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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 子

永隆二年( 公元681年 )春,洛阳。

世人皆知长安西市之繁华,其实洛阳的东市也不遑多让。若追根溯源,自光武帝刘秀中兴汉室建都洛阳,那时东市已经应运而生,因西晋八王之乱逐渐荒疏,至北魏孝文帝再度迁都于此,更始复兴,隋唐以后愈加繁盛。当今在位的天皇李治、天后武媚确立洛阳为东都,先后六次驾幸,又增建上阳、合璧等宫殿,帝王之气逐渐显露。加之洛阳居天下之中、据运河之利,淮南之盐、燕代之裘、巴蜀之锦、南海之珠无不纷呈,甚至天竺、倭国、新罗、大食的商客也不辞万里纷至沓来,自然市集兴旺、商贸大行。

此刻虽是午后慵懒之时,东市的热闹却丝毫不减,做买卖的车水马龙,不单有携来四方奇货的名商大贾,更有不少寻常百姓,带着自家织的桑麻布匹在路边等候买主;售卖胡饼、馎饦的摊棚香气扑鼻,时而有云游的僧侣沿门托钵,乞讨求财;还有几个耍百戏之人,耍枪弄棒,吞刀舞剑,锣鼓喧天,丝竹齐鸣,博得路人一阵阵喝彩。而在市集东南一个不起眼的角落,正有许多人簇拥一处,有男有女说说笑笑,甚是热闹。

原来人群中有个小摊,摆着柴胡、当归、黄芪等药材。这只是一副挑子的小买卖,草药也未经加工,连根带土极是粗糙,之所以引人围观,全凭那位相貌英俊的卖药郎——此人二十出头,身高七尺,细腰窄背,有一张棱角分明的宽额大脸,高鼻梁,厚嘴唇,双眸深邃,一对浓墨般的剑眉斜插入鬓;虽说穿的是粗布衣,发髻也是胡乱梳就的,却更能衬托出他健壮的身躯;衣襟半敞,双袖高挽,露出手臂坚实的肌肉,因奔忙在外皮肤晒得黝黑,烈日之下汗流浃背,越发显得锃亮。

令人印象深刻的不仅是他的相貌体魄,还有他的笑容,热情而朴实,洋溢着豪爽之气。围观者似乎根本不在意他卖的什么,只想多看这人几眼;他自己也明白这点,故意指天画地侃侃而谈:“体乃人之本,纵有天大本事,没个好身体终是无用。晋悼公九合诸侯,霍去病威震匈奴,吴周郎火烧赤壁,陈文帝文武双全,这些明君良将都因身体不佳早早亡故,还不是空负一腔壮志?远的不必提,就说我朝孝敬皇帝,他乃太上老君转生,不到四岁入主东宫,坐享江山乃是铁定的,放眼天下谁不敬仰?就因为得了一场冤孽的病,二十出头便骑鹤仙去,无边富贵抛与旁人。啧啧啧!多遗憾啊……”

众人无不点头,皆有惋惜之色——孝敬皇帝就是前太子李弘,乃是死后追封为帝,他性情温良、学识优异、仁厚忠孝、体恤黎民,无论朝廷还是民间对他的评价都很高。惜乎好人偏偏命短,因罹患瘵疾,二十三岁便英年早逝。天后所生次子沛王李贤承继东宫,可还不到四年又闹出一桩扑朔迷离的谋反案,被废为庶人。关于此案朝野议论纷纷,有人说谋反证据确凿,有人说是父子相疑所致,更有人说是天后忌恨儿子故意构陷,沸沸扬扬莫衷一是。无论真相如何,东宫屡屡易主终非好事,若算上早年被废黜赐死的李忠,至今已更换四个太子,此等立嗣波折古所未有,还不知新任储君李显能不能长久呢!

众人正思忖,卖药郎突然提高声音,抬手朝人堆里一指:“那位仁兄说什么?求神拜佛可保平安无恙?”其实根本没人搭茬,他这是自说自话,“卖药的不敢亵渎神灵,不过佛祖菩萨也实在是忙,又要普度众生,又要降妖伏魔,又要保佑社稷,又要做媒送子,生病也去求他们,真怕忙不过来啊!再说也未见谁的病真是神佛医好的,倘若吃斋念经可防百病,那几百年下来,现在街上岂不只剩和尚了?”这番话把在场之人逗得哈哈大笑。卖药郎是故意转移话题,一来宫廷之事非他所敢多言,二来他实在没学问,连字都不识,周瑜、陈蒨等古人之事皆是道听途说,若有人刨根问底他就露怯了,所以说两句诙谐之言,大伙一笑便无心穷究——这小子实在油滑!

“帝王家成天精米细粮,多少御医伺候着,还不免闹出什么风疾瘵疾。咱们平头百姓吃五谷杂粮,生病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他渐渐话归正题,“您若有个头晕脑热、肩酸腿疼、闪腰岔气,可就用得着我的药啦!即便没病,吃些补品也大有益处。不信您瞧我……”说着他攥起拳头,故意在自己胸口重重打几下,咚咚有声,“结实不结实?我家三代行医,深知岐黄之术,我自小就懂得以药补体,若不然怎能这般精壮?”

他自吹自擂夸夸其谈,围观之人有听着不耐烦的,扭身要走,卖药郎见此情形眼珠一转,话锋又变:“不过话说回来,筋骨再强也得为衣食奔忙。莫说我这小药郎,就是朝廷何尝没点儿难办的事?去年冬天突厥又叛乱了,朝廷派出十几万大军,本以为马到成功,哪知充当先锋的右武卫将军曹怀舜求胜心切,本想奇袭敌营争个头功,反中了敌人奸计,被困在横水,幸亏幽州都督李文暕赶去营救,这才勉强逃回,折了许多兵马,真叫人憋屈啊!”说着他蹙眉顿足,一副愤愤难平之态。

此事说来话长,调露元年( 公元679年 )五月,臣服大唐的东突厥发生叛乱,朝廷以礼部尚书、右卫大将军裴行俭为行军总管前去平叛,一路凯歌连战连捷,不料即将大功告成之时吐蕃兴兵来犯,只得半途而废。叛军首领阿史德温傅成了漏网之鱼,侥幸逃往阴山,仅仅一年光景声势复振,又拥立突厥贵族阿史那伏念为伪可汗。李治只好二度派出裴行俭,统领曹怀舜、李文暕等将前去戡乱,乃至横水之败。

别的话题也罢,兵戈之事没人不关心,连那几个想走的人也定住脚步——近年朝廷用兵不顺,薛仁贵、李敬玄两次惨败于吐蕃,损兵二十多万;攻打辽东之地反被新罗坐收渔利,趁势一统三国;西域四镇几度得失,打成了拉锯战;靺鞨、契丹、铁勒等部朝秦暮楚,西突厥从来就不安分,如今连东突厥也一再叛乱。

连年征战兵员不足,朝廷又大肆招募百姓入伍,在场围观者便有兄弟子侄从征殒命的,听了卖药郎的话议论纷纷,有的咒骂叛贼,有的埋怨朝廷用人不明,还有的痛心疾首连声叹息。但围观者众多,其中也有消息灵通的,当即反驳:“卖药的信口浑说!我家便有亲戚在军府,前几日接到军报,打了一场大胜仗。你怎说败了?”

卖药郎等的便是这一问,紧锁的眉头立刻舒展,抖擞精神道:“你性太急,我还没说完呢……当然胜啦!裴行俭大将军用兵如神,焉能不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阿史那伏念只顾着对付曹怀舜,殊不知裴大将军早布下计中计。”他越说越兴奋,顾盼神飞手舞足蹈,“趁叛军在横水玩命之时,裴大将军亲率兵马奇袭敌人老巢金牙山,这便是调虎离山捣其虎穴!”

“好!”众人精神一振,大声叫好。

“列位想想,从幽州到塞外金牙山一路有多远?我上下嘴唇一碰说得容易,裴大将军可辛劳得很。”其实究竟多远他也不知道,一个卖野药的晓得多少军国大事?不过是编故事而已,“这一路莫说敌军,就是狼虫虎豹也够骇人的,穷山恶水山妖鬼魅,全是险阻!可咱裴大将军不但运筹帷幄,武艺也不凡,当先开路勇往直前,奋战七天七夜闯了过去。堪堪已至金牙山,连阿史那伏念的牙帐都觑见了,忽然迎面冲来一队人马,有个敌人手持一对车轮那么大的板斧拦在我军之前……”

“嚯!何人这么凶?”

“叛军中一员悍将,有拔山举鼎之力,奉命留守老巢,叫……”他无暇多思,低头朝摊上扫了一眼,“名叫暹江棘喇!”

“什么?叫‘鲜姜极辣’?他那副将许是叫‘黄连甚苦’喽?你小子太会胡诌。”

众人一阵哄笑,卖药郎却道:“那些酋长俱是拗口名字,我怎记得清楚?随便取一个,大家听着顺耳就罢了……话说这块鲜姜,着实不是糠包菜!生得青面红发、阔口咧腮、身高过丈、肚大十围,一对大斧三百斤,抡起来呼呼带风,落在地下能砸出坑,吓煞人啊!咱们三军将士猛然撞见也有些怕,裴大将军却丝毫不惧,都不屑与他动手,回头问众将‘谁替本总管取他首级?’话音未落有一员大将高声嚷道‘末将愿往!’说罢催马出阵。你们猜是哪个?原来是……”

方才插话的那位看客又道:“莫再胡诌啦!”

“你怎知我胡诌?”卖药郎狠狠瞪他一眼,“这员大将大名鼎鼎,乃是丰州都督程务挺,听说过没?”

“有的有的。”看客脸一红,“他父程名振便是我朝名将,昔年曾威震辽东,杀得高丽人闻风丧胆,就连薛仁贵都是他的马前卒。”

“这话才对!”卖药郎一拍大腿,接着道,“程家父子皆是英雄!程务挺请令出战,催马拧枪奔那贼而去。”说着他也顺手抄起扁担,舞动身形学搏杀之势,虽非行伍身手却也灵活矫健,闪展腾挪颇有几分模样,“凭他什么大斧子,挡不住程务挺的神枪,一个霸王摔枪式,震开那贼手腕,两马错镫再一个回马枪,正中那贼咽喉……”

“不对!俩人已交马,刺的该是后心,怎中的咽喉?”

“糊涂!”药郎把扁担一扔,强辩道,“方才第一枪,贼将已招架不住,一把斧子撒了手,故而回头观看。难道你身上东西跌落了,不回头瞧瞧?”众人又一阵哄笑。

“总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程务挺勇冠三军所向披靡,把叛贼的老窝端了,粮草辎重缴获无数,还抓住了阿史那伏念的妻儿老小。伏念、温傅二贼还傻呵呵地在横水开庆功宴呢,消息传来惊得肝胆俱裂。伏念吓得酒杯落地,搓着手团团转;温傅倒沉得住气,坐在帅位上一动不动……”

“这家伙老奸巨猾,两次叛乱皆因他起,莫非又有诡计?”

“那倒不是。”卖药郎微微一笑,故意朝站在切近的几个妇人挤了挤眼,“温傅吓尿了,怕人看出来,所以没动。”

妇人们立时发出一阵轻笑。

卖药郎又环顾众人,正颜厉色道:“裴大将军深知敌不可纵,当即又派张虔勖乘胜追击。那张将军也是万夫莫敌的勇将,他此去便如猛虎扑食、无常催命,必能取下二贼狗头!咱们天兵天将天威赫赫,什么吐蕃、突厥,再猖狂也不过一时得势,大唐疆域广袤,英雄辈出,迟早一日必打得他们哭爹喊娘、叩首乞降。咱们大唐百姓定能安居乐业、永享太平!”

这番言辞大快人心,大家听得痛快,喝彩声此起彼伏震耳欲聋:“好!说得好啊……”

卖药郎撩起衣襟擦了擦汗,待喝彩稍息,忽然瞪大眼睛神秘兮兮问:“你们可知裴大将军得胜还朝之日先见何人?”

这问题出乎意料,众人面面相觑,沉寂好一会儿才有个声音道:“奉诏出征,归来当然先见天皇……还有天后娘娘。”天皇罹患风疾长年不愈,天后伴君临朝,近年声势日盛,尤其李贤被废后更是大权在握,就连普通百姓也早有耳闻。

“废话!”卖药郎打趣道,“不见二圣,难道去见你老子娘?我是说除了面圣,最想见的人是谁?”

众人又交头接耳一阵,还是猜不到,有性急的忍不住问:“莫非你知道?”

“知道!”卖药郎腰杆一挺,“当然是最想见我喽!”

“你?!哈哈,见你这穷药郎作甚?”

“你们哪晓得?凡军中汉子,百战百胜也没有一辈子不受疮的,即便无伤,也要养壮筋骨。诸位知道为何裴行俭、程务挺、张虔勖都如铁打铜铸的一般么?皆因吃了我的药啊,大伙快瞧瞧……”他绕了一圈又把话题绕回来,蹲下身摆弄着草药如数家珍。围观者发出一阵败兴的嘘声,便要散开。

“且慢!”卖药郎高叫一声,“各位暂留一步,不是我憨皮赖脸,实是等着米下锅。您瞧我这半日口沫横飞四鬓汗流的,你们看了难道不心疼?有人听出我口音了吧?实不相瞒,我是京兆人,家里三代行医。按说长安近在家门口,何以要来东都?因为咱洛阳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山好水好人更好!我到这儿一瞧,男子们个个俊逸倜傥,娘子们个个如花似玉,老人家全都硬硬朗朗,少年人尽是慷慨豪杰。鸟儿捡着高枝飞,连咱天后娘娘都爱洛阳,年年哄着天皇来这边,我这小药郎还不屁颠屁颠跟着来?就为沾此地的人气!诸位都是仁人君子,有善心更有眼力,瞧瞧我这些药,都是地道的东西。快看这棵人参,全须全叶,真正的百年……”

“别说啦!”有位白须老者早看穿他的把戏,“快留着那萝卜根子腌咸菜吧。瞧你小子嘴甜,拿着吧。”随手扔几枚铜钱,转身而去。其他人有样学样,也都掷下钱才走,尤其几名妇人,特意多给了些,临走还不忘嘱咐:“明儿还来哟,说段更热闹的!”

卖药郎满面堆笑连连作揖,待她们散去赶紧数钱——方才那番话半真半假,他确是京兆人,却并非世代行医,而是普普通通的农户。他的身世倒也可怜,幼年父母双亡,又没什么亲戚,全靠自己生活。因无人教养误交一帮无赖子弟,耍耍闹闹不务正业,把仅有的几亩田败得精光,于是干起了偷鸡摸狗的勾当。咸亨二年关中大旱,京兆百姓纷纷逃往河南就食,别人事过之后就回乡了,偏他无家无业无亲无故,又见洛阳是个花花世界,索性赖下不走了;寻不到营生,就在北邙山胡乱挖些野药,连蒙带骗地叫卖。与其说是卖药,还不如说是卖口,全仗着能说会道又有副好皮囊,博大家高兴挣几个钱。

托裴行俭、程务挺之福,卖药郎今天的生意极好,拢了拢钱足有小半吊,吃肉喝酒有富余,赶紧囫囵揣好,欲招呼其他路人故伎重施,再挣一双新鞋穿,却见行人转稀,许多摊子都收了;抬头一望,不知不觉间浓云盖顶,一场大雨即将倾盆而至。

“老天没眼,不让我发财啊!”卖药郎骂了一句,心下犯难——他这等流民怎住得起洛阳城?不过是在城郊十多里外搭间柴棚。这会儿收摊回去,跑不到家就得淋成落汤鸡,如何避此水劫?忽然脑筋一转,想起个巧宗儿,有个地方不但能躲雨,还能逍遥快活。

他拿定主意连忙收摊,先至不远处的水井,洗去满面灰尘,梳理散乱的鬓发,继而担起挑子往西而去。眼见天色越来越阴,他也加快脚步,一溜小跑奔过安业坊、崇业坊,来到洛阳城最西边——以他的身份本不该出现在这一带。因为洛阳皇宫在西北角,皇宫以南多是高官贵族的府邸,如天后之母杨氏生前所居、后来改为佛寺的那套宅院就坐落于这一带的教义坊。住这附近的人岂会看得上他的野药呢?

卖药郎另有目的,直跑到一座豪华气派的大宅前才放缓脚步。这座府邸坐北朝南、高阶朱门、雕梁画栋、斗拱飞檐,两旁立着精美的石灯笼,檐下应差的仆役就有十多名,个个衣着鲜亮、腆胸迭肚、高谈阔论、趾高气扬。仆人都这般不可一世,宅邸的主人又是何等人物?其实门上有匾,写得清清楚楚,无奈卖药郎不识字,也没心思知道写的是什么,反正不走正门。他故作漫不经心,哼着小曲从众人面前经过,然后迅速拐进夹道,贴着墙根又往前疾走一阵,来到一扇不起眼的小门前。

此时天色已阴得如锅底,药郎心下甚急——糟糕!门没开。已走到这里,回家更远了,看来得碰碰运气啦!

想至此他深吸一口气,扯开喉咙大喊:“卖药喽!人参、肉桂、黄芪、白芍,祛病保命,延年益寿……”喊罢一声,盯着门等了等,见毫无动静,心中焦急又喊第二声。

哪知“卖”字刚出唇,门突然敞开,有个女子一窜而出,朝他连摇头带比划:“别嚷!别嚷!”

卖药郎见她出来,暗自庆幸,讪笑道:“这规矩是你立的,怎又不让我嚷?”

“我能听见便可,谁让你这么大声?跟杀猪似的,也不瞧瞧这是什么地方,惊动我家主人怎么得了?”

药郎嘴上如同抹了蜜:“谁管你家主人?我一心只想着你。”

“呸!”那女子朝他啐了一口,却已忍不住露出笑容——她年岁约莫二十六七,穿一袭半旧的纱裙,相貌一般,身材也不是很好,但双目灵动、举止活泼,倒也俏皮可爱。

其实卖药郎对这女子也不了解,只知她叫银儿,是这府里的婢女。相识是在半月前,那日他也跑去东市卖药,银儿在旁观看,众人散去银儿却不走,挤眉弄眼一个劲儿说笑。莫看卖药郎是个穷汉,只因长相英俊、身强力壮,艳遇倒是不少,在家乡就和好几个妇人勾三搭四,他留在洛阳不走,不知乡里有多少男子拍手称庆。当日一见银儿满面春色没话找话,就知好事又来了,赶紧收摊跟着走,佯装糊涂被银儿引进这宅院,在柴房里厮混一夜;银儿给他偷来肥鸡美酒大快朵颐,临别还赠了一斗晶莹剔透的好粳米。有吃有喝,财色兼收,这还不是天赐的美事?

银儿更是意犹未尽,主动定下暗号盼他再来,药郎却没再来——事情倒是不错,可偷偷摸摸太不方便,柴房里藏一夜,连高声讲话都不许,次日天不亮就得赶快溜。药郎是个无拘无束、大说大笑的人,晚间还常寻同道赌上两局,在黑黢黢的柴房里忍一宿太过憋屈,再者银儿又不是什么倾国倾城之人,没两天就忘了;直至今日要寻避雨之地才想起,反正下雨哪儿也去不了,索性“战”个酣畅淋漓,一觉睡到明儿天亮。

银儿见他来了甚喜,却故意嗔怪:“你呀,一身力气全无用,就靠那张嘴。说得好听,其实早把我忘了。”

“莫冤枉人,我心里一直念着你呢。”卖药郎左右瞻顾,见没别的路人,把挑子往门边一撂,凑上前放胆调笑,“我虽是靠嘴挣钱,但这身力气也不白长。有没有用,你心里还不清楚?上回……”

“少胡说!你死哪儿去了?为何今日才来?”

“这几日买卖好,东市的人抢着我的药买,所以……”

“骗谁呢?”银儿往门上一倚,撇嘴道,“就你那些烂草根子,哪个不开眼的肯买?”

卖药郎越发凑前几步,挤眉弄眼道:“我的药不好,可我有一根祖传的宝贝药杵,任什么药材拿这根杵一捣,保管酥酥脆脆,吃下去浑身舒畅百病不生。不信?你摸摸……”说着攥住银儿手腕,往自己裆下摸。

“你这淫贼,找死啊!”银儿口中斥骂,但手摸到那物件,身上顿时一麻,双颊醺醺然转红。

“如何?”药郎就势将她揽在怀里,“我这根杵不输金刚韦陀。韦陀的杵降妖除魔,我这宝贝却专伺候女人。一会儿我念个咒,让这宝贝硬起来,开山裂石横扫四方,那才受用呢。”

其实银儿也是满腹苦水——按说她这般年纪早该有丈夫了,即便身为奴仆也应婚配,只因她家主人是个寡妇,身份尊贵、年纪高迈,为人又有些刻薄,自己享受不到夫妻之欢,便也见不得底下人有儿女之情,弄得满府婢女跟着守活寡。食色性也,如此空误韶华,天长日久谁熬得住?

好女怕缠郎,何况银儿久旱不得甘露,一来心中愁苦,二来欲火焚身,早瘫软在他怀里,也不再口是心非:“我的郎君!幸而你今天来,再迟两日只怕难见。圣驾即将回转长安,我们也要跟着走,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

药郎见她一脸娇羞泪水盈盈,也不禁春心荡漾,又隐隐听到雷声,更不及详思,在她腮边亲了一口:“别想那么多,得快活时且快活,领我进去吧。”

“嗯……”银儿如中魔咒,抱着他膀子便往门里拉。

院落不大,而且乱糟糟的,与正门的气势雄伟大相径庭,明显是庖厨之地,银儿似乎只是专司饮食的低等奴婢。药郎才不问这许多,有上次之事他已轻车熟路,拥着银儿跌跌撞撞又进了那间柴房。斗室虽小春情无限,筚门虽陋锦瑟和合,木为枕、草为床,四只手乱糟糟揪扯一番,便成就美事。

银儿虽与他亲热,心里却存几分惧意,只因前几日主人跟随圣驾去嵩山少林礼佛,奴婢卫士跟去一帮,她才敢往回带男人;今天主人却在府中,万一不慎小命难保,所以哼哼唧唧不敢作声,卿卿我我间仍倾听外面动静。可没过多久闷雷连响,瓢泼大雨接踵而至,院中嘈杂一片,就渐渐忘了害怕。卖药郎更无所顾忌,摸爬滚打,翻天覆地,鸡鸣狗叫,鬼哭狼嚎……

久旱逢甘露,小别胜新婚。不知过了多久,两人兀自缠绵不休,忽听外面有人说话:“咦?这是谁的东西?银儿!银儿!这小贱人又跑哪儿偷懒去了?”

药郎陡然一惊——挑子忘门口啦!

两人慌里慌张一通忙,提起裤子还未系上腰绳,只听柴门“吱呀呀”一声响,有个手持扫帚的老婢女已出现在门口——阳春时节天气无常,外面的云雨倒比里面的云雨收得快,已是淅淅沥沥,此人想必正忙着扫水。

外面亮屋里黑,老婢女也没看清怎么回事,絮絮叨叨便往里走:“你这死丫头,三天两头误事!门口那副挑子是……”说话一半才瞧明白情形,先是一怔,直勾勾望着药郎裸露的胸膛,脸色一阵绯红,随即又由红变白,扔下扫帚,捂着脸便跑。

这举动反把卖药郎逗乐:“你这地方真邪门,一把年纪的婆子难道还没见过汉子?何至于羞成这样?”

银儿却吓得体似筛糠:“完了,偏叫这死心眼的老家伙瞧了去,必然禀告主人。这下死定了……”一语未毕瘫倒在地,泪水滚滚而下。

药郎见她怕成这样,伏在她肩上苦笑道:“别发愁,倘真叫她捅出去,你便说是我强逼的。大不了我挨你家一顿打,就算送交官府,这点儿纠扯不清的风流事最多蹲半月牢,就算将我遣送原籍,照样跑回来做买卖,还能如何?”常在河边走,没有不湿鞋的。他以前偷情也曾被人抓到过,挨过打蹲过牢,这是经验之谈。

“别做梦啦!我家公主岂能饶你?”

“什么?!”药郎惊得目瞪口呆,“公、公主……”

“没见正门外写着‘公主府’么?”银儿哭哭啼啼,“我家公主尊贵得很,论辈分是当今圣上的姑母,偏偏寡妇命,克死两位驸马,最见不得我们有私情。方才那婆娘,就是跟着公主守了半辈子寡的,焉有不告之理?莫说你犯了大忌,私入公主府便已是死罪!我也活不成了……”

药郎听了如五雷轰顶,顾不得银儿,立刻蹿起穿衣,无奈早吓得哆嗦起来,好半天钻不进袖子。又听远处已传来呼喊之声,情知来不及了,光着膀子、赤着脚便往外跑,刚出柴房,七八个手持棍棒的仆役已迎面冲来。他虽身强力壮,可心里已经怯了,又架不住对手众多,只比划了几下就被打倒在地。

“好大胆子,敢到这儿为非作歹!活腻歪啦!”也不知众仆役是生气,还是嫉妒他的艳福,朝他身上一阵猛踢。

“饶命啊!小的再不敢了……”卖药郎做买卖时的豪横全没了,只有趴在积水里,护着脑袋苦苦求饶。

有多大的主子就有多大的奴才,这帮豪奴无事还仗着公主的势力作威作福,今天逮着理,还不打个痛快?根本没人听他啰唣,又一阵拳打脚踢,好半天才有人说:“停手吧!别打死。”

“哼!一个臭淫贼,打死又如何?”

“再过两日咱就回长安了,正在收拾东西,这小子此时窜进来,恐怕不止偷人,八成还惦记偷东西呢!把洛阳县令叫来,让他带回去问个明白!”不是这帮人口气大,皆因他们主子地位太高,当今天子的姑母,满朝官员哪个敢开罪?公主府召唤,县令敢不来吗?

“何必费事?这小子敢来咱府里造次,问不问明也得杀。”

“你晓得什么?洛阳跟长安一样是都城,光天化日下竟有人混入公主府,县令是怎么当的?就凭这一条,足可告他个尸位素餐。把他找来,扫扫他面子,也叫他明白明白咱哥几个的威风!以后咱们若有什么事,他还不得老老实实帮咱办?好处多着呢。”

众豪奴你一言我一语商量半天,最后有个似是管家的人说:“这样吧,把那贱人锁在柴房里,将这小子绑了,禀明公主再说。”早有人预备好绳子,大伙齐动手。可怜卖药郎被打得天昏地暗,赤身露体就被绑上了,捆得结结实实,活像待宰的牲口。

“起来!”众人揪着头发把他薅起来,连踢带打,推搡着前行。这府邸甚大,穿廊过院许多层,卖药郎早就晕头转向,也不知挨了多少脚,栽了多少个跟头,弄得浑身上下湿漉漉的,总算连滚带爬被赶到正堂前,强压着膀子跪在阶下。那帮豪奴也都老实了,站在雨里不敢出声,唯有管家登上台阶,隔帘向里奏报。

话还未说完,就听里面传来一个阴沉的女子声音:“无用!这等事还来问我?打死便是!”

卖药郎听得清清楚楚,忍着浑身剧痛大嚷大叫:“饶命!公主饶命啊!小人是卖药的,不是淫贼!求您开恩,就、就当我是个屁,把我放了吧。”死到临头他真有些口不择言了。

众人拥上来又要打,却听堂内传来一阵笑声,似是公主一辈子没听过这等粗鄙之言,被逗乐了。卖药郎不放过丝毫生机,滔滔不绝喊个没完:“冤枉啊!是府里婢女勾搭,我才来的,若知道您老的规矩,就算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来啊!我爹死得早,家里尚有八旬老娘,寡婶、寡嫂、寡妇小妹、寡妇弟妹……”他方才听银儿说公主守寡,也编出一大群寡妇博取同情,“寡妇之家难处多,随便扫扫就一车。她们全是无依无靠的苦命人,我死了她们也得饿死,您饶了小的就是饶我们一家子。以后我天天给您烧高香,保佑您长命百岁,修成个活菩萨……”

“乱嚷什么!”管家厉声呵斥,“把他给我……”

“且慢。”门帘一挑,公主竟由侍女搀扶着走了出来——这位公主年纪已不轻,虽说衣装华丽、珠光宝气,难掩岁月沧桑,一张圆脸遍布皱纹,满头发丝如秋霜,至少有六十岁;身量不高,体形臃胖,锦衣绣裙紧绷绷的,实在与“美丽”二字不沾边,但胸脯挺拔、趾高气扬,举手投足间透着傲然贵气,不愧是皇族之人。

她一出来,药郎反倒不敢再嚷——这府里规矩这么大,万一惊了这位的驾,恐怕死都死不痛快。赶紧低下头,只口中不住默念:“您老开恩,饶小的一命……饶小的一命……”说话间一双绣花面的凤头履已慢慢走到他近前。

“抬起头来。”那声音依旧阴沉沉的。

“是。”卖药郎战战兢兢抬头,与公主四目相对,只见这个老女人生就一双三角眼,目光甚是冰冷,细眉毛、单眼皮、鹰钩鼻、大耳垂,一张圆鼓鼓的大嘴,料想她年轻时也未必有多漂亮。坊间传言高祖李渊长着一张难看的“阿婆脸”,恐怕这位公主相貌随父亲吧?

与这等高贵而刻薄的人咫尺相对,卖药郎的心都快蹦出来了,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强挤出一缕不自在的微笑,任凭她打量自己。公主那冰冷的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阵,既而扫视他肌肉发达的臂膀、黑黝黝的胸膛、坚实的腰腹;方才在地上滚半天,裤子早就湿透了,紧紧裹在腿上,有些地方还磨破了,下体半遮半露……刹那间,那张老脸泛起一阵红晕,目光立刻扭向别处。

卖药郎整日察言观色,这丝微妙的表情变化立时给了他勇气,于是牙一咬心一横,奓着胆子拿出平日取悦市井妇人的饶舌本事:“小的错了。刚才我说愿您修成活菩萨,那话不对。”

“嗯?”公主不解。

“公主哪还用修行?您老慈眉善目、貌若天人,浑身上下都透着仙气,已经是菩萨啦!”

一句话出口,在旁的仆役们狠掐大腿才没笑出声——好响的马屁,夸成这样你不亏心吗?

公主身份高贵,当今世上除了天皇、天后没有她畏惧的人,上至朝廷百官下至府里奴仆都对她毕恭毕敬,哪有人敢这般和她逗乐?听着有趣,也不禁莞尔:“你这张嘴还挺甜,听口音莫非是京兆人?”

“是!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小的自也是安善之人。咱长安是天底下最好的地方,山好水好人更好!男子们个个俊逸倜傥,娘子们个个如花似玉,老人家全都硬硬朗朗,少年人尽是慷慨豪杰。鸟儿捡着高枝飞,公主这等活菩萨都是长安人,小的焉敢不落生在长安?全为沾您的仙气啊!”这套话他做买卖用惯了,走到哪里就夸哪里好,自然而然就一股脑说出来。

“哼!没见过你这等油嘴滑舌的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冯,诨名小宝。”

“叫什么?”公主以为自己听错了。

“冯小宝。”

“小宝?!哈哈哈……”公主见他五大三粗的竟然叫“小宝”,终于忍不住仰面大笑。

“呵呵……呵呵呵……”他赶忙赔着笑。

公主笑着笑着戛然而止,又朝他迈近一步,轻轻探出手,用修长的指甲在他肌肉虬结的肩上划来划去,阴阳怪气道:“天生万物皆有其用,依我说你这名字没起错,果真是个宝啊。”

冯小宝只觉毛骨悚然,脊梁沟直冒寒气,不晓得这老女人心里打什么算盘,唯有提心吊胆跟着傻笑,笑得脸都抽筋了…… zHcUFXzEMVSyHfsK3NgL+7Fi5UADve/EqXjFHhjUA5ZPWij6DcLfrjqKUUKYbJW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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