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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欲出逃

酒楼三层雅座,竹帘青碧,酒香四溢,陆千乔揭开竹帘,不由得一愣——眉山君不见了,只剩一个陌生男子,斜斜倚在矮桌前斟酒,见他二人突然闯入,不惊不怒,不过浅浅一笑。

“啊……”辛湄也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什么别的,眉山大人不在,留下来的这个男人,是叫……傅九云吧?

“眉山已经溜了。”他像看好戏似的,慢悠悠吐出几个字,“你们来迟片刻。”

陆千乔从不废话,转身便走,不防傅九云在后面又道:“等一下,找他何事?”

“与你无关。”

竹帘一晃,人已在外。

“我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一句轻描淡写的话,让竹帘外那个满身冰霜的男人停下了脚步。傅九云从竹帘里探出一颗脑袋,满不在乎地笑:“答应我一个条件,就告诉你他住哪里。”

……春风卷着花儿飘进窗户,辛湄忍不住打个哈欠,对面响起傅九云温柔的声音:“别动,还没画好。”

她只好浑身僵硬地重新摆好姿势——站在窗前,拈一枝桃花笑得脸颊酸疼。

刚才他们明明说好了谈条件,她都做好两人一打起来自己就找个机会开溜的准备了。谁知道傅九云指着她说:“把这小姑娘拿来,我替她作个小像,然后就告诉你眉山住哪里。”

辛湄无语。

陆千乔坐在傅九云对面,端着酒杯,静静望着窗外的春景,也不知想些什么,几片花瓣落在酒液中,他却一无所觉,一口饮了下去。

“我听闻……”沉寂中,傅九云突然开口,“极西之地有上古战鬼血统一族,皆为红眸重瞳,轮廓较常人立体分明,性格高傲,轻易不与人亲近。族人无论男女,到了二十五岁,都要过一道极危险的坎,超过半数的族人都会死在二十五岁。不知是否属实?”

陆千乔没有说话。

“战鬼一族在上古神魔大战中出力不少,故而得到天神的恩赐,赋予他们惊天动地的能力。可惜如今已是神隐时代,没有天神庇护,战鬼一族也逐渐凋零,二十五岁那道坎又成了致命伤。想来战鬼一族也在忧心这个局面吧?”

陆千乔终于动了,他放下酒杯,声音平静:“你与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傅九云笑了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我不像眉山,对这些隐秘的事情不了解。对混了普通人血统的战鬼如何度过那道坎,更是一点也不清楚。这些事,你也只有找他问。”

说罢他忽然拍了拍手:“琴娘何在?酒来,曲来。”

竹帘后果然进来一美貌少妇,替三人斟满酒又退回去,片刻后,便有铮铮琴声如泉水般流淌开,稍稍冲淡了雅间里凝滞的气氛。

老爹说过,这种会花钱在外面找女人花天酒地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此人两样都占全了。辛湄鄙夷地翻个白眼。

傅九云敲着矮桌:“那边的小姑娘,眼皮不要抽筋,很难看。”

啊啊啊!好想从窗口跳下去啊!

眼看着日薄西山,傅九云终于把那幅小像给画完了,自己好像也很满意,笑吟吟看了半日,才招手唤辛湄:“你自己过来看看。”

她拖着酸疼的腿过去瞥一眼,不由得震撼了。

画上那个昂首挺胸、充满自信的大美人儿是谁?!

傅九云得意地笑:“你现在还嫩得很,毫无风情可言。画上是大人我好心替你加了两岁的小像,要以这个为目标,努力长大,知道吗?”

辛湄感动得两眼含泪:“你虽然一肚子坏水,没想到这么会画画!好厉害!”

他准备把画送出去的动作停下了,和蔼地笑着问:“……你方才说什么?”

“好厉害!”

“前面一句。”

“没想到这么会画画!”

“再前。”

“你一肚子坏水。”

他利落地把画纸一折,收进自己袖子里,意兴阑珊地送客:“今天就到这里吧。眉山住在南边白头山的眉山居,自己去找。”

他这是怎么了?突然不舒服吗?辛湄苦恼地抓抓脑袋,紧接着就被陆千乔扯下楼了。

傅九云回头问琴娘:“有镜子吗?”

琴娘红着脸递给他一面小铜镜,他正着照,侧着照,反过来照,倒过去照。

他到底哪里一肚子坏水呢?

真是让人郁闷的问题啊……

陆千乔走得极快,出了酒楼便一路往南疾行,辛湄不得不随着他一路小跑,一边跑一边摸肚皮,她饿了……可是这没良心的骠骑将军肯定不会好心让她吃东西。

这种时候,果然要靠自力更生。

她眼尖,瞅着路边有个烧饼摊子,老板刚把出炉的烧饼一块块码放整齐,还热腾腾地冒着热气。辛湄抬手就抓了四块,另一手丢下数枚铜板,一路被拖着向前,还努力回头叫:“我付过钱了!”

低头咬一口烧饼,还是纯正鸭油的,这老板真厚道。她一口气吃了三个,满手油腻腻的,一时找不到手绢擦,忽见走在前面的陆千乔衣袂飘飘,好像……好像布料蛮软的哎……

辛湄偷偷抓起他一截青衫,使劲擦手,低头正要擦嘴,冷不防他突然停下了。辛湄刹不住,狠狠撞在他背上,又被撞得狠狠倒退数步,再被他手里的什么捆妖索狠狠地拉回来,最后还是他把她给拉住了。

辛湄抬头看看,面前正是一座客栈。辛湄捂住脸震惊了,他、他、他……莫非马上就要上演孤男寡女夜间同住一间房之暧昧缠绵心跳一千下的老梗了吗?!

不好,这小子来硬的不行,开始来有情调的了!要警惕,警惕……

陆千乔瞥她一眼,见她脸上神情千变万化,便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耶?她一颗可怜的芳心开始乱跳了……

他笑了笑,有些讥诮:“可惜要让你失望。”

他拽着她继续走,走啊走……然后就走出城了。

…………

这么冷硬死板,难怪会被皇帝贬去看守皇陵啊……辛湄含着热泪蹲在某郊外深山老林中搭火堆,捆妖索被他系在了一株十人合抱的老树上,除非她有力拔山兮气盖世的神功,否则还是乖乖搭火堆吧。

陆千乔提了一皮囊清水回来的时候,火堆烧得正旺,他取下腰间毫不起眼的小皮囊,从里面取出一个铁架子,一只铁皮小锅,一袋面粉,几块肉干,并碗筷调料之类杂物,辛湄眼睛都看直了。

听闻世间有种宝贝叫乾坤袋,是数百年前周越国某成仙的工匠造的,外表毫不起眼,像个半旧的钱袋,里面却几可容纳天地。那仙人总共就做了不到十个乾坤袋,除了琼国皇宫里保存了一只,剩下的都不知所终,想不到这位面瘫君居然有这等宝贝。

陆千乔倒水进锅,放在火上烧,揉面,揪成一颗颗小疙瘩丢水里,再放些野菜和肉干。他做这些的时候,很自然,很利索,好像早已做过千百次这样平常的小事。众人口中那个厉害的骠骑将军也好,混着普通人血统的战鬼也好,试图对纯洁少女伸出狼爪的土匪也好,好像变得有点遥远。

调料放进锅里,熬制片刻,香气四溢。辛湄霎时馋得两眼离不开锅子,不过仔细想想,此人肯定不会给自己吃东西,她只好摸出怀里仅剩的一只鸭油烧饼,犹豫着要不要吃掉。

“吃饭。”他盛了一碗煮好的疙瘩汤,放在她脚边。

辛湄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呃,谢……谢谢。”

辛湄小心喝一口面汤,鲜香的味道中还带着些许的辣,她虽然有点不适应这种口味,但饭是出乎意料地好吃。辛湄一边喝面汤,一边偷偷看火光在他脸上跳跃。

他好像有很多心事哎……

她清清嗓子:“世上没什么过不去的难事啦……”

所以,你快点放了我啊啊啊啊!她在心里狂吼。

陆千乔有些意外地看着她,见她两眼亮闪闪,满是期盼的光芒。他又别过头,声音冷静:“吃完就睡觉。”

小样!就不信你没破绽!

辛湄移开火堆,把毯子铺在上面,和衣蜷缩着假装睡觉,只把眼睛撑开一眯眯的缝,偷看他的背影。他一动不动背对着她坐在树下,深夜的山林寂静无比,只闻火堆的噼啪声。不知过了多久,辛湄觉得他可能睡着了,便悄悄伸手入怀,打算把秋月放出来敲晕他。

刚一动,他像背后有眼睛似的,转过头讥诮地看着她。

“你要做什么?”他的心情似乎变好了一些,这一句居然问得好整以暇。

辛湄讪讪地笑:“没、没什么……好像被虫子咬了一口……”

“我知道你有一只厉害的灵兽。”陆千乔微微一笑,笑得杀气腾腾,“不想明天吃烤鹈鹕,就安静睡觉。”

烤鹈鹕,他的意思是要把秋月烤来吃?!化作符纸的秋月也在怀里抖了三抖,使劲往里面缩缩。

辛湄含着热泪翻身睡觉,算他厉害。

“我有一件十分正经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天快亮的时候,辛湄蹲在陆千乔身边,把他推醒了。彼时他似乎还带着睡意,头发沾了一绺在唇上,眼珠子乌溜溜的,看着有些无辜,还有些迷茫。

“你是个男人,而我,是个女人,对吧?”

鉴于辛湄表情难得如此严肃,陆千乔觉着自己好像得给她一点面子,于是用手遮住光,木然点点头。

“很多据说特别有学问的老头儿都写书,说男女授受不亲,又说什么非礼勿视。男人要是不小心看到一个女人的肌肤,就要娶她做老婆,对吧?”

陆千乔在她柔软的声线起伏里昏昏欲睡,又点点头。

“那……我是绝对不会嫁给你的!你也知道吧?”

他快睡着了,随着本能点头。

辛湄使劲一拍手:“所以我只是想告诉你,我要解手!”

她腰上拴着的那根捆妖索被他攥在手里,实在走不远,解手又是要露出肌肤的。好吧,露的又何止是“肌肤”……

陆千乔放下手,面无表情地与她对看,半点反应也没有。

辛湄重复:“我要解手。”

他依然没反应,只是眨了眨眼睛,茫茫然一般。

她泪流满面起身了,找棵还算粗壮的大树,猫腰躲在后面,一边还哽咽:“你……你不许偷看!”

装模作样躲了半日,对面依然没声音,辛湄急了,探头出去大叫:“你怎么能真的没反应?偷看别人解手是很恶劣的趣味!”

陆千乔愣愣地眨眨眼睛,然后……然后他打个哈欠,翻身立即又睡着了。

原来居然是个会赖床的!

辛湄扑上去使劲抽他脸:“起来起来起来!”

手腕被人抓住了,终于被抽醒的陆千乔面带寒霜,头发凌乱,仰面躺在地上瞪她:“你胆子真不小!”

她大怒:“我要解手!”

解手,这个词有点陌生,还有点熟悉。陆千乔刚睡醒的脑袋不太灵光,思忖半晌,突然悟了,霎时间脸上表情从震惊发展到愧疚再发展到恼怒,最后变成了羞赧。

他飞快松手,像被烫到似的,眼睁睁看着辛湄奔向密林深处。

陆千乔此时已全无睡意,起身扒扒头发,身上却掉下一张符纸,符纸相当眼生,应当不是自己的。符纸是用千年梧桐的树皮炼制而成,适合鸟类灵兽栖身,想来应当是辛湄方才动作剧烈不小心掉下来的。

是她的坐骑,那只鹈鹕吧?

他端详片刻,将符纸折了一道,放进自己怀内。

这个……他在这方面没经验,那个……女人……需要多长时间?一炷香?两炷香?好吧,给她一顿饭工夫,如果不回来,他就……就再等一顿饭工夫……

看看天色,现在过去多久了?她还没回来,要不要追上去看看?不,还是等一下……万一那什么……还是再等一会儿好了……

陆千乔生平第一次艰难地纠结了。

三顿饭的时间过去,他霍然起身,正要去寻找,却听身后传来脚踏枝叶的细微声响,回头,便见一脸不爽的辛湄怀抱一捧新鲜菌菇,满身露水地回来了。

“你……”他有些尴尬,不知道说什么好。

辛湄板着脸把菌菇丢在地上,刚才是多好的逃脱机会啊!可翻遍全身上下硬是没找到秋月栖身的那张符纸,估计是刚才抽他的时候不小心掉出来了。可恶!失去坐骑,在这种一望无际的深山老林,根本是寸步难行!更不要说逃走了。

“……秋月在你那里?”她问。

陆千乔想了想,点头。

“不许你伤害它!”想起陆千乔昨晚说烤鹈鹕,她就慌神,“秋月很老了,肉很粗糙,一点都不好吃!”(秋月在陆千乔怀里哭:人家才六岁不到,哪里老了?)

陆千乔默然片刻,道:“那要看你听不听话。”

辛湄抱住胳膊倒退一步,视死如归:“哼!你得到我的人也得不到我的心!”

……他觉得跟她正经说话,绝对是个错误选择。

陆千乔把她刚摘来的新鲜菌菇粗略挑选清洗一番,放进昨晚剩下的面汤里,烧滚就能吃了。和昨晚一样,他盛了一碗放在她脚边,辛湄别过头作傲骨状:“我不吃!除非你把秋月还我!”

哦,不吃就不吃吧。陆千乔很淡定地自己吃起来,面汤里的肉干因为泡了一夜,香味都已经漫延开,看形状似乎也酥软了不少。

他肯定是故意的,因为他那碗里盛了好多肉,大快朵颐时,香气四溢。

辛湄偷偷瞥了他好几眼,见他埋头只管吃,也不看自己这边,便悄悄伸手去拿碗。指尖刚触到边缘,便听他动了一下,她闪电般缩回手,继续作傲骨状。

他似乎无奈地笑了一声,隔一会儿,他说:“别闹,吃饭。”

声音平静,不是恶意讥诮。

辛湄泪流满面端起碗来:秋月啊!我不是个好主人!且等我吃完饭再考虑怎么从魔王手上救你呀!

辛湄本来以为他会拽着自己去白头山找眉山君,谁知一路穿山越岭,几天后,两人又回到了皇陵。

第二次走在开满樱花的神道上,她觉得自己已经十分淡定了。好在这次陆千乔没把她丢屋子里关着,而是全程一直拴在身边,直到进了一个叫归花厅的小厅里。

“将军,您回来了。”

斯兰端茶上来,恶狠狠地剜了辛湄一眼,他还记着那一夜她把自己打晕的事情,这绝对是他斯兰一辈子的耻辱!

辛湄装作没看见,抬头四处看归花厅的装饰,一边拉长耳朵听斯兰汇报这些天皇陵大小妖怪的事。

“自从将军您替桃果果从虎妖那里夺回内丹后,他这些天一直闭关潜修,昨天刚大愈,容貌已经恢复如常……赵官人说他最近呕心沥血写了一部新的戏折子,这次绝对配得上将军雕的十二人偶……西北边的熊妖第五十三次来向映莲姑娘提亲,用白色莲花铺了一路,被映莲姑娘一把火烧了……”

她听得无聊,忍不住要打哈欠。好容易等斯兰说完,陆千乔又出了归花厅,沿着斜斜的小山坡上去,山坡上开满了雪白莹润的梨花,林中有两人在说话,因听见脚步声,一齐转身,见是陆千乔,不由得大喜。

“千乔大哥!”

一个十七八岁的高个子少年有些腼腆地唤了一声,他面容尚算俊俏,只是圆圆眼圆圆脸,还有些稚气。背后张开一双嫩黄色的大翅膀,似乎是因为激动,翅膀在沙沙舞动着。

陆千乔点头:“都好了?”

少年有些脸红:“是啊,已经痊愈了。千乔大哥,总是给你添麻烦……要不是你阻止我,差点就犯下夺取凡人魂魄的大错了……我下次再也不贪玩乱跑。”

后面传来动听的女子笑声,一个穿粉红罗裙的美貌少女走到少年身边,含笑道:“果果好了之后就一直念叨这些。我倒觉得你没了内丹那段时间,十一二岁的模样比现在可爱些。”

桃果果脸更红:“映莲姐,你就会笑话我……”

桃果果说罢忽然看见陆千乔身边站着个面如桃花身似杨柳的姑娘,两眼呆呆地望着天空,不知想着什么虚无缥缈的心事,他不由得一抖,跳起来指着她大叫:“是你?!你怎么会在这里?!”

辛湄愕然收回视线看他,上上下下打量两遍,她突然一拍手,恍然大悟:“咦?你不是那个扮厉鬼的小鸟妖吗?”

桃果果对她又惧又恨,手指头一个劲抖:“你你你……你这个坏女人……”

辛湄认真地看着他:“嗯,你长大了,背后的也不是鸡翅……变成正宗鸟人了。”

桃果果脸色一绿,颤巍巍地收了翅膀,最后嘴巴一瘪,“哇”一下哭了,掉头就跑。

映莲笑了起来,看看她,再看看陆千乔,声音温和:“陆大哥素日不与女子亲近,真想不到竟会和辛姑娘投缘。想来小妹可以喝到陆大哥一杯喜酒了。”

斯兰在后面忍不住插嘴:“映莲姑娘,你搞错了。她是将军的阶下囚!这种丫头,将军怎么可能……哼!”

映莲显得十分惊讶:“怎会如此?”

陆千乔没有说话,只是拽着捆妖索,辛湄不由自主随着他往前走,一边说:“我要沐浴。”

他的手又抖了一下,回头面无表情看她。

她板着脸:“男女授受不亲,你赶紧放开我,不然就是想偷看。”

“今早你沐浴过一次。”

他说出事实。

“我又想沐浴了。”

她十分蛮横。

陆千乔不回答,拽着她继续往前走。

辛湄急了:“你、你要偷看?!”

他好像笑了,是带着讥诮和一点点戏弄的笑:“想来和看门板也差不多。”

“你……”她大怒。

映莲看着他二人旁若无人边走边说地去远了,半晌无话。

斯兰有些不忍,低声道:“映莲姑娘,真的只是阶下囚。那丫头会破解云雾阵,将军怕她泄露出去,所以才用捆妖索拴在身边。”

映莲微微一笑,转身便走:“斯兰大哥,你多想了。我不过好奇而已。”

那天辛湄还是没能沐浴成,陆千乔把她关在归花厅,两人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下午。

“你到底要怎么样?”辛湄托着下巴,有些无力,“拴着我,一直到死?”

陆千乔摩挲着一块质地很次的杂色玉,沉默良久,方道:“还有三个月,这三个月我须得确保皇陵无恙。到时候如果……我还在,自然放你走。”

辛湄大惊:“那你要是不在了呢?”她就被拴在皇陵,直到饿死?

他没有回答,只是心事重重地看着手上那块杂色玉,目光深沉。

她突然想起那天在酒楼,傅九云说战鬼一族半数都死在二十五岁那道坎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她不知道。眉山大人说他是战鬼,所以……再过三个月他就满二十五岁,要死了?

辛湄抓抓脑袋,绞尽脑汁:“那、那个,天无绝人之路……你也别太难过,须知死是不同的,有的人死如轻尘,有的人就重如山峦,你要努力让自己变重一点……”

陆千乔的手指僵住,抬头看着她,询问:“……你是在安慰我?”

“是啊是啊!”陆千乔能看出她的苦心,真不简单,“说不定你二十五岁那天睡一觉就什么事都没了!别想太多啦!”

这两句还像点样子。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外面热闹的锣鼓丝竹声倾泻而入,水池上搭了个戏台子,看样子赵官人的新戏是在今晚上演,群妖们坐在池边叽里呱啦地闲唠,有的嗑瓜子儿,有的指指点点,开心得没心没肺。

“人偶戏?”辛湄凑过去看,眼睛顿时亮了,“是我没看过的!”

赵官人的戏素来煽情,戏未过半,台下早已哭声一片。

桃果果躲在归花厅窗台下跟斯兰打赌:“狗血赵这次还是用老梗,死主角死爹娘死好友。我赢了,斯兰大哥你得给我钱。”

斯兰黑着脸赔了一串钱,赵官人先前拍着胸脯打包票说这次的新剧和以前的绝对不同,谁知还玩老一套,下次再也不能听他的鬼话。

对了,这次他用的人偶是将军闲来无事做的那十二只,这天雷滚滚的剧情,不会让将军勃然大怒吧?

斯兰偷偷转身,只见将军站在窗前,神色平静里带着一丝无奈,无奈里还带着那么点儿无措,低头看着身旁痛哭流涕的辛湄。

“噢……太感人……太经典了。”

辛湄用手绢捂着脸,那手绢已经湿透了,还在往下滴水。陆千乔左右看看,犹豫半天,还是从自己的袖子里取出帕子递给她。

“……真那么好看?”他不确定地问。

她接过来擤鼻涕:“太棒了!我从来没看过这么动人的戏!特别是那些人偶,做得真棒,和活的一样。”

那十二只人偶是将军做的哎……这孩子有眼光。

“是吗?”陆千乔神色瞬间缓和了,说,“明晚还有人偶戏,还是这些人偶。”

斯兰僵硬地缩回去,使劲扇了自己一巴掌,刚才的一定是幻觉吧?嗯,没错,幻觉幻觉……

辛湄一双眼哭得和兔子眼一般红,殷切地看着陆千乔:“我能找赵官人要签名吗?还有那个做人偶的师傅。”

陆千乔觉着她的兔子眼从没这么可爱亲切过,暗咳一声,捆妖索情不自禁就放松了几寸,牵着她去外面找赵官人要签名。

桃果果在窗台下勃然大怒:“坏女人居然勾引千乔大哥!斯兰大哥,你怎么不赶走她?”

斯兰唯有无语凝噎。

其时赵官人正指挥小妖们整理道具,忙得满头大汗,一根老鼠尾巴从衣服下摆伸出来透气。皇陵有数不清的殉葬珍宝,他戏里用的道具都是真货,万一不小心弄坏了,将军必然会把他的尾巴拔下来塞鼻孔里。

“小心点!那个同心镜很脆弱的!”

因见某小妖被石子绊得踉跄,赵官人不由急得大吼。小妖被吼声吓得一哆嗦,同心镜就这么滴溜溜地滚到了地上,一路滚到辛湄脚边,把她脚踝撞得剧痛无比。

“……铜镜?”

辛湄弯腰捧起这面一尺长宽的铜镜,镜面居然粗糙暗淡,根本照不出半个人影。

“是不是摔坏了?”她反手递给陆千乔。

他还未来得及接,只见暗淡的镜面上白光骤然一闪,瞬间又化作点点萤火四下散开,方才粗糙的镜面此刻居然变作深夜般的黑,里面倒映出一对深情相拥的男女。

萤火在两人的发梢上盈盈欲滴,光华似水……那场景,怎么看怎么缠绵动人。

可是……可是,抱在一起的两个人,好像是她和陆千乔哎!

辛湄看呆了。

赵官人在狂吼:“同心镜同心镜!这么多年居然显灵了!老天开眼!将军的真命天女就在这里呀!”

妖群“嗡”的一声炸开锅了,斯兰受不住打击晕了过去。

镜面上相拥的二人很快就消失不见,辛湄捏着同心镜犹豫着要不要再看一遍。赵官人早已含泪冲过来抓住她的袖子一顿摇:“姑娘,你要好好待我们将军……”

同心镜被丢在他的脸上,陆千乔拽着一头雾水的辛湄转身便走。

“是怎么回事?”她小心翼翼地问。

他面无表情:“回去,睡觉!”

他的心情好像又不好了……辛湄闭紧嘴巴,这次很识趣,一直没说话。

从那晚开始,陆千乔的心情似乎就没再好起来,往常还会和她说几句话,现在直接把她当作空气。有事没事他就叫几个人去归花厅不知密谋什么,把她拴在外面的树上。

这天太阳很好,辛湄坐在院子里晒太阳,抓了小石子儿丢在归花厅的窗户上玩。

窗户突然被人打开了,陆千乔远远地、居高临下地、隐忍地——看了她一眼。

辛湄急忙挥手:“你谈完了?”

她要吃饭喝水解手沐浴……

“……安静。”他摔上窗户。

她又丢了一颗石子,“咚”的一声砸在窗户上,里面再也没声音。

“呵呵,陆大哥最近几天好像在生辛姑娘的气?”

身后传来一阵轻笑,辛湄回头,只见一个穿着粉红罗裙的美貌姑娘站在树下捂着嘴看她。

“这样拴在树上,倒像一只狗。”她笑得真是恰到好处。

辛湄努力思索半晌,终于想起她的名字:“红莲姐姐,你穿这一身往树下一站,看着真像我大姑,亲切得很。”

“是映莲!”

映莲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切齿拼凑笑容,一面不忘摸摸脸,自己……应当还年轻吧?怎么就像她大姑了呢?

也可能是眼前的小丫头太过鲜嫩,雪白饱满的脸颊,纯善灵秀的眉眼,带着十几岁凡人少女才有的那种独特天真娇憨,女妖再也不会有这种无邪。映莲不免黯然。

何况,同心镜居然可以映出她和陆千乔的身影……

映莲叹一口气,又羡慕,又愤怒,还有点儿怜悯。

“看你被拴着,怪可怜的,想不想离开?”她笑着问。

“想!”辛湄使劲点头。

“那,姐姐偷偷把你放了,好不好?”

“好!”辛湄感动得满含热泪。

映莲垂下长袖,盖在树干上,抬眼对她微微一笑,笑容里有得意,也有幸灾乐祸。

“你顺着我幻化出的虚空红莲一直走,皇陵西北边就住着我的朋友熊妖,你就暂时住在他那边。等一切平息了,姐姐再偷偷送你离开。”

辛湄捏着手里的莲花瓣,走了老远不忘回头看看,好心的映莲姐姐还在原地冲她挥手告别。

事实是,据说皇陵西北方向住着一只相当有名的熊妖,附近的女妖,从一岁到一百岁,提起他便要花容失色。

——当然,以上这些辛湄完全不知道,她正蹲在路旁,摘了一朵野花揪花瓣。

“回去……不回……回去……不回……”

最后一片揪完,上天给她的旨意是:不回去。

辛湄揉揉眼睛,起身继续走。

秋月,对不起,我真不是个好主人……你要撑住,在我找人救你之前,千万不要被烤成鹈鹕干哪!

辛湄现在很伤感,一边抹眼泪一边顺着虚空红莲往前走。

迎面忽然出现一个穿黑衣的高胖男人,腾云驾雾一般飘过来,与她擦肩而过,低头看看她,突然停下了。

“小姑娘,是迷路了吗?”高胖的怪叔叔露出慈祥的笑容。

辛湄头也不抬:“走开!老娘心情不好!”

“这么凶!”怪叔叔愕然,随即继续慈祥地笑,“叔叔就喜欢泼辣的小姑娘。要不要去叔叔家里玩?叔叔给你买糖葫芦吃。”

辛湄含泪抬头:“真的?”

怪叔叔使劲点头:“十足真金的真!”

“……我要吃烤肉,还有米粉。”

“都有都有!”怪叔叔喜滋滋地搀着小姑娘,把她领回家了……

——听说那只熊妖最喜欢美貌女子,动辄以美食糖葫芦这种低劣的手段诱拐纯真少女。

那小丫头眼下已经被诱拐走了吧?

映莲一次性处理完情敌和讨厌的追求者,浑身上下都轻了十几斤,哼着小曲回池塘睡午觉。冷不防桃果果突然从树顶跳下来,皱着眉头看她。

“映莲姐,你怎么能让一个凡人去熊妖那边送死?”

他偷听了好久,对这种行为十二分地不认同。熊妖那家伙又好色又粗鲁,力气大得吓死人,偏偏还喜欢装风雅,皇陵附近的女妖见到他都是避之不及的,她居然把辛湄往那边送。

映莲并不惊慌,只笑了笑:“你忘了她把你打得晕过去?”

桃果果脸一红:“那是另外一回事,她打我,也是……也是我有错在先,想抢她的魂魄增加功力。可是把她推到熊妖那边就不一样了,那是陷害她!”

映莲不在乎地笑:“被人骗只能说明被骗的人太蠢,她居然还可以让同心镜显灵……笑话,我会输给她?”

“映莲姐!”桃果果急了。

她拍拍他还有些稚嫩的脸颊,跳入池中化作一朵盛放的红莲。

“果果还太嫩,女人遇到情敌,什么恶毒的法子都能想出来。你长大后千万不要找女人,和你弟弟过一辈子好了。”

哎呀,睡觉睡觉……心头一个重担放下的感觉真好。 1lr6m+qqeNDEEZN5KX7utWwVtMCgejLoyaoqZyUp9e6HI7pfZEHTMiVMFLOg/Rk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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