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一声禀报,百官皆感诧异,脸上的神色都不大自在——内外不同宴的建议算是白提了,天后自作威福、喧宾夺主已经过分,公主怎么也来了?这真是时移世易,千百年来的礼法体统皆弃之如敝屣,还有没有规矩?
李治身体不舒服,本不想多说话,可女儿的要求实在越礼,只好再次开口:“不准。去告诉她,有话散宴再说,现在不许胡闹。”
“是。”侍卫领命而去,可没过片刻又回来了,一脸为难之色道,“公主说有件特殊的礼物献给二圣和列位大臣,无论如何都要……”话未说完突然一个趔趄——有个中等身材、腰挎宝剑的黑衣武士闯进殿来,将他推倒在地!
麟德殿内顿时大乱。此人的行径不仅失礼,未得召唤持剑入殿,恐有刺皇杀驾之心。百官又惊又怒,这家伙太嚣张了,当着这么多人就敢闯宫,外面的侍卫怎不拦阻?莫非还有元恶大奸在背后撑腰?细细打量,这名武士年纪很轻,身材也不算魁梧,面如冠玉、眉清目秀、颔下无须,明显是个少年。他的戎装与一般侍卫大不相同,头上戴着鹖冠,衣袍长裤乃至靴子都是黑色的,腰中蹀躞镶嵌美玉,周身上下的刺绣甚是华美,却与十六卫将官皆不一样,根本辨不出他的来历。但此人绝对胆大包天,独对百官毫无惧色,手握剑柄睥睨四顾,似乎全不把众人放在眼里。
李敬业、程处弼、丘神勣、郭齐宗等十几个武官立刻跃起,身上没兵刃,就抓起割羊肉的餐刀,围上去欲与之搏斗;范云仙、高延福等宦官都慌里慌张护在御桌前。勇敢的官员挽袖撩袍往前冲,胆小的浑身颤抖连连后退,真有几个文人吓得钻桌底下去了。眼看一场恶斗迫在眉睫,却听御座旁传来一阵笑声。
“哈哈哈……”天后武媚手据桌案大笑不已,似是瞧见了平生最有趣之事,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听到这莫名其妙的笑声,满朝文武更觉毛骨悚然——怎么回事?这疑似刺客之人莫非与天后有关?霎时间所有人皆是一头冷汗,丘神勣等人也不敢贸然动手了。武承嗣等中宫亲信与反对他们的大臣互相对视,彼此眼中皆是疑惑,摸不透是谁设下此局,究竟有何图谋。众人转而窥视天皇,却见李治仍无精打采坐在那里,似是这辈子莫名其妙的事见多了,竟对眼前发生的一切毫无反应。
天后兀自笑着,而紧接着又有一人狂笑不已——李显也认清来者的面目。这位太子从来不懂矜持,笑得前仰后合,拍着手大声喝彩:“好!哈哈哈……太平,你还真有点儿威武之气,把我都唬住啦!有趣有趣!”在他身旁,素来老实规矩的李轮却是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太平?!
百官面面相觑:“是、是公主殿下吗?”不怪大伙瞧不出,公主居于深宫内苑,谁见过啊?
“呵呵……”那武士瞧着众人瞠目结舌的滑稽样子,终于憋不住了,也笑出声来,果真是银铃般的少女声音。
谁能料到公主会以这副装扮出现?群臣虚惊一场尴尬至极,且有被戏弄的感觉,真不知说什么好。右金吾卫中郎将丘神勣冲在最前,位置最显尴尬。他的祖父丘和、父亲丘行恭皆是名将,所以他也自幼从戎,其战功远不能与先人相比,钻营媚上的本事却强爷胜祖,脑筋转得极快。见此情形他故意把刀子往桌上一扔,叉腰大笑:“公主好厉害,竟把满朝文武吓得手足无措!果真虎父无犬女,也跟天后一样,是巾帼英雄、女中豪杰啊!”这马屁拍得俏,把天后和公主全夸遍了,而且极是时候,文武百官正没个台阶下,都跟着放声大笑,气氛顿时缓解。
李治揉揉昏花的双眼,强打精神道:“你真胡闹,冒冒失失闯进来,还做这般打扮,成何体统?就凭刚才的举动,足可治你个惊驾之罪。”话虽厉害,却无半分严厉语气,难掩对女儿的溺爱。
太平公主一向活泼胆大,怎会把这不疼不痒的批评放在心上?她大大方方张开双臂,向父母展示身姿:“怎么样?我穿这身衣服好看吗?”还原地转了一圈。
“嗯,不错。”武媚笑呵呵地说,“我的宝贝女儿穿什么都好看。”
太平甚是欢喜,滔滔不绝道:“一般侍卫的衣服我才不穿!这件不是织坊做的,乃是女儿亲自筹划,奶娘和几位女官帮忙绣的。什么虎啊豹啊的,一点儿都不好看,我叫她们绣了只凤凰,瞧出来了吗?这边的瑞兽是……”
“有趣,有趣。”武媚听得饶有兴趣,不住点头。
母女俩有说有笑,仿佛在后宫试穿新衣。有些老臣瞧着不雅,难免相顾议论。李治也觉得不像话,忙打断女儿:“朕与百官宴饮,顺便商讨国事,你闯进来做什么?”
太平闻听此言立刻板起面孔,学着武官的模样抱拳施礼,故意粗着嗓子道:“末将想为二圣以及列位大臣献舞,以助酒兴。”
“不敢!”满朝文武呼啦啦都站起来——尊卑有别、内外有别,哪有公主给百官献舞的?有些恪守礼法的官员自得知来者是公主就把头低下了,抬都不抬一下,还敢看她跳舞?
李治一阵苦笑,还未及批驳,武媚先声夺人:“你穿戎装而来,又这般乔模乔样,莫非要演军舞?”
“正是。”
群臣越发低声嘀咕起来,虽然听不清说些什么,想必又是不合理法、有辱斯文之类的话。太平丝毫不屑这些非议,环顾众人昂然道:“商之妇好随夫征战,魏之木兰替父从军。我姑祖母平阳公主曾创建娘子军,夺取长安立下首功,凭什么女子不能执干戈而舞?”
“说得好!不愧是我的女儿!”这番话正合武媚心意,她精神振奋双目熠熠,“准你献艺,也让满朝文武看看咱大唐女子的英姿!”
李治咽了口唾沫,把要说的话吞回去——妻子强悍、女儿倔强,他这个病怏怏的男人也只能抱以无奈。
皇帝未加阻拦,大臣还能说什么?闭嘴欣赏吧。也不知太平公主何时做的准备,朝殿下一招手,十几个伴奏者登阶而来。这些人不是太常寺乐工,而是禁中教坊的乐女,红衣碧裙、袅袅婷婷,给大宴又添了几分春色。群臣来不及发出一声惊叹,鼓柷击羯之声已起,众女演奏起来。琴声高亢,义觜激扬,竟是大名鼎鼎的《秦王破阵乐》。
在场几位老臣听到此乐胸中五味杂陈——昔日李世民扫平四海何等气魄?惜乎显庆以来二圣锐意革新,很忌讳提起先帝,此曲也被束之高阁,多年不曾演奏,今日重闻备感亲切。可这么一首歌颂英雄的乐曲却由一群女子演奏,还用来给公主伴舞,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音乐已经响起,太平公主却一动不动。她微合双目、屏息凝神,仿佛胸中正酝酿豪情,好久好久,直至一阵激烈的鼓声响起,她倏然向前奔跑几步挺身一跃,像一只矫健的燕子栖至龙墀前,这才开始她的舞蹈。作为一个年轻姑娘,她身材可算十分高挑,加之抬头挺胸、挓挲臂膀、表情严峻,果然有一股勃勃英气,无怪乎百官难辨雌雄。此刻她完全没有忸怩之态,也丝毫不用女性的娇媚取悦众人,而是绷紧腰腹、伸直双臂,脚下跺着铿锵沉重的步伐,动作大开大合。时而昂首,如仰望星辰;时而俯身,如鸟瞰山河;时而舒展臂膀,如弯弓射雕;时而快步纵跃,如纵马驰骋、奋命沙场……
刚开始百官有点儿不适应,依礼法是不该看的,可心里又想看,况且公主在面前晃来晃去,想躲也躲不开,眼神都很踟蹰。但是随着这支舞渐入佳境,众人也渐渐被她的魅力感染,终于坦然直视。这时才发现,公主的相貌极像其母——有一张莹润可爱的圆脸,一双浓眉大眼,故作深沉的目光下其实饱含着佻脱灵秀,那尖翘的鼻子、精致的下巴、饱满的耳垂,简直跟天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就连那股凌厉的气势也如出一辙。俨然就是四十年前的武媚!
伴着那震人魂魄的乐曲,太平公主轻启朱唇高声唱道:“受律辞元首,相将讨叛臣。咸歌破阵乐,共赏太平人。四海皇风被,千年德水清……”
这唱词是魏徵、李百药等人所作,稍有阅历的官员都会,一来是多年未歌心中怀旧,二来也是被公主的气魄感染,许多人竟跟着合唱起来:“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主圣开昌历,臣忠奉大猷。君看偃革后,便是太平秋!”
此曲唱罢,太平身躯陡然一转,猛地从腰中抽出佩剑。文武百官又是一惊,圣驾面前焉能动刃?可仔细一看,又都笑了——步履轻盈曼妙,舞姿婉转柔靡,一柄长剑慢悠悠摇来荡去,与方才判若两人。显然她只准备了前面一段舞蹈,一动剑就露了马脚,完全是娇柔妩媚的女子之态,和乐曲不配了。
太平越舞越觉滞涩,完全合不上拍,强自坚持了一会儿,再也舞不下去,索性把佩剑一丢,噘嘴道:“算啦!就到这儿吧。”乐曲戛然而止。但这已经很精彩了,珠帘后的武媚看得心驰神往,恨不得下去跟女儿一起舞蹈——气吞山河,英姿飒爽,谁言红颜不及须眉?谁言女子不能冲锋陷阵、执掌三军,统御山河、一匡天下?
太平面有得色,却故作谦虚:“我舞得不好,列公多见笑。”
群臣哪敢再笑?都说公主舞姿优美、惊若天人,丘神勣、郭齐宗等将领甚至当殿喝彩,就连八十高龄阅人无数的刘仁轨也捻须感叹:“太平人唱太平歌、颂太平秋,公主日后际遇必异于常人,恐非一般帝女可及。”
太平依旧学着武官的模样抱拳致谢,又朝上笑道:“父皇母后,百官都说女儿跳得好。我决定今后不再着钗裙,就穿这身戎装啦!”
李治一直默不作声,静静欣赏女儿的舞姿,既爱她灵巧可爱,又不免嫌她举止越礼,这会儿听她说今后再不穿女装,哭笑不得连连摇头:“列卿不过随口恭维两句,你便顺藤爬。天生阴阳自有定数,男子戎装你穿岂能相宜?快换掉吧。”
哪知太平双眉一轩,高声道:“既然女儿穿这身衣服不合适,您把它赐予驸马如何?”建唐以来凡娶公主者必授驸马都尉之职,随侍圣驾、参典禁军,故而皇帝的女婿没有不穿戎装的。
李治、武媚闻听此言皆是一怔,对视一眼不禁莞尔——这丫头古灵精怪,哪是好心来献舞,分明是来要女婿的。倒也不怪她心急,这分明是咱当父母的疏忽啊!
太平公主本来是极受宠的,只因二圣早年所生的安定公主夭亡,所以把舐犊之情都弥补于后来出生的她,视其为掌上明珠。她五岁那年天后之母杨氏亡故,李治追封武士彟为太原王、杨氏为太原王妃,在洛阳修建佛寺,又让女儿出家为道,给外祖母追福,取道号“太平”。这本来只是象征性的,不可能真让公主出家,可是风云变化,大唐与吐蕃交战失败,吐蕃要求以太平公主和亲。二圣不舍,于是在宫中建了一座太平观,命女儿改穿道服,借此回绝吐蕃;不过太平公主自此真当了道姑,住在观内。此后的日子二圣不是忙于战争就是互相勾心斗角,竟把女儿的终身大事忘了。如今太平公主已十五岁,早该谈婚论嫁了。
此刻女儿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出婚事,二圣皆有愧色。沉吟片刻武媚打趣道:“人大心大,看来这座小小的皇宫容不下你了。今天就跟我们拿刀动剑的,明天还不闹得翻江倒海、地动山摇?也罢,我们给你选一位才貌双全的乘龙快婿,再建一座气派的公主府,尽快打发你出宫。”
“正是。”李治连忙附和,“朕岂能亏待女儿?待太子大婚后就办你的事。”
太平见二圣许诺,越发咄咄逼人:“你们若是随便寻个男人我可不依,女儿必要嫁得心甘情愿才行。”
怎么?公主竟要自己择婿吗?百官交头接耳起来,李治脸红了一片,再不想让她当众乱说,赶紧胡乱应承:“依你,都依你便是。”
太平环顾在场所有人道:“今日文武百官皆在,大伙都是见证。父皇母后可不能食言。”
李治、武媚齐道:“君无戏言。”
太平心愿得逞,这才欢欢喜喜跪倒:“二圣不愧明君贤后,女儿叩谢天恩。”群臣又不免一阵欢笑,既笑公主聪慧胆大,又笑这桩婚事来得离奇。
“你听听这丫头的话。”武媚朝李治玩笑道,“依了她咱才是明君贤后,若不依岂不要说咱俩是昏君愚妇?这还了得?”
李治低声揶揄:“还不是跟你学的?”
“全都依你,满意了吧?”武媚朝下招手,“瞧你闹得满头大汗的,还不快过来。”
“诶!”太平答应一声,当即蹦起,毫无顾忌地奔上龙墀,一头扎进母亲怀里撒娇。
御宴之上,百官之前,这番景象实在惊世骇俗。一身戎装的公主旁若无人地黏在天后怀中,天后则掏出锦帕为主公擦去额头的汗水。知道的是母女俩,不知道的还以为皇后抱着个男人呢!天皇面对这等事只是无奈摇头,在这座皇宫、这个国度里,僭越礼法的事每天都在进行,他早已习惯。
刘仁轨、薛元超等老臣目睹这一幕,心下不禁感慨——这对母子太爱玩,也实在是会玩。可我大唐江山禁不起她们这么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