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祈幸到家的时候,远远地看见陈安时正在门口蹲马步,外面还停着陌生的黑色轿车。陈叔叔来了?他有些讶异,又或者是紧张。
他绕过门口的陈安时,偷偷地从后面翻进自己的房间,靠近房门,能清楚地听见陈叔叔和妈妈的声音。
“嫂子,承之出事的前一天,我们见过……他说,让我好好照顾你们。还说,办完这个案子,我们两家一起去三亚,那是你一直想去的地方。”
叶祈幸有些担心妈妈,不知道哪一刻她会突然失控。
陈叔叔的声音又响起:“有些事情,需要你的配合,我才能找到凶手。”
长久的沉默。
叶祈幸好久没有听到过妈妈这样平静的声音了:“我们分居了,在那之前一个月里,他搬出去了。”
叶祈幸微怔,他已经有点记不清了。
“我不明白,他明明一直都那么好的,明明一直都那么温柔,为什么突然就不要我了?”叶祈幸听着妈妈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我一直以为我做得不好,可是我看见了,跟在他后面我看见了,他缠着那个女人,那个沈家的女人。那个女人有家庭,他为什么还缠着那个女人?我看见他们在饭店,他拉着那个女人,他求她,嗬,他求她……”她有点语无伦次,“他那么骄傲的一个人,居然去求一个女人!”
叶祈幸靠着门,有些震惊,妈妈以为爸爸和继美的妈妈……不,不会的!
“嫂子,不是这样的。”陈叔叔的声音有些急,“叶承之当时是有任务在身的,他……他一定是因为……”
“你不用骗我了。”妈妈打断了陈叔叔的话,“什么任务,需要去求一个女人?什么任务,需要跟着那个女人去她家?”
叶祈幸听着妈妈渐渐冰冷的声音。
“我做错了什么?我为他放弃了梦想,放弃了工作,我为他投身于家庭,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不差一天地洗衣做饭、照顾儿子,我还要怎么做?”几近崩溃的咆哮声,“我还要怎么做,我都求他了,求他不要走,可是他还跟那个女人在一起,我……我恨不能烧死他们!”
叶祈幸瞪大了眼睛。
“所以,真的是你?”陈叔叔说的每一个字都如同蘸着毒的刀,一刀一刀地落在叶祈幸的耳膜,其实却狠狠地插在他心上。
“那天现场,有人看见你了……”
栗子从怀里滑落,散了一地。
陈家年听到响动,推开房门,男孩子怔怔地望着前方,那眼神,就像死了一样。
“小幸……”陈家年突然有些害怕,他急急地解释,却又不知道从何说起,“事情不是这样的,可能别人看错了……”
“我看见了……”
陈家年有些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听到他的声音。
不会看错的,因为他看见了。
那些被刻意忘掉的记忆,此刻如同洪水猛兽一样狰狞着脸张着爪子疯狂地扑过来。
那一天,迟迟没有睡觉的妈妈,走来走去似乎很烦的妈妈,叶祈幸一路跟着她。走了好远的路,他都有些走不动了,停下来坐在花坛边休息,突然看见那漫天的大火。那么大的火,在远处疯狂地叫嚣着,他有些害怕,想追上妈妈,可是看见的是什么呢?看见他的妈妈,披头散发地站在火光里,手里拎着空瓶子,橘色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笑,惨烈而绝望。他怯怯地喊了声“妈妈”。
那个时候,她转过头看向他的眼神,和现在她看他的眼神一模一样,一样的绝望、仓皇,一样的悲伤。
这么重要的事情,怎么会忘记呢?
“小……幸……”何树枝的嗓子,变得干哑。
陈家年的声音传到耳郭:“小幸,你说你看到了,看到了什么?”
同行的警察走进来,陈家年慌忙住了嘴,忍住没有再问下去。
“怎么样,陈警官,问出什么了吗?”男人的声音有些不怀好意。陈家年没有回应他。
陈安时跟着跑进来:“爸爸,我拦不住张叔叔。”
姓张的警察转到叶祈幸的面前:“叶警官的儿子?”
“不关他的事!”陈家年急急地制止。
男人轻蔑地瞥了他一眼,继续看着叶祈幸:“你叫什么名字?”
叶祈幸没有理会,呆呆地看着瘫坐在地上的何树枝。
那是他的妈妈,却杀了他的爸爸。
陈家年和那个警察争执的声音、妈妈的哭声、陈安时唤他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不断回响在他耳边,叶祈幸有些听不懂了也不想听。
他还记得爸爸曾经带他去孤儿院时看到的那些孩子,爸爸说,当真相不得不破坏掉一个家庭的时候,我只能尽全力去守护那些无辜的孩子。
爸爸的不得已而为之,妈妈的知其不可而为之。
会有报应吗?会吧,已经有了。
叶祈幸突然想起,在车站里看到的沈继美,小小的身体裹在大大的黑色围巾里,她才八岁,可她看起来那么悲伤。
叶祈幸被带去警局,那人执拗地认为即使是小孩子,作为目击证人也能提供重要线索。
叶祈幸看着他们,他们的脸上充满着蠢蠢欲动的破案的快感。
“小幸,你刚刚对你陈叔叔说你看见了,你看见了什么?”穿着便服的人,表情冰冷,依旧纠结着这个问题。
“……”
那人接着问:“你爸爸当了这么多年警察,不会教你怎么隐瞒实情吧?”
叶祈幸紧紧地闭着嘴巴。
“够了!”陈家年在一边想阻拦,“他只是个孩子!”
那人狠戾地看了一眼陈家年,对旁边的人说:“带陈警官出去。”
陈家年挣不开,朝着叶祈幸喊:“小幸,不想说可以不说!”
那人关上了门,陈家年的声音被拦在门外。
他走到叶祈幸面前,语气略带警告:“你可以不说,陈家年也可以不说,但是如果我们找到了另外的证据,你陈叔叔就犯了包庇罪了,身为一个警察,还有警察的儿子,你想让你的父亲即使死了也落得个声名狼藉吗?”
叶祈幸一直端坐着低着头。
警察们没办法,换了一个又一个,男人换成女人,表情从温柔渐渐变得不耐,依旧没有从叶祈幸嘴里撬出一个字。
那人有些急了,一拳打在桌子上:“你是哑巴吗?!”
陈安时突然冲进来,朝着那些警察大声叫着:“你们这些坏人!你才是哑巴!”然后一把拉起凳子上的叶祈幸跑了出去。
叶祈幸跟在她的后面,跟着她跑,一直跑,风从脸上掠过,城市往后退去,他们跑了很远。
叶祈幸突然停了下来,陈安时喘着气,看着他:“叶祈幸?”
叶祈幸张了张嘴,有些滞愣,随即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陈安时叫住他:“叶祈幸,你怎么了?”
她追上去拉住他的胳膊:“你要去哪里?”
叶祈幸停了下来,目光呆呆地望着她:回家。
只是动了动嘴唇,却没有声音。
陈安时用了好久才看懂,他说,回家。
她怔怔地松开了他的胳膊,惊恐地望着他:“叶祈幸你为什么不说话?”
“你说话啊!”陈安时有些害怕。
叶祈幸看了她一眼,继续往前走。
陈安时呆呆地站在原地,愣了好久才慌乱地从书包里拿出手机,拨通了陈家年的电话。
“安时,小幸还好吗?”
“……”
“安时,安时?”
“爸爸,小幸他……”
“怎么了?”
陈安时用了好久才说出来这句完整的话,她说:“小幸他好像,不能说话了。”
医院里,陈家年满脸焦急地望着医生,医生冷淡又机械地陈述着:“这种情况可能是精神性失声,心理学上叫难以解释的躯体阻诉现象。没有特别的物理治疗办法,主要靠你们家长,要多给他一些关爱。”
陈家年点点头:“谢谢医生。”
他从诊室出来,看着坐在走廊上的叶祈幸。那样子,好像失声对于他来说一点都没有冲击,太冷静了,冷静得不像是一个十岁的孩子。可是在叶祈幸心里,或许是侥幸的吧,如果,那些逃不掉的报应发生在他身上,妈妈是不是会少受一点折磨?
陈家年走过去,问他:“想吃什么吗?”
叶祈幸摇头。
“你要跟我去一个地方吗?”陈家年又问道。
叶祈幸看着他,这次没有拒绝。
陈家年带着他来到了警局。
他说:“这里是你爸爸以前工作的地方,现在是我在这里,可这里的东西摆设,基本上也全部是你爸爸的。”
叶祈幸直直地站着,陈家年看不懂他在想什么。
他看着男孩的背影:“你爸爸是个好人,他绝对不会抛弃你和你的妈妈。他比世界任何一个人都要爱你们,甚至,比爱他自己还要爱你们。”
叶祈幸依旧没有回头。
“他舍弃了生命,是想让你能活在一个更安全的世界里,能保护好自己的生命……”陈家年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人不能总陷在过去,要活在当下。”
陈家年低着头,如今,这些漂亮的话对叶祈幸来说或许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吧。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叶祈幸:“这个,是你爸爸以前的工作日志,现在,你拿着吧……”
叶祈幸缓缓地接过本子,翻开扉页,上面是熟悉的、苍劲而有力量的爸爸的笔迹,却只有两个字:守护。
“你爸爸……真的是一个好警察,他……一直在努力守护着身边的每一个人。”
他想起爸爸走的前几天,带他去了游乐园,那个时候他知道爸爸大概又要走很久了。他坐在爸爸的腿上问:“可不可以不要去。”爸爸轻轻拍着他的头,语重心长地说:“小幸,你长大就会明白了,男孩子,除了想保护的东西,还有必须要守护的东西。”
必须要守护的。
他一页一页地翻开,爸爸的声音如此真实地萦绕在耳边。他突然蹲在地上,哭得隐忍,却还是能听见,少年藏在哽咽里的泣不成声,他说,爸爸,我要怎么办,要怎么办。反反复复,只无声地喊着爸爸。
过了好久,叶祈幸终于平静下来。陈家年担忧地看着他。
叶祈幸却突然走到他面前,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
少年露出认真的表情,用口型一个字一个字地表达着:
请,带,我,走。
请,带,我,走。
请带我走,带我去继美那里,请让我守护她,请让我把欠她的幸福还给她,这样,落到妈妈身上的报应会不会少一点。
陈家年看着他眼角的泪迟迟不肯落下,大概,再也不会落下了吧。
走的那一天,叶祈幸起得很早。
又是一年的三月,却要比去年暖和很多,阳光有些微微刺眼,透过窗户照进来,家具上已经没有了灰尘。
一年前陈家年跟何树枝说要送叶祈幸去沈家,她难得地没有闹,只是淡淡地说了句:“明年吧,明年三月的时候再走。”
一年的时间,何树枝很少再乱扔东西了,也很少再突然发脾气。
一切好像开始变得平静。只是何树枝也始终没有说,不要走。
叶祈幸看了一眼妈妈的房间门,没有动静。
陈家年等在门口,陈安时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叶祈幸,我会帮你照顾好阿姨的,叶祈幸等我长大了,和何阿姨一起去接你回来。”
叶祈幸揉了揉她的头,想说,谢谢。
陈家年接过他的书包,两人上了车。
后视镜里,叶祈幸还是看见了她,看见自己的妈妈,穿着单薄的衣服追在后面,看不清表情。陈家年问他:“要停一下吗?”
叶祈幸摇了摇头,闭上了眼睛,紧紧握着爸爸的笔记本的手,却止不住地颤抖。
陈安时扶起摔倒在地的何树枝,带着哭腔:“何阿姨。”
何树枝绝望地哭喊:“小幸,小幸!”然后拉着陈安时的手臂,有些歇斯底里,“安时,安时,你告诉小幸,不是我啊,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我没有放火烧他们,我没有放火。我没有。”
陈安时看着何树枝崩溃的脸:“何阿姨我相信你,我相信你。”
“可是他不信啊,我是他妈妈,他为什么不信我啊?!”
陈安时紧紧地抱住这个悲苦的女人:“何阿姨你放心,我一定会帮你找到真正的凶手,然后我们一起把小幸接回来好不好。”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