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第一本系统论述华为变革的专著。四位中澳管理学家率领几位中青年管理学者,历时三年,阅读了大量关于华为的国内外各类素材、文件、论著,并访谈了部分华为前高管和员工,尤其是主导或参与过华为变革的内外部专家,同时又进行了多轮、多种方式的结构梳理和细节讨论,在此基础上才分头动笔。此书具有很强的学术性,亦不乏细节与故事所带来的生动性。
毫不夸张地说,华为的30年发展史即是一部波澜起伏的变革史。中西杂糅的变革理念、因时因势的变革方略、渐次推进的变革节奏、领导者的变革勇气与谋略,以及以开放为旗帜的自我批判等,从整体上带来了华为从原始积累期的混乱与活力并存走向规范化与秩序化,进而带来华为的全球化成功。华为在前30年的变革探索,其理论与实践对发展中的中国企业无疑是有借鉴意义的。同样,华为的一系列变革举措对西方语境背景下的企业也不无启示性,尤其是近8年来华为针对大企业病、针对人性悖论所衍生的组织悖论所进行的一系列变革尝试。
一切制度的缺陷皆源于人性的缺陷,个体对财富、权力、成就感的贪婪,对未知的不安全感,追求舒适与惰怠的本能,既在某些方面构成组织存在的前提和动力,又对组织的制度设计、制度运行构成多元威胁。华为是一个罕见的不断“折腾”自身的组织,正是源于创始人任正非对人性的深刻洞察,以及对人性异化和组织异化的深刻恐惧,而恐惧是变革的最大动力。
当组织的领导层普遍缺乏对内外部的警觉意识、缺失对面向未来的危机感时,一种温水煮青蛙式的思想和文化麻痹将不可避免地把组织带向衰落。
时空纠缠,注定了永无完美。华为早期的10年,高速增长的背后充满了激情与活力,但也充满了混沌与紊乱,“遍地英雄下夕烟”,遍地是狼烟,主义多元,山头丛立,如果没有《华为公司基本法》这样的以凝聚共识为主要目的的思想变革,没有“削足适履”式的全面向西方、向美国企业学习的制度与流程体系的组织变革,华为将会依然停留在“头扎白毛巾,手持盒子炮”的游击管理时代,很难想象华为的国际化、全球化扩张会有什么样的结局。正是“理想主义+实用主义+拿来主义”的开放思维,正是对基于理性、基于数据、基于端到端(客户到客户)的西方科学管理[以学习IBM(国际商业机器公司)为核心]的无保留的拥抱,才有了华为在全球通信设备领域的世界级地位。
然而,时间支配组织,时间是永恒与美好的天然杀手,时间注定了组织领袖必须承担起“永动机”的角色——永远与自我战斗,与组织悖论和人性悖论战斗。当华为进入所谓“历史上最好的时期”——管理日趋完善、经营遍及全球时,一种人类任何组织都逃脱不了的宿疾也或多或少地困扰着华为:规范化慢慢走向烦琐哲学、浮夸的形式主义、制度化逐渐衍化成叠床架屋的教条主义、财富增长带来的富营养症、对客户的傲慢自大、唯上唯书唯流程而非目标导向和结果导向,以及活力的降低和惰怠现象的滋长……因此,“简化管理”又成为华为自2009年以来的变革主基调。应该说,向大企业病宣战,简化和优化管理,通过持续的换血与输血以永续组织活力,使组织远离“舒适区”,将是华为今天和未来变革的长期目标与方向。事实上,华为的领导层关于这方面的许多认知以及近8年来的一系列变革举措更具系统性、创新性,更值得学术界关注和研究——这其实也是迄今为止企业界、管理学界尚未完全攻入的“无人区”,华为也仍处于探索与试验之中。
宇宙在137亿年前大爆炸时是高度有序的低熵状态,正是“时间之矢”将任何事物推向了终极的无序与混乱。理论物理学家所揭示的这一铁定法则同样适用于人类组织,但人类并非无可奈何地听任自然铁律的摆布,自我批判—创新—变革所构成的三位一体的人类思想与实践的结晶,正代表着几千年来人类群体对宿命的抗拒,对熵增的斗争,而且不断激扬着人类历史的进步。华为不过是其中一分子罢了,但华为总裁任正非强大的自信心与“非此即彼的不安全感”的两极对冲的特质、理想家的勇气与坚持,华为领导层一以贯之的思想与组织层面的变革立场、前瞻性、一整套的方式论等,无疑是值得深入探讨和借鉴的。
“当恒星死亡时,便把种子抛向太空。”同样,人类单个组织的生命更是有限的,组织领袖的所有努力都是让组织活得更长久些、更健康些,避免早夭或出现严重的病态。但无形的管理却是有持久的生命力和传播力的。唯愿华为在持续创造有形的物质价值的同时,也能在管理思想的创新和实践方面对人类有所贡献。
《华为管理变革》出版之际,是为序。
田涛
2017年2月16日于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