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塞尔·阿克夫
运筹学理论家
管理者所遇到的问题通常都不是彼此孤立的,而是相互影响、动态变化的,尤其是在由一系列复杂系统构成的动态情境之中。在这种情况下,管理者不能只是解决问题,而应善于管理混乱的局势。
在早期教授系统课程时,我经常会拿出一个“机灵鬼”玩具——它由一根长长的、松松的弹簧制成,可以弹起来、落下去,或者在两只手之间倒过来、倒过去;如果把它放在楼梯上,它就会自动地“拾级而下”。
我把“机灵鬼”放到手里,手掌向上,用另外一只手从上面抓住它,接着我把底下的手拿开。“机灵鬼”的下端垂了下去,又再弹回来,在我的手指上下,不停地伸展再复原。
“是什么原因让‘机灵鬼’像这样上下弹跳?”我问学生们。
“是你的手。你把手拿开了。”大家回答。
于是,我拿起装“机灵鬼”的那个盒子,也把它同样托起来,用另外一只手从上面抓住它,然后像魔术师一样,吹了一口气,把底下的那只手移开。
什么也没有发生。盒子还是被我抓在手里,一动不动。
“你们再想一想,是什么让‘机灵鬼’这样上下弹跳的?”
答案显然是在“机灵鬼”身上。当人们在按压弹簧或移开手时,弹簧自身的结构会使它做出相应的举动,但人们往往只注意到了手的动作,而忽视了弹簧的内在结构。
这是系统理论的一个核心观点。
一旦我们看清了结构和行为之间的关系,我们便能开始了解系统如何运作,为什么会出现一些问题,以及如何让系统转向符合人们预期的行为模式。当今世界持续快速地变化发展,而且日益复杂,系统思考将有助于我们发现问题的根本原因,看到多种可能性,从而让我们更好地管理、适应复杂性挑战,把握新的机会。
那么,什么是系统呢?系统是一组相互连接的事物,在一定时间内,以特定的行为模式相互影响,例如人、细胞、分子等。系统可能受外力触发、驱动、冲击或限制,而系统对外力影响的反馈方式就是系统的特征。在真实的世界中,这些反馈往往是非常复杂的。
拿“机灵鬼”玩具的例子来讲,原理简单易懂;但如果系统是一个人、一家公司、一座城市或者一个经济体,就不那么简单了。在很大程度上,系统自身就能产生一系列相关的行为。对于一个系统来说,某个外部事件可能引发某些行为,而同一个事件之于另外一个系统的结果就可能迥然不同。
现在,想一想下列观点的含义:
●经济的繁荣或衰退不是由某个政治领导人左右的——上下波动是市场经济内在的结构;
●一家公司市场份额的丧失很少是由竞争对手造成的——虽然其对手可能在逐渐积累起竞争优势,但至少部分市场份额的丧失要归因于公司自身的业务政策;
●石油出口国不是油价上涨的唯一罪魁祸首——如果石油进口国的经济不是建立在脆弱的石油供应上,其石油消费、定价和投资政策不那么容易受到石油供应的影响,石油出口国的行动就不会触发全球油价上涨,导致经济混乱;
●流感病毒不会攻击你——相反,是你自己的身体状况正好适合流感病毒的生长;
●吸毒上瘾不是因为吸毒者软弱,其实不管多么坚强或有多少人关爱,没有任何人可以治愈毒瘾,连上瘾者自己也不能——只有理解了上瘾是更大的社会性问题的一部分,会受其他多个因素的相互影响,人们才能开始应对这一问题。
类似这样的论述可能令很多人心神不宁,而在另外一些人看来则是纯粹的常识。我认为,这其实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做法,一种是顺应系统,另外一种是与其对抗。它们源自人们不同的生活体验,大家对这两者并不陌生。
其实,在接受现代的理性分析教育之前,我们人类早已与各种各样的复杂系统打过交道,并且驾轻就熟。举例来说,人体自身就是一个典型的复杂系统——我们是由各种器官组成的一个整体,各种器官之间相互连接、协调运作、自我调节和成长。不只是我们自身,我们遇到的每个组织、每只动物、每个花园、树木、森林都是一个个复杂的系统。我们凭直觉建立起了关于系统如何运作、如何与它们和谐相处的认知,无须任何分析,也往往不需要语言的表述,这是非常自然的事情。
然而,现代系统理论却经常和计算机、方程式等联系在一起,搞出一大堆高深莫测的术语、行话。但是,正所谓“大道至简”,系统理论所想表达的一些真理,经常在某种程度上是为人所共知的常识。因此,我们完全可以摒弃繁杂的系统术语,直接回归传统智慧。
由于复杂系统中存在反馈延迟,经过一段时间之后,问题会变得更加严重,而且更加难以解决。
——一针不补,十针难缝。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根据竞争排斥原理,如果一个增强回路使一位参与者取得了胜利,占据了竞争的优势地位,那么它将在未来的竞争中继续获胜,甚至将消灭几乎所有竞争者。
——盖有者,将予之;无者,并其所有亦夺之。(《圣经·马可福音》第4章第25节)
——富者愈富,贫者愈贫。
在受到外力冲击或影响时,通路和冗余众多的多样化系统,往往比几乎没有差异的单一化系统表现得更加稳健。
——不要把所有的鸡蛋都放到同一个篮子里。
自工业革命以来,西方社会的主流思维模式逐渐演变为科学、逻辑以及与直觉和“整体论”相对的“还原论”,并取得了巨大成就。无论是出于心理上还是政治上的需要,我们都更倾向于认为,导致问题的原因是“在那儿(外部)”,而不是“在这儿(内在)”。这种“归罪于外”的思维习惯,几乎不可避免地让我们去责备或怪罪他人,推脱自己的责任,并迷恋于寻找能够摆脱或解决问题的“控制按钮”、“药丸”、产品或技术支持。
诚然,通过专注于外部因素,一些严重的问题得以成功解决,比如预防天花、增加农作物产量、大件货物运输等。但是,由于这些问题都是一些更大的系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们的一些“解决方案”已经产生了明显的副作用,并进一步激化了问题。
与此同时,一些问题深深嵌入在复杂系统的内在结构之中,无法被摆脱或转移。例如饥荒、贫困、环境退化、经济波动、失业、慢性病、药物成瘾以及战争等,尽管人们在消除这些问题方面做出了大量努力,不断改进分析方法,并取得了很多技术进步,也没有人故意制造出这些问题、想让这些问题存在,但是它们依然存在。这是因为它们从本质上看都是系统性问题——系统的内在结构决定了我们所不愿意看到的行为特征。只有重新找回人们的直觉,停止相互指责和抱怨,看清系统的结构,认识到系统自身恰恰是问题的根源,找到重塑系统结构的勇气和智慧,这些问题才能真正得以解决。
可能有人会说,这些道理浅显易懂,甚至是老生常谈,但从某种角度看,它们也是全新的,甚至是有些颠覆性的。这些道理可能让你感到很舒服,因为这些想法其实就存在于我们的认知之中;这些道理也可能让你感到不安,因为我们必须以不同的方式去观察、思考和做事。
本书所讲的就是观察和思考世界的不同方式。有些人一看到“系统”二字,一提到系统分析领域,就不由自主地会有顾虑,即使他们一辈子都在进行系统思考。所以,为了便于各位读者更好地理解系统,我会尽量用“非技术化”的方式来论述,少用一些数学公式或计算机语言。
在本书中,我大量使用了各种图表,因为在讨论系统问题时,如果只用文字会产生问题。谁也无法否认,字、词和句子必须以线性的方式、按照逻辑顺序,一个一个地蹦出来;而系统则是一个整体,同时发生和并存,它们相互连接,不只是单向、线性的关系,而是同时存在多个方向上的多种连接。从某种意义上讲,为了更好地讨论系统,我们有必要使用一种“新语言”,以便完整地呈现系统的特性。
因此,图表胜于文字,因为你一眼便可以看到整个图表,包括它所有的构成部分以及它们是如何相互连接的。在本书中,我会从非常简单的图表开始,逐步构建系统框架。根据我的经验,我相信,读者朋友们会很容易理解这种图表化的语言。
我们首先从基础开始,包括系统的定义以及对其构成要素(部件)的解析。尽管这是一种还原论式的、非整体的方式,但它对于我们理解系统的原理必不可少。接着,我会把这些要素放回原位,好让大家明白它们之间如何相互关联,这也是在勾画系统的基本运作单元:反馈回路。
然后,我会带领大家走进“系统大观园”参观——其中放置了我收集的一些常见的、很有趣的系统。作为示范,我会选择其中几种系统详加解读,让大家看清楚它们是如何运作的,为什么会如此运作,以及我们能在哪里找到它们。事实上,你能认出它们,它们就在我们身边,甚至就在你的体内!
以此为基础,我会带领你共同讨论这些系统如何以及为什么能够如此优雅地运作,为什么它们经常让我们感到出乎意料、到处碰壁。我也会解释系统的一些“怪异”特征的成因:
●为什么系统中的每个要素或事物都在忠实、理性地运作,而所有这些善意的行动加起来却经常得到很差的结果?
●为什么系统整体发展变化的速度要快于或慢于每一个成员的想象?
●为什么过去一直奏效的一些做法,现在却突然失效了?
●为什么系统会突然毫无任何征兆地,呈现一种你以前从来没有见过的行为?
这些讨论将引领我们审视一些在系统思考领域——企业、政府、经济和生态系统,生理学和心理学等——被反复提及的常见问题。例如,当我们发现一些社区在共享水资源,或者几所学校在共享财务资源时,就会说:“这是‘公地悲剧’的又一个典型案例。”又如,当我们看到公司现有的业务规则和奖励政策阻碍了新技术的开发时,就会说:“这完全就是‘目标侵蚀’。”再如,当我们研究决策与组织的关系时,经常能发现“政策阻力”的现象,无论是一个家庭、社区,还是一个国家,都是如此。同时,我们也经常能发现“上瘾”的情况,不管引起上瘾的媒介是咖啡因、酒精、尼古丁,还是麻醉剂。
系统思考研究者有时将这些常见的、会引发特定行为的系统结构称为“系统基模”(archetypes);而我在准备撰写本书时,将其称为“系统的陷阱”,后来我又加上“对策”二字,称其为“系统的陷阱与对策”,因为这些基本模型既是一些顽固、棘手和潜在危害性极大的问题的根源,也是实现有效行为改变的“杠杆点”。只要懂得系统原理,就可以在恰当的地方施加干预措施,从而获得期望的转变。
了解了这一点之后,我将和你一起探讨如何改变我们生活中一些常见难题的系统结构,进而学习如何寻找到启动变革的“杠杆点”。
最后,我将总结一些宝贵经验,这些都是我所知道的大多数系统思考专家分享的智慧。对于希望继续探索系统思考的朋友,我在本书附录中提供了一些深入学习的资源和指南,包括系统术语表、系统原理概要、常见的系统陷阱以及本书第一部分所涉及的系统思考模型的方程式。
多年之前,在我们的系统思考研究小组从麻省理工学院转移到达特茅斯学院后,一位工程系教授曾观摩了我们举办的一次研讨会。在观摩了一会儿之后,他拜访了我们的办公室。他说:“你们这些人十分与众不同,你们问不同的问题,看得见我所看不见的事物。总之,你们以不同的方式来看待这个世界。怎么才能做到这一点?为什么这样做呢?”
这也是我希望在本书中讲清楚的问题,尤其是最后的推论。我并不认为系统思考的观察方式比还原主义的观察方式更优秀,我认为二者是互补的,相互具有借鉴意义。就像有时候,你可以通过你的眼睛去观察某些事物,而有时又必须通过显微镜或者望远镜去观察另外一些事物。系统理论就是人类观察世界的一个透镜。通过不同的透镜,我们能看到不同的景象,它们都真真切切地存在于那里,而每一种观察方式都丰富了我们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使我们的认识更加全面。尤其是当我们面临混乱不堪、纷繁复杂且快速变化的局面时,观察的方式越多,效果就越好。
通过系统思考的多棱镜,我们可以重新找回对整个系统的直觉,并且训练我们理解系统各个构成部分的能力,看清楚系统各个构成要素之间的关系,分析未来可能的行为趋势,以更具创造性的方式重新设计系统,更有勇气地去面对系统性的挑战。这样,我们就能充分发挥我们的洞察力,去打造一个完全不同的自我和一个崭新的世界。
系统寓言
盲人摸象
在古尔(Ghor)城旁边,有一座城市,城里的居民有不少是盲人。有一次,国王及其随从、车队经过这里,在城市边上安营扎寨。据说,国王骑着一头大象,令国民十分敬畏。
所有人都期盼着能够看一看这头大象,就连城里的一些盲人也随着疯狂的人流涌向国王的营地,去看大象。
他们当然看不见大象长的什么样,只能在黑暗中摸索,把一片片凭着感觉得到的信息拼凑起来。
每一个盲人都认为自己是对的,因为他们都对大象的某一部分有着真切的感觉……
摸到大象耳朵的那个盲人说:“大象是一个很大、很粗糙的东西,宽阔而平坦,就像一块厚地毯。”
摸到大象鼻子的那个人说:“你说的不对,我说的才是对的。它就像一个直直的、中空的管子,很可怕,很有破坏性。”
另外一个盲人摸到了大象的腿和脚,他说:“大象是强壮有力的,很结实,就像一根粗柱子。”
每一个盲人都真切地感知到了大象身体的一个部分,但他们的理解都是片面的……
这是一则古老的寓言故事,它告诉我们一个简单却经常被忽略的真理:不能只通过了解系统的各个构成部分来认识系统整体的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