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讲中国传统文化,就必须从我们这个民族如何对待传统文化讲起,四五年前,美国的一个高等艺术研究院,请我去给他们介绍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经验,当时这些美国学者对中国发生的很多事情,甚至我们自己也会批判的社会现象表示疑问:中国人为什么这么想?中国人面对这些问题,为什么会这样做?我当时就讲了 3 个数字。我说,你们要理解当代中国,必须了解这 3 个数字:5000、100、30,这是理解当代中国的密码。
首先 5000,我们常常说中华 5000 年文明史。我作为一名研究古代音乐史的学者,我更喜欢说是 7000 年,因为 7000 年前,中国已经出现了乐器。那么这 5000 年的文明史,是中国人天生就带来的文化基因,也就是直到今天,能够让我们在提到“中国”两字时,充满感情并自豪的 5000 年。我们说爱国,除了山川大地,长江黄河,我们这个国家,也是李白、杜甫、屈原的故乡。没有这 5000 年的历史,就没有今天的中国,也没有这么多值得骄傲的东西。
另一个数字是 100,就是 100 年来我们中国发生过巨大的变化,其中包括文化运动。一个显著的标记是五四运动。1915 年,《新青年》创刊,从《新青年》创刊到今天,中国人民的心路历程,应该说是非常深刻的,充满着各种各样的思想斗争,充满着反思、困惑、痛苦、不甘心。从清朝积贫积弱,列强欺辱中国,我们没有任何还手之力,这 100 年的屈辱,和这 5000 年的骄傲混合在一起,造成了每个中国人心里都有的强烈的民族自豪感和自卑感。每个中国人心里都有残留的自卑,我们非常在乎别人的看法,无论哪个时代,都要把四大发明写进小学的教科书里。为什么?因为我们强烈地渴望被尊重,这是思想底层的自卑和爱国的情绪混合的一种情绪。
五四运动以来,几乎所有的文化名人,都有一个共同的认识,就是积贫积弱的原因是文化落后。要改变这一切,必须全面彻底地抛弃传统文化,全面地引进西方文化。新文化运动,又恭恭敬敬地请来两位先生:一个“德先生”,一个“赛先生”。就是这样的思想,对中国的近代史和当代史影响巨大。他们把传统文化当成靶子,而且要矫枉过正。矫枉过正也是那一代学者的一种本能的做法,他们有意无意地夸大传统文化的罪状。包括鲁迅自己也说过,在中国做事,常常矫枉过正。
新文化运动是有破有立的,而且有两个立一直影响到今天。
第一,新文化运动之后,写文章和说话变成了两回事,写文章还是“之乎者也”,而说话改变了原来的“之乎者也”。现在两个人见面都会问:“吃了吗?”没有两个人一见面说:“饭否?”
第二,就是提出了简化汉字。近几年,无论我在哪里讲学,最后都会有人问我:简化汉字是不是破坏了传统文化?我每次都不厌其烦地说,99% 的简体字都是历代文人写的俗字,只有不到 1% 的简体字是 1949 年以后才出现的,你们去看看中国书法家写的书法,尤其是草书、行书,都有很多的简体字。新文化运动之前,最早提出要整理简体字的人是陆费逵,他是中华书局的创办人,他在 1905 年就写文章强调汉字太复杂了,一定要简化。那么怎么简化呢?他提出用历代的俗体字。后来的一些文化人也提出了同样的主张,包括胡适之,他们都强烈主张这么做。1935 年,蒋介石颁布了第一批简化字,但是他没想到得罪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戴季陶,他强烈反对此事,他跟蒋介石说此事不可,于是,简体字的事就先告一段落。1952 年,蒋介石到了中国台湾,他又提出来要实行简体字,当时出来一名民意代表叫胡秋原,由于他的强烈反对,简体字又没有推行成功。1952 年蒋介石为什么还要推行简化字呢?很简单,他要招兵。招兵招的是什么人?
大部分是贫寒子弟,他们并没有文化,如果要教他们文化,就要推行简化字。但是蒋介石毕竟还有一点民族思想,经过文人的反对,这件事就没有做成。那么这件事蒋介石没有做成,后来是毛主席做成了,他开始在中国大陆实行简体字,毛主席为什么要推行简体字呢?因为中国几亿人口要普及教育,简化字是一个必由之路。当然,现在不只是中国大陆,新加坡也在实行简化字。
100 年来,从以五四运动为代表的,对中华传统文化的全面批判的这样一条路上走回来,重新认识中华传统文化在中国历史中的作用,看到它正面的力量的,是 20 世纪 60 年代,台湾开始重视传统文化。
20 世纪 90 年代我第一次去台湾,我买了一张台北地图,看到台北地图我就感慨,人家做得真好,市中心的几条重要的路,八德路、仁爱路、忠孝路,“仁义礼智信”,这是儒家的基本思想。
可以说这 100 年,对中国传统文化伤害是巨大的。
第三个数字,就是我们改革开放的 30 年,我想再过很多年以后的历史学家,写这 30 年会费很多笔墨,因为这在中国历史上真的太重要了。仅仅 30 年,30 年前我们不可能想象到中国今天的样子。
昨天我坐高铁从北京到镇江,只用了 4 个小时,中国高铁的里程数比全世界其他国家的总和还多。我们记得当年邓小平第一次访问日本时,就是坐日本的新干线,他就是在新干线上萌发了改革开放的思想。仅仅几十年,这几十年我们所取得的成就,恐怕连邓小平都没有预料到。
我们在建设上取得的成就已经到了什么程度呢?到了不足以成为激发我们中华民族新的凝聚力的地步。很简单,好事做多了,别人也就无所谓了。我举一个例子,有一次我在大学讲学,前一天的《新闻联播》播了一条新闻,当天中国有三条高速铁路同时开通,我问他们谁注意到这条新闻了,课堂上五六百个学生没有一个举手的,都没注意到这条新闻。三条高速铁路同时开通,这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天大的事,但在中国,建设成功的案例太多了,已经构不成大家的兴奋点。
最重要的一个问题是,在我们迅速实现现代化的过程当中,我们前进,我们在奔跑的过程中,我们丢失了很多东西。我打一个比方,现代化好像是一个人在拼命地奔跑,在跑的过程中,把爷爷奶奶装在我们贴身口袋里的东西都掉了。
我把这 30 年分成两部分:前 20 年和后 10 年。前 20 年用一句话概括:一心一意奔现代化。这是我们当年的一个口号。什么叫一心一意?别的什么都不顾,就是要实现现代化,一切要和国际接轨,所以这 20 年对传统文化的破坏很大。
在这 20 年里长大的孩子,爸爸妈妈连上幼儿园都要把他送到双语的,小学、初中、高中,爸爸妈妈最重视的一门课也是英语,这世界上没有另一个国家会把一门外语放在教育的第一位。那时候人们见面最开心、最骄傲的是什么呢?就是我把儿子培养去了哈佛,我闺女在剑桥。这代人半辈子省吃俭用,把全部的财产给孩子去留学,最后为国外培养了一个接班人,他们毕业留在国外,传统文化对他们来说是陌生的。
我曾经说过,现代化建设的 20 年,其对传统文化的冲击已经超过了“文革”。这句话听着有点反动,不过你们仔细地想一想,“文革”对传统文化的破坏,违背了全中国广大人民的意志,它不是人们内心自发的一种愿望,那时候大部分的人都在自己可能的情况下保护传统文化。我有一个英国学者朋友是研究中国民间音乐的,他前几年去河北,到了一个村子里,人家给他拿出一摞手抄的乐谱,他是中国通,他说:这不是“四旧”嘛,怎么保留到现在?上面写着抄写的年代都是清代。这个人告诉他,自己的爸爸是民兵连长,负责扫“四旧”的,搜回来以后一直在家里藏着。其实表面上“文革”期间破坏是巨大的,但是中国人民对传统文化的保护力度,也是一般人想象不到的。
但是现代化建设的 20 年对传统文化的冲击太大了,人民是传统文化的持有者,他们主动地认为这个东西太土了,他们要接受现代化的东西。你说一个黎族姑娘穿得裙子好看,她认为太难看了。你说苗族的吊脚楼太美了,他说你怎么不来住,这没有高楼,也没有厕所和自来水。他们要过现代化的标准生活,是对过去农业文明全面的、彻底的、毫不留情的扫荡。你说北京的胡同好,但他们恨不得立马把它拆了,建楼房,搬到新楼里。结果是什么呢?结果就是你今天到中国的任何一个城市,你都不知道在哪里,全中国都一样,都是楼房林立。
我小的时候,学中国地理,中国每一个城市在我脑中都是一幅不同的画,包括扬州,“烟花三月下扬州”“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春风十里扬州路”,但这幅画在今天的扬州已然不是了,不是物是人非,而是毛主席那句充满着伟大气魄的一句话:换了人间。
但也正是前 20 年的经济建设打下来的基础,我们后 10 年才有可能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仓廩实,然后知礼仪。经济是基础,一个人只有吃饱了饭,解决基本需要后,才有精力搞上层建筑,这就是马克思主义的基本原理。
最近 10 年,中国开始重视传统文化,开始反思传统文化对整个中华民族的未来有什么作用,同时也采取一系列的措施保护传统文化,包括这 10 年来在中国蓬勃发展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保护工作。怎么评价这 30 年,我觉得是一个矛盾,要现代化,最近又提倡城镇化,我们知道所有城镇文化都是农业文明的产物,城镇化就意味着城镇里的居民,不仅仅是居住环境,连他们的文化环境都变了。
一个河南的农民到了北京,他没有地方去听豫剧,他也不会再唱民歌,他会觉得那多土,他要唱流行歌曲。而现代的主流媒体里,全部都是娱乐,既没有地方特色,也没有民族特色。10 年前我在央视的青年歌手大奖赛上提出过批评,我说现在的民族唱法千人一声,听谁唱都一样,我们那个时代没有电视,只能听声音,但是一张口就知道谁唱的。这就是从城市的千城一面,到艺术家的千人一面,千人一声。
这 30 年,除了给我们带来新的骄傲之外,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这个民族开始了一个必不可少的文化自觉。什么叫文化自觉?一个个体的文化自觉是先认识自己,人在婴儿阶段,从混沌不分,到逐渐认识外界和自己,认识他者和我。一个民族的文化自觉也要从认识自己开始,去年我有一个很看好的学生,在省里面做过非常多的非遗保护工作,还出过非遗保护方面的书,但没办法,分数差 2 分没有被录取。最后考进来的学生一路就是读书,没有任何实践经验,这能反映出教育的很大问题。现在大家都认识到传统文化的重要性,开始重新提倡传统文化,掀起一种国学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