紧急报警的声音还没有消失,又传来了机器的轰鸣声,广场的寂静被街道上传来的沉重的脚步声打破,有人在发布命令,有人在大声地回应。
欣黛背上斜挎包,轻手轻脚地她从满是尘土的店铺中间穿过,撩开了桌布。卷闸门的门缝里透出一线光亮,她把手指伸进门缝,轻轻推开了一点,把脸贴在温热而粗糙的地面上,从这里能看到广场对面的三对黄色的靴子。是救援人员。她把门缝打得更大些,看到了救援人员都戴着防毒面具,从黄色罐子里倒出一些液体,将整个店铺内都洒了个遍。欣黛闻到了一股臭味,呛得直拧鼻子。
“发生了什么?”艾蔻从她的身后问道。
“他们要把张姐的店铺烧掉。”
欣黛扫视了一下广场,看到停在广场角落着洁白崭新的悬浮车。除了三个救援人员,广场上的其他人都撤离了。欣黛一骨碌平躺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盯着黑暗中仍然闪着幽幽蓝光的艾蔻传感器眼睛 。“等火一点着,趁他们不注意,咱们就离开这儿。”
“我们遇到麻烦了?”
“没有,只是我今天不愿意去隔离区。”
这时一个人发出了命令,接着就是一阵脚步声。欣黛扭过头,透过门缝朝外望去。店铺被点燃了,汽油味混着烧焦的面包味冒了出来。救援人员都向后退,火光中映出了他们穿着制服的身影。
欣黛伸手抓住了凯王子的机器人的脖子,把它夹在腋下,把门缝打开,一边紧盯着着救援人员的后背,一边钻了出去。艾蔻紧随其后,从门缝里钻出来,趁着欣黛拉下卷闸门的当儿,溜到另一间店铺前。她们顺着店铺门前的通道往前疾走——大部分店铺的门在人们仓皇撤离时都大敞着——然后转身钻进夹在店铺间的第一个狭窄的胡同里。浓烟染黑了天空。几秒钟以后,大楼楼顶传来新闻悬浮车的嗡嗡声,那是前往市场广场的一队悬浮车。
待欣黛跑得离市场足够远的时候,便放慢了脚步,待她们从七扭八拐的胡同里钻出来时,太阳已经过了正午的位移,慢慢西沉,落到摩天大楼的后面。八月份的天气,炎热难当,不时从大楼中间的夹道吹过夹杂着下水道臭味的温热的气流。在离市场四个街区远的大街上又看到了生命的迹象——行人三五成群站在人行道上,议论着市中心瘟疫爆发的事情。各个高楼墙面上的大屏正在转播新京市商业区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的现场实况,新闻头条也在不时播报着每秒钟都在增加的感染人数——而据欣黛所知,目前真正感染的只有一人。
“那些热乎乎的面包啊。”当大屏上最后显示烧焦的面包房的镜头时,艾蔻说道。
欣黛咬住嘴唇,默不作声。她们从来没有尝过被人们交口称赞的市场面包房的甜点。艾蔻没有味蕾,而张萨沙的甜点也不卖给赛博格。
高高耸立的写字楼和购物中心渐渐与布局散乱的公寓楼融为一体,大楼之间的空隙非常狭窄,以至于成片的楼宇成了绵延不断的玻璃与混凝土森林。这里的公寓楼曾经很宽敞,很不错,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空间已经被一再分割,重新划分——在一块狭小的地方总有更多的人想挤进来——以至于这里的建筑已经成了过道和楼梯井的迷宫。
不远处,欣黛一转弯来到一条街道,这是她喜欢的街道,瞬时,那些拥挤不堪的丑陋的建筑就被欣黛暂时抛到了脑后。从这里,可以看见坐落在一个建筑群中的新京王宫,庄严肃穆地屹立在山崖上,俯瞰全市。宫殿尖尖的金顶在阳光下发出金黄色的光芒,玻璃窗上反射的光芒使这座城市熠熠生辉。在这里还可以看到装饰华丽的山墙,伸向山崖边缘的层层宝塔和高耸入云的圆形庙顶。欣黛长时间伫立,凝望着王宫,想象着住在那些高墙里的人们,也许此时他就在那里。
以前,每当欣黛看到王宫的时候,并非不知道王子住在那里,但今天她有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特殊感觉,甚至可以说是沾沾自喜的、无比快乐的感觉,因为她见到了王子,王子来到了她的店铺,知道她的名字。
欣黛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强迫自己转身,心里觉得自己太孩子气了,她快变成牡丹了。
她和艾蔻小心翼翼地走到凤凰塔公寓的骑楼 楼下时,欣黛把王子的机器人换一只胳膊夹着,腾出手来,把手腕在墙上的扫描仪上划了一下,门咔嗒一声打开了。
艾蔻是用加长的手臂协助她走下楼梯,她们一起走进地下室。这里阴暗杂乱,有很多铁丝网围成的储藏间,还有一股难闻的霉味。艾蔻打开了泛光灯,驱散了四周的黑暗。从楼梯井到18-20号储藏室是一段熟悉的路——这寒冷而狭小的空间是爱瑞让欣黛干活的地方。
进了储藏室,欣黛把桌子上乱七八糟的东西清理一下,腾出一块地方,把机器人放下,然后把斜挎包放在地上。在锁上储藏室的门走之前,欣黛把工作手套换成了不太脏的棉手套。“如果爱瑞问起来,”欣黛边朝电梯走,边对艾蔻说,“你就说咱们的店铺离面包师的很远。”
艾蔻的显示灯闪了一下,“明白。”
电梯里只有她们两个人。直到上到十八层,她们走出电梯时就好像突然进了动物园——一群孩子在楼道里追闹,一些家养的和流浪的猫紧贴着墙边溜达,室内的网络电视正在播放节目,发出了很大的声响。欣黛调整了大脑中的白噪声 输出,边朝公寓走边躲闪着四处乱窜的孩子们。
门大开着,欣黛不由地停住脚步,进去之前,仔细地看了看门牌。
起居室传来爱瑞生硬的说话声。“把牡丹的领口再弄低点儿,她看上去像个老女人。”
欣黛又伸伸头,往屋里看去。爱瑞正站在全息影像 壁炉旁,一只手搭在壁炉架上,身上穿着一件绣着菊花的浴袍,与身后墙壁上摆放的一组艳俗的纸扇相呼应——那些纸扇都是些复制品,为的是让室内显得古香古色。她的脸上涂了厚厚的粉,嘴唇涂得很红,看起来也像个复制品。爱瑞浓妆艳抹,好像准备出门参加什么活动,实际上却很少离开自己的公寓。
不知她是否看到了站在门口的欣黛,她没理睬她。
壁炉的全息影像火焰是没有温度的,挂在其上方的网屏正播放着市场的画面,面包师的店铺被烧成了灰烬,小烤箱也烧成了焦黑的空壳。
珍珠和牡丹分别穿着真丝和薄纱的裙子,站在屋子中间。牡丹正撩起了自己黑色的卷发,好让一个女人鼓弄她的衣领。这个人欣黛并不认识。牡丹越过女人的肩膀看到了欣黛,眼中立刻闪出喜悦的光芒,她高兴地小声叫了一声欣黛,边指着自己的裙子给欣黛看。
欣黛也笑了,她的小妹妹像天使一样美丽,她穿着银色的裙子,熠熠闪光,在火光的映衬下泛出淡淡薰衣草的紫色。
“珍珠。”爱瑞转动手指,示意她的大女儿转一圈,珍珠旋转起来,露出她后背的一排珍珠纽扣。她的裙子是金色的,上半身紧身,下半身是飘逸的荷叶裙,点缀着星星图案,与牡丹的裙子很搭“还得把腰围再收一点儿”。
那陌生女人用别针把牡丹的领口别住,这时她看到了门口的欣黛,但旋即扭过头去,朝后退了一步,把塞得满嘴的一把尖利的别针拿掉,歪着头看,说道:“这已经够紧身了,我们还得让她跳舞呢,不是吗?”
“我们得让她找到丈夫。”爱瑞说道。
“不,不。”那女裁缝不禁抿嘴笑起来,边用别针把珍珠的腰线再收紧些。欣黛看得出来,珍珠已经尽量收紧腹部,肋骨的边缘都显了出来。“她还太年轻了,不到结婚的时候。”
“我已经十七岁了。”珍珠说着,用眼瞪着眼前的女人。
“十七岁!嗬,你还是个孩子,正是玩的时候,对吧,姑娘?”
“我给她花了大把的银子,可不是让她光找乐子玩,穿上这裙子,也该有所收获。”爱瑞说道。
“别担心,林姐。她会像露珠一样美丽可爱的。”女人把别针塞回嘴里,又开始鼓弄牡丹的衣领。
爱瑞抬起下巴,终于意识到欣黛的存在,她从上到下打量着欣黛,看到她穿着很脏的靴子和工装裤。“你怎么没在市场?”
“今天闭市早些。”欣黛说着,朝电视屏幕深深地看了一眼,爱瑞并没有注意。欣黛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朝客厅方向指了指,“那我先去洗洗,一会儿试衣服。”
女裁缝停下手里的活,“林姐,还有一套衣服?我可没拿衣料啊——”
“你把悬浮车的磁条换好了吗?”
欣黛脸上的笑容消失,结巴地说:“没,还没有。”
“好吧,要是悬浮车修不好,咱们谁也去不了舞会,对吧?”
欣黛听了这话,真窝火。关于这事,上周她们已经说过两次了。“我需要钱去新买一个磁条,至少要800尤尼。要不是您把在市场赚的钱都直接存起来,我早就买来了。”
“然后让你拿那钱去买那些没用的玩意?”
爱瑞撇着嘴说玩意的时候,眼睛不满地盯着艾蔻,可实际上艾蔻是爱瑞的财产。“再说了,又要买磁条,又要给你买只穿一次就再也不穿的裙子,我可负担不起。你得自己想办法去修好悬浮车,要么就自己搞到裙子。”
欣黛窝了一肚子火。她真想说,要是给牡丹和珍珠买成衣而不是定制服装,就可以省下钱来给她买衣服。她还想说,她们俩的衣服也只穿一次;她更想说,自己才是干活挣钱的人,这些钱本该由她决定怎么花。可跟爱瑞辩解这些又能有什么用呢?从法律上讲,欣黛属于爱瑞,就像家用机器人,因此她的钱也是爱瑞的;她的那点可怜的财产,甚至刚安的脚,都属于爱瑞。而爱瑞也特别爱在她面前提起这一点。
因此,在爱瑞看出她有一丝的反抗意识之前,她只好把气都咽下去。
“我会去各处的店铺转转,看能不能跟别人换一条磁条。”
爱瑞对她的提议不屑一顾,“你干吗不拿那没用的机器人去换?”
艾蔻一听,立刻躲到欣黛的腿后面。
“用她换不了多少钱,”欣黛说,“没人想要这种老型号的。”
“是吗?他们不想要,对吗?那我可以把你们俩都当配件卖了。”爱瑞边说,边伸出手鼓弄着珍珠没有完成的袖子。“我不在乎你怎么修,总之你要在舞会之前把它修好,而且要便宜。我可不想让那堆废物占用了珍贵的停车空间。”
欣黛把手揣到屁兜里,“您是说,如果我修好了悬浮车,弄到了裙子,今年就可以参加舞会了?”
爱瑞轻扬了下嘴角,“你要是能找到合适的裙子,来盖住你的——”她说着,把视线移到了欣黛的靴子上——“与众不同之处。啊,是的。如果你能把悬浮车修好,我想你可以去参加舞会。”
牡丹不敢相信似的朝欣黛微微笑了笑,而她的姐姐则跑到她妈妈那里,“您不是当真的吧?她?和我们一起去?”
欣黛的肩膀靠在门框上,尽量不让牡丹看出她的失望。珍珠也大可不必愤愤不平,因为她眼角的橘色灯又闪了——爱瑞根本没打算信守诺言。
“好吧,”她尽量打起精神说道,“我想我最好还是先找到磁条吧。”
爱瑞朝欣黛挥了挥手,注意力又回到了珍珠的裙子上。
欣黛朝门外走,出门前又朝她姐姐和妹妹华丽的礼服看了一眼。刚要走进楼道,就听到牡丹的尖叫声。
“凯王子!”
欣黛也一下子怔住了,回头朝电视屏幕看去。提示公民警惕瘟疫的画面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王宫新闻发布厅的现场,凯王子正在对一群记者发表讲话——记者中既有人类,也有机器人。
“开大音量。”珍珠说道,拍拍裁缝,让她闪开。
“……我们会继续把疾病研究放在首位,”王子两手扶着讲台的边缘说道,“这种疾病已经夺走了我母亲的生命,并且正在威胁着我的父亲以及成千上万的公民的生命安全,我们的研究小组已经下定决心,一定要找到预防这种疾病的疫苗。今天,城区内爆发了瘟疫,因而我们面临的情况也更加严峻。我们不能再说此种疾病仅在农村的贫困地区流行了。蓝热病正在威胁我们每一个人,而我们必须找到办法,去阻止它的蔓延。唯有如此,我们才能重振东方联邦的经济,实现它的复兴。”
听众那里传来了稀稀拉拉的掌声。十二年前,当这种瘟疫在非洲联盟的一个小镇爆发的时候,有关疾病的研究就已经准备就绪了。现在看来研究没有取得很大进展。与此同时,这种疾病在世界范围内的许多地区爆发,而这些区域与此疾病看似并无关联。成千上万的人染上了这种疾病,遭受痛苦,并最终死亡。甚至爱瑞的丈夫在去欧洲途中——他答应去那里领养一个十一岁的赛博格孤儿——也染上了这种疾病。在欣黛不多的记忆中,其中之一就是他被车拉着送到隔离区。而那时的爱瑞愤愤地哭喊着,他怎么能把这东西留给她。
爱瑞从来不谈起她的丈夫,而房间里也没有太多可让人记起他的东西。他唯一存在过的印记就是摆放在壁炉架上的一排带有手写字迹的牌匾和有雕饰的奖章——这是一个国际技术博览会连续三年对他所取得成就的奖励和祝贺牌匾。欣黛并不知道他有什么发明。可不管他发明了什么,显然也没起到什么作用,因为他过世时几乎没给家人留下分文。
在电视屏幕上,正在讲话的凯王子被一个陌生人打断,那人登上讲台,递给王子一张纸条。王子的脸上立刻阴云密布。随后,屏幕上就换成了其他画面。
屏幕上出现了一个女子,她表情严肃地坐在桌前,身后是一个蓝色的屏幕,苍白的手放在桌子上。
“我们打断了尊敬的王子殿下的新闻发布会,现在播报尊敬的雷肯皇帝陛下的最新病况。皇帝陛下的御医刚刚通知我们,陛下已经进入蓝热病的第三期。”
裁缝脸上显出吃惊的表情,把嘴里的别针都拿了出来。
欣黛倚在门框上,回想她今天见到王子时,没有祝福皇帝陛下早日康复,甚至连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他一定会觉得她既无知又冷漠。
“据知,目前医生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尽量让皇帝陛下减轻痛苦,据王室官员透露,研究人员正在夜以继日地工作,以求早日找到疫苗。虽然赛博格报名人数在增加,但现在仍急需志愿者参加抗生素药物测试。”
“鉴于皇帝的病情,有关第126届年度和平庆典活动是否如期举行存在争议,但是凯铎王子告诉记者,庆典活动将如期举行,并希望活动的举办能为目前的悲痛时期带来欢乐。”说到这里,主持人不顾有人催,还是停顿了一下,接下来,她面部表情和语气都变得柔和起来,最后说道:“皇帝陛下万岁。”
裁缝的嘴里也咕哝着,“皇帝陛下万岁”。屏幕转成空白,接着画面又切回新闻发布会现场,但是凯王子已经离开了讲台,新闻记者纷纷对着镜头开始做现场报道,声音纷乱。
“我知道有一个赛博格可以做药物试验的志愿者,干吗要等着人家来征召啊?”珍珠说道。
欣黛拉低视线,愤怒地看着珍珠,珍珠虽然比她大一岁,却比她低将近六英寸。“这主意真不错,这样你就有了工作,可以挣钱买你的漂亮的裙子了。
珍珠吼道:“他们会给志愿者家庭补偿金的,木头脑袋。”
一年前皇家研究小组就开始征召赛博格。每天早晨都从东方联邦成千上万的人中抽取一个新的身份号码,甚至远在孟买和新加坡的赛博格也被运来做药物试验的小白鼠。这被宣传成一种荣誉,是为了人类的健康而献出自己的生命,但其实这只是提醒那些赛博格,他们是异类。赛博格中有许多是借科学家的回天之手才获得了第二次生命,因而应该感谢那些创造了他们的人,他们能活这么久是很幸运的。因而,在寻找治愈方法时,他们应该首先献出自己的生命。
“不能让欣黛做志愿者,”牡丹手里提着裙子说道,“我还想让她给我修波特屏呢。”
珍珠哼了一声,头一扭,不看她们俩。牡丹朝她的姐姐拧拧鼻子。
“别吵了,牡丹,你把裙子弄褶了。”爱瑞说道。
裁缝又开始干活了,欣黛退回到楼道里。艾蔻已经先她两步走在前面,急着逃出爱瑞的视线。
当然,牡丹为她辩护,她很感激,但她心里明白,这终究也没什么用。爱瑞不会让她做药物试验的志愿者,因为这会断了她唯一的财路。欣黛敢肯定她的养母一天都没工作过。
但是,如果她一旦被征召,任何人都没有办法。似乎最近相当比例的人是从新京市以及周边郊区征召的。
每次招到一个十几岁的女孩,欣黛都能感到危险迫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