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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错再错

红日西斜,晚霞漫天,宰相裴炎迈着沉重的步伐穿过宣政门,应天后的召见。深秋的狂风一阵接一阵刮过,楼台殿宇发出阵阵悲鸣,如同他此时的心绪,片刻不得宁静。

他心中这场风暴源于两份将领的奏章,或者更准确地说源于一场胜利——裴行俭平定东突厥。

虽然只是一场平叛战争,其艰辛却超乎想象。叛军势力盛极之时突厥二十四州首领皆举反旗,不但占据汗国旧地,还挥师南下疯狂进攻,似乎要把大唐的一切都砸个稀烂,重塑当年始毕可汗的伟业。鸿胪寺卿萧嗣业受命戡乱,一战而败,几乎全军覆没。叛军愈加猖狂,兵锋直指定州和营州。

定州是河北要地,其刺史身份非凡,乃天皇十四叔霍王李元轨。李世民同辈的亲王已不多,唯韩王元嘉、霍王元轨、舒王元名、鲁王灵夔、滕王元婴五人,其中又以韩霍二王身份最高、名望最重。倘若皇叔被叛军擒获或杀害,不单是军事的失败,更是大唐的耻辱。幸而霍王颇有胆略,情急之下命令收起旌旗、敞开城门,将城池毫不设防地暴露在敌人面前。这怪异举动反而使叛军畏惧,怀疑是陷阱,连夜收兵撤退。

空城计侥幸保住了定州,另一路的营州( 今辽宁朝阳 )却更艰难。营州不仅防卫河北,也是连接安东的重镇,一旦陷落李治苦心开拓的高丽之地也将失去。营州都督周道务是皇家驸马,其妻临川公主也在城中,这对夫妻已做好与城池共存亡的准备。关键时刻一个名叫唐休璟的户曹参军站出来主动请缨,周道务很钦佩他的胆色,勉强给他凑了两千兵,但寡众悬殊也没抱多大希望。可谁也没想到,这个从八品的小官竟是个心志如铁的狠角色,面对数倍于己的敌军,纵马当先浴血拼杀,凭着惊人的意志将叛军暂时击退了。

但一场小胜改变不了时局,唐军在突厥叛军面前一触即溃、一溃千里,这不仅因为统帅无能,也是连年战争的恶果,富有作战经验的士兵差不多都在历年与吐蕃、新罗的征战中殒命了,以至于有人编了一首顺口溜“天下恶官职,不过是府兵。四面有贼动,当日即须行。有缘重相见,业薄即隔生。逢贼被打煞,五品无人诤。”只要身在军籍,几乎就是在鬼门关前排了队。大唐需要的不仅是优秀的将士,更需要一马当先的英雄,一位能把万千散沙凝聚成一把利剑的英雄!所有人都在翘首企盼……直至裴行俭临危受命的那一刻。

平叛的过程不似坊间流传的那么精彩,根本不存在什么计中计,横水那场败仗是真败,完全是曹怀舜贪功冒进所致,李文暕也没能救出曹部,最后是以重金贿赂阿史那伏念才勉强逃回,此役损兵数万,曹怀舜被追究责任流放岭南。战局烂得不能再烂了,然而唯此才更能展现裴行俭的实力!

天才的统帅根本不需要事先运筹,因为战场的任何一丝变化都会给他创造机会,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唯有因势而变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得知横水受挫的消息,裴行俭反应迅速,立刻派程务挺奇袭敌人老巢,仅此一役就注定了结果。阿史那伏念被他牢牢攥在手心里,无论怎样挣扎最终都将失败。这不是裴行俭第一次立下大功,早在三年前他就以护送波斯王子回国为掩护,突袭擒获了意欲谋反的西突厥首领阿史那都支。这两次成功都显露出裴行俭有别于一般将领之处,不但勇敢,更懂得见机行事运用智谋,以最小的代价获得最大的胜利——他正是大唐王朝最需要的人。

天皇公然夸赞裴行俭的将才,百官称颂裴行俭的功劳,连民间都在流传裴行俭的故事,这让裴炎很不舒服!

裴行俭现在的官职是礼部尚书,兼右卫大将军,无论文职还是武职都已是正三品,这次立功又该如何封赏?最合理的安排就是像当年李勣、刘仁轨一样晋升宰相。而以他现在的声望,一旦跻身宰相行列必然会成为主角,裴炎就要靠边站了。

对裴炎而言,失去首席宰相的位置真的很重要吗?其实也未必,自李治登基以来宰相换了四十多个,谁能掌一辈子权?可人过留名雁过留声,现在退下来他实在不甘心。裴炎很清楚自己的相位是如何得来的,也很清楚在那些所谓正直之臣眼中自己是什么形象。作为一个骨子里将儒家纲常看得比天还重的人,其实他对自己的做法也不认同的,平心而论但凡他的仕途有一丝飞腾的希望,也不会走攀附中宫这条路。

因此他希望自己出淤泥而不染,左道起家而归于正途,扭转旁人对自己的看法。而裴行俭的异军突起扰乱了一切,如果他首席宰相的位置被人取代,还有什么出头露脸的机会?何况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裴行俭又是什么想法?此人不是天后亲信,万一排挤他、打压他,甚至直接把他赶下相位,那时多尴尬?钻营取巧获得侍中之位,干了不到半年就被灰溜溜地赶下台,到那时他岂不成了官场的笑话?

一笔写不出两个“裴”字,其实两人还是同乡同族,老天却偏要让他俩成为权力场上的对手。就在裴炎一筹莫展之际,程务挺、张虔勖相继上疏告状,给他送来了阻止裴行俭入相的妙计。

不过这办法是极不光彩的,甚至可能给国家带来祸患,作为一个心系李唐社稷又决意“改邪归正”的人,该不该再行此下策?魏玄同告诉他“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可一边是国家安危,一边是自己的前途命运,如何决断?整整三天三夜,裴炎吃不下睡不安,但总这么拖着也不是办法,再过几日裴行俭就要凯旋回京。无奈之下裴炎只得将两份奏疏上交,请二圣亲自决断。

很快,召见的命令就传来,不过召见他的只有天后——天皇早已无力理政,所有奏疏皆由天后处置,说是上奏二圣,其实就是汇报给武媚一人。

门下省到宣政殿,短短一段路,裴炎却感觉自己涉过千山万水,忧心忡忡登上大殿。却见天后已在龙床之畔坐定,没有垂珠帘,身边只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官伺候。裴炎依稀记得她叫上官婉儿,是上官仪的孙女,前不久刚封为才人——世人皆知天皇卧榻是最危险之地,哪个女人敢轻易染指?上官婉儿的才人封号只是虚名,就是给她个五品的名分,区别于一般宫女。她的实际差事是伺候天后,顺便做些案牍之事。

施过礼,赐了座,裴炎便开言道:“前日元万顷提及天后众侄儿任官之事,臣未能及时从命,还望天后宽……”

“你做得对!”他未说完武媚便开口打断,“而今百官已疑我任用私党,再提拔亲戚更授人以柄。此事非本宫授意,全是下面的人献殷勤。你阻拦是对的,保全本宫贤名,我还要感谢你呢。”

任用私党已是不争的事实,可她嘴上绝不承认,这在裴炎听来也甚感欣慰,似乎这样一来他先前的作为也是为了社稷,哪怕有失偏颇也情有可原。忙称颂:“仰赖天后圣明,臣尽责而已。”

“不过……”武媚话锋一转,“昔日我待我们武家也确实刻薄了点儿。惟良、怀运且不论,元庆、元爽皆死于远谪,而今我身边只有承嗣这一个亲侄,至于那个武懿宗,无甚才干、做事糊涂,屡加教谕才升了个中郎将,实在不成材。或许是我年纪老了,近来常忆起往昔之事,身边若能多几个晚辈,哪怕陪我说说话也好啊!”

她若生打硬要,裴炎保不准会据理力争,可她摆出一脸可怜相,裴炎反倒如坐针毡,觉得自己全然拒绝未免说不过去,于是试探道:“别人倒也罢了,听闻武三思乃天后亲侄,自幼读书,甚有才学。要不单把他召来,授予……”

“我不管!”武媚把手一摆,“你们看着办就是了。”

裴炎苦笑,到头来还是得提拔一个,却见天后从袖中取出那两份奏疏,放于案上,脸色严峻起来——正题才刚刚开始!

这两份奏疏针对的都是裴行俭。程务挺指出,横水战败裴行俭未及时救援曹部,而且金牙山之役裴行俭并未亲赴督战,掀掉叛军老巢是他自己的功劳。张虔勖则声称,金牙山之战以后突厥人心大乱,本可一举歼灭,裴行俭偏偏主张招安,并私下与阿史那伏念订约,只要投降保其不死。二将都认为这是养虎为患,主张处死伏念。两份奏疏看似有理有据、慷慨激昂,其实通篇只有两个字——嫉妒!

程务挺是将门虎子,也曾立过不少功劳,怎甘心屈居人下?这次金牙山是他打下的,自然要争头功。张虔勖虽无家世背景,却也是老行伍,从戎近三十载,南征北战东征西讨,一直是当配角,好不容易有机会擒杀贼首露一次大脸,裴行俭偏要招降,最终与大功失之交臂,故而衔恨。

身为主帅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何须每战亲临敌锋?用武之德保大戢兵,苟利社稷何必杀戮?这些道理武媚都懂,却一脸决然道:“程张二将所奏有理,阿史那伏念的确该杀!”

这态度并不在裴炎意料之外,他知道天后与裴行俭有恩怨,三十年前争论废王立武时裴行俭就是长孙无忌一派的,还曾遭到贬黜,因军功卓著才咸鱼翻生,天后自然不希望此人继续做大。而压制裴行俭的最好办法就是杀掉伏念,这等于向天下公示纳降错误,功劳应属于程务挺等人,裴行俭既无功劳,也就没了升官受赏的理由。仅从私心而论裴炎何尝不想如此?可这么干不但有失公正,还可能造成大患,裴炎只好把胸中所忧吐露出来:“区区降虏,何足为惜?臣唯恐朝廷失人心耳!人无信不立,国无信则衰。裴行俭奉命出征执掌三军,有便宜之权,既许伏念不死,便如圣谕天宪。今若出尔反尔,大玷天朝之明,一令逆则百令失,今后还敢投效我朝?”

“人臣者,以忠为本。自贞观四年我朝收服突厥,各部酋首皆尽称臣。朝廷赏以官爵待之不薄,竖子不知感恩反而作乱,和这等贼子有何信义可讲?裴行俭许其不死是卖法徇私邀买人心!”武媚非但不赞同,又给裴行俭造了个罪名。

裴炎岂会为对手辩白?但事关国家安危,出于宰相的职责有些话必须说。他离榻跪倒:“天后,昔日突厥所以臣服,皆太宗皇帝宽待所致。颉利可汗被俘,授右卫大将军,赐府于京,各部受封者仅五品以上便逾百人。然显庆以来屡次远征,突厥趋驰在前死伤无数,故生怨上之意,久不得恤遂生异志。今朝廷东和新罗、西御吐蕃,严守边庭暂无征伐,正是收拾突厥人心之时。倘将伏念处决,余者闻降则立死,必人人自危反意更坚。如此平而复反,反则再戡,恐我大唐永无宁日。”

武媚似乎早料到他要搬出这番道理,丝毫不为所动,镇定反驳:“不错,突厥之心不宜失,难道天下烝人之心便可轻弃?自其叛乱,多少百姓无辜受戮?多少将士阵亡横水?若不将叛首明正典刑,何以告慰天下人心?”

裴炎哑口无言,不是无法辩驳,而是自知枉费唇舌。天后看似抛出一条正义的理由,但这经不起推敲。不错,将阿史那伏念公开斩首一定大快人心,士兵会为之欢呼,百姓会为之喝彩,说这个反贼罪有应得。可杀过之后呢?突厥人更加忌恨朝廷,还会再造反,那时会有更多的百姓死于战火,更多士兵亡于疆场,兵燹绵延杀戮更众。可天后不管那么多,反正眼下收获民心,反正眼下要阻止裴行俭入相,她的权势便可更加巩固。道义之争是假的,利害之辩是假的,唯有权力之争才是真的!

武媚立场已摆明,把两份奏疏向前一推,意味深长地说:“这等事本来无须向本宫禀报,功过赏罚政事堂自可拿出建议,本宫与天皇斟酌采纳便是。宰相者,燮理阴阳,统摄百僚。这是爱卿分内之事,您说是不是?”言下之意很明确——阿史那伏念必杀、裴行俭必阻,但此事我不会亲自出手,保住相位你也是受益者,所以你来做!

裴炎心中隐藏的最后一丝侥幸也被她看穿——躲不过,终究躲不过!天后还是将这难题推了回来。干下这件勾当他会越陷越深,而且将背负嫉贤妒能的恶名,国家也会埋下危机,可是不答应就要失势,而且天后的态度已阐明,他若执意抗拒,恐怕不等裴行俭来,天后就要撤换他!

裴炎已无可回避,怎么办?是甘愿失势维护道义,还是为了保住权位再次出卖良心?他方寸已乱、头疼欲裂……

武媚看出他心中仍在纠结,却不动声色,轻描淡写地说:“操刀不割,失利之期;执戈不伐,贼人将来。春秋之际周平王遭乱,逃亡于外。秦穆公有勤王之意,晋文公遣使阻拦,而自奉平王戡乱还都,遂成霸主之业。可见际遇不可失,为人当自信,此即孔子所谓‘当仁不让于师’。”说到这儿她故意瞟了裴炎一眼,叹道,“唉!可惜三代以下真丈夫罕矣!”

闻听此激将之言,裴炎心中的天平渐渐倾斜——作为一个熟读《左传》的人,这典故他再清楚不过,秦晋可谓一时瑜亮,以秦穆公之雄才大略,晋文公若不阻其勤王,何以自立功业、跻身五霸?人生为己,天经地义;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我裴炎才略不输于人,也有满怀壮志,也愿为天下苍生造福,凭什么非要自己跟自己过不去?若大权在手,何愁不能洗刷前耻?就算突厥复叛,这次结好程务挺、张虔勖,日后重用他们平叛就是了,到那时是杀是抚还不是我说了算?即便事有不顺,大不了我亲赴战阵,拼上老命给天下一个交代!好不容易问鼎相位,怎可一事无成狼狈而退?魏玄同也曾劝我“率性之谓道”,事已至此不妨再率性一次。裴行俭,功名面前当仁不让,只好对不住你啦!

想至此他朝上施礼:“臣愚钝,谋而无断,幸而天后垂教。军功之事自会周详处置,必不负天后所托。”

武媚终于露出满意的笑容,不再继续这话题,沉默片刻转而道:“东宫招贤纳士,太子舍人尚缺一员,叫你儿子裴懿赴任吧。”

“嗯?”裴炎心思还沉浸在那件事上,半天才反应过来,“犬子资历尚轻、才力不济,岂敢腆……”

“不必推辞啦!”媚娘笑道,“我这不是酬谢,是听说你儿在地方上干得不错,现在不正提拔政绩卓越之人么?放心吧,此事我亲自吩咐魏玄同,不是你这宰相以权谋私。”

背黑锅也好,被逼也好,天大的私都已经谋了,哪还保得住这点小名节?裴炎哭笑不得,只好替儿子谢恩。媚娘起身,拿起桌上那两份奏章,走下龙墀亲自交到他手中:“天皇近来病势转重,朝廷之事本宫也难周全,还要多多倚仗裴公。”

裴炎投效她虽久,却也从不曾这样与她咫尺相对,连忙低头不敢正视,听到这话心里多少有一丝安慰:“蒙天后恩,必尽心竭力……臣告退。”

“去吧。”

事情虽已定下,裴炎心里仍觉惴惴,迈出殿门的那一刻他又犯了犹豫——这么干真的行吗?将来突厥若叛,还能似这次一样顺利平定吗?现在反悔还来得及吗?他脚步略一踟蹰,背后又传来天后的谆谆嘱咐:“记住,当仁不让!”

“是……”裴炎提了口气,狠狠心,迈着坚定的步伐降阶而去。

媚娘如释重负,转身回归座位,却见侍立在旁的上官婉儿正睁大眼睛望着自己,一副大惑不解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有话要说吗?”媚娘喜欢这个聪慧而有文采的孩子,颇有倾心栽培之意,因而许多隐秘之事单对她不吝相告。

“是。”婉儿放胆问,“天后不是已筹划好封侄子们什么官了吗?为何又变主意,还夸裴侍中做得对?”

媚娘笑而不答,悠然道出句古语:“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无怪婉儿诧异,她武媚娘从来一言九鼎,皇帝都要让三分,何时容臣下阻止她的决定?何时又有耐心听人据理辩驳?今天确实有点儿反常——因为她知道裴炎这个人至关重要。

前番她之所以对薛元超教诲李显乐观其成,便是出于长远算计。虽说薛元超秉性懦弱,但归根结底还是李治的心腹挚友,又是皇亲,对李唐社稷无比忠诚,不可能为她所用。让薛元超专心侍奉太子,便无法多摄朝政,她便可以进一步操控中书、门下大权。而她需要什么样的人替她坐镇政事堂呢?一个万事体贴、全力逢迎的人固然可靠,但那等小人不会被朝野认同;一个正直无私、法度严明的人能被百官公允,却又不会听她摆布。所以她需要的恰是裴炎这种,有才干、有学识、有理想、有操守,稍缺点儿资历却又不乏权欲,能被百官大体上认可,却又逃不出她掌心的人。

千羊之皮不如一狐之腋,现在这个节骨眼上,拢住裴炎要比提拔她那帮侄子重要得多……

永隆二年十月,裴行俭顺利回京,向朝廷献俘。天皇甚喜,认为这场胜利为新太子的“监国”开了好头,于是宣布改元,年号开耀。三天后,阿史那伏念、阿史德温傅为首的五十四名东突厥叛乱首领被押赴长安闹市,公开斩首。

北风阵阵,寒气刺骨,刑场的气氛却甚是热烈。消息传开,莫说都城内外,连附近州县的百姓也赶来了。刑场周遭拥挤不动,附近的树上、房上都爬满了人,大伙乱哄哄朝行刑台呐喊着、咒骂着,有些人甚至朝刑犯投掷石块,恣意发泄着愤怒和仇恨。所有人犯皆绑缚双臂灰头土脸,就连阿史那伏念也低着头茫然不语,不知是被老百姓的气势吓住了,还是已对这个朝廷、这个国家、这个世道彻底失望。

钢刀落定,鲜血纷飞,五十四颗脑袋满地乱滚。围观之人却迸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叛贼被杀啦!祸患根除啦!那些被他们杀死的人终于大仇得报!大唐万岁!

每个人都喜气洋洋,他们的街谈巷议更丰富了。当然,百姓不会忘记平叛的英雄裴大将军,恐怕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编出裴将军奋战三百回合,刀劈阿史那伏念的故事。可是没人知道,此刻他们的大英雄就坐在刑场正对面的一家酒楼上,怅然望着这熙攘的一幕。

卸去甲胄换上便装,他不过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者,衣着朴素、其貌不扬,没人晓得他是谁,更不会有人了解他的心情是何等失落。朝廷论功行赏,程务挺以金牙山之功晋升右武卫将军,张虔勖以逼降伏念之功晋升左武卫将军,而他这个精心筹划整个战略的人却什么也没得到。

赏罚不公倒也罢了,朝廷还做了一件愚蠢至极的事。随着阿史那伏念之死,朝廷丧失了信义,也丧失了突厥的人心,叛乱必定还会再起。戎马辛劳功亏一篑,这场仗白打啦!

从阿史德奉职,到阿史德温傅,再到阿史那伏念,突厥之乱平了又起,起了又平。一次次精心筹划、英勇奋战,又一次次本末舛逆、前功尽弃,何时是个头?难道朝廷真的参不透其中利害?荒谬决断的根源又在哪里呢?裴行俭心里清楚,但对这一切只能抱以无奈。数年来他像救火一般,奔走于东西突厥以及吐蕃战场之间,其实早已心力交瘁,也染了一身的病,不过是凭着对国家的忠诚强自支撑,而这也改变不了日趋被动的局面。莫看长安、洛阳繁花似锦,边庭却已面目全非,前不久据监牧使上奏,自突厥首次叛乱以来朝廷丧失战马共计十八万匹,精于养马的吏卒被杀被虏者达六百余人,唐军战力已大打折扣,长此以往如何驰骋大漠与那些骁勇的游牧民族争锋?突厥复国恐怕是早晚的事……算啦!该尽的忠心已经尽到,国势如此孰能奈何?回家养病吧。

他嗟叹不已起身下楼,刚迈出酒楼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说话声:“贼人授首,大快人心,此皆裴侍中之明断。我昨夜兴奋无眠,连写了两首诗,烦劳薛兄转呈侍中过目。卑职担任军吏也有几年了,若能复归宪台或者到地方任职,到底比现在体面些……”

他抬头望去,见拴马桩旁站着两人,也是来看热闹的,其中一人年约四十、身材瘦削、白面长须,头戴青幅巾,身穿丝绵袍,正眉飞色舞地跟另一人说话。裴行俭一眼就认出,是他军中记室骆宾王。

骆宾王,字观光,婺州义乌县人,家世寒微自幼好学,据说七岁时就曾作过一首《咏鹅》诗,有神童之美誉。他的名字很怪,却颇有门道,来源于《易经》中的观卦:“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既然以宾于王庭为名,自然是有志于仕途的人。惜乎他运道不佳,显庆以来几度逐鹿科场,皆铩羽而归,没耐性再考就投至道王府为幕宾,可没过两年道王李元庆就过世了,他又到朝廷求了个芝麻官。当时的宰相李敬玄爱他的诗才,屡加提携,渐渐升至侍御史。沿这条路走下去,前途还是很光明的,可他却自负才高、行为不羁,因收受贿赂被朝廷罢了官,还曾一度下狱。迈出牢房一切都没了,他只能从头开始,几经辗转才到裴行俭军中充任记室,负责文书信函之事。

此刻骆宾王侃侃而谈,稍一扭头也看到了裴行俭,顿时脸色羞得通红——正和他说话的这位朋友姓薛名仲璋,官居监察御史,是裴炎的亲外甥。

裴行俭见此情形胸中泛起一阵凄凉——知我失势,这么快就见风使舵改换门庭,世态炎凉可悲可叹!

“将军……您也来了。”骆宾王呆了片刻,忙赔笑施礼。

薛仲璋更尴尬,自己舅舅刚跟人家结怨,这话可怎么说?只道了句:“大将军,连日征战辛苦了。卑职还有公务在身,再会再会。”很知趣地离开了。

没了碍眼的人,骆宾王的口风立刻转变:“朝廷未能采纳将军建议,竟将伏念处斩,卑职也感遗憾。”

“哼!”裴行俭见他两面三刀不禁冷笑,却也没说什么。

骆宾王不知自己方才的话已被他听去了,还以为他埋怨朝廷,忙替他不忿道:“程务挺、张虔勖忘恩负义挑拨是非,竟夺去将军功劳。实在可恶!”

“唉……”裴行俭叹息道,“西晋之时,王浑身为统帅嫉妒部将王濬平定东吴之功,以致各结朝臣弹劾争辩,至今为人所耻。我没他那么心胸狭窄,不至于衔恨部下,只是怕今日食言杀降,明日再无人敢归顺朝廷。”

骆宾王仍是一脸义愤填膺:“朝廷官员甚众,难道一个晓得利害的明眼人都没有?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皆是……”他话说一半又顿住——本想说皆是宰相裴炎嫉贤妒能,可刚才还跟人家外甥有说有笑,现在又骂人家,会不会装得太假?

裴行俭已猜到他想说什么,不禁连连摇头——不错,裴炎这么干确实可恶,简直是因私误国,但此事背后另有玄机。国家之事,唯祀与戎,自贞观以来凡有大捷必祭告宗庙,何况阿史那伏念是伪可汗,是杀是留绝非裴炎一人所能决定。敢这么干还不是背后有天后撑腰?这个女人不但胆大妄为,而且睚眦必报,废王立武时的旧事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只要这个女人掌权一日,就要和自己作对一日,自己便永远无法问鼎相位。更何况天皇的态度不也值得玩味吗?虽说天皇病重,不大管政务,但是关乎国家安危的大事难道也不闻不问?还是他对天后和裴炎的行为本身就是默许的呢?

裴行俭伺候李治半辈子,对这位天子不可谓不了解,这位天子实在是一个猜忌多疑之人。自己文居尚书、武居大将,差不多已是位极人臣,李治会让这样的人晋升宰相主持国政吗?或许早些年还可能,比如刘仁轨,而现在他病势沉重,需要考虑后事,鉴于昔日受制于长孙无忌的教训,他绝不可能安排一个手握兵权的强势宰相给儿子。甚至他也不曾忘记,当年自己曾是支持长孙无忌的,支持无忌几乎就等同于关陇权门,而他李治一生念念不忘的就是压制权门,压制一切可能对皇权构成威胁的人。所以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的原罪早在当初站在长孙无忌一边时已注定,不可能洗刷掉,哪怕李治一再提拔自己,派自己领兵打仗,也只是权宜之策,骨子里他从未信任过自己……或许天皇的一生从未信任过任何人,甚至对天后也非真心信任,而是不得不信任!

裴行俭心灰意冷,隐隐觉得有些胸闷头晕,不愿再思考这些纷纷扰扰,只想回家休息,也不理睬骆宾王,拔足便走。

“将军,我方才……”骆宾王见解释无用,想向他赔礼认错——虽说裴行俭遭排挤不能入相,毕竟还是兵权在握的大将,仍是自己上司,岂能轻易开罪?

“不必解释了。”裴行俭缓缓转过头,“既在官场,谁不为前程考虑?裴侍中若能提携你,你但去无妨,我不会作梗的。但老夫有几句好言,听不听全在你。自古士之致远者,必先器识,而后文艺。自恃诗文之才,浮躁炫露专务钻营,又岂能享禄长久?别整天想着投机取巧了,兢兢业业干几年实事,改改你的心性吧。”说罢转身而去。

可惜骆宾王根本没把这番良言装进心里,只是擦了擦额头冷汗,暗呼侥幸…… qs9VxQfkGIDESlbyWKPPVKf4jqMLgwKPvGmzurJm5cckUMw28AcmRclcTS9caKy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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