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的娘家在绍兴城里的丁家弄。为此,我特意去寻访了这条过去从来没有留意过的街。
从地图上看,丁家弄位于绍兴城的西面。民国前,绍兴府城内以南北向的府河为界,东属会稽,西为山阴,丁家弄即属山阴县地界。而不远处的鲁迅家的周家台门属于会稽县。过去的绍兴城四面筑有城墙,四周共有十个城门,丁家弄就在水偏门一带,东临水沟营大街,因此从前绍兴人提到它,往往称为“水沟营的丁家弄”。此外,在老绍兴人的记忆里,它还有一个土名,叫作“竹园里”。
在去丁家弄之前,我事先向绍兴鲁迅纪念馆的老馆长裘士雄先生打听了一下。他告诉我,朱家台门他曾去过两次,靠近绍兴文理学院那里。1979年,从朱家的房客陈文焕先生那里得知朱家台门要拆的消息,他也曾赶在拆掉前去看过。他记得朱安的远房堂叔朱鹿琴家里房子相当好,石萧墙,栋梁是方的,用料考究,说明家里相当富裕。当时有人租了他家一半的房子。可惜现在已经统统拆掉了,变成了丁香小区。不过,泥墙弄旁边的那条河还在。丁家弄现在叫丁向弄,是因为绍兴有两个丁家弄,所以改了名。
| 清末的绍兴府城衢路图(局部)。朱安娘家朱家台门在西面靠近水沟营的丁家弄
我住的宾馆恰好是在绍兴文理学院旁,于是第二天早上,我穿过校区,从东大门出来,步行约50米,找到了我默念已久的丁家弄———如今已改名为丁向弄。这是一条长约一二百米的东西向的街,约三四米宽的水泥路,两边都是四五层楼的新式住宅小区,街道两边零星开着一些小店铺,周遭的环境显得有些杂乱。听路边小店的老板讲,在他小的时候,丁家弄的路还没有现在宽,是用六尺的石板横铺的,差不多就两米宽。但是他不知道这里有个朱家台门,也不知道鲁迅的原配夫人姓朱,更不知道她的娘家就在这里。
丁香小区在丁向弄23号,是一个颇为高档的住宅小区,丝毫也看不出当年朱家台门的影子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但还是有点怅然若失———为了那消失的台门,也为了台门里那些湮没无闻的故事。从出生到出嫁,差不多有28年的时间,朱安是在丁家弄朱家台门厚厚的围墙里度过的。这个大宅院里的人们是如何生活的?有过哪些悲欢?她后来酸涩的人生、乖蹇的命运是否与此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对于想要了解朱安出嫁前生活情形的人,诸如此类的疑问有很多,但看来都已无从追寻了。
本以为对朱家台门的寻访只能获得这样一点印象,好在第二天在绍兴文理学院举办的鲁迅研究30年学术讨论会上,我遇到了《乡土忆录———鲁迅亲友忆鲁迅》的作者周芾棠老先生。周先生已经81岁了,但精神矍铄,思路清晰。当年他对鲁迅亲友做了许多采访,还做了大量的笔记,也曾亲自去踏访过朱家台门。当我对他说了自己想写关于朱安的传记,他欣然表示可以陪我一起去找找那里的老住户,做些调查访问。
| 这条街就是丁向弄(原来的丁家弄),曾经是朱家台门所在
周老先生上次来朱家台门是2000年,时隔8年,丁家弄一带发生了不小的变化。我们先来到附近的居委会,希望能打听到朱家后人的一些线索。因为是周末,居委会要到下午两点半才上班,但从宣传栏橱窗里可以看到,居委干部中有四位是姓朱的,可见朱姓在这一区域占了不小的比例。
周老先生于是非常耐心地向一些看起来上了岁数的住户打听情况,这里的房子虽然拆迁重建过了,但问下来,居民们不少都是老住户。一位热心的俞先生,今年67岁,他从小听说过鲁迅夫人是这一带的人,在他的记忆中,当时靠南面丁家弄的台门比较高大,而靠北面泥墙弄,即靠近河埠头的都是破台门,房子都很浅,只有一进。这里很多住户是做锡箔生意的。俞先生所知的也就是这些,但他带我们去了一个地方,是原先的河埠头,也称为鱼闸,是丁向弄经历了种种改造后唯一留下来的遗迹。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原来,在高富中心小区和丁香小区之间有一条不太起眼的通道,走进去,有一个台阶,下去就是河埠头。看见这台阶,周老先生唤起了记忆,他记得2000年他来到朱家台门时,大门就在这个位置,在泥墙弄上。他记得台门里有弄堂、小天井、花窗、花瓶,还有一口井,虽然已不记得里面有几进,但房子古色古香,台阶很高,一看就是大户人家。
我们在这几乎被铲平的石板台阶前查看了许久。以此为界,它西面的台门大约在1992年前后被拆掉了,现在是高富小区。而它的东面,就是原来朱家台门所在的地方,据当年朱家房客陈文焕的回忆,“鲁迅到朱家做姑爷住过的房子,一直保留到1979年年底,后来绍兴地区运粮汽车修理厂扩建,把它和朱宅的多数房子拆去了。” 我想,这应该是丁家弄老宅最终被彻底拆掉的主要原因吧?连鲁迅住过的房间都拆去了,则其余的就更不值得保留了。朱宅最终彻底拆除是在2003年、2004年前后,变成了现在的丁香小区。至于朱家台门后门口的泥墙弄,现在也已经被新建的小区所隔断,仅剩下东头的一小段通道,连路名也不存在了。
就只有这个河埠头依旧。当所有高大的建筑都被拆除,唯有它还默默地讲述着当年的风景。从前绍兴人出行,大多是以船代步,河埠头是船停靠的地方,也是洗菜浣衣的地方。俞先生指给我们看,紧贴河岸的一堵石墙,下面是空的,水可以通到盖着的房子里,因为从前的大户人家河埠头是在房子里面的。他还告诉我们,最下面的石板上有一个圆圆的洞,那是用来锁船的。我们仔细查看,果然看见石板上的圆孔。站在河埠头的石阶上,但见河水暗沉,几个妇女蹲在青石板上埋头浣衣。河的对面是凰仪桥,绍兴随处可见的石桥,横卧在如今的鲁迅路上。再向北是仓桥直街,那里还保留着一大片老台门……
| 这个河埠头,是丁家弄一带经历了种种改造后唯一留下的遗
| 绍兴仓桥直街。
| 河的对面是凰仪桥,如今被马路隔断了,但桥的风姿依存
俞先生是个热心人,他又为我们找到了住在高富小区的80多岁的周阿婆。周阿婆说,丁向弄原来住着王家、朱家、金家。朱家过去是有官职的,原来房子好大,大门朝北,有两进三层楼,房子都是石头墙,里面住着一个老太婆。朱家主人叫朱鹿琴,朱家原来是清白的,土改时戴上了地主的帽子,成了“三九类” ,房子被国家收去归公了。朱家后代到农村去了。这里拆迁时,朱家的孙子,还有两个姐妹都来过,想要房子,但户名也已经没有了,所以分不到房子了。
拄着手杖的周阿婆上了岁数,说一口让我这外乡人难懂的绍兴话,靠俞先生的翻译才勉强了解大意,因此也没能向她追问清楚一些细节。周阿婆见我们对朱家的事感兴趣,向我们介绍一个人,就是住在旁边一幢楼的王嘉瑜,他是当时朱家的住户,今年虚岁77,原在茶场工作,1959年时住到这里,原来是向朱家租房的,后来房产公有化,国家分配给了他。王先生的妻子章国英1960年嫁过来,当时才24岁,她还记得朱家的房主名叫朱鹿琴。他们两人都是这里的老住户了,且有一定的文化。他们现在的住房看起来很拥挤,想来他们在朱家台门时的住房更狭小吧?
对朱家台门,王先生印象最深刻的是朱家有个花园,墙上题着“四时真乐”四个字,可惜“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被凿掉了。还有一个很大的石池,长两米左右,宽一米多,他指了指家里的一个三人沙发,说大约就是那长度。关于石池,周芾棠先生向我解释说,石池是用来盛水的,绍兴人主要派三种用场:一是天落水(即下雨),积起来可洗衣物,洗菜,如同水缸;二是防火,起火时可以用池中的水浇灭;三是可养鱼,美化环境。在鲁迅故居,也可以看到这种石池。
王先生回忆说,他住进去的时候,朱宅的正厅已经烧掉了,他住在边房,没有看到过正厅。当时朱家有一个老太太,还有个孙子,那时十多岁。老太太戴了地主帽子,不过没吃苦头,虽然年纪快90岁了,但是胃口很好,经常看见她吃带鱼。她死的时候大约是1964年或1965年左右,总之是1968年以前。老太太的名字叫平家珍。这个姓让周芾棠先生想到绍兴的一位名人平步青,系同治年间进士。周先生推测平家珍有可能是平步青的后代,因为绍兴姓平的不多。如果真是这样,那这老太太也是很有来历的了。平家珍的孙子叫朱立,文革后到浬渚(兰亭)那里去了,又听说如今在上虞。除了王先生这个外来住户,原来台门里还有个年轻的老师,是城里教书的,名叫沈绍,在阜山中学教过书,教的是数学,现已从一中退休。
显然1949年后朱家台门里主要居住着朱鹿琴这一房。朱安的娘家人因为很早就搬走了,所以大家对他们没有什么记忆。这里简单交代一下朱鹿琴的情况,他名叫朱桐荪(1890-1957),字鹿琴,鲁迅在日记里写作“朱六琴”。他早年师事徐锡麟,与鲁迅堂叔周冠五一起毕业于绍兴府学堂,后也做过幕友。1949年后,朱鹿琴在绍兴丁家弄闲居。据房客陈文焕说:“我晓得朱鹿琴有二三个儿子,小儿子在抗战时当过‘和平军’,后来加入金萧支队,解放初搞肃反,结果被清查出来了。鹿琴有一个孙子叫朱力(音),曾到上虞支农,现在不知道他在什么地方。” 陈文焕的回忆和我从王嘉瑜先生这里听到的大致相仿。又据他忆述,1949年后,朱鹿琴曾感慨地对人说:“鲁迅定亲时送来的红绿帖,他写来的信札等等都没有保存下来。鲁迅从前和普通人一样,来到我家作客,哪里会知道在毛主席领导下的今天,他会被人民崇敬得这样高啊!”确实,鲁迅一下子成了神坛上的偶像,这是朱鹿琴当年怎么也想不到的。
| 这是买下朱安娘家房产
我让王先生画出当年朱宅的示意图,这对他来说显然有些难度,房子的结构有些复杂,根据他的讲述,可以知道朱宅当时进出的大门在泥墙弄,台阶上去,是两扇丝竹门,一般只开一扇门,另一扇门基本不开。正厅已烧掉,房间主要集中在正厅的一侧,里面有走廊、客厅、天井等,楼梯上去还有房间。平家珍和朱立就住在最靠里的小楼上……听王先生在那里费力地讲解,我更为朱家台门被拆毁感到惋惜。
时间已近黄昏,从王嘉瑜家里出来后,我们结束了这一次的寻访。虽然,这里住户所讲述的朱家的往事支离破碎,而且主要是关于朱安远房堂叔朱鹿琴家里的情况,但对我这个外乡人来说,更高兴的是能接触到这么多与丁家弄有关的老住户,知道他们还生活在这一带,朱家的往事还依稀留存在他们的记忆里。通过这些街坊邻里的追忆,朱家台门的历史在我的眼前以另一种方式展开。
回到清朝末年。那时山阴县丁家弄的朱家台门称得上是殷实之家,“台门”是过去绍兴大户人家的宅邸,造得都很讲究,朱家台门也不例外,它前临丁家弄,后接泥墙弄,里面有台门斗、厅堂、座楼、侧屋、天井等,厅堂内挂着“孝友堂”的匾。此外,台门里还建造有书房、小花园、石池、家庙等,时时可见题字和楹联,透露出士大夫的生活情趣。
朱宅与一般台门不同的是,有的房屋是上下用三块石板做墙体的石萧墙,既坚固又防火。在绍兴,用二道板打墙已称得上富户,三道板打墙就更显富足了。朱安的从叔朱鹿琴曾对人说起过:“房子造得这般坚固、考究,是想开当铺的。”既然一度准备开当铺,可想而知朱家曾经是有些资产的。
据说朱安的祖上和1918年买进周家新台门屋宇的朱阆仙是同一个祖宗,祖籍原在绍兴城西郭门外的白洋。查清代朱增修等纂修的《山阴白洋朱氏宗谱》 ,白洋朱氏为宋代宰臣朱胜非的后裔,奉朱荣一为始祖,世代繁衍,人才辈出。其中最著名的当属明末著名政治家、军事家朱燮元,他最主要的功绩是平定了祸乱西南多年的奢崇明之乱,朱燮元本人及其后代还世代执掌锦衣卫。此外也出了一些以诗文著称的名士,如朱纯、朱启元等。朱氏后人因做官或经商等有不少迁居到了外地,谱中记载老大房第十二世的朱振孔(1656-1732)始迁至绍兴城,时间是康熙年间。但此谱只记载了朱振孔长子朱光乾这一房的后人,其余四子均“客外失考”。谱中没有丁家弄朱氏这一支的记载,可能是因迁徙到了城里的缘故。
| 朱安母家的小天井。(约摄于1990年,裘士雄先生提供)
朱吉人曾追忆:“我们朱家纂修过家谱,记得是蓝面子,放在两只洋油箱里。日本佬打进绍兴来,我们全家逃到外地去避难。等到绍兴重光后,回家一看,发现家里着贼,好些东西被人偷走了,包括朱氏家谱,真当可惜!否则,我们只要看家谱就能搞清许多问题了。我记得我家的堂名叫‘孝友堂’,是雍十六房。朱鹿琴是我父亲的堂叔,堂名叫‘濯锦堂’,是敬大房。” 看来就像鲁迅家里有《越城周氏支谱》,迁到城里的朱家也有自己的家谱,只是后来失窃了。
在朱氏后人的记忆里,在1861年太平军进驻绍兴前,朱安的祖父曾被清政府任命为江苏省扬州府的地方官吏,因故未赴任。 可是这样一位人物的名字竟然没有留下来,如今也就难以进一步查考了。
朱安的祖辈曾被清政府任命为扬州府地方官吏一事,朱氏后人常常提起,引以为荣,却都说得含糊其辞。有的说是朱安的祖父在扬州府做过官,有的说是祖辈;有的说做过扬州知府,有的又说受到任命但没有上任。 据陈文焕回忆,朱安远房堂叔朱鹿琴对他讲过:“祖上做过扬州知府,时间在太平天国以前。”朱安的侄子朱吉人则说:“我的祖父名叫朱耀庭,听说在江苏扬州做过官,好像未上任,是候补的样子。” 两种说法出入很大,后一种说法恐怕是朱吉人的误记。朱耀庭是朱安的父亲,从年龄上看不可能在太平天国前出仕做官。当然,清代通过捐纳可以跻身为候补官员,而这些候补官员数量庞大,很多人根本轮不上实缺,所以也不排除朱耀庭是这种情况。
| 朱安母家的后门,即朝向泥墙
没有家谱,很难进一步查考朱安祖上的事迹。不过,朱氏祖辈曾有人在扬州府做过官,这在有关朱自清的传记资料中可以得到一些佐证。朱自清的弟弟朱国华曾说及他们与鲁迅、朱安的关系:“我家原是绍兴人氏,母亲周姓,与鲁迅同族。周、朱两姓门户相当,常有联姻,均为当地大族,鲁迅的原配夫人朱安也是我家的远亲。”朱自清祖辈曾得到朱安族人的帮助,据李东轩《朱自清与鲁迅略说》一文:朱自清的祖先本姓余,是浙江绍兴人,当时在扬州做官,一次酒后坠楼不幸身亡,随之夫人也跳楼殉夫,遗下孤儿余子擎,便由当时的显宦、山阴同乡朱氏收养,遂改姓朱。后结婚生子,为不忘本姓,取名朱则余,就是朱自清的祖父。由于朱氏族人一直认为他们分了朱家的肥,朱则余为躲避朱氏族人的纠缠,后来带着儿子朱鸿均、儿媳周绮桐离开了绍兴。 如此看来,则朱家在更早以前就有人在扬州做官,而且是“显宦”,说明官位不低。
| 上海图书馆藏
朱家“祖上曾经阔过”,朱安的祖父或许得到过一官半职,但经历了太平天国的冲击后,绍兴的世家大族境况大多已不如从前,朱家似乎也不例外。作为朱家台门的主人之一,朱安的父亲朱耀庭也只是个师爷,并且经过商,这已是台门子弟的末路了。1948年3月24的《新民报》上刊载有一份《朱安小传》,说他“精刑名之学,颇有声于郡国间。”可以证明他主要是在各地做幕僚。陈云坡写于1958年的《鲁迅家乘及其佚事》一文中提到朱耀庭:“我在幼年时代没有机会来认识朱耀庭先生父子二人,单知道朱耀庭先生是逝世在赣浙道中的。”也可见他经常奔波在外地。张能耿《朱安家世》中说朱耀庭终年尚不到50岁,有研究者认为朱家不久破落的主要原因在于朱耀庭过早去世。
朱耀庭的生卒年不详。周作人1901年6月15日的日记中还提到过他,写作“朱印亭姻长”,那时他还健在。朱耀庭夫人俞氏,裘士雄根据朱安内侄朱吉人的回忆,对俞氏有这样的介绍:“俞氏(1854-1929),旧时以朱俞氏称,绍兴张家溇人。她嫁到绍兴丁家弄朱家后,养育了朱安、朱可铭等子女。据其长孙朱吉人函告:‘生于1854年10月17日(阴历),于1929年秋冬之际去世。’朱俞氏系传统女性,一生操持家务……” 照理朱吉人的说法是应当被采信的,但杨志华《朱吉人与朱安及鲁迅》一文则说:“1932年,祖母中风去世。”而这也是根据朱吉人本人的口述加以整理成文的 。因此,俞氏的卒年究竟是1929年还是1932年?看来只能存疑。
| 朱安的母亲俞氏
关于俞氏的生年,朱吉人的记述是重要的依据。不过,在周作人1915年11月日记里有往朱宅拜寿的记载:“廿三日雨。上午丰丸往朱宅拜寿,下午归”。查公历1915年11月23日,正是阴历10月17日,与朱吉人所说的日期吻合。又鲁迅1925年11月13日的日记:“下午寄朱宅贺礼泉十元。”朱安的父亲朱耀庭去世较早,1915年前后朱家的长辈就只有母亲俞氏,且其余年份鲁迅和周作人日记都没有朱宅贺寿的记载,也就是说,很可能1915年是她的60大寿,1925年是她的70大寿。按照旧时的习惯,一般采用虚岁,因此笔者推测她的生年是在1856年前后。
朱耀庭夫妇子女不多,朱安是长女,长辈们称她安姑或安姑娘。胞弟朱可铭,原名鸿猷,后改天蒸,字可铭,又字筱云,《周作人日记》中又写作小云。他学过法律,做过师爷,当过司法承审员,先后娶过两位夫人,生有四子一女。据他的长子朱吉人回忆:“父亲朱可铭是一子兼祧 二房。他有一个弟弟叫阿兴(音),我在家庙里曾经看到父亲所书写的有‘亡弟□□’等字样的红纸。看样子,叔叔死得很早。” 朱吉人曾说他的父亲属蛇,比朱安小几岁,可知朱可铭出生于1880年或1881年,与鲁迅年纪相仿。到朱可铭这一代,朱家迅速败落,但这是后话了。
旧时的妇女,一般来说,她们的生卒年应该记载在夫家的家谱中,可惜朱安的这一愿望落空了。因此,这里不得不费些笔墨对她的生年做些交代。
朱安出生于哪一年?历来有不同说法,至今未有定论,较常见的是这两种说法:一说生于1878年,如绍兴的研究者裘士雄、张能耿等均认为朱安生于清光绪四年即1878年,比鲁迅大三岁。这是对朱氏及周氏后人的采访调查所得。这一说法最为流行,但口述者的记忆是否准确无误,这一点不能不考虑。
另一种认为生于1879年,比鲁迅大两岁。这一说法也有不少的证据:其一,当年在北京砖塔胡同与鲁迅家人一道居住的俞芳说:“关于朱安夫人的出生年月,我写成1879年的根据是:当年和鲁迅先生一家同住在砖塔胡同时,鲁太夫人告诉我,朱夫人比鲁迅先生长两岁,鲁迅先生属蛇,朱夫人属兔。鲁迅先生1881年出生,朱安夫人的出生年就是1879年了。”其二,周作人长子周丰一1986年1月7日给裘士雄的信中说:“关于朱安生肖,我确记系兔年,推算之,则应是光绪五年己卯年,即1879年了。”其三,朱安去世后,报纸上发表的由亲友撰写的《朱安小传》(署名森君,可能是阮和森)中说:“夫人朱氏,绍兴世家子,生于清光绪五年七月。”清光绪五年即1879年。此外,有研究者根据鲁迅北京寓所的家用账指出,1928年11月22日记载朱安收到胞弟朱可铭邮寄来10元礼金,这在当时是比较重的礼,很可能是因为朱安五十寿诞。如果说1928年是她的50寿辰,那么推断起来她应出生在1879年。 但小传说生于阴历七月,而收到礼金是在阳历11月,似乎又对不起来。
除以上两种年份外,还有人认为生于1877年、1880年的,但都缺乏有力的依据。本书姑且采用《朱安小传》的说法,即生于1879年农历七月。因为朱安后半生主要生活在北京,北京方面的亲友如周丰一、俞芳等与她有较多接触,且这篇小传发表于朱安去世后不久,相比时隔多年后的追忆或推断,似更值得采信。
朱安出生于1878年抑或1879年纯属细枝末节,但作为鲁迅的元配夫人,我们对她的了解实在匮乏,这一点是肯定的。值得一提的是,朱安和秋瑾年岁相差无几。秋瑾生于1875年(一说生于1877年),号鉴湖女侠,祖籍绍兴山阴,出生于福建,曾随父旅居湖南、台湾,小时候在绍兴住过一年左右。她自幼喜好诗文,尤慕剑侠,豪爽奔放。稍长,随表兄习棍棒拳术、骑马击剑,性格倔强,一如她在闺中写下的诗句:“今古争传女状头,红颜谁说不封侯?”“莫重男儿薄女儿,始信英雄亦有雌。”从少女时代起,秋瑾就表现出惊世骇俗、敢作敢为的一面,有巾帼英雄之气概。
然而,秋瑾在那个时代只是一个特例,绝大多数的妇女,只能静守闺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做着女人该做的事情。在《白洋朱氏家谱》中,列出了一些妇女的传记,这些妇女要么受过诰封,要么得到旌表,属于家族妇女中“有懿行淑德者”。她们中一些人在闺中就具备了柔顺端庄的美德,受到父母长辈的称赞。如陆太君是一位五品官之妻,在出嫁前就“不好华孅,遇宗党必正容”,看见家中的女性穿着艳丽就会加以劝诫:“女子当不出闺门,古云冶容诲淫,裙布钗荆,分内事也。”(《诰封宜人陆太君传》)又如一位同样被诰封为宜人的潘太君,她出嫁前就谨守闺训,十分端庄:“宜人自幼勤俭,能以礼自持,足迹不履户,内言不出梱,家人未尝见色笑。”(《诰封宜人潘太君传》)还有一位三品官之妻陈太君,传记中这样描述她:“淑人幼而端庄,不苟言笑。长习女工,通书传、孝经,内则尤喜文公、小学,日讽诵不置。而天性俭素,施膏泽耀珠翠者过其前,不屑视也。”(《诰封淑人陈太君传》)
这些后来受到诰封、表彰的女性都有共同的特点:她们态度端庄、不苟言笑,衣着俭朴,不好妆饰,也看不惯那些打扮过分的女人,平时从不轻易跨出闺门,恪守着作为女人的本分。她们中一些人出身书香门第,自幼耳濡目染,略通诗文,为妇德更增加了一些光彩。当然她们在婚后更是家族女性中孝顺公婆、相夫教子、无私奉献的典范。
有意思的是,在朱安去世后也留下了一份小传,里面也有对她闺中生活的描述:“夫人生而颖慧,工女红,守礼法,父母爱之不啻若掌上珠……” 这些字眼虽然笼统,但与上面的表述是一脉相承的。朱家台门内显然并不鼓励女孩子读书识字,最多读点《女儿经》这类的闺训。朱吉人曾对人说起:“姑母没有读过书,但《女儿经》里的许多话语能讲得出来。我听人说,在封建社会里,《女儿经》是女人的必修课,大姑娘虽不能上私塾,但一定由父母或其他人讲给她们听,千方百计地灌输。”
朱耀庭常年奔波在外,想来是由俞氏或族中其他长辈口授,一字一句把《女儿经》教给她:“女儿经,仔细听,早早起,出闺门,烧茶汤,敬双亲,勤梳洗,爱干净,学针线,莫懒身,父母骂,莫作声……”《女儿经》是专为女子编写的蒙学教材,在明清时代广为流行,全文一千一百多字,语言朗朗上口,内容宣扬女性“遵三从,行四德,习礼义”。朱耀庭夫妇膝下仅一子一女,他们一片苦心,替唯一的女儿缠了足,又教她读《女儿经》,让她牢记这些训诫,无非是希望她将来嫁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可惜的是《女儿经》里那些相夫教子的至理名言,安姑娘这一辈子都没能用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