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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 愈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再拜言相公阁下：
愈闻周公之为辅相，其急于见贤也，方一食，三吐其哺 【1】 ；方一沐，三握其发。当是时，天下之贤才皆已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皆已除去 【2】 ，四海皆已无虞 【3】 ，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皆已宾贡 【4】 ，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皆已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皆已修理 【5】 ，风俗皆已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皆已得宜 【6】 ，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皆已备至 【7】 。而周公以圣人之才，凭叔父之亲 【8】 ，其所辅理承化之功，又尽章章如是 【9】 。其所求进见之士，岂复有贤于周公者哉？不惟不贤于周公而已，岂复有贤于时百执事者哉？岂复有所计议，能补于周公之化者哉？然而周公求之如此其急，惟恐耳目有所不闻见，思虑有所未及，以负成王托周公之意，不得于天下之心。如周公之心，设使其时辅理承化之功 【10】 ，未尽章章如是，而非圣人之才，而无叔父之亲，则将不暇食与沐矣，岂特吐哺握发为勤而止哉 【11】 ？维其如是 【12】 ，故于今颂成王之德，而称周公之功不衰。
- 注释 -
【1】哺：指口中所含的食物。
【2】欺负：欺诈违背。
【3】虞：担忧。
【4】九夷八蛮：九、八为虚数。指蛮荒的各个部落。宾：服从，归顺。
【5】具：制度。
【6】沾被：沾湿，滋润。
【7】休征嘉瑞：休征、嘉瑞都是指吉兆。
【8】叔父之亲：指周公与成王的至亲关系。
【9】章章：显著的样子。
【10】设使：设、使都是“假设”的意思。
【11】特：只是。
【12】维其：正因为，现在通常写作“唯其”。
- 译文 -
三月十六日，前乡贡进士韩愈恭谨地再拜进言给相公阁下：
韩愈听说周公做宰辅时，他是多么急于接见贤才啊，吃一顿饭时，却三次吐出口中的食物出来迎宾；洗一次头发时，三次握着头发出来见客。这时候，天下的贤才都已经被提拔重用了，邪恶凶顽、图谋不轨、谄媚逢迎、虚伪欺诈之类的坏人，都已经被清除；整个天下都已经无须担心；处在极边远地方的许多蛮夷部族，都已经归顺进贡；天时的灾害变化，昆虫草木的反常现象，都已经销声匿迹；国家的礼乐、刑政这些教化的制度都已建立；社会的风俗都已淳厚朴实；动物、植物，凡属风雨霜露所浸润滋养的一切，都已各得其所；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类的美好吉祥的迹象，都已经一一出现。而周公凭着圣人的才能，借助于成王叔父这样至亲的关系，他所辅佐治理奉承教化的功绩，又都这样显著。那些请求进见的人，难道还有比周公更贤能的吗？不只不会比周公更贤能，难道还有比当时的百官更贤能的吗？哪里还能有什么计策、议论能够对周公的教化有所补益呢？可是周公访求他们是这样急切，只担心自己的耳朵有什么听不见、眼睛有什么看不到之处，自己的思索考虑有什么不周全之处，以致辜负成王托政给周公的深意，得不到天下人心。像周公这样的用心，假使那时辅佐治理奉承教化的功绩没有那样显著，又不是圣人的大才，又没有叔父的至亲关系，那么周公将没有时间去吃饭和洗头了，难道只是止于辛勤地“吐哺握发”吗？正因为他的用心能够这样，所以到现在，人们还念念不忘地歌颂成王的大德，称赞周公的功绩。
今阁下为辅相亦近耳。天下之贤才岂尽举用？奸邪谗佞欺负之徒岂尽除去？四海岂尽无虞？九夷八蛮之在荒服之外者岂尽宾贡？天灾时变、昆虫草木之妖岂尽销息？天下之所谓礼、乐、刑、政教化之具岂尽修理？风俗岂尽敦厚？动植之物、风雨霜露之所沾被者岂尽得宜？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属岂尽备至？其所求进见之士，虽不足以希望盛德，至比于百执事，岂尽出其下哉 【1】 ？其所称说，岂尽无所补哉？今虽不能如周公吐哺握发，亦宜引而进之 【2】 ，察其所以而去就之 【3】 ，不宜默默而已也。
- 注释 -
【1】出其下：比他们差。
【2】引：牵引，引见。
【3】去就：或去或就。去，指不任用。就，指任用。
- 译文 -
现在阁下作为宰相，身份与周公也相近了。天下的贤才，难道都已经被提拔重用了？邪恶凶顽、图谋不轨、谄媚逢迎、虚伪欺诈之类的坏人，难道都已经被清除？整个天下都已经无须担心？处在极边远地方的蛮夷部族，难道都已经归顺进贡？国家的礼乐、刑政这些教化的制度难道都已建立？风俗都已非常淳朴？动物、植物，凡属风雨霜露所浸润滋养的一切，难道都已经各得其所了？休征、嘉瑞、麟、凤、龟、龙之类的美好吉祥的迹象，难道都已经一一出现？那些请求进见的人，虽不能够期待他有您那样的大德，至于同您手下那些官吏相比，难道全都不如吗？他们所提所说的意见，难道全都对政事毫无补益吗？现在您即使不能像周公那样吐哺握发，总应该引进、接见他们，考察他们究竟如何而决定用谁不用谁，不应该默不作声地了事啊！
愈之待命 【1】 ，四十余日矣。书再上 【2】 ，而志不得通 【3】 。足三及门，而阍人辞焉 【4】 。惟其昏愚，不知逃遁，故复有周公之说焉。阁下其亦察之。古之士，三月不仕则相吊，故出疆必载质 【5】 。然所以重于自进者，以其于周不可，则去之鲁 【6】 ；于鲁不可，则去之齐；于齐不可，则去之宋，之郑，之秦，之楚也。今天下一君，四海一国，舍乎此，则夷狄矣，去父母之邦矣。故士之行道者，不得于朝，则山林而已矣。山林者，士之所独善自养，而不忧天下者之所能安也。如有忧天下之心，则不能矣。故愈每自进而不知愧焉，书亟上 【7】 ，足数及门，而不知止焉。宁独如此而已，惴惴焉惟不得出大贤之门下是惧。亦惟少垂察焉 【8】 。渎冒威尊，惶恐无已。
愈再拜。
- 注释 -
【1】待命：等待回音。
【2】再：两次。
【3】通：通达，实现。
【4】阍（hūn）人：守门人。
【5】质：通“贽”，礼物，信物。
【6】去：离开（周）。之：往……去。
【7】亟（qì）：多次，屡次。
【8】惟：希望。少：稍微。垂：敬辞，用于别人（多是长辈或上级）对自己的行动。
- 译文 -
我等候回音已四十多天了。上了两次书而心愿不能够实现。三次登门，却被守门人拦住。只因为我糊涂愚顽，不知道逃隐山林，所以又有上述关于周公的一番议论。希望阁下明察！古代的读书人，只要有三个月不做官任职，相互之间就要慰问，所以他们只要走出本国疆界，车子上就一定载着准备随时进见用的礼品。然而他们不肯轻易主动要求做官，是因为他们在周不被任用，就可以离开到鲁国去；在鲁国不被任用，就离开到齐国去；在齐国不被任用，就离开到宋国去，到郑国去，到秦国去，到楚国去。现在天下只有一个君主，四海之内统一为一个国家，舍弃这里，那就是夷狄了，就离开自己的父母之邦了。所以读书人中间那些想施行自己主张的人，不被朝廷任用，就只有入山林当隐士了。隐居山林，只是读书人中那些独善其身、只顾自己而不忧虑天下的才能安居。如果他有忧天下的心思，就不能了。因此韩愈每次自求进见而不知羞愧，频频上书、多次上门而不知道止步啊。岂只如此而已，心里经常惶恐不安，唯恐不能够拜在您这样的大贤人门下，也望您稍加体察。冒犯了您的威严，内心惶恐不已。
韩愈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