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三回合交锋处于劣势的李世民开始考虑自己的退路,毕竟他的强项是骑马征战,而不是宫廷斗争。
怎么办?难道坐等失败的来临?
如果那样,他就不是李世民了。
思索了几日,李世民将目光落在了洛阳,那里曾经是他擒获窦建德、平定王世充的地方,那里也是他的一块福地。既然宫廷斗争捉襟见肘,那么何不退一步到洛阳去呢?退可以固守洛阳,进可以席卷长安,在李世民心中,洛阳就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一块跳板。
选定了洛阳作为跳板,李世民先是派出了行台工部尚书温大雅镇守洛阳,同时派遣秦府车骑将军张亮率领左右侍卫王保等千余人进驻洛阳。在进驻洛阳的同时,张亮还领到了一项特殊的任务:私下结纳山东豪杰,以应对朝廷多变的局势。
为什么会有这项特殊任务呢?说白了就是李世民在洛阳扩充自己的势力,以应不时之需,毕竟长安就在老爹李渊的眼皮底下,在洛阳扩充势力要比长安隐蔽得多。当然为了执行这项特殊的任务,李世民是下了血本的,交给张亮金银财宝无数,总之,一句话,“如果钱能够解决问题,那就不是问题”。(反正他有三个铸钱炉。)
说起来,张亮这个人在唐朝还是有一号的,后来名列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这个人的经历也挺复杂。
早年间张亮以种地为生,李密起义之后就跟随了李密,不过起初李密没有把他当回事,没有任何任用。幸好当时李密军中有一场叛乱,给了张亮一个翻身的机会。张亮第一个向李密告了密,因为这次告密,张亮被提升为骠骑将军,顶头上司就是李世勣,李密败亡,张亮就跟李世勣一起投奔了李渊,因此被任命为郑州刺史。
要说张亮的命也够苦的,就在他上任的途中,郑州被王世充攻陷了,张亮这个郑州刺史还没上任就被王世充给注销了。那个时候兵荒马乱,往前走,上不了任,往后走,道路不通又回不了长安,前后都无路,没有办法,张亮一咬牙,一跺脚就亡命于共城山泽当起了野人,这一当就当了有些日子。后来终于回到了长安,房玄龄、李世勣以张亮倜傥有智谋,推荐给秦王李世民,这下张亮就不用当野人了,改当秦府车骑将军。
知恩图报的张亮将洛阳的扩充工作进展得非常顺利,无论当地的还是附近的,听说张亮的招募都纷纷来投,口口相传,张亮的扩充工作名声在外,这一下惊动了一个人,齐王李元吉!
那个时候,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也将手伸到了洛阳,他们也想在洛阳扩充实力,没想到洛阳地面的强人都归到了张亮的帐下,听说行情还很高。
“张亮收编强人,行情很高”“张亮原为秦王府车骑将军”,两条线索一并联,李元吉得出了一个结论:秦王府图谋不轨!
李渊很快得到了李元吉的奏报,下令将张亮捉拿入狱,严加审问,这下张亮的麻烦大了!然而令李渊和李元吉都没有想到的是,张亮这个人太绝了,怎么个绝法呢?
进了监狱之后,张亮居然一言不发!
无论如何逼供、诱供,张亮就是一言不发,就像从来不会说话一样!那个年头审案主要看口供,不像现在零口供也能判刑,既然张亮一言不发零口供,那就意味着张亮无罪!
过了一段时间,在秦王李世民的干预下,零口供的张亮被无罪释放,依旧回洛阳任职,招兵买马的工作继续!
零口供的张亮一举赢得了李世民的彻底信任,对于张亮,李世民的评价只有六个字:你办事,我放心!
洛阳的扩充工作在继续,长安的宫廷斗争又何尝停止?不久,李世民又遭遇了一次险情,这次险情也是一件历史谜案!事情的起因是一顿酒!
《资治通鉴》的记载是这样的:建成夜召世民,饮酒而鸩之,世民暴心痛,吐血数升,淮安王神通扶之还西宫。上幸西宫,问世民疾,敕建成曰:“秦王素不能饮,自今无得复夜饮!”
《旧唐书》《新唐书》的记载基本相同,基本事实是太子李建成请李世民饮酒,顺便在酒里放了毒!
这件事情究竟是真,还是假呢?天知地知!
一方面,李建成在自己家中请客,然后在酒中放毒,这样的作案手法是否太低劣了呢?另一方面,争储夺嫡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秦王李世民能在皇宫中射杀太子,那么太子在自己家中毒死李世民似乎也能说得过去。
争储,一切皆有可能!
在这次疑似下毒案之后,难题再次出给了李渊,两个皇子的相争必须有个了断,不了断,迟早要出人命。
然而,手心手背都是肉,又该怎么了断呢?想来想去,李渊只能采用最简单的办法:一分为二!
李渊因谓世民曰:“首建大谋,削平海内,皆汝之功。吾欲立汝为嗣,汝固辞;且建成年长,为嗣日久,吾不忍夺也。观汝兄弟似不相容,同处京邑,必有纷竞,当遣汝还行台,居洛阳,自陕以东皆王之。仍命汝建天子旌旗,如汉梁孝王故事。”世民涕泣,辞以不欲远离膝下。上曰:“天下一家,东、西两都,道路甚迩。吾思汝即往,毋烦悲也。”(《资治通鉴》)
也就是说,李渊准备将事情简单化,让李世民居于洛阳,自陕以东均由李世民说了算,相当于分家单过,从此李世民和李建成各顶各的门头,两不相欠,这样就没得打了!
实际上,这是一个馊得不能再馊的主意,一块饼能分,一个馒头能分,天下岂能如此简单的中分?即使中分后能够维持暂时的安宁,然而时间长了呢?一统天下的野心,哪一方能压得住呢?
幸好,这个馊主意很快就被叫停,叫停的居然是李建成和李元吉,难道他们爱好世界和平?
当然不是,他们为的是降低自己的打虎难度!
如果李世民出镇洛阳,建天子旌旗,自陕以东皆王之,那么以李世民的雄才大略,李建成和李元吉从此绝不是李世民的对手;如果将李世民困在长安,势单力薄,那么打死这只孤独的老虎还是相对容易的。
宁打饿虎,不惹群狼,关键在于难度完全不一样!
中分天下无疾而终,分庭抗礼也不现实,困在长安的李世民不得不继续面对宫廷的斗争。坦白地说,若论宫廷斗争,李世民确实不是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对手。
其实李建成和李元吉的手段也并不高明,他们只是牢牢地抓住了一点:皇帝的安全感!
难道李渊也没有安全感?是的,自古以来,皇帝最不缺的是钱,最缺的就是安全感!尤其是李渊这种五十岁以后才趁乱登基的皇帝,他们的安全感比其他皇帝更缺失,因为他们知道自己的皇位是如何得来的,同时也担心皇位以同样的方式失去。
现在国内大体底定,割据势力已经不再是皇位的最大威胁,那么现在哪种势力对皇位的威胁最大呢?当然是皇子,尤其是像李世民这种在军中有极高威望的皇子!
翻看唐代的史料我们会发现,多数记载都是李渊猜忌李世民,一方面有李世民为自己贴金的成分,一方面却是出自真实的史实。事实上,像李世民这样的皇子在历代都会被猜忌的,比如李世民在贞观年间也要废掉太子李承乾、魏王李泰,尽管两人各有各的问题,但最大的问题是结党,而结党恰恰构成了对皇帝的威胁。李世民最终选择的皇子是李治,为什么呢?因为那时的李治刚刚十五岁,没有结党,这样的皇子对老爹而言最安全!
有了老皇帝李渊的不安全感,再加上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的诋毁,李世民在李渊心中的形象日益陨落,久而久之,李渊对李世民的戒心也日甚一日,采取行动也只是时间问题。幸好此时还有中间派大臣起了一下缓冲的作用,这个人就是南陈的皇族后裔陈叔达。
陈叔达谏曰:“秦王有大功于天下,不可黜也。且性刚烈,若加挫抑,恐不胜忧愤,或有不测之疾,陛下悔之何及!”
一语成谶,陈叔达的话阻止了李渊废李世民的心,却在无意中指出了李渊的险境:或有不测之疾。武德九年的玄武门,就是李渊的不测之疾!
然而,即便陈叔达阻止,齐王李元吉还是不甘心,这一次他做得更彻底,索性向老爹李渊当面密奏:除掉秦王李世民!(一家什么人呢?)
李渊曰:“彼有定天下之功,罪状未著,何以为辞!”元吉曰:“秦王初平东都,顾望不还,散钱帛以树私恩,又违敕命,非反而何!但应速杀,何患无辞!”李渊不应。
由此可见,三兄弟的争斗其实由来已久了,远在武德四年就开始了,正像我前面所说:外敌当前,兄弟御于外;外敌消灭,兄弟阋于墙!
争斗还在继续,双方都在积累着力量,看似平静的背后,掩饰的是兄弟三人能量的不断积累。兄弟三人齐心协力,为初唐的政治打造了一个硕大无比的火药桶,而要命的是,每个人的手中,都有一支点燃火药桶的火把!
争斗继续深入发展,深入到挖对方墙脚的地步。一般到了互挖墙脚的地步,那么离掀开底牌的日子也就不远了。
建成和元吉把挖墙脚的主要方向放在了武将身上,因为他们的阵营尽管有冯立、薛万彻这样的武将,但是跟秦王府的武将比,还是差着数量级。
李建成的第一个目标是尉迟敬德。对于尉迟敬德他闻名已久了,而李元吉更是可以现身说法。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李元吉曾经是尉迟敬德的手下败将!
事情的起因还要从一场表演说起。有一次李渊与诸皇子举行宴会,兴之所至,李世民让尉迟敬德表演徒手夺矟,矟(槊,Shuo)是古代的一种长矛,而尉迟敬德的拿手好戏就是徒手夺别人手里的矟,无论对方使得多好,一不留神就会被他夺走。看到兴起,李元吉颇为不忿,因为他的兵器也是矟,便起身与尉迟敬德一较高下。原本为了安全起见,尉迟敬德表演夺矟时都将矟尖卸掉,这次为了让李元吉信服,尉迟敬德一挥手:“齐王不用卸矟尖了,拿着矟直接来吧。”受了刺激的李元吉连续较量了三次,三次都想刺死尉迟敬德,三次都被尉迟敬德从手中将矟轻松夺走。李元吉当场下不了台,两人自此就算结下了梁子,不过从心底,李元吉还是佩服尉迟敬德!
这样一员虎将,李建成自然垂涎三尺,遂以金银器一车赠予尉迟敬德,并以书招之曰:“盼望有幸得到长者的照顾,这点礼物就算加强一下我们贫贱时相识的友情吧!”(愿迂长者之眷,以敦布衣之交。)
当朝太子,话说到这个份上,这就是给尉迟敬德好大的脸了。然而尉迟敬德恰恰是那种给脸不要脸的人,尉迟敬德辞曰:“敬德,蓬户甕牖之人,遭隋末乱离,久沦逆地,罪不容诛。秦王赐以更生之恩,今又策名籓邸,唯当杀身以为报;于殿下无功,不敢谬当重赐。若私交殿下,乃是二心,徇利忘忠,殿下亦何所用!”
拒绝了太子,尉迟敬德又将太子挖墙脚的事情报告了秦王李世民。李世民看着尉迟敬德,感动不已,不过在感动的同时也为尉迟敬德担心,拒绝了太子的糖衣,恐怕炮弹就在后面。
果然,没过几天,太子建成居然派出了杀手,目标正是尉迟敬德,既然不能为我所用,那么谁都别用!
不过太子还是低估了尉迟敬德,得知消息的尉迟敬德索性将家中的所有门窗全部打开,自己大喇喇地躺在床上等着刺客上门,刺客几次已经进入了尉迟敬德家的庭院,透过大开的窗户,清晰地看到尉迟敬德正甜美地遨游梦乡,进,还是不进,杀,还是不杀呢?
徘徊了几次,刺客还是不敢进,天知道尉迟敬德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呢!
死诸葛吓退活司马,靠的是谋略;睡敬德吓退活刺客,靠的则是胆识。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相惧;
心底无畏,则生又何欢,死又何惧?
吓退了刺客,尉迟敬德以为躲过了一劫,然而没有想到,太子建成用的是连环劫!
收买不成,刺杀不成,那么还有一招,诬陷!
李元吉又拿出当初对付张亮的那一套,在李渊面前打了一个小报告:尉迟敬德图谋不轨!小报告一上,李渊随即将尉迟敬德逮捕,严加审问。然而这一次李渊又失败了,秦王府的武将们就像用特殊材料做成的,无论如何审问,就是不说!
不过这一次,李渊却准备把恶人做到底,竟然准备将尉迟敬德处死,估计还是想把尉迟敬德当成皇子不和的替罪羊。然而想处死尉迟敬德又谈何容易?秦王李世民愣是顶住压力,非要救尉迟敬德一命,这可怎么办呢?
查无实据,秦王力保,李渊想来想去,还是放过了尉迟敬德,然而这一放就是他的一生之祸!经此劫难之后,尉迟敬德就算把命彻底交给了李世民,从今以后,他眼中只有秦王,没有皇帝,更没有太子和齐王!在日后的玄武门之变中,尉迟敬德射死齐王,进而全副武装威逼老皇帝李渊,玄武门之变,尉迟敬德功劳第二,没有人敢居第一!
其实这一切都是拜李渊和李元吉所赐!
挖不动尉迟敬德的墙脚,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又将矛头指向了秦王府左一马军总管程知节(程咬金)。已经领教过张亮和尉迟敬德的强硬之后,哥俩给程知节准备的不是敬酒,直接就是罚酒,在李渊面前又是一个小报告,李渊随即将程知节派往康州(今甘肃省成县)担任刺史,意思很明显:哪凉快哪待着吧!
然而没想到,程知节也是个牛人,居然顶着坚决不上任!程知节曰:“大王股肱羽翼尽矣,身何能久!知节以死不去,愿早决计!”(由此可见,李渊的皇帝威严是要打折扣的!)
程知节顶牛坚决不上任,李建成和李元吉也没有太多的办法,毕竟他们最管用的法宝就是老爹李渊,然而这个法宝也不能老用,用得多了恐怕就不灵了。
对付完程知节,哥俩转而对付秦王府的另一个牛人,这一次又走回了老路:金钱收买!这个牛人是谁呢?秦王府右二护军段志玄,就是贴身跟随李世民厮杀的那位。
然而,面对送上门的金银绸缎,段志玄的反应跟尉迟敬德一样:原物奉还!
到这个时候,就不得不佩服李世民的人格魅力了。按照规矩,来挖墙脚的出的价钱绝对要高于本主的价钱,不然没有人愿意轻易跳槽,然而即使太子建成开出了大价钱,秦王府的牛人们却一个也没有动,这是为什么呢?只能归结为人格魅力!
如果说全世界什么东西都可以用金钱购买,那么最后一定有一样东西金钱无法收买,这个东西是什么呢?人心!
一直碰壁的建成和元吉不会想到,在他们大张旗鼓挖秦王府墙脚的同时,秦王李世民也不动声色地挖起了墙脚。与建成、元吉不同的是,他的目标很小,行动同样低调,他所挖的人物在太子宫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然而就是这个小人物的一个消息,让李世民迎来了一生的重要转机!
这个人物暂且不提,稍后他将登上历史的舞台。
回过头来还是说一说秦王府的那些人,这些人在武德七年到九年的日子并不好过,武将要么被挖墙脚,要么受到各种莫名其妙的处分,而文官呢,日子也不好过!秦王的“十八学士”并没有维持多久,这些人就陆陆续续被以各种名义调走,人才流失让李世民叫苦连天,不知所措,无奈之下,求计于房玄龄。房玄龄微微一笑,对李世民说了这样一句话:“府僚去者虽多,盖不足惜。杜如晦聪明识达,王佐才也。若大王守籓端拱,无所用之;必欲经营四方,非此人莫可。”
经此推荐,杜如晦一跃成为李世民的重要幕僚。秦王府的重大谋略都是由房玄龄和杜如晦参谋做出,这两个人是李世民名副其实的左膀右臂。
然而左膀右臂现在也成了太子建成的眼中钉,建成谓元吉曰:“秦府智略之士,可惮者独房玄龄、杜如晦耳。”随即又给李渊打了一个小报告,李渊很快批示:将此二人赶出秦王府,非皇命不得再进!
这日子实在没法过了!
我为鱼肉,人为刀俎,粗人樊哙都知道鸿门宴的危局,秦王府的牛人们何尝不知道王府的危局。
其实,在很久之前,房玄龄与长孙无忌已经看到了危局,两个人还有过一次深谈。那时房玄龄担任行台考功郎中,而长孙无忌担任比部郎中,两个人以往关于时局谈论的并不多,然而随着危局逼近,两个自视甚高的人终于走到了一起。
房玄龄曰:“今嫌隙已成,一旦祸机窃发,岂惟府朝涂地,乃实社稷之忧;莫若劝王行周公之事以安家国。存亡之机,间不容发,正在今日!”
长孙无忌曰:“吾怀此久矣,不敢发口;今吾子所言,正合吾心,谨当白之。”
房玄龄和长孙无忌已经看透了皇子争斗的危局,这个危局在老皇帝李渊那里无药可解,而李世民倒是有解开的可能,这种可能就是行周公之事,说白了,就是将废立大权掌握在自己的手中!
长孙无忌是李世民的大舅哥,两人亲密无间,这种重大的事情只能让长孙无忌先试探一下,然后房玄龄这样的外人才能卷入。
长孙无忌入内与李世民交了底,这一交底让李世民顿时紧张了起来,其实自己掌握废立之事他也曾经想过,然而念头仅仅一闪而过,不敢往深里想,毕竟那将意味着大逆不道!听长孙无忌再次提起,李世民发现,废立之事已经成了华山一条道,自己即便想绕开却怎么也绕不开。
要么杀人,要么被杀,李世民有第三条路可选吗?
重大的事情还是听听房玄龄的意见,李世民召来了房玄龄,房玄龄什么态度呢?当然跟长孙无忌说的一样。房玄龄曰:“大王功盖天地,当承大业;今日忧危,乃天赞也,愿大王勿疑!”
到了这个时候,诛杀建成和元吉已经摆上了台面,李世民既没有完全肯定,也没有完全否定,因为他实在找不出第三条道路可走。此时另外一个关键人物也加入游说的队伍,这个人就是房玄龄的老搭档杜如晦。自此三人成虎,总之一句话,“要么杀人,要么被杀”。
房玄龄和杜如晦被扫地出门之后,原来的铁三角只剩下长孙无忌一人,不过长孙无忌还是很快找到了同道中人,这些人都是谁呢?分别是长孙无忌的舅舅、雍州治中高士廉、左候车骑将军侯君集以及老相识尉迟敬德等,这些人的工作就是日夜不停地奉劝李世民诛杀李建成、李元吉。
李世民还是犹豫未决,求计于灵州大都督李靖,李靖环顾左右而言他,就是不表态,随后问计于行军总管李世勣,李世勣同样如此,不置可否!
李靖和李世勣是聪明的,手握兵权的大将万万不能卷入皇子纷争,一旦卷入,凶多吉少,押宝成功或许荣耀一生,押宝失败必定是灭族之罪,说到底,大将不能与皇子走得太近!保持中立,最终你会赢得每一方的尊重!
根据《资治通鉴》记载,李靖、李世勣缄口不言保持中立,同时也有权威史料记载,李靖、李世勣向李世民表过忠心。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李靖和李世勣没有直接参与玄武门之变,而在李世民登基后,两个人都得到了重用,从这个结果来看,两人在关键时刻应该向李世民表过忠心!
一方摩拳擦掌,一方磨刀霍霍,双方天平的平衡总有一天会被打破,这一天还是要来了!
同大唐开国一样,玄武门之变的直接导火索还是跟东突厥有关,就在双方暗战升级的同时,不受欢迎的邻居东突厥人又来了。这一次东突厥将军阿史那弥射率数万骑兵南下黄河河套,进入唐朝境内,包围乌城(今陕西省定边县南),战争一触即发!
按照惯例,如此规模的大战一般需要李世民出马,然而就在李世民等待李渊征召的同时,太子李建成在李渊面前推荐的却是另外一个人:齐王李元吉!耳根一向偏软的李渊同意了太子的提议,随即命李元吉督右武卫大将军李艺、天纪将军张瑾等救乌城。
帅位被抢,李世民心中不太痛快,然而父皇已经下令,自己也不好再说什么。
令李世民万万没有想到的是,李元吉在李渊面前又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请尉迟敬德、程知节、段志玄及秦叔宝等与之偕行,简阅秦王帐下精锐之士以益元吉军。
李世民顿时明白了一个成语:釜底抽薪!此时的李世民比以往任何时刻都明白这四个字的含义,也更加清楚这四个字的分量,这分明是要把他放在案板上乱剁!
房玄龄、杜如晦被扫地出门,四员猛将再被抽走,精锐士兵被抽调,如果真是这样,秦王李世民在长安城只是一个寓公、一个匹夫而已,届时太子李建成对付他比对付一窝蚂蚁都简单!
怎么办?遵命还是抗命?抗争还是顺从呢?
就在李世民犹豫不定时,一个神秘人物来到了秦王府,这个人就是李世民先前在东宫挖的墙脚,这个人的品级很低,只是一个从七品(副处级),官职也不大,率更丞(东宫纠察署主任秘书)。
这个人叫王晊,他传来了一个令李世民无比震惊的消息,正是这个消息,引爆了长安上空的火药桶。
王晊密告李世民曰:“太子语齐王:今汝得秦王骁将精兵,拥数万之众,吾与秦王饯汝于昆明池,使壮士拉杀之于幕下,奏云暴卒,主上宜无不信。吾当使人进说,令授吾国事。敬德等既入汝手,宜悉坑之,孰敢不服!”
这个消息表明,太子李建成和齐王李元吉准备在饯行之时动手除掉李世民,随即向老爹李渊逼宫,顺便将尉迟敬德等人一起坑杀,一了百了!
狠!狠!狠!怎一个狠字了得!
李世民将王晊的话一一告诉了长孙无忌等人,秦王府一下子炸了锅,长孙无忌等随即力劝李世民先事图之。李世民叹曰:“骨肉相残,古今大恶。吾诚知祸在朝夕,欲俟其发,然后以义讨之,不亦可乎!”(后发制人)
闻听此言,尉迟敬德曰:“人情谁不爱其死!今众人以死奉王,乃天授也。祸机垂发,而王犹晏然不以为忧,大王纵自轻,如宗庙社稷何?大王不用敬德之言,敬德将窜身草泽,不能留居大王左右,交手受戮也!”(将上一军)
尉迟敬德话音刚落,长孙无忌曰:“不从敬德之言,事今败矣。敬德等必不为王有,无忌亦当相随而去,不能复事大王矣!”(再将一军)
尉迟敬德与长孙无忌都不同意李世民的后发制人,他们全都主张先下手为强,末了还给李世民下了最后通牒:你如果不先下手,我们这些人就不管你了,我们各自逃命,你自己留下来等死吧!
面对尉迟敬德和长孙无忌的摊牌,李世民急忙阻止:“我的意见你们也不能全部推翻,你们再研究一下,看看有没有更为稳妥的方法!”稳妥?刀架在脖子上,到哪里找稳妥呢?
尉迟敬德曰:“王今处事有疑,非智也;临难不决,非勇也。且大王素所畜养勇士八百余人,在外者今已入宫,擐甲执兵,事势已成,大王安得已乎!”
尉迟敬德的意思是责怪李世民不智不勇,进而摊牌说,即使你秦王想息事宁人,你手下那磨刀霍霍的八百勇士答应吗?他们手里的刀答应吗?都不会答应!
李世民还在犹豫,他很清楚迈出这一步将有多难,而一旦迈出这一步,就再也不能回头。
成功,则残杀兄弟,逼父退位;失败,则身首异处,落得乱臣贼子的永世骂名。
世界上有比这更难做的选择题吗?
看李世民下不了决心,长孙无忌们继续着自己的游说:“齐王凶戾,终不肯事其兄。比闻护军薛实尝谓齐王曰:‘大王之名,合之成唐字,大王终主唐祀。’齐王喜曰:‘但除秦王,取东宫如反掌耳。’彼与太子谋乱未成,已有取太子之心。乱心无厌,何所不为!若使二人得志,恐天下非复唐有。以大王之贤,取二人如拾地芥耳,奈何徇匹夫之节,忘社稷之计乎!”
长孙无忌们的说服还是很有技巧的,他们拉出了李元吉这个话题,进而就增加了说服的力度。在他们看来,即使李世民有“舍身饲虎”的精神,也挡不住李元吉的虎狼之心,因为李元吉明帮太子,实际却暗藏祸心,一旦李世民被除,李建成也不会幸免,届时大唐江山将会落到一个暴戾只好打猎的君主之手,那将是怎样一种景象呢?
看李世民已经有所动心,长孙无忌又拿出了一个更有说服力的案例,舜!
根据《史记》记载,舜在继位之前不受老爹和继母待见,老爹和继母都希望舜的弟弟为王,因此千方百计想置舜于死地,两次险些得手。一次舜正在挖井,老爹和继母在上面动了手脚,把井给填死了,不出意外的话,舜就死定了。不过意外发生了,大智大勇的舜居然像鼹鼠一样从井壁上挖了一个洞,自己又上来了;另一次舜在屋顶上修屋顶,老爹在下面放了一把火,不出意外的话,舜又死定了,结果意外又发生了,舜拿了两个斗笠当翅膀,一抖翅膀,像个鸟人一样从屋顶上飞下,平稳落地,毫发无伤!
现在舜的事迹成了说服李世民的重要工具!
李世民依然犹豫未决,众曰:“大王以舜为何如人?”
李世民对曰:“圣人也。”
众曰:“使舜浚井不出,则为井中之泥;涂廪不下,则为廪上之灰,安能泽被天下,法施后世乎!是以小杖则受,大杖则走,盖所存者大故也。”
众人这席话是什么意思呢?翻译过来就是说,假如舜挖井的时候光认倒霉不出来,那么早就化成井里的泥土,假如在屋顶起火时不下来,那么早就成了屋顶上一堆灰,怎么会有后来的泽被天下,法施后世呢?《论语》中孔子也说过,父母如果用小棍子打,做子女的要承受,如果用大棍子打呢,做子女的就可以逃跑了,毕竟生命关系重大,必须先保住命啊!
是啊,舍身饲虎也要看对象是谁,建成和元吉这样的人,值得为他们舍身饲虎吗?
不值得!要死也要为江山社稷而死,要活也要为江山社稷而活!
尽管已经想到了这一步,李世民的心里还是没有底,因为他知道,这一次他的对手不仅仅是建成和元吉两个,其实还有一个隐形的对手,这个对手就是老爹李渊,自己挑战太子,实际上就是挑战老爹的威严,毕竟废立太子的权力在老爹手中,而不在自己的手中。
一旦与太子决战,实际上也就跟老爹一起走进了死胡同,那时尽管不会到弑父的程度,然而也要逼老爹退位,结束他的政治生命。结束了老爹的政治生命,又与剥夺他的自然生命有多大区别呢?在皇权终身制的背景下,皇帝的政治生命与自然生命如影随形,政治生命结束了,那么自然生命还有多大的意义呢?
在李世民经历的人生中,经历的大战无数,恶战也无数,然而眼前的这一战却是最难把握、最难抉择的,因为这一战将家和国紧紧捆绑到了一起,又将亲情与皇权裹挟到了一起,要家就不能有国,要国就不能有家,要亲情就别惦记皇权,要皇权也就顾不上亲情,世界上最难打的仗不是大仗,也不是恶仗,而是这种家国缠绕、亲情与皇权裹挟的仗。
既然人无法理清,无法决断,那么问问天意吧!
李世民命人拿出龟壳,准备占卜一下吉凶,问问天意如何,没想到刚拿出龟壳,一个人就冲了过来,将龟壳扔在了地上,什么人这么大胆子?
这个人是李世民的亲密幕僚张公谨,玄武门事变的干将之一。此人不仅力大无比,而且胆识过人,看到李世民还要扔龟壳看天意,张公谨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说道:“占卜的目的是要请神明决断,现在我们都已经决断了,还占卜什么?如果占卜结果不利,难道我们就不干了?”(卜以决疑;今事在不疑,尚何卜乎!卜而不吉,庸得已乎!)
一语惊醒梦中人,事到如今,你李世民还有别的选择吗?
不干,前面死路一条;干,死路也能变成活路,你是干呢,干呢,还是干呢?
一个字,干!
孟子曰:以一不义,杀一无辜,则不行。这句话符合儒家的标准,但从来不是帝王的准则,在通往皇权的道路上,没有什么可以阻挡!
下定死磕的决心后,李世民命长孙无忌召唤被扫地出门的房玄龄和杜如晦前来共商大事,令人意外的是,这对左膀右臂居然拒绝了这次召唤,这是为什么呢?难道这两个人要背叛李世民?
其实都是让李渊给吓的,李渊当初将二人扫地出门时说得已经很清楚,非皇命不得私见秦王,所以房玄龄才说:“敕旨不听复事王;今若私谒,必坐死,不敢奉教。”
听到长孙无忌的回话,李世民怒不可遏,难道这两个人敢背叛我?随即取下佩刀交给尉迟敬德:“公往观之,若无来心,可断其首以来。”
要么人来,要么头来,自己选!
看着杀气腾腾的尉迟敬德,房玄龄和杜如晦知道这位老兄除了李世民,天王老子的话都不听。两人对视一眼,他们知道,决战的时刻到了,他们命中躲不过这次决战。
胜则帝王将相,败则乱臣贼子,是胜是败都要壮着胆子搏上一搏!
按照尉迟敬德的安排,房玄龄与杜如晦换上了道士服,两个假道士与长孙无忌一起快步走进了秦王府,尉迟敬德则走了另一条路,随后回到了秦王府,他们知道,这一次将是他们最后一次平静地走进秦王府,等到走出王府时,就一定会让长安的上空石破天惊!
时间走到了武德九年六月一日,这一天,天空有异象出现:太白昼见,金星白昼划过长空。如果放在现在,这只是一次非常普通的天文现象,而在古代,这是人间巨变的一个征兆,《汉书·天文志》记载,金星白昼划过长空,昭示着人间将发生巨变,天下将要更换君王!
太白昼见,说白了,就是白天能看到金星!白天看到金星的效果是什么样呢,就是天上有两个太阳,一个亮,一个相对较暗,亮的是太阳,相对较暗的是金星,尽管两个一明一暗,但最终的结果是二日并存!
这一天,长安城中很多人看到了划过长空的金星,上岁数的人心中闪过一丝忧虑:难道又要改换君王?武德皇帝刚刚坐了九年,难道又要天下大乱?
唉,这世道!
长安城中的百姓在不安中熬过了六月一日,六月二日一切正常,人们稍微松了一口气,然而时间走到了六月三日,这一天,金星再次白昼划过长空!莫非更换君王已经板上钉钉了?
此时有一个人悄悄地走进了李渊的皇宫,向李渊呈递了一份“亲启密奏”,“太白见秦分,秦王当有天下。”不用问,这个人一定是一个天文爱好者!
没错,这个人就是太史令(天文台长)傅奕。傅台长昼观天象,发现金星出现的位置恰好在陕西中部地带,也就是传统意义的古秦国地区,而李世民正好是秦王,组合起来,傅台长就破译了上天给他提供的密电码:秦王登基,治理天下!
傅台长破译的密电码有没有科学依据呢?在我看来,其实是伪科学!
在中国的大历史中,星象一直是一门玄而又玄的学问,在《史记》中就有相关的记载。随着这门学问的发展,聪明的中国人将天上的重要星宿与地上的版图一一对应了起来,就形成了星象分野图,星象分野图就相当于将全国交通旅游图折射到天空,这种重要的星宿与地上的版图就有了一一对应关系,哪一块的星宿有异常活动,那么就意味着地上对应的地区可能有重大事情发生。
有科学依据吗?其实未必有,只不过中国大历史中,天文和地理交织到了一起,即使没有关系,也能说出关系,再加上有时无法解释的巧合,星象就成了一门玄而又玄的学问。
现在金星两次白昼出现,傅奕台长的科研报告也将李世民推上了风口浪尖,他将何去何从呢?
历史对李世民还是不薄的,慈祥老爹李渊居然将这份至关重要的科研报告交到了李世民手中。李渊此举是想敲打一下李世民,同时说明,李渊其实是一个相信科学、不相信封建迷信的人。
然而,封建迷信尽管糟粕很多,里面还是有一些现有科学无法解释的精华所在,迷信之所以流传数千年,说明并不是一无是处的。
可惜,皇帝李渊恰恰没有看到这一点,这一错过就是一辈子,这一错过就让自己从皇帝变成了太上皇!
官僚主义真是害死人!
如果再给李渊一次机会,他一定会对那份科研报告说两个字:我信!如果一定要在这两个字后面加一个期限,或许他宁可是万万年!
可惜,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无法回头!
接过老爹给的科研报告,李世民心中窃喜,也惊出一身冷汗,喜的是自己居然切合天意,惊的是老爹当场翻脸怎么办。幸好老爹李渊是个无神论者,从来也没有把星象当回事,父子俩轻描淡写了一番,也就将金星捣乱这件事给翻了过去。
然而,就在父子俩谈论星象的同时,李世民的心中闪过一个念头:选日不如撞日,明天就是决战!
下定决心,李世民按照先前与房玄龄等人商讨的方案,先放出了一个超级炸弹。他知道这个炸弹一出,老爹一定会将星象的事情放在脑后,这个炸弹一出,长安的上空一定要划过一道晴天霹雳。
李世民随即给李渊上了一道亲启密奏,核心内容只有寥寥数字:建成、元吉淫乱后宫!
“淫乱后宫”,这是每个智商正常的皇帝的炸点。对于男人而言,如果绿帽子可以忍受,那么世间没有什么事情不能忍受;对于皇帝而言,如果淫乱后宫还可以忍受,那么宇宙中还有什么事情不能忍受?
能忍受后宫淫乱的皇帝不能算作皇帝,只能算作忍者神龟!
李渊并不想做忍者神龟,他想当面向两个儿子问清楚。时间就在武德九年六月四日,他要与三个儿子一起抖一抖皇家的家丑,看看自己的头上到底有没有绿帽子,如果有,那么到底有多少顶!
武德九年的六月三日,有一些人走到了人生的岔路口,这些人包括皇帝李渊,包括太子李建成,包括秦王李世民,包括齐王李元吉,同时也包括一些文官武将,包括三个皇子各自的死党。
过了这一夜,大唐还是大唐,但有些人的命运将发生巨变,皇帝不再是皇帝,太子不再是太子,秦王不再是秦王,六月四日的主题将只有两个字:颠覆!
一生经历无数大战的李世民今夜无眠,他始终在默念着一句话:致人而不致于人。这是他最喜欢的一句兵法口诀,意思是无论什么时候都要采取主动,牵着别人的鼻子走,而不是被人牵着鼻子走。这句话他铭记了一生一世,无论是战场还是政局,这始终都是他永恒不变的信条!
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短短的一句话,一生中读懂的又有几个?
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一直在算计着李世民,却不知道,在他们算计的同时,他们其实也在被李世民算计。尽管他们几乎没有给秦王李世民任何机会,更何况他们还拥有李世民注定无法拥有的嫡长子正统身份,这一点将使他们在兄弟之争中占据极为有利的地位。
然而他们不会想到,正是他们最为得意的正统身份给了李世民一线生机,嫡长子的正统身份给了李世民压力,也给了建成和元吉一个极大的麻痹。这个麻痹就是,我是嫡长子,只有我算计他的份,哪有他算计我的份?
可以说建成和元吉之所以在兄弟之争中屡屡胜出,实际上靠的是建成的嫡长子身份,靠的是老爹李渊的背后支持,靠的是李渊皇帝体系的认同,然而李世民想得比他们更为深远,既然这个体系无法胜出,那么换个体系又将如何呢?
如同那一句广告词:我定规则我就赢!
在李渊的体系里,李建成是皇太子,国之储君,国之重器,这就好比市场上价高质优的极品肉,而李渊手里拿着合格章的戳子给李建成盖上了合格章,然而在李建成沾沾自喜时,可曾想到,如果李世民夺下了这枚生死图章,那么等待他的又是什么呢?
从极品肉到注销肉,两者的区别仅仅在于一个图章,仅此而已!
阿基米德说,给我一个支点,我将撬起整个地球;李世民说,给我一个地点,我将撬动整个唐朝。现在他找到了,这个地点就在宫城之中,这个地点就是玄武门!
武德九年六月三日的夜,很短,同时也很长!
风起,云动,夜深,人不静!
明天将是新的一天,这将是最坏的一天,也是最好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