍得到改善,估计就做不出这种事了。虽然同样热爱正义,嫉恶如仇,自诩英雄的人却是以一己之见归结了政界的善恶,甚至为此杀人,却不知反省自身行为的善恶,反倒骄傲地以英雄自居,好一副野人嘴脸,没有比这更像文明人的邻居的了。但少年憎恨的恶却很纯朴、直接,他所爱的正义也并非野人那异想天开的作威作福,而是世俗寻常的纯朴之善。少年表现的低能不像硬伤,想来以后会有所长进,只要提高智商,那么应该还有救。视杀人为神圣的冷静弱智才无药可救。就像一只疯狗自诩正义,若不与疯狗同流,怎么也不会想到发起战争。少年长大后智力发育,就不会借着幼儿的歪理拿起武器捅人了吧。我期待这个少年保持着嫉恶如仇之心,快点长大成人。大人净是怪物。你也会成为怪物吧,但看起来缺乏成为大怪物的潜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