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贤列座,乌纱俨然,政事堂内一片肃穆,以侍中裴炎、中书令崔知温为首的官员正在商讨政务。
边庭战事已毕,盛大的皇家婚礼也结束了,喜庆气氛掩盖了东宫易主的尴尬,权力过渡也很顺利,接下来该平心静气处理政务了吧?可身为门下省长官的裴炎总觉得不踏实,仿佛屁股底下有钉子,难以安心就座。
裴炎,字子隆,出身关中四姓之一河东裴氏,早年就读弘文馆,以明经入仕,如今年近六旬,相较以往的宰相,他的仕途经历很特殊。开唐以来充任宰相的无外乎四类人:一是皇帝潜邸旧属,如房玄龄、李义府、李敬玄;二是皇亲国戚,如窦抗、高士廉、长孙无忌;三是于国有功的将领,如李勣、任雅相、刘仁轨;四是官场历练多年,曾在地方州县有斐然政绩的人,张行成、卢承庆、许圉师、张文瓘、李义琰等皆属此类。而裴炎跟这四种情况都不沾边,与其说他是个官员,还不如说是个学者。
考裴炎之履历,只在入仕之初当过一任地方参军,晋升侍御史,因学识优异、文笔出色转任起居舍人,兼弘文馆学士,从此他就牢牢固定在案牍工作上,一干就是半辈子。成天跟书打交道,没有出头露脸的机会,自然也没什么政绩可言。按理说他这类人很难进入朝廷中枢,更不要说当宰相了。然而世事难料,老天给他铺了一条与众不同的通天大道。
当初天后代君理政,苦于宰相掣肘,想培植自身势力,遂命外甥贺兰敏之主持兰台,召集文人编书,裴炎因精通《左传》第一次引起天后注意。后来贺兰敏之获罪被杀,天后又转而设置北门学士,其中范履冰、刘祎之、苗神客都与裴炎交好,佩服他的学识,没少在天后面前美言。裴炎虽是个做学问的人,却不是迂腐的书呆子,更不是没有理想抱负的人。折节读书,志在仕途,报效君王,造福苍生,只恨日月蹉跎上进无门,有了扭转命运的机会当然不能错过。他千万百计迎合天后,凭着攀附中宫转职到门下省,没过多久就晋升黄门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成为兼职宰相。时隔还不到一年,东宫刺杀明崇俨之事暴露,裴炎与薛元超、高智周共审此案,秉承天后密旨,将李贤定为谋反罪,因此受到嘉奖,坐上侍中的宝座。
如今刘仁轨转任太子少傅,王德真退为相王府长史,高智周也因病致仕;薛元超虽是中书令,深受天皇信任,却专心致力于对李显的教育,绝少过问政务,实际上只剩裴炎与另一位中书令崔知温坐镇政事堂。论政绩崔知温曾立有军功,论家世更是比裴氏还高贵的清河崔氏,其兄崔知悌现任尚书左丞,族兄崔知辩统兵多年,声望和家族势力皆非裴炎能比。但崔知温生性恬淡无争,身体也不大好,又深知裴炎背后有靠山,故而凡事推他做主,加之政事堂本就设在门下省,现在的裴炎不啻为首席宰相,完全可以说一不二。
然而大权在握并没有使裴炎感到欣慰,相反他却更加苦恼,总觉得同僚看自己的眼神怪怪的,耳畔似乎老有嘀嘀咕咕的声音,连那些宦官小吏对他的谄笑仿佛也藏着嘲讽——或许这就是心理作祟吧?
作为一个研究了半辈子《左传》,遍览孔圣人笔下忠奸善恶,又懂得什么是“牝鸡司晨,惟家之索”的人,心病因何而生,他自己最清楚不过。所以裴炎没有将政事堂当成一言堂,反而常把三省六部的官员召集起来,一起商议国事,对下属也十分和蔼。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惴惴不安,尤其最近有个人立了大功,很可能跻身宰相之列,甚至凌驾在他之上……
今日政事堂内官员甚多,除了两位宰相,几位尚书、侍郎也应邀而来,首要议题便是太子监国的问题。天皇鉴于李显入主东宫已有一年,决意让其监国——当然,这只是装样子,凭李显现在的才干不足以任事,读书学习才是该做的,此举旨在帮他稳固地位。但表面上也得似模似样,需要颁布诏书公示天下,所以政事堂召集大家一起斟酌。
经过中书舍人、给事中的反复修订,这份诏书已起草完毕,中书侍郎郭正一当众朗读:“惟天生丞人,牧以元后;维皇立国,副以储君。将以保绥家邦,安固后嗣者也。朕纂承洪业,兢业求同,夜分不寝,日昃忘倦。茫茫四海,惧一人之未周;蒸蒸万姓,恐一物之失所……皇太子显,温仁宽明,聪敏孝爱,动合至性,乐善承颜。宜令监国,委以赏罚之权,任军国之政,主祭宗庙……”众人侧耳聆听,眼睛却瞅着坐在主位上的裴炎。只见这位大宰相蹙眉低头,手中翻来覆去摆弄着一份奏章,心思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裴公……”崔知温并排坐在他身旁,见状连忙打断宣读,轻轻碰了他一下,“莫非对诏书言辞有何异议?”
“哦。”裴炎回过神来,赶紧把那份无关的奏疏放下,愧然一笑道,“没有。我觉得甚是稳妥,列位意下如何?”
在场众官员异口同声:“没有没有,诚如裴公所言。”
裴炎望着大家谨慎的笑容,心里颇不是滋味——大伙全看我颜色,不敢直抒胸臆,看来还是存有芥蒂啊!
“那就这样吧。”他无可奈何做出决断,“立刻正式抄录,颁行天下。”
沉默了一会儿,坐在下手的吏部侍郎魏玄同站起身,操着沉痛的语气道:“今晨接到消息,太子少保郝处俊薨了。该如何抚恤?”
怕什么来什么,闻听此讯裴炎越发心绪不宁——郝处俊不仅是前任宰相,更是李贤最坚定的支持者,此人为官正派、才智超群,却跟天后闹得水火不容,最后因李贤倒台不得不罢相。李治出于安慰之意授予其太子少保,可郝处俊心灰意冷忧郁成病,再没进过朝堂。现在这个人死了,与其说是病死的,还不如说是叫人挤兑死的,而他裴炎就是帮凶!
“唉!”他重重叹了口气,“郝少保性情刚正,是有功于国的人,又曾深受圣上器重,将这噩耗尽快奏明,请圣上亲加恩恤吧。”这样处置甚是公允,当年苏定方薨逝,因其生前与许敬宗党同,而主政的刘仁轨、杨弘武等人与许敬宗敌对,竟草草敷衍不告李治,裴炎不愿那么干;做完这个决定,他又补充道,“听闻郝少保有个嫡孙,名叫郝象贤,在宫中充任勋卫,学识人品尚佳,如今东宫正遴选青年才俊辅佐少主,能照顾就照顾一下。”郝象贤有两个儿子,长子郝北叟,官居司谏郎;次子郝南容,官居秘书郎,都是六品官。按照礼法父亲过世儿子守孝三载、孙辈却只一年,以郝家与天后的恩怨,三载之后北叟、南容守孝归来位置早丢了,天后绝不会对他们别开善心;现在趁早把孙辈的郝象贤官职确定,叫他辅佐太子,将来太子登基,潜邸之臣必得重用,这样郝家的仕途还可延续。裴炎这提议不仅是善举,似乎也有弥补良心亏欠之意。
“好。”魏玄同连连点头,“我亲自安排。”
话音刚落,站在一旁的元万顷接口道:“不仅东宫缺人,朝廷也在诠选,地方州县也报上来许多高才俊逸之士。类乎并州文水的处士武三思、武攸宁、武嗣宗等人,是不是也该尽快安排?”
所有人的目光都倏然射向元万顷,或鄙视、或庆幸、或愤怒、或幸灾乐祸——武三思乃武元庆之子,武攸宁乃天后伯父武士稜之孙,武嗣宗是武懿宗之弟,且不论具体才干如何,他们入仕明显是进一步扩大中宫势力。元万顷媚上不遗余力、令人齿冷,可天后权威赫赫,谁敢公然反驳?
愣了片刻,众人的目光渐渐移向做主的裴炎,只见他捋捋胡须,一本正经道:“这些人多是白身,又集于一地一姓,怎好任用?朝廷选官自有规程,还是等等再说吧。”
元万顷的靠山同样是天后,并不惧怕裴炎,当即反驳:“郝象贤也不曾任官,怎就破例照顾?”
本来这宰相当得就不光彩,还被中书舍人顶撞,颜面何存?裴炎镇定不下去了,提高嗓门嚷道:“郝象贤乃功臣子弟,而且值宿皇宫多年,跟那些武姓之人一样吗?”
“但是……”元万顷还欲多言,却被刘祎之捂住嘴,拉到一边。
“但是什么?”裴炎怒气未息,索性把话挑明,“中宫那边老夫自去应对,是好是歹归咎不到你头上。此处乃政事堂,列位宰相尚书在座,轮不到你说三道四!”
他这一阵咆哮,场面登时寂静,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出。结果还是崔知温打圆场:“裴公勿怒,您任相以来诸事和顺百僚公允,大家都有目共睹。元舍人一时莽撞,以后定不敢孟浪,您消消气吧。”
裴炎也感觉自己失态了,苦笑一阵,脸色略有和缓。正在这时有文吏上堂呈文:“右卫中郎将张虔勖自军中上疏,请相公过目。”裴炎刚舒展开的双眉又皱起来,忙接过来,却看都没看一眼,跟刚才反复把玩的那份奏章摞在一起,置于案头。
崔知温察言观色,不禁一笑——两个宰相并列坐着,人家又没说呈给哪个宰相,你怎就接过去了?裴炎平常很注意细节,今天竟让都没让自己一下,足见有极重的心事,连基本礼节都顾不上了。想至此崔知温笑道:“我看也没什么要紧事了,大家回去吧。”说罢率先起身下堂,回中书省办公。其他人也各自散去,唯有魏玄同没走。
“魏公还有何事?”裴炎虽然心烦,对他还是很客气——魏玄同非泛泛之辈,他与贞观名相魏徵乃是同族,论资格可比裴炎老得多,十多年前就官居吏部郎中,还辅佐过孝敬皇帝李弘。可惜他运气不佳,因与上官仪是好友,在废后事件中受连累,流放岭南十余年,至上元年间大赦才回到朝廷,班次反落到后面。不过现在的吏部尚书韦待价身兼武职,常年统兵在外,协同黑齿常之防御吐蕃,所以他这个侍郎实际上等同于吏部的当家人,地位也很高。
“圣人教诲,惟中惟庸,但欲求中道何其难也?自古罕有两全之事、两全之人。裴公凡事看开些,切莫苦了自己。”
裴炎闻听此言险些落泪,才知魏玄同留下是为了安慰自己,胸中顿感暖意:“不惜歌者苦,但伤知音少。我苦闷久矣,难得您这么个知己啊。”
魏玄同心想,这条路还不是你自己选的,却好心劝解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两姑之间难为妇,东西岔路必择其一。古人云‘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犹豫反复最误事,到头来难免进退失据、左右碰壁。”这番话不谈谁是谁非,单言做事准则——无论党附天后还是恪守臣节,你总要有个选择吧?身处其间左右逢源,你裴炎不是那样的人,也没那等本事!
这句话戳中裴炎的痛处,他捏着眉头无奈叹息:“我少年为学,苦读半生不求闻达,只愿不负报国之志。本欲效您家先人魏徵,如今众人却视我为李义府。这身污秽何以涤清?”
魏玄同品出了言下之意,左瞻右望一番,见大堂上下再无旁人,于是放胆道:“我太宗皇帝夺父兄位,既登大宝一改前愆,虚怀若谷察察为明,故能振兴天下。”话虽未点透,其寓意却很明确。
这道理裴炎也懂,可他跟李世民不一样,皇帝要改过自新没人敢不给机会,而他只是一介臣子。再者他资历平平、德不服众,之所以身登相位全靠天后支持,改弦更张谈何容易?若操之过急无异于自毁根基。到时候反武派不理解,又得罪天后,那才真是两脚踩空!虽然魏玄同的话对他没多大帮助,但有个人肯跟自己坦诚而谈,他还是很感激:“多谢魏公提点。我也不甘庸碌,只是际遇不可强求,这半年忙忙碌碌,却都是无关紧要之事,没有大显身手的机会。再说……”他想把自己眼下最发愁的事讲出来,可略一低头,扫见案头那两份将领的奏章,又犯了犹豫,心里斗争半晌还是忍了回去,转而道,“再说天皇病情日重,自太子大婚又有数月不问政事,最近连朝会都耽搁了。偶尔发些口谕,却也是朝令夕改,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谁说不是?”魏玄同苦笑,“我那儿还有个烂摊子正不知如何收拾。当初郭孝恪之子郭待封出征在外不遵将令,致大非川之败损兵十万,朝廷仍不悟,近年又选任一帮宦门子弟,有名无实疏少才干。李敬业之弟李敬猷任盩厔( 今陕西周至 )县令,整日酗酒赌博,所有事务都推给属下。杜正伦之侄杜求仁任东宫詹事司直,不匡正太子,反倒撺掇玩乐。这帮纨绔子弟无才无德,面子却不小,看在他们先人的情面上朝廷也不便严加处置。有鉴于此我向天皇上疏,请求以后不要再扩大恩荫,拣选地方上政绩卓著之人予以提拔,圣上一时入眼就同意了,命我立刻去办。我这边辛苦忙碌,哪知圣上突然变卦,加了句‘非科举入仕者不予’。怎么可能政绩突出之人皆出自科举?搞得一半人升不了官,出尔反尔我如何向众人解释?尤其有个河阳县令,名叫周兴,政绩河南第一,我汇报他政绩时圣上称赞有加。可他是小吏出身,也不在晋升之列,偏偏此人是个急性子,听说圣上夸过他,以为升官已是铁定,竟跑到京城来,整天在吏部门口等消息。我出来进去碰见他好几次,不好意思开口,本以为他等一阵子没升官就回去了,哪知硬是赖着不走,还乱找门路,真叫我为难啊!”
裴炎惨然一笑:“科举出身未必就有真才实学,现在的科考不似你我应试那会儿。前日考功员外郎刘思立上疏,称‘进士者皆诵当代之文,而不通经史’。考这么多年,举子已摸透规律,背背历年中举者的范文,再把字练漂亮些便来应考,兴许就把功名骗了去。刘思立建议今后需要加试两篇杂文,先考学识文采,圣上已经批准。”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其实圣上这次不是反复无常,改变主意是另有玄机。方才元万顷之言你也听见,武氏外戚亟待入仕。圣上若不加一句非科举者不予,他们早就趁这股风进来了,那时你岂不更为难?现在倒好,国法王章俱在,若论考场角逐,只怕武氏之人没几个能中举。元万顷之辈挤兑不到你,干脆直接让我安排……唉!天后若执意要用那帮亲戚,我也顶不住啊!”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求个问心无愧也就罢了。”
“问心无愧?”裴炎听了这四字越发苦涩,他现在一切痛苦皆因有愧,既如此岂能愧上加愧?他又低头看那份奏章。
魏玄同能劝的都劝了,是否听得进去全在他自己,于是起身道:“我得走了。东宫通事舍人尚缺一员,就让郝象贤补这个缺吧。做到这份儿上您也算仁至义尽,水清石自见,别再为难自己了。”
“好。”裴炎嘴上答应,双眼却兀自盯着案头那两份奏章,仍是心乱如麻……
魏玄同离开门下省,向南行出含耀门回吏部。时至深秋,天气一日比一日凉,风直往脖颈里灌,他不禁打个寒战,心情却比方才舒畅许多,甚至有一丝庆幸——上官仪真够朋友,若非他连累我流放这么多年,论资排辈今日坐在裴炎位子上的很可能就是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真换我处在他那位置上,恐怕也是一筹莫展,功名富贵不可曲中求,官升得太快终究不是好事。
知足常乐,爱人者人恒爱之。魏玄同之所以流放十多年还能回到高位,并受人尊敬,靠的就是乐观和热情。别看他是六旬之人,腿脚特别轻快,小跑几步身上暖和,竟还哼起家乡小曲。眼瞅着快到吏部大堂,迎面撞见拦路鬼!
“魏公,别来无恙?”一个绿袍小官笑呵呵朝他打躬施礼。
魏玄同一见此人,脑袋都大了——来者正是周兴。
“多承周县令记挂。”
这位周县令年逾五旬,五短身材,略有些发福,嗓音却甚尖细,加之他生就一张胖乎乎的圆脸,见谁都和颜悦色,笑眯眯的,简直像个老妪。但是人不可貌相,他治下的河阳( 今河南焦作 )官司清明、府库充盈,尤其近年灾害连连,赋税多不能收齐,唯河阳分文不缺。周兴千好万好,就是官瘾太大,听说吏部报了他的政绩,天皇都御口称赞,忙巴巴地跑到长安,就等着接升官的文书,哪知一等就是半个多月,早有些心急:“魏公,听闻裴相公召您去政事堂,莫非对吏部之事有何安排?”
“没什么。”魏玄同转移话题,“天已渐冷,我看你衣服甚单薄,不用换棉衣吗?”
周兴却道:“天冷地冷,有天皇、天后乃至魏公体恤之情,我这心里总是暖烘烘的。”
魏玄同听他张口就是马屁,更不好意思一盆水浇他个透心凉,又搪塞道:“那也该保重身体,去换厚衣服吧。”
周兴嘻嘻一笑:“那倒不忙,其实卑职就是长安本地人。虽离乡多年,尚有亲戚在京,弄件衣服不是难事。”
魏玄同直皱眉——难怪半个月不走,长安竟是他原籍,这要赖到何时?实在不想和他磨嘴皮子,敷衍一句:“那便好。”说罢迈步就走。
哪知周兴不舍,在旁边亦步亦趋跟着,还没话找话:“圣上龙体还未见好转?卑职也很忧心啊……听说新任太子妃已有身孕,若能再添皇孙,皇家血脉繁茂,那更是天下人之福啊……裴将军平灭叛乱,回朝了没有?我也想一睹其风采。”
“你还想等到他回来?”魏玄同烦透了,“你进京日子也不短了,难道贵县没有公务?”
“大秋已过,春耕未至,此刻有何要紧事?些许小事自有县吏、里正去办,用不着卑职亲自处置。”
“你不怕他们欺上蒙下?”
“哈哈哈……”魏玄同只是信口一说,哪知周兴听了仰面大笑,“哪个敢欺蒙,我立刻将他乱棍打死!当然,也不能一味打,指望他们办事,也得让他们捞好处。里正也不是好当的,莫看只管五里地,课置农桑、核查户口皆是他们的事。尤其催税,赶上荒旱之年,穷汉砸锅卖铁也掏不出钱来,逼急了拿刀动杖的,你就是把他打了关了,要钱还是没有,到头来还得里正填补,所以也得容他们揩油水。俗话说得好‘富饶田舍儿,论情实好事。官人应须物,当家皆具备。县官与恩泽,曹司一家事。纵有重差役,有钱不怕你’。这就是有进有出旱涝保收,一年下来他们略有小赚,我的政务也没耽搁。课税无缺,府库丰盈,朝廷之福啊!”
“哦?”魏玄同听着听着也来了兴趣,“穷家倒是有了填补的,你就不怕富家不满意?若有诉讼之事,你亏欠富家,如何秉公而断?”
“那也不难。乡间若有恶霸之事,穷人来告,我就亲自赔着笑脸到富家去,让他们私下了结。去一次不行我就去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扬手不打笑脸人,再许他们点儿好处,没有行不通的。倘若真是三番五次不给我面子,那就只能升堂坐衙秉公而断。”
“没惹出过麻烦吗?”
“惹出过!河阳是什么地方?离东都那么近,保不准哪个富家就有门路,我判了他们,便勾来上面的人压我。您猜我怎么办?我就趴地下说好话,打不还手、骂不还口,永远是这张笑脸,他发作一通就没脾气了。俗话说得好,金碗不碰破瓦罐,我一个七品县令,他们谁还能跟我一般见识?不怕失了他们高官的体面吗?就这么磨来磨去,磨到最后大事化小、小事化无。等他拍屁股一走,我照旧该干什么干什么。县内井然,天下太平喽!”
魏玄同一听此言不禁停下脚步——这家伙最擅长的就是磨人,要是把这本事用到我身上,软磨硬泡何时是个头?还是趁早告诉他,图个耳根清净吧。
“周县令,老夫实言相告,你可以回去了。”
周兴的笑容凝滞了片刻,却又立刻恢复原状,乐呵呵道:“卑职不急,没关系。此中若有为难之处,还求魏公成全,卑职也再想点儿办法。”他空欢喜一场,怎能甘心?
魏玄同苦笑——成全?奏疏是我上的,政绩是我报的,我岂不愿成全你?但此事关乎二圣隐情,哪里更改得了?至于你,一个七品的地方官,能拉上的门路不过是都事、令史之流,帮得上什么忙?
“别再乱钻营了,这次根本不可能给你升官。快回去吧,以后还有机会。”
“为什么?”
“这……”交浅不可言深,虽说出尔反尔责任在天皇,但魏玄同出于臣子之道不能归咎于上,更不可能将二圣权力博弈的内幕透露给一个不相干的小官,只能正色道,“因为你不是科举出身。”
此言一出,周兴的笑容顿时烟消云散——不是科举出身?!真是他娘的屁话!难道我不想考科举?我小时候也曾读过几天书,若非家里等着赚钱,兴许现在也是个进士呢!不到二十岁就充县吏,催税、收粮、捕盗、捉贼,上面受当官的气,下面遭老百姓的白眼,什么苦差事没干过?任劳任怨,挨打挨骂,才练出这份赔笑脸的功夫。小吏当官隔重山,连办事带钻营,好不容易补上县令的缺,兢兢业业干了十几年,如今年逾半百两鬓成霜,仍是从七品,晋升无门发财无望,这公平吗?科举出身有什么了不起?显庆以来进士、明经成百上千,没见几个德行昂昂、办事精明的,哪个不媚上欺下?哪个不食心财黑?人前道貌岸然,私下里多少龌龊事?别看我趴地上朝他们笑,心里瞧得上他们哪个?一群中看不中吃的东西,全都该杀!什么科举出身、吏员出身,归根结底还不是你们这些大官说了算?一样的县令,不一样的门路,听说英公李的孙子李敬猷也当县令,在任上万事不问、吃酒赌钱,一年下来考课成绩竟还是中等;我苦心巴力赔尽笑脸,二更睡五更起,日复一日累得要吐血,创下这般煊赫政绩,明明天皇亲口称赞,凭什么半级都提不上去?魏玄同,别他娘的装好人,你一手掌管吏部,不是你从中作梗还会是谁?呸!什么狗侍郎?媚上压下、欺软怕硬,枉你苟活一大把年纪,吃人饭不拉人屎的老混蛋!
“既然如此……卑职告辞。”周兴强压怒火,想恢复一贯的笑容,但他心里憋屈,怎么也笑不自然,脸庞一抽一抽的,忍不住丢出一句埋怨之言,“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自己没福气。魏公您本身就是科举出身的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难怪您瞧不起我们这等不入流的小吏啊!”说罢拂袖而去。
“周县令,你……”魏玄同见其误会了,想解释清楚,却见周兴步履如风,头也不回地走远了。他苦笑着自言自语:“唉!算了吧。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一个小县令,年过半百晋升无望,就算他误会我一辈子,顶多背后骂几句,又能把我如何?”没片刻工夫他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