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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盲文老师

本来周三的上午是录制访谈节目的时间,聂熙却告诉桑无焉不用了,节目已经准备好了。

“采访的是谁?”桑无焉问。

聂熙神秘地笑笑,“暂时保密,等晚上播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桑无焉瞅了瞅满面春风的聂熙,难得见她这么开心,可见不是一般人物。对于这事,桑无焉倒是没有上心,转身就忘了。

针对就业面试问题,学校从大三开始就开了一系列的就业指导课程。这学期系里请文学院的老师来上其中的“交际与口才”,下午正好两节课。没想到到了学校,桑无焉看到黑板上写着老师临时有事,改到晚上的通知。

这老师虽然从来不点名,但讲课却极有意思,所以旷课的人不多。

比如,他在一堂课上说:“从你们心理学方面来分析的话,人在人际交往中说话的时候会面临三大恐惧:陌生恐惧、高位恐惧和群体恐惧。这种恐惧的程度因人而异,因经历而异,但都是无法避免的。你们就业面试、考研面试、公务员面试全是集这三大恐惧为一体的场合,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觉得这是巨大的障碍。”

有同学在下面问:“老师,你面对我们的时候有群体恐惧吗?”

老师笑了笑,“有。比如现在你突然站起来提问,我虽然面不改色,但是心里还是吓了一跳,就怕你提些什么问题让我下不了台。”

下课以后,桑无焉回到家才忽然想起今天晚上会播聂熙的那个神秘访谈。她刚刚打开收音机,就听见聂熙说:“今天,真诚地感谢一今先生在百忙之中还能够抽空来到我们节目。”

“不谢。”

回答聂熙的是个男人的声音,略微低沉,带着好听的磁性。

是一今?!

桑无焉瞪大眼睛看了看程茵。

“居然是一今?!”桑无焉问程茵。

“不过,好像节目已经结束了。”程茵泼她冷水。

这是桑无焉第一次听到关于一今的直接信息。虽然只是淡淡的两个字,从那个才华横溢的男人的口中说出来,又带着种奇妙的色彩。

他说,不谢。

如此没有前后的短短一句话让人不禁有了些遐想。这样的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内敛是张扬……似乎都无法定论。

桑无焉呆呆地看着收音机,许久之后才带着种奇怪的心情枕着那声音入眠。

第二天下午,她没有课,本来也不是上下班的高峰期,所以101路车上的人更加稀少。桑无焉上了车,找到后排靠窗的地方坐下。

101路是A城的一条观光公交线,从市区到景区,在城市的各个著名景点迂回盘旋,本地人不常坐。一来是很绕道,二来又比普通公交贵一些。

可是,要是闲来无事,桑无焉时常会花三块钱坐在车上,绕着这个城市转悠大半天。大多数时候乘客都少,稀稀拉拉的,她就喜欢一个人听着音乐呆呆地望着外面想心事,这就是内向的桑无焉。她从小在陌生人面前胆小内向,直到成年以后上了大学,自己的性格才慢慢地开始活跃起来。

就在这趟车上,桑无焉听到昨天聂熙采访一今那个节目的重播。

此刻窗外正下着蒙蒙的细雨,初秋的雨有些缠绵,整个城市的空气在雨水的清洗下也变得清新起来。

车里人不多,车上的广播里,她又一次听到那个男人的声音。

这一次,听得很清楚。

成熟的男音,有着优雅低缓的声线,语气中又夹杂着些冷淡。聂熙每问一个问题,他都会沉吟一下,回答得很简单,话极少。

“为什么您会想到走上写歌这条道路?小时候有写诗的梦想吗?”聂熙问。

“无心插柳柳成荫,以前没有想过。”他回答。

“一今先生,您有这么多歌迷,您为什么要刻意地回避公众呢?”聂熙问。

“保持私人生活空间。”

“只是因为这个?”

“那还有什么?”他反问。

“您在这个圈子这么成功,却听说您还有其他职业,或者说作词只是您的副业?”

“是的。”

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没有迟疑。两个字的简洁,给人一种恃才自傲的感觉,而坐在最末一排的桑无焉,却轻轻地笑了起来,也许他是想谦虚一下。当时聂熙一口气就问了两个问题,于是他懒得再多费唇舌就一并肯定了。

然后广播里插进了一段广告。

或者——

过了一会儿桑无焉望向窗外,又想:或者,他原本就是这么骄傲的一个人。

“一今先生,您的艺名有什么含义吗?一朝一夕,所以寓意一今?还是为了纪念什么事情?什么人?”

“没有,单纯的笔画少。”他淡淡地说。

桑无焉有点佩服聂熙了,和这样个性的人一起搭档都能把节目有条不紊地主持下去。若是换成自己,肯定冷场数次了。

“数月前,有个女歌迷在网络上冒充您,您当时为什么不出来辟谣呢?”

“别人怎么想,我无所谓。”

“您写的很多歌感动过不少女性歌迷,比如《天明微蓝》《利比亚贝壳》,里面有您自己的故事吗?”

“没有,我……”

也许,这是整个节目里他说得最长的一句话,却被公交车到站的报站声给掩盖过去了,然后上了不少人,收音机也随即被司机关掉。

他的声音便从她的上空悠悠消失。

桑无焉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她和一今居然在同一个城市,呼吸着同一个地域的空气,轻轻扬起脸的时候也看着同一片天。

桑无焉复习考研的同时,也在忙着自己的毕业论文。

到了期中的时候,每个人都被分配了实习任务。李露露一组人被调到A城市郊的高度戒备监狱做心理矫治。

“什么叫高度戒备监狱?”桑无焉好奇地问。

“就是里面全是十五年以上的重刑犯。”李露露云淡风轻地回答。

桑无焉立刻瞪眼,“都是杀人犯?”

“不一定,”李露露微微一笑,“也有绑架的、贩毒的、走私的、强奸妇女的。”

桑无焉脸色突变,她想到她前段时间看的那个关于监狱如何执行死刑的《绿色走廊》,犯人头上放块湿毛巾,然后坐在电椅上,那场景让她几天都没吃下饭。

李露露挑眉,“幸好你们这些娇娇女没去,不然要被惊吓到。”

的确,桑无焉那个组最轻松,被分到社区的一所残疾人学校。学校有些特殊,要他们先交表,下个月才正式过去。

周一,桑无焉去那所特殊学校的教育处交实习表。

她办完事从顶楼的办公室出来,正好是孩子们的第二节课时间。桑无焉从二楼的一间小教室经过的时候,她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

然后桑无焉从窗户那里,第三次见到了那个男人。

他穿着一件质地柔软的白色衬衫站在讲台旁边,很闲散的样子。孩子们在写作业,他埋着头,不发一言地静静待着。

“苏老师!”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女孩儿在另一处喊。

原来他姓苏。桑无焉轻轻一笑,一动不动地在原地看着他们。

他的盲杖并没有在教室里,他的手掠过几张桌面,缓缓地走到女孩儿那边。看起来,他对这里的一切都很熟悉。

男人弯下腰说了几句,随即将手撑在课桌上,继续耐心地和女孩儿交流。他的声音和电梯里听到的感觉完全不同,柔软又轻盈,甚至让人觉得他似乎在微笑。

终于等到下课,在他出来的时候,一直躲在窗外偷窥的桑无焉踌躇了几秒钟以后,便学着像那些孩子一样也喊了声:“苏老师。”

他敏感地转过身来,瞳孔没有焦距,目光似乎是落在很远的地方。他问:“有事?”

“没事。”

“我们认识?”

“好像也不认识。”

他闻言居然露出一副有些释然的样子,然后一手拄着盲杖,一手扶着扶手准备下楼梯。

桑无焉见状便又问:“你要去哪儿?需要帮忙吗?”

他却第二次转过身,继而略微沉吟了一下,缓缓地说:“我好像见过你,在电台。”

“电梯里。”桑无焉补充道。

当时她也好心地说过“需要帮忙吗”相同的五个字。

还好他记性不错,桑无焉庆幸地想。

“我是新来的实习生,叫桑无焉,苏老师呢?”

“苏念衾。”

“念情?”桑无焉颇为意外,于是重复了一次。

“不,是衾。”苏念衾纠正了一下她的发音。

她是南方人,以前就在前后鼻音上弄得有些含糊不清,也正因为如此,自己的节目常常被台长刷下去。如今,她自己能说准了,但还是听不太准。

苏念衾似乎感觉到她的茫然,便加了一句:“今衣,衾。”

今衣,衾?

桑无焉窘迫地笑笑,她的语文一直不好,不认得什么今衣衾,但是也不好意思再次追问,免得显得没文化,只好装作明白的样子。

晚上,桑无焉在家背单词的时候,突然想到他的名字。她已许久没翻过中文字典,费了点工夫才在一列同音字中找到它。

今衣,衾。

她看到注解,原来是被子的意思。

“念衾?那一定是小时候家里很穷,没有被子。”程茵在一旁无趣地分析着。

“万一出生的时候名字就取好了呢?”桑无焉反驳。

“那就是他父母结婚以前很穷,中国父母嘛,都爱把希望放在孩子的名字里。”程茵继续着她的无趣。

桑无焉终于投降,不再与这泼人冷水的女人讨论此类问题。

苏念衾。

桑无焉躺在沙发上,捧着字典默默地念叨着这三个字,回忆起白天他和她说话的情景,不禁浅浅一笑。

男人的普通话说得字正腔圆,但是在某些固定的词语上带了那么一点点口音,例如那个“衾”字,他会将原本平声的尾音略微上扬一些。他应该是本地人,因为A城人会将普通话里的一声模糊成二三声。

“无焉。”程茵打断她的思路。

“嗯?”

“赶紧擦擦嘴,乐得口水快流出来了。”程茵说着还像模像样地递了张纸巾给她。

“……”

第二个星期,桑无焉因为是他们这个组的组长,又去了一趟那所小学,补交别的同学的资料。刚到教学处汪主任的办公室,正巧碰到他要去上课。

“小桑,你先等一会儿,我下课就来。”主任吩咐。

“哎,没事儿,您忙您的,我不急。”

汪主任前脚刚走,上课铃声后脚就响起来。桑无焉环视了一下这间办公室,找了沓报纸,随即便在藤椅上坐下来。

教学楼是那种老式的四层建筑。每一层楼的过道夹在两边教室的中央,所以显得走廊特别狭长,容易有回声。一般情况下,上课的时候,大部分教室都会掩着门,避免相互串音。

而汪主任的办公室正好在四楼走廊的尽头,离教室比较远,所以显得略为安静。

那厚厚一沓报纸无非是各级党报教育报之类的,没有花边,没有八卦,没有噱头,因此桑无焉几分钟就看了个遍,翻完之后更觉得剩余的时间很无趣。

她抬眼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才过了七八分钟,于是泄气地将下巴搁到办公桌上,昏昏欲睡。隐隐听见孩子们的读书声传过来,她趴到桌面上,闭上眼睛。

朗读的是什么呢?

好像是刘禹锡的《乌衣巷》,“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忽然,一阵钢琴声插进这琅琅读书声中。

桑无焉虽说是音痴,但也知道这歌是《一闪一闪亮晶晶》,很简单的几个单音被人轻松地过了一次后,第二遍却成了断断续续的单音,并且来来回回,翻来覆去。就这么一次也好,可是她居然听见那人就这么弹了三四次,而且弹琴的人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她有些没好气地站起来,抓了抓头发,随即第N+1次看了下挂钟,离下课的时间还那么漫长……

桑无焉走出办公室,发现钢琴声是从对面的琴房发出的,而且门是虚掩着,并未紧闭,所以才有小小的声音泄露出来。

她怕是有孩子们在里面上课,所以走到门缝外面悄悄地探头。结果里面和她想象的不太一样,只坐着一个人。

而那个人正是最近时常在桑无焉脑子里晃悠的身影——苏念衾。

他左手按着琴键,右手握着一支笔在一个小板上记东西。那种小板子在汪主任的办公室里也有,是盲文板。他紧蹙着眉,一边按琴键一边记着盲文。看他的模样,似乎是在备课之类的,大概正在冥思苦想着怎么教那群孩子。

但是,好像又被难倒了。

苏念衾按下两个音,在笔记上记了些什么,随即又摸了摸琴键,顿觉不对,又不禁摇摇头。桑无焉见他如此折腾了好几番,于是得以明白那烦人的琴声是如何得来的了。

只见他的好脾气似乎已经消耗殆尽,写盲文的手越来越急不可耐,下手也越来越重,到后来每一笔下去几乎都是狠狠地戳到上面。

最后一次,苏念衾终于爆发,直接将钻头笔狠狠地拍到盲文板上,啪的一声响。

桑无焉不禁被吓了一跳,顿时晓得这人的脾气绝对是非常糟糕,居然都能跟自己较这么大的劲儿。顿时她有些想闪人,免得被他发现自己居然在此偷窥,被当成城门边上的那条鱼给水煮了。

但是……

她也想留在这儿。

就在此刻,苏念衾伸出左手食指在琴键上重重地滑过,从右至左,接着从左至右。如此闭着眼睛来回折腾了钢琴两三次以后,他的手指已经从原来生气时的僵硬变得柔软了,神色也稍微缓和下来。

他沉沉地叹了口气后,双手平放在琴键上,微微一顿,随之熟练地弹出一首曲子。那曲子异常低缓,透着一丝中国风,此时被他娴熟地用钢琴奏出来又别有一番情调。

很好听的歌,要是填上恰当的词,也许更妙,桑无焉正这么想的时候,突然一阵风灌进走廊,忽地将琴室的门吹动了稍许。

门的合页有些陈旧,发出吱呀一声响。

桑无焉怕他发现响动,急忙拉住门,让它不再晃动。没想到,苏念衾已经听到声响,于是琴声一滞,将头转向桑无焉这边。他的脸朝着桑无焉微微一定,然后侧了侧头。

桑无焉顿时觉得懊恼,本来风吹门动是件多么寻常的事情,自己却画蛇添足了一把。她赶紧屏住呼吸,停止一切动作。

其间,只能隐隐听到走廊那一头的孩子们还在念《乌衣巷》,除此以外就是风声——秋风吹过楼下枯萎的梧桐叶发出的簌簌声,还有就是冷风呼呼挤进过道里的声音。

须臾,苏念衾淡淡地开口:“谁在那儿?”

这一句话问得桑无焉有些措手不及,便下意识地回话说:“是我。”

原本是一句被亿万个中国人使用频率最高的答案,苏念衾却似乎对她的声音印象深刻,蹙了蹙眉说:“你是桑……”

他略微一顿,桑无焉急忙欣喜地接嘴道:“无焉,桑无焉。”

“你在这儿干吗?”苏念衾缓缓地又问。

发现他的神色已经比方才一个人发脾气的时候明朗了许多之后,桑无焉也就挺直了腰板道:“我在对面办公室听到了好听的歌,所以凑过来看看。”

“那我现在已经弹完了。”他说。

“呃?”她一时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你可以走了。”他说完之后,别过脸去,重新拿起笔。

桑无焉怔了一怔,面对这种直白的逐客令有些窘迫,于是在原地呆住。没想到苏念衾根本不给她思考的机会,头也没抬地又附加了一句:“麻烦你带上门。”

桑无焉木讷地关门,转身,走回办公室,一系列动作完成得那么鬼使神差。直到半分钟以后,下课铃响起来,她才回过神,顿时气急道:“拽什么拽!”语罢还提起脚狠狠地踹了一下汪主任的凳子泄愤。

临近圣诞节的时候,电台要做一个本年度经典节目集锦的重播。桑无焉在编辑室无意中又听到了几个月前聂熙对一今的那个访谈。

她假公济私,自己戴着耳机听了一遍。

“没有,单纯的笔画少。”一今说。

听到这句,桑无焉又暗自傻乐了小半会儿。

桑无焉做完事情从电台的大楼走到街道上,遇见精心准备过圣诞的一对对情侣时她突然就想起了魏昊和许茜。其实在她心底远远没有表面的那么满不在乎。

第二个月,桑无焉去残校上任。实习期间,她跟着一位姓李的老师学习。

有的时候,李老师开会,或者重复上平行班的课,她就一个人守在办公室里复习考研的英语。

某个雨天,她又一次看到了苏念衾。

A城的冬天极少下雪,但是时常下雨,有时三四天都不见放晴。她的心情几乎是和天气挂钩,所以老是提不起精神。就在她对着窗外发呆的时候,看到了远处走来的苏念衾和一个年轻女子同撑一把伞。

雨还在下。

他一手撑着伞,折叠的盲杖收了起来握在另一只手中。而旁边的女士,轻轻托住他撑伞的胳膊。他借助着她的引导,缓慢地穿过操场旁的小径向教学楼走来。

办公室除了她以外,还有两位老师在伏案改作业。桑无焉看了他们一眼,装着想透气的样子,推开窗户,伸着脖子,就为了看清楚这一对男女的举动。他们两人动作很亲密,却也没有多余的小动作。待人走到楼下,桑无焉失去观察角度,什么八卦也没瞧到。等了一会儿,那女士撑起另一把伞走向雨中,留下他一个人。

知道他马上要上来,桑无焉立刻关上窗户,走到李老师的办公桌前端正地坐好,还找了本教育刊物拿在手里装模作样。教音乐的吴老师抬起头看了桑无焉一眼,目光落到她手中的杂志上以后,变得奇怪起来。

桑无焉这才发现自己将书拿反了。于是,她冲着吴老师傻傻一笑,急忙换了过来。

然后,她时不时地瞄了瞄门口,再瞄一瞄手上的书。

他走得真慢,几分钟才上来,而且声音很轻。待他出现在办公室门口的时候,两位老师先后和他打招呼:“苏老师来了啊。雨大吧?”

苏念衾点点头,拄着盲杖走到自己的桌前。他放下盲杖,而另一只手上的雨伞却让他左右为难了起来。

伞还在滴水,要是就这么挂着,恐怕将地上弄脏。要是撑开,下课后人多,又会妨碍人家。他对这个办公室不是非常熟,也不知道究竟还能搁哪儿。而他明显更不愿意求助于别人。

那两位老师明显没有察觉他的情绪,但是桑无焉却注意到了。

桑无焉走过去:“苏老师,我帮你搁那边桶里。”

原本他也没注意办公室里还有第四个人存在,何况这人还是上次被他呵斥过的桑无焉。

桑无焉伸手去接他手中的伞,没想到他却一点没有松手的意思。可她的话都出口了,还当着其他人的面,于是放也不是,夺也不是。

两人僵持了三秒钟,就听见下课铃声响了。

看着他冷冰冰的脸,桑无焉顿时觉得自己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人家那两位老师多明智,估计早就知道他是一枚可以瞬间夺人性命的锃锃铁钉,干脆不招不惹。

下课铃响起的一瞬间,走廊上传来孩子们的嬉闹声,眼看人流就要涌向这边。桑无焉在心中默默想:数三下,要是他还是这样,我掉头就走。

待她才默数到二,苏念衾却突然松开伞,淡淡说:“劳烦了。”

这“劳烦”二字,让桑无焉诧异地张了张嘴巴,讷讷地回道:“没事儿啊。”

后来她回到位子上才想起来,也许这人除了脾气坏以外还脸薄。要是别人看到他和一小姑娘争东西,确实挺丢脸的。

李老师下了课走进办公室,桑无焉急忙起身迎接,却不想李老师对着苏念衾说:“苏老师,不好意思,下节你的盲文课我想占用会儿时间,学校刚下通知,要马上给学生讲一讲元旦放假事宜,没问题吧?”

李老师在学校里向来以和善闻名。虽然苏念衾冒着雨就为来上这一节课,也没啥异议,点头说:“没问题。”

李老师得到答复,一刻也没逗留,拿起包又朝门外走去,走了一半又折回来对桑无焉说:“小桑,这儿没啥了。你要是有别的事可以先走了。”

“嗯。”桑无焉说。

但是她却半点没有离开的意思,学校也没课。因为实习,电台那边也请假了。如果现在回去,也是一个人守在家里,静得发慌,还不如学校热闹。

桑无焉等着上课铃响了后,又回到座位上。

苏念衾的办公桌和李老师挨在一起,面对面。故而,现在两人正好也面对面。

桑无焉又开始趴在桌子上,发呆。而苏念衾有条不紊地从抽屉里拿出一本盲文书,翻到有书签的那一页,开始阅读。他的双手平放在上面,从左到右有节奏地移动。

这是第四节课,刚才那两位老师已经去上课了,没有课的老师也悉数回家。办公室只剩下他俩。苏念衾没走是因为刚才李老师说要占用一会儿时间,并没有说是用整节课,所以万一她提前讲完了,他还是要继续去上课。

窗外的雨渐渐变大,打在玻璃上滴答作响。

桑无焉闲来无事也从旁边吴老师的桌子上找书看。吴老师是教语文的,只摆着本语文教参。折痕处正是刘禹锡的《乌衣巷》,桑无焉从小对诗词就有兴趣。以前,魏昊家总放《唐诗三百首》的朗诵磁带,结果她在隔壁都听会了还能背个滚瓜烂熟,魏昊却不会。

这首《乌衣巷》她也会,只是记不确切了,于是看着书不禁在嘴上默念出来:“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因为高中念的理科,大学读教育心理系,已经许多年没接触过这类古诗,突然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难免有些感慨,于是不禁又重复了一次。

她读诗的声音很小,几乎有些自言自语了,要是隔几步远的话根本听不见。可是,坐在她对面的苏念衾听得真切。

当她又念到“乌衣巷口夕阳斜”这地方,苏念衾终于忍无可忍地说:“这字念xiá。”

“啊?什么?”桑无焉迷惑。

“乌衣巷口夕阳xiá。”

“明明就是夕阳斜。”桑无焉皱眉,准备将书递到他面前,让他亲眼看看,书上明明白白写的就是倾斜的“斜”字,可是动作到了半空又悄悄收回去。

“我知道是斜,但是在这句诗里应该念xiá,二声。”苏念衾说话时,眉宇一皱,露着种倨傲。

他平时一直是一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如此多言纠正桑无焉,可见听她在耳边反复这么斜啊斜地念,心中无奈到了几点。

“呃?”桑无焉顿时脸上一窘,狡辩说,“不是吧?我读书的时候它就念斜的。”

苏念衾再也懒得搭理她。

平时学艺不精,这回丢脸丢到姥姥家了。桑无焉咬了咬嘴唇,急忙想说点别的解解围。

“我读大二的时候还去过这个叫乌衣巷的地方。”她一面说一面瞅了瞅苏念衾,发现他读盲文的动作比刚才慢了许多,也许是在听她谈话吧。于是,她在记忆里急忙搜索和乌衣巷有关的趣事。

“听导游讲了我才知道原来王羲之和王献之就是乌衣巷里的王谢之一啊。而且那个王献之风流得要死,还整了个什么摆渡的典故出来。”

苏念衾补充道:“叫桃叶渡。不过这首诗里的王谢不是指的这二王。”

“啊?那是谁?”

“王导。”

“都是一个朝代的?”

“还是亲戚。”

不知是他今天心情特别好,还是真的对桑无焉说的东西有兴趣,苏念衾居然破天荒地用正常人的口气给她搭了话。

桑无焉呵呵一笑,“可是我不认识王导,所以还是觉得王献之和桃叶的故事好玩。”

而苏念衾的手却彻底地在盲文间停了下来,他抬起头,目光落在别处,不知道想什么,有些出神。过了好半会儿,他才将注意力转回书本上。

气氛又回到了沉默状态,仿佛刚才的那些对话根本就没发生。快十二点了,为了避开坐车高峰,桑无焉决定收拾东西先撤。到楼下,她一看天,想了想又折回二楼办公室。

她走到窗户前的小桶前,拿起苏念衾的伞,再放到他手边,“你的伞,别忘带了,还下雨呢。”

东西是她帮他放的,要是她不送回来,他肯定找不着。

桑无焉在学校不到两个星期,就和去年刚分配来的小王老师混成了熟人。

“他不是我们这儿的老师。”小王谈起苏念衾的时候说。

“啊?”

“原先教盲文的郑老师生孩子休产假去了,徐老师又退休,本来学校要返聘她的,结果她得去外地带外孙,就缺盲文老师。裴校长和苏老师很熟,正好让他来代课,看这样子要代半年多吧。”

“那他原来是干什么的?不在其他地方教书?”

“不知道。”小王摇头,“他也从来不和我们闲聊。”

“哦。”

“可是他眼睛这样,能干啥呀?”小王反问。

桑无焉耸耸肩,有一下没一下地转着手中的签字笔,思绪飘到别处。

念小学时她个子不高,每学期排体育队形老是站第一排的最后几个。无论做广播体操还是上体育课,和她挨着站的总是黄小燕。两个小个子凑一起,倒显得精神。恰好黄小燕家和她家挨得近,一直约好一起回家,她要是挨欺负,总是黄小燕替她出头,所以小学后来几年,两个人几乎形影不离。

有一年,她和黄小燕每次回家时都会在车站遇见一个盲人哥哥。虽然双眼失明,但一点儿也没影响他对生活的态度,因为他长得很好看,加上表情很和蔼可亲,时不时会有一同等车的人前去搭讪,关心他点什么,或者帮点忙,包括黄小燕在内。

黄小燕是标准的乐天派、自来熟,和谁都能神侃。其实,桑无焉也一直很想问他:“生下来就失明的话,要是别人说蓝色或者红色,你知道是什么模样吗?”生物课上学过红绿色盲的知识,她知道有类人分不出来红色和绿色,看起来是一样。

她由此一直好奇,要是全盲的人,怎么体会颜色呢?

但是桑无焉从来不敢。自始至终,桑无焉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

小时候的桑无焉个性和现在有些不一样,在家里倒是嘻嘻哈哈谁也不怕,可是一出去就蔫蔫的。外边的叔叔阿姨或者同学老师,只要在她没有思想准备的时候突然问她点什么,她的心脏立刻飞速擂鼓,然后说话就开始结巴。

用桑妈妈的话说,就是一点儿也不大方得体,嘴巴也不甜。总之,不招人喜欢。

六年级的黄小燕已经有了自己的一套爱情哲理——喜欢的东西,就要勇敢去争取。那个时期,班上谈恋爱的不是没有,大家懵懵懂懂的,某个女生和男生下课一起嬉闹的话,时常会传出风言风语。

桑无焉内向些,却不呆,她看得出,黄小燕对那个盲哥哥不是没有别的心思。

后来,黄小燕要回她爸爸工作的工厂里的子弟学校念初中。子弟学校离市区有点远,黄小燕再也不能拉着她顺道路过那个车站。只是偶尔,桑无焉还能遇见那位盲哥哥,常年不变的笑仍然挂在他的脸上。

桑无焉到了新学校以后,桑妈妈先开始还听着她时时念叨起黄小燕来,无非是他们那个组扫地,某个男生又不扫,害得她们每个人分担了很多,还不敢告诉老师。

“要是小燕在,绝对不可能就这么算了。”桑无焉闷闷不乐地说。

“那你去告诉老师啊。”桑妈妈说。

“我?我才不去。”

或者又是她收数学作业,某个同学没有交,她把名字报告给老师,结果害得这同学一个星期没给桑无焉好脸色看。

“要是小燕在,绝对会替我出气。”桑无焉又开始自言自语地唠叨。

但是,渐渐地,桑无焉提起黄小燕的时候越来越少。两个人学校隔得远了,当时用电话的不多,联系少了,见面也少了,累积了六年的情谊似乎也在时间的流逝中渐渐冲淡。

到了最后,桑无焉都忘记每年六月提前向妈妈要零花钱,给黄小燕准备生日礼物这件事了。

直到有一天,桑无焉和妈妈一起去买鞋,在门口看到黄小燕的妈妈。黄妈妈一脸憔悴,桑无焉叫她的时候她正在等红绿灯,看到桑无焉半天才回过神来笑笑。大概只觉得脸熟,却忘了桑无焉叫啥。

“李阿姨,我是桑无焉,是小燕的小学同学呀。”

“哦,一下子蹿这么高了。”黄妈妈点点头,又朝桑妈妈笑了下。

父母一般都这样,总是觉得自己的孩子难带,而别人的孩子嗖地就长大了。

“小燕好吗?好久不见她了。”桑无焉又问。

不问还好,一问起来,黄妈妈半天不见回答,却先红了眼睛。

“小燕……”她别过脸去,“小燕她生病了。”话刚说完,眼泪就滚了出来。

黄小燕得的是脑癌。

三个星期前查出来,已经送到北京去治疗了。这次黄妈妈回来,是四处借钱的。

分手后,桑无焉走了好几米,又不禁回了回头,看到黄妈妈急匆匆地在人群中穿行,缓缓地就分不清究竟是哪个背影了。

以前,小燕就爱说:“脑仁儿疼。”

桑无焉在家无理哭闹的时候,也常听妈妈向爸爸告状说:“你女儿真是吵得我脑仁儿疼。”所以她并不知道这个脑仁儿疼是啥滋味,她也不能完全明白脑癌究竟是啥病。

但是,十多岁的孩子却晓得癌症就是要死人的病。

她回到家情绪低落极了,大人叫了好几次吃饭,她都没听见。最后桑爸爸将她拉出来坐在餐桌前之后,才发现桑无焉已经泪流满面了。

两个大人不禁对视一眼,随即一起叹气。

第二个周末,桑爸爸陪着桑无焉到了黄小燕家里,正好她奶奶在煮饭。桑无焉得到爸爸的示意以后,将手里的牛皮纸信封给了黄奶奶,寒暄了几句就走了。

信封装了一沓钱,是桑爸爸刚从银行里取的工资。

一年后,黄小燕结束治疗回到B城。桑无焉高兴坏了,而大人们都知道,手术并不能挽回什么,癌细胞在继续扩散。

那一天的情景,桑无焉永远记得。

她放学后去了黄小燕家。黄家在闹市区的一栋临街的楼上,七楼。桑无焉背着书包气喘吁吁地一口气跑上去,正好看到黄小燕蹲在屋子门口的蜂窝煤前扇火,炉子中午弄熄了,现在还没点燃,整个过道里都是呛人的煤烟。

黄小燕一手扇火,一手捂住鼻子,呛得眼泪直冒。

“小燕!”桑无焉叫了一声。

黄小燕闻声,回过头来,看见是桑无焉,便嘿嘿一笑。

同时,里面的一个中年男人也探了个头出来,手里小心翼翼地抱着个婴儿。这个中年男人,桑无焉见过,是黄小燕的爸爸。至于那个婴儿,她却不认识。

“这是我妹妹,才两个月呢。”黄小燕笑笑。

桑无焉瞪大眼睛,问:“亲的?”她知道黄爸爸是厂矿的工人,超生是要丢工作的。

“当然是亲的了,难道我俩长得不像?”黄小燕说。

桑无焉在黄家吃过饭留到很晚,直到父母来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走到楼下的时候,桑妈妈突然说:“这当父母的也太过分了,孩子还没咋样呢,二胎都生出来了!”

桑爸爸瞅了瞅孩子,再向妻子使了个脸色,示意她不要说下去。

可是就是这么一句话,和刚才在楼道里那张不小心沾了点煤灰,瘦得只剩下皮的笑脸,一起烙在了桑无焉的记忆里。

数月后的某一天,桑无焉在家接到了黄小燕去世的消息。

也是在这样阴雨绵绵的天气里。 lA0m7XYpbh/Ajcz2/VPQHQ0/hUyt2Xeqx3w50xj4DBFSDP3RPtP4p0263DRESz9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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