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龙说,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
现在姚崇、刘幽求、张说便一起走进了江湖。
实际上,在姚崇没上任之前,姚崇和张说的斗争已经开始了,因为张说不想跟他成为同僚。张说斗姚崇,乍看有些不好理解,你当你的宰相,姚崇当他的宰相,谁都不挨着,有什么好斗的?
这就得说官场的斗争了,官场的斗争,很多就是这么来的,不是当事双方的性格使然,而是官场的格局使然,因为古往今来的官场,从来都是僧多粥少,而且粥还有稀稠之分,竞争便在所难免。张说与姚崇的斗争,就如同当代社会同时竞争某个职位的两个人,从私交上或许还是不错的朋友,从工作上他们便是你下我上的对手,在这个时候,没有朋友可言,有的只是对手。
当李隆基动了让姚崇出任宰相的念头时,张说已经敏感地意识到危机的来临。
论资历,姚崇比他资深得多;论能力,姚崇的能力世人皆知;论交情,姚崇曾经跟宋璟向太平公主奋力一击,虽然没有成功,但对李隆基的忠心可表。
各方面都在自己之上的姚崇如果回来出任宰相,自己的空间还会有多少呢?
张说决定出手,一定要阻止姚崇拜相。
他先出了第一招:弹劾。
御史大夫赵彦昭按照张说的意思参了姚崇一本,本以为能就此动摇姚崇在李隆基心中的位置,没想到李隆基根本不为所动,弹劾的拳头打在棉花上,任何响声都没有。
接着张说又出了第二招,这一招以推荐为名。
替张说出面的是殿中监姜皎,他是不久前跟随李隆基起兵的功臣之一,此时正受着李隆基的恩宠。
姜皎说:“陛下之前不是一直苦于没有河东总管的合适人选吗?微臣替陛下找到了一个。”李隆基顿时来了兴趣:“哦,谁啊,说来听听!”
姜皎说:“姚元之(姚崇)文武全才,正是河东总管的合适人选。”
姜皎说完便直愣愣地看着李隆基,如果李隆基点头同意,姚崇就算被张说算计了,宰相当不上了,只能当河东总管了。
张说高估了自己,同时又低估了李隆基。李隆基听完,顿时变了脸色:“这一定是张说的主意,姜皎你竟敢当面骗我,这可是死罪!”
姜皎顿时吓蒙了,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好在姜皎现在正受恩宠,李隆基也给他留了面子,在姜皎跪下求饶认错后,也就把姜皎放了,这事暂且按下不提。
李隆基不提,并不意味着姚崇不提,以姚崇的人脉,他早就知道了张说在背后的小动作,他忍而不发,一直等待着机会。
现在轮到张说着急了,他非但没能阻止姚崇拜相,反而眼睁睁地看着姚崇升任同中书门下三品兼中书令,得势的势头非常迅猛。
张说知道,自己现在无法从李隆基那里得到更多的支持,毕竟姚崇跟李隆基走得更近,当务之急是从外围做一下李隆基的工作,找一个李隆基最信得过的人帮自己说说好话。
张说把目标锁定了岐王李范,岐王是李隆基的亲弟弟,他说话是有分量的,如果傍上岐王这条线,肯定有益无害。
一天夜里,张说便乘坐马车前往岐王李范的府中拜访,详尽说明了自己的效忠之意,李范也频频点头,宾主相谈甚欢。心里有了底的张说心情愉悦地离开了岐王府,回家路上心情格外高兴,却没有注意到,在他进入岐王府的同时,有一双眼睛一直在盯着他。
第二天上朝,姚崇一瘸一拐地来了,李隆基看着姚崇,有些惊讶。
“你的脚有病吗?”李隆基问。
“臣的脚没病,却有心腹之疾。”姚崇回道。
李隆基当即意识到,姚崇有话要说。
“有什么心腹之疾,说给朕听听!”
姚崇正色说道:“岐王是陛下的至亲兄弟,张说是陛下的辅臣,张说却躲到车里秘密前往岐王府拜访,我怕岐王会受到误导,所以心里担忧。”
同样是给对方下绊,姚崇技高一筹。
姚崇抓住了李隆基的心理,但凡皇帝对宗室都很忌惮,张说身为宰相却不经皇帝同意私自拜访岐王,这就是图谋不轨。
还有比这更致命的小报告吗?
几天后,张说倒了,免除宰相职务,出任相州刺史,本来他给姚崇挖坑,结果姚崇没掉进他的坑里,他却掉进了姚崇的坑里,这就是中年狐狸跟老年狐狸斗,差着道行呢。
掉进坑里的张说从此又开始慢慢地往上爬,等他从坑底爬回地面再次出任宰相,已经是九年之后,而他与姚崇的争斗并没有就此结束,他们的争斗一直持续到姚崇人生谢幕。
与张说倒台同时,尚书左仆射刘幽求也倒了。
刘幽求被免去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改任为太子少保,尚书左仆射、同中书门下三品是宰相,是实职,太子少保则是闲职,能把好人闲出病的闲职。
刘幽求为什么倒台呢?难道他也招惹了姚崇?
他本人没有招惹姚崇,是他的职位招惹的,因为姚崇想要大权独握。
公元713年的这次拜相是姚崇的第三次拜相,也是他人生中的最后一次拜相,这时他已经六十三岁了,他想真正放开手脚地做点事情。
在拜相之前,他向李隆基提出的十件事,一定程度上就是他的施政纲领,在他的心中已经有了施政的蓝图,容不得别人再来对他指手画脚。然而,现有的群相制显然不能满足姚崇的胃口,如果还是群相制,宰相班子里堆着一大帮人,你说一句,我说一句,集体负责,那就是都不负责,这不是姚崇想看到的。他想要的是自己掌握话语权,而其他少数几个随声附和。
显然,刘幽求不是合适人选,他是唐隆政变的主力,不会任由自己摆弄。
既然这样,只能让他离开,省得碍手碍脚。
姚崇的想法与李隆基不谋而合,李隆基也想让刘幽求离开。
这又是为什么呢?
共患难易,同富贵难。
自古以来,功臣难当。
虽然李隆基在大权在握后便把刘幽求从流放犯擢升为尚书左仆射,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将重用刘幽求,他之所以这么做,只是作出一个报恩的姿态,他心里明白,刘幽求不是他现在所需要的人。
如果说唐隆政变时,刘幽求是李隆基不可或缺的主力,那么现在马放南山,刘幽求已经没有了使用价值,以前他是主力,现在他连替补都不是。
对于这样的功臣,李隆基也有些头疼,他不能背上“忘恩负义”的骂名,只能选择让刘幽求慢慢淡出权力中心,而在这之后,又需要让他远离长安。众所周知,功臣一旦淡出权力中心后,心中难免会产生抱怨,刘幽求又是有过政变经历的人,这颗随时有可能爆炸的雷是不可能再留在长安的。
看起来,李隆基的所作所为有些不近人情,其实,他并不是第一个这么做的皇帝,几乎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这么做的,汉高祖刘邦、明太祖朱元璋比他做得还过分,相对温柔的是宋太祖赵匡胤的“杯酒释兵权”。李隆基效仿的是曾祖太宗李世民,细心的读者可以发现,玄武门之变后,曾经一顶一的得力干将尉迟敬德、秦叔宝、程知节都淡出了权力中心,原因只有一个,国家安定之后,猛将已经没有使用价值。
失去使用价值的刘幽求便这样从宰相高位栽了下来,从流放犯到宰相,从宰相再到太子少保,前后不过四个月的时间。
令刘幽求没有想到的是,三个月后,他连太子少保也当不成了。
他被人举报了。
刘幽求被人检举说:“太子少保刘幽求对自己的职位有怨言。”
这个举报非常致命。
在古代,如果一个官员被举报“有怨言”,事情便可大可小,大到可以满门抄斩,小到可以批评教育,下不为例。
李隆基接到举报后,便把审问刘幽求的任务交给了姚崇,这个安排更加要命,这就是让黄鼠狼当养鸡场的保卫科科长。
与刘幽求一起受审的还有太子詹事(太子宫主管)钟绍京,这也是当年唐隆政变的主力,正是他调集皇家园林里的园丁参加政变,为李隆基立下大功。一度钟绍京被推到了中书令的高位,后来又被拉了下来,辗转出任太子詹事这个闲职。
姚崇经过一番审问,很快定了案:刘幽求等人都是功臣,一下子被安排到闲职,肯定有些沮丧,这也是人之常情。他们的功劳很大,受的恩宠也比较深,一旦把他们逮捕下狱的话,恐怕会让远近之人都担心。
言下之意,逮捕下狱就不必了,不过该有的处罚还得有。
这正是姚崇想要的结果,也是李隆基想要的结果。
不久,刘幽求被贬为睦州(今浙江省建德市)刺史,钟绍京被贬为果州(今四川省南充市)刺史,两个唐隆政变的功臣从此与权力中心渐行渐远。
被贬出长安的刘幽求后来又出任杭州刺史,开元三年又从杭州调任桂阳刺史,然而就在从杭州到桂阳的途中,郁闷的刘幽求连气带怨,终告不治,享年六十岁。
钟绍京的结局比刘幽求稍好一些,他辗转在各地当了一些小官,再见到李隆基已经是开元十五年。面对着李隆基,钟绍京痛哭流涕:“陛下难道不记得当年的事了吗?您怎么忍心把臣抛在荒外,终年看不见长安的皇宫。当年一起起事的如今都不在了,只剩下臣这么一个衰老头,陛下难道不可怜可怜吗?”
顿时,李隆基神色黯然,他知道亏欠这些老臣的太多了,随即将钟绍京留在长安,委任为银青光禄大夫,颠沛流离十几年的钟绍京终于得以在长安终老,享年八十余岁。值得一提的是,钟绍京擅长书法,乐于收藏,手中收藏有王羲之、王献之、褚遂良书法数十卷。
在刘幽求、钟绍京被贬之后,另外一个受尽恩宠的人也遭到了贬黜,这个人便是曾经一直鼓动李隆基向太平公主下手的王琚。
王琚参加了李隆基的起兵,在胜利之后一直享受功臣的待遇,而且他生性诙谐幽默,深得李隆基的欢心,一时不见,李隆基便会思念,偶尔王琚休假不去上朝,李隆基就会派宦官到王琚的家中邀请。然而好景不长,不久之后,李隆基就接到一些大臣的忠告:王琚诡计多端,可以一起消除祸事,但共享太平却很难。
这种忠告十有八九是出自忌妒,但李隆基还是听了进去,在他的前半生中,他见多了宠臣弄权为祸的例子,他当然不想在自己的身上也发生。
在这以后,李隆基对王琚渐渐疏远,不久就让他兼任御史大夫,到北方巡视军队。
又过了一些日子,便发生了刘幽求和钟绍京被人检举的事件,本来与此事无关的王琚也被卷了进来,他被指认为刘幽求的同党,唉,发牢骚也有同党。
这样王琚再也没有资格巡视了,他被贬为泽州刺史,彻底地远离了权力中心。
多年后,王琚被李林甫诬陷,在流放的路上被勒令自杀,死非其罪,当时的人都认为他死得冤。
又过了数年,李隆基追赠了他的官职,算是给他翻了案。
从刘幽求到钟绍京,从钟绍京到王琚,只能得出一个结论:君无常心,毕竟皇帝的恩宠历来是中国古代的四大不靠谱之一。
都有哪四大不靠谱呢?
春寒、秋暖、老健、恩宠。
春寒:春天的寒冷是不靠谱的,因为夏天即将来临;
秋暖:秋天的温暖是不靠谱的,因为冬天即将来临;
老健:老来的健康是不靠谱的,因为能不能见到明天的太阳是个未知数;
恩宠:君王的恩宠是不靠谱的,因为它如同热带雨林上空的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刘幽求,钟绍京,王琚,同意请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