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走进去,裴明淮便吃了一惊。里面开阔之极,若是天然生成,实在鬼斧神工。四壁都是雕像,尽皆以冰雕成,火把一映,晶莹剔透,当真是奇丽之极的情致。这些菩萨面貌却与寻常的不同,大多裸身,披以兽皮,手持法器或莲花,怒目圆睁,煞是狰狞。
“明淮,这里也有十罗刹像。”吴震低声道,“跟我们在黄钱县看到的,一模一样。你会画,你觉得呢?”
裴明淮借着火折子的光亮,仔细看去,点头道:“虽说罗刹像都依佛经传说,但细节都是不一样的。而这里的……还真跟黄钱县的,像是同一个人——不,应该说是同一批人画的。这么看来,蝶儿说得没错,这里想必就是万教的总坛了。他们离开塔县之后,却到了千里之外的黄钱县?”
当下回头问孟蝶道:“蝶儿,你可知这万教为何烟消云散?哪怕是些传言也好。”
孟蝶还未答话,走在前面的吴震突然“啊”了一声,站住了脚,声音里极是惊异,隐隐还有些恐惧。裴明淮道:“怎么了?”快步上前,也是大吃一惊。
他们正站在一个极大的圆圈之中,那圆圈是画出来的,最外围似乎曾经常常被火烧着,圈内横七竖八画了不少均匀的线条。裴明淮凝神细看,依稀能看到佛像、莲花、宝幡、伞盖等等的残痕,想必当年这画在地上的图案,极是华美,色彩艳丽。
但这圆圈图案,却被挖得七零八落。脚下白骨森森,并未好好掩埋,裴明淮甚至能看到一只手的白骨,自地上莲座中伸将出来。
“这些人……这些人……”吴震的声音,竟也有些变调,“难道就是当年……”
吴震将火折子递给裴明淮,道,“明淮,你拿着,我仔细看看。”
裴明淮道:“不必。”他拿了个匣子出来,一打开,一股极柔和的光芒便照亮了四周。吴震呵了一声,道:“原来你还带了这样的好东西!是陛下御赐的吧?”
“不错,还有辟毒之用。”裴明淮道,“带在身边,甚么蛇虫也不会近的。”
借着这夜明珠的光,三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脚下白骨,被埋在地下,其状极惨。有的断臂折手,有的双目被剜,想来在生前,都受过不少酷刑。裴明淮思及黄钱县所阅的卷宗,心中更觉惊惧。
吴震喃喃道:“这么说来,那些人带到黄钱县的,并不止是金银珠宝?还有更重要的物事?他们的镇教之宝?”
孟蝶缓缓道:“虽说举教被灭,据说还是逃了一些人出去,只是不知他们去了何处,想必是隐姓埋名,不敢大肆宣扬了。”
吴震想了想,道:“这得是近百年前的事了罢?”
说到“百年”,裴明淮也不禁叹口气,道:“匆匆百年,我等又能活几时?人生碌碌,实在没意思得紧。”
吴震微笑道:“裴三公子,你的佛理学得极精,这就是你悟的吗?”
“学是学了,却不能悟。”裴明淮笑道,“都是俗人,哪里就能悟了?你看我像能悟的人么?”
吴震摇头不语。半日,方道:“陈博来这里,又是为何?想必这里也不会有什么东西留着了,陈博是这里的人,他也不会不知道里面是空的,非要进来做什么?”
这个问题,却是谁也答不了。裴明淮见这地方十分开阔,想当年若是全盛之时,必当辉煌夺目,只可惜如今空空如也,除了那些雕在冰壁上的佛像,是什么都不剩了。再想一想,这万教不远千里,到了中原那个偏僻的黄钱县,却在那里也一般的容不了身,死得极惨,想来也觉心颤。
吴震忽发奇想,道:“说不定还有密室。”
裴明淮道:“你如何知道?”
吴震笑道:“你见过没有密室的总坛么?”
裴明淮忽然记起黄钱县那升天坪上,进密道的法门,却是在那十罗刹上。苦笑道:“若是跟那处的一样,我可打不开了。”
吴震却道:“那里是藏着东西,自然关得严实。这里不一样,本来无物,又何必启动机关?”
裴明淮望向冰壁上的十罗刹像,有个手持璎珞的罗刹,比其余的菩萨都大了不少,双手捧了莲花,唇角含笑,容颜秀美,额头上却有个鲜红的天眼。
他细细端详了半日,忽然伸手,在罗刹的额头天眼上一按。
只听卡卡声响,那面冰壁分别往两侧退开,现出了一扇门户,秽气甚重。孟蝶喜道:“裴大哥,你好厉害。”
裴明淮道:“我?我是碰运气而已。机关消息这种事,我几乎一窍不通。”说到此处,念起吕谯,心中一酸,道,“我倒是有个朋友,最擅此数,只是……只是他已经死了。”
孟蝶低声道:“想必裴大哥与你的朋友,十分交好吧?”
裴明淮不语,半日方道:“是,我另外一个好友,也死了。”
这回孟蝶也不言语了,吴震走在前面,进去一看,噫了一声,道:“你们别只管说那些陈年旧事,来看看这个。”
裴明淮与孟蝶一同进去,只见里面却是一处圆形的祭坛,中间放了鲜花。那花有红有白,红的娇艳欲滴,白的浑如冰雪,只是看在裴明淮眼里,总觉着有种妖异之态。他已不是第一次见此花,虽然如今已经知道这花的名字来历,看着仍是阴森森的。
吴震道:“在黄钱县见到的时候,说这是幽冥之花。看起来,并不是了?供奉在此,恐怕是他们的圣物吧,方起均倒是没说错。”
他伸手去碰,道,“这一回,总不是干花了吧?”
孟蝶张口欲言,但吴震的手已经触到了花瓣。吴震一惊缩手,孟蝶却在旁边格格而笑,道:“吴大哥,上当了吧?”
裴明淮已然明白,那虽不是干花,却也不是真花。孟蝶说过,此花这时节并不开,是以这祭坛之上的,惟妙惟肖,必是酥油花。裴明淮在宫中见过琼夜送来的白牡丹,当的是天香国色,后来又在酥油花会上见过诸多花卉,莫不是巧夺天工。
“酥油是白色,若要颜色,都是以各色宝石研磨而出。”孟蝶笑道,“这红颜色,便是珊瑚研磨而成,自然是鲜艳欲滴了。”
吴震啧啧赞道:“若不是手碰到了,我都以为是真花了。”
裴明淮道:“现在的问题,应该是谁把这花供在这里的吧?”
吴震道:“这还用说?这里既然是万教的总坛,来供奉的必定是当年活下来的教众的后人了。”说罢又凑近了细观那酥油花,啧啧称赞道,“实在是好手艺,我怕那上下花馆,有此手艺的人,也并不多。能做到那以假乱真程度的人……嘿嘿!”
裴明淮觉着他话中另有所指,便道:“吴大神捕,有话便说。”
“我怕百年之前的仇怨,仍不能烟消云散。”吴震叹道,“江湖上报仇的事儿见得多了,杀仇人满门的也多了,但那股子怨气,能持续几代人,我倒也没见过。听冯老头说当年黄钱县的事,我已经觉得十分骇人了,难不成这里的更吓人?”
裴明淮忆起冯老头当时的怨毒神态,真是不觉得冷也冷了起来。只苦笑道:“不知这塔县是不是也有百岁老人,我们还能去问一问当年之事。”
孟蝶摇头道:“此处艰苦,哪里那么多百岁老人,年纪大的,也就是澄明方丈,还有黄大夫了吧?当年之事,蝶儿倒是听过一些,只是实在惨酷,不忍多想。”
裴明淮凝视那作成“金露梅”的酥油花,越看越觉得真,花瓣柔润,手碰一碰便会折断一般。“蝶儿,讲来听听。”
孟蝶叹了口气,幽幽地道:“两位大哥觉得,这世间最惨酷之事,是什么?”
这问题倒让二人一时答不出来,孟蝶道:“照蝶儿看来,最惨酷之事,便是最爱之人,在面前死去,却无力相救。更有甚者,若是要自己杀了最爱之人,岂不是最惨烈之事?”
裴明淮和吴震都盯着她看,孟蝶叹道:“听说那时候,子杀父,夫杀妻,兄弟相残,那更不必说的了。那等顽强不屈的,砍手砍脚,挖眼断舌,最后要么活埋,要么活活烧死……若是想活的,便杀自己最亲之人,若是杀了,便是弃教,便可活!”
她声音幽幽,在冰壁之内回响,听得裴明淮和吴震,都是一阵阵的寒澈入骨。裴明淮道:“为何?”
“裴大哥是多此一问了。”孟蝶笑道,“当年乌夷尚在之时,人人皆信此万教。一家之中,人人都信。若是一家子都说不信了,那也罢了。若是一家之中,有人信,又有人不信呢?那必得杀了不肯弃教之人,方能证明自己‘清白’。是以世间惨烈,无以出其右吧?”
裴明淮道:“却不知何人所为?”
孟蝶道:“对官府而言,乌夷被灭,那万教自然也是异端,不诛不行。但若单单是官府,未免闹得太难看,是以游说此地大族出面纠结众人,将那万教中人赶尽杀绝。”
吴震恍然道:“这跟黄钱县发生的事,岂不是如出一辙?”说罢望了裴明淮一眼,道,“过了这许多年,还是不变。”
裴明淮沉默半日,道:“蝶儿,你说‘大族’,现在这些‘大族’还在吗?”
孟蝶叹息一声,道:“自然在了,这百八十年,也就能传两三代。裴大哥,你是熟识的啊,韩家便是当年参与的人之一。”
裴明淮其实已经想到,韩明在此地颇受敬重,自然是祖居此地了。吴震也自沉吟不语,最后望了孟蝶道:“那姑娘的伯父……”
孟蝶苦笑道:“自然也是一样了。”
吴震道:“可还有别人?”
“下花馆的丁南。”孟蝶道,“只是丁家人丁不旺,传到他这一代,更是……嗯,他已经死了。”
她这话一出口,本来里面就冷,裴明淮和吴震都觉得更冷了。吴震道:“难不成那杀丁南之人,是为了报昔年之仇?好了,我总算是找到个因果了,我头都快想破了,也想不明白。”
裴明淮道:“昔年之仇?这都是几生几世的仇了吧?”
“几生几世,仇怨也淡不了。”吴震道,“见了黄钱县的那些人皮灯笼……我实在觉得,一个人若是被仇恨迷了眼,蒙了心窍,实在是件十分可怕之事。”
裴明淮微笑道:“吴大神捕看来对此不以为然。”
“我是见得太多了。”吴震叹道,“多得我都是麻木不仁了。见到那些人咬牙切齿,非食肉寝皮不解其恨的样子,我心中便想,这般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
孟蝶低声道:“吴大哥想必并无此经历。”
吴震干笑一声,道:“此等经历,永远不要有的好。”说着对裴明淮道,“明淮,你又怎么想?”
“我?我能怎么想?”裴明淮道,“本是无益之事,又何苦来?凤仪山下,我听卓子青说,她读了十多年的经书,抄得指尖都生了茧,心里的恨还是无法消解,最后是玉石俱焚,都没个好下场。照我看,还是想开些的好,人生匆匆百年,弹指一挥罢了。你们看这酥油花,实在是妙夺天工,不知化了多少心血,等到夏天,便得溶了,又有何意?说到底,不过是镜花水月罢了。”
吴震听他这般说,默然无语,半日笑道:“我随口问问,倒惹出你这番话来,早知道就不问你了。我再看看,这里可还有甚么物事。”
裴明淮抛了那夜明珠给他,道:“把火折子灭了,我看这酥油花都快化了。”
吴震笑道:“多谢。”
他绕着那祭坛走了一圈,道:“这后面有个供盆。”
裴明淮与孟蝶一同走了过去,果然有个小小的供盆在后面,里面盛了些雪水,飘了几片花瓣。只是祭坛甚大,酥油花也做得老大一簇,这供盆小得极不相称。但裴明淮与吴震见到,都是一阵恶心。
他二人都不是初次见这种供盆。
孟蝶道:“二位大哥,你们是怎的了?这供盆怎么了?”夜明珠的光映着她脸,白腻莹润,眼眸乌黑,水莹莹的极是灵动。
吴震声音里极是厌恶,道:“这东西,砸了最好。”
裴明淮道:“黄钱县的与这里的,处处如出一辙。唉,不知道这又是谁的头骨,被放在此处?”
吴震道:“照我看来,这头骨年久日深,恐怕至少有好几十年了。”
孟蝶道:“原来如此。我也听说这万教向来以人头骨作供盆,恐怕并非虚言。想来也是,他们的菩萨也与寻常所见的慈眉善目不同,或披以人皮,或以人骨饰之,极之狰狞可怖。”
裴明淮淡淡道:“我对这万教丝毫不感兴趣,若是他们兴风作浪,以邪术惑人,那换了我,也一样的要除掉的。”
吴震听他如此说,居然打了个寒噤,半日强笑道:“还好,已经用不着你来了。”
裴明淮道:“说得不错,近百年前,已然是被灭了。我是奇怪,这供盆里面的花瓣可不是酥油花,乃是真花,还甚新鲜,又是谁放在这里供着的?”
他四面一望,这里墙上的佛像壁画,倒还保存得好些,果然如孟蝶所说,还有些金箔装饰,道:“难不成陈博是进来过这里?”
吴震却道,“明淮,丁南已死,你那个韩叔叔,恐怕也会出事。还有,韩琼夜韩姑娘,她是韩明的独生女儿,恐怕也会受牵连……”
提到琼夜,裴明淮脸色也是微变,道:“我们定要把那个人给找出来,否则琼夜父女是绝不会安全的。”
孟蝶在旁格格笑道:“裴大哥,我看你很紧张琼夜姊姊啊。要不,你就接了她回京啊,那才能好好照应呢。”
裴明淮笑骂道:“蝶儿也嘲笑起我来了?若琼夜是眷恋繁华之人,当日又怎会离开?她是再不会回去的了。”
吴震却道:“是啊,能坚拒裴三公子,这能耐,我还没见过哪个女子有。这韩姑娘,真是非同一般,在下佩服!”
裴明淮喝道:“吴震!”
吴震忍笑,道:“我开玩笑而已,你什么时候也开不起玩笑了?”说罢眼望那祭坛,道,“不管是谁,这供奉可精心得很。我看此地血雨腥风,是必然的了。只是此人究竟是谁?……倒令我不得要领了。”
裴明淮道:“付修慈?这人身世不明,又擅制酥油花,我觉得颇有嫌疑。”
“可这人已经死了。是谁杀他的?”吴震道,“这一点,我至今都未曾想通。付修慈死,恐怕便在酥油花会之时,只是当时忙乱,不曾有人留意而已。”
他望了一眼孟蝶,道,“蝶儿姑娘也该小心。孟大人是官府中人,若是那个凶手处心积虑要报仇,必定不肯放过。姑娘会武,得多护着你伯父些。若是他知道些什么,也请早日告知。嘿嘿,我是见多了,人人都有秘密,藏着掖着,最后却枉送了自己性命。”
裴明淮道:“吴大神捕果然见多识广。”
孟蝶道:“吴大哥觉得我伯父另有事未说?”
“自然。”吴震道,“我跟他几次说话,都觉着他似有心事未吐露。姑娘回去,最好劝他,赶紧来对我说,否则性命忧矣。”
裴明淮道:“有这么严重?”
“有。”吴震正色道,“就我的经验,这种心里有事,又顾虑颇多不肯说的,最后一定会被灭口。”
孟蝶想笑,但看吴震面色郑重,也不敢笑了,便道:“是,多谢吴大哥指点。蝶儿回去之后,一定马上转告我伯父。”
她又道,“裴大哥,吴大哥,我们还是先出去吧,这里也没什么可看的了。我担心那些我摘下来的雪莲花,若是这般放久了,枯了,便坏了事了。”
吴震忙道:“说得极是,极是,我们走吧。”
裴明淮却道:“等等。”
他又朝里行了数十步,面前冰壁却雕成了一具壁龛。他举高手中明珠,只见那壁龛细工镂花,里面却有不少金珠碧玉之属。吴震见了奇道:“奇怪,难道这里还有没带走的宝贝?”
裴明淮游目四顾,那冰壁浑然一体,实在看不到丝毫缝隙。当下摇头道:“想必没有了,反正我是看不出来还有什么地方有暗门了。”
吴震道:“取出来看看?”
裴明淮道:“罢啦,还见少了么?取出来怎么办,你跟我分吗?”
“你裴三公子倒还看不上眼了。”吴震讪笑,道,“蝶儿姑娘,你呢?你要不要?”
孟蝶一笑,道:“身外之物,蝶儿也不要。”
三人自山上下来,孟蝶自回了县衙,裴明淮和吴震二人去了韩家。裴明淮请了韩明到花厅,开门见山地问道:“我听说,韩叔叔祖上都是这塔县的人,此话当真?”
韩明一怔,他万料不到裴明淮会问此事,奇道:“自然是了。若不是,我怎会回来?毕竟是自小长大的地方。我父亲便是上一任上花馆的掌尺,他过世了,我若不回来,就无人可接任了。”
吴震插言道:“就不觉得可惜么?”
韩明叹道:“我爹一辈子在此处,一辈子做那酥油花,若是我不回来接手,我怕他会死不瞑目的。拙妻一直缠绵病榻,临终之时我也不在她身边,若是再连我爹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自己实在过不去。”
裴明淮道:“不知尊夫人是什么病?”
韩明道:“风寒入骨,到得后来,无人扶持连走动都难。”
裴明淮道:“倒与我姑姑一样。”
韩明一惊,道:“拙妻怎敢与皇后相提并论?”
裴明淮道:“只是我姑姑不是风寒,是昔年那莫瓌叛乱之时,随着陛下离宫,正值隆冬,涉过冰河,留下的病根。”
韩明起身,肃容道:“是,只盼皇后这病,能早日好。”
吴震听他提到莫瓌,当即岔开话题,道:“韩掌尺,我也想问你几句话。”
韩明道:“在下知无不答。”
吴震道:“我听说,昔年万教在此盛行一时,却突然了无声息,据称韩掌尺祖上居功甚伟,在下想问一问,这可是实情?”
韩明面色陡变,道:“吴大人何以提及此事?这……这乃是近百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未出生,也只从祖父那里听得些许。”
吴震道:“那就劳你将那‘些许’与我等说上一说。”
韩明显然极不情愿提及往事,惨然道:“那等事,太伤阴德,又过了这么多年了,再说又有何益?”
吴震讥道:“你也知道伤阴德啊。”
韩明缓缓道:“若依得在下,是决不会做那等事的。家祖的作法,在下决不赞同,只是既已发生,我也无可推脱。听我祖父说起,说那万教中人,奉信邪灵,教义诡秘,迷惑诸多百姓,教那些无知百姓信得十分,甚么都肯做……那时候,明淮自然知道,乃是乱世,塔县地处西域边陲之地,又有谁来管了?直到我朝收服大凉,也连同乌夷一起收了,方能治之。当地汉人大族,自然拥护。”
裴明淮道:“即便如此,令那教中人杀亲人,也未免太过残忍。”
韩明低头叹息,道:“其时已然难以控制局面,众人见了他们总坛中尸横遍地,肠肚横流,有些竟是被活剥了皮的,实在……实在是恨极。其中不少便是自己的亲人,而且是心甘情愿以身相殉的……我不曾见当年的情形,只是想一想,便觉不寒而栗。”
裴明淮想起那“总坛”的光景,又记起祭坛上的供盆,知道韩明所言无差,一时间却也找不出话来。
吴震道:“也罢,听你说的,也是正理。那你可知道,这一回,那万教中人的后代,来找你的晦气来啦?”
韩明抬头,奇道:“什么?”
吴震道:“丁南既死,又死得那般奇怪,你难道就不担心你自己?”
他两眼盯着韩明,韩明有任何细微的表情,都难逃他的眼睛。韩明却是吃惊之极,忙道:“吴大人是说丁师弟的死跟万教有关?是万教的后人杀了他?不,这不可能,决不可能。”
吴震笑道:“这话可说差了。一生一世就为了报仇的人,我是见多了。”
韩明沉默半晌,道:“既然二位相问,我说了吧。那下花馆的酥油花,讲的便是我的一桩亏心事,跟万教并无半点关系。”
吴震道:“亏心事?”
他不知道,裴明淮却是知道的,这一回,倒是要听听韩明自己如何说。
韩明叹了口气,双手微微颤抖,更是老态毕露。“修慈那孩子,虽然是我的徒弟,但其实……其实……”他双眼闭上,泪水流了下来,“是我的儿子,琼夜的亲兄弟。”
吴震怔住,只听韩明又道:“这是我造的孽……凝露……是我对不起她。我年轻之时,自诩风流,那也罢了,但实在是对凝露不起。我离家不归,父亲将她赶出家门……我……我竟一直不知道……她有了身孕……”
吴震道:“这凝露是……?”
韩明道:“是我家的丫环。”
吴震不豫道:“这便是你的错了!始乱终弃,实在太损阴德!”记起那酥油花,问道,“那凝露,是不是死在风雪之中了?”
韩明凄然道:“众人都以为她坠下深谷死了,其实不然。她被一位好心的老猎户救了,两夫妻并无儿女,便收留了她。只是未婚生子,总归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是以二老也一直尽力隐瞒。好在他们夫妻俩独自住在山上,也很少下山,几乎无人知晓。直至我回来探望老父,他们才偷偷来找我,说凝露生了孩子便死了。他们也年纪大了,怕活不了多久,照顾不了孩子……我才知道此事……才将修慈带在身边……”
吴震问道:“这猎户老夫妻,必定已经不在了?”
韩明道:“他们不出几年便双双过世,我着人替他们办了后事,也算谢他们收留凝露,抚养修慈之恩。”
裴明淮问道:“付修慈知不知道你是他爹?”突然想起,他自见到那下花馆的酥油花,便觉得少女的脸有些面熟,确实眉目有几分像付修慈。
“不知。”韩明道,“这等事,我如何能出口?我对不起凝露,累她死得如此凄凉,我……我如何能说?还有……我又如何对琼夜说?”
吴震冷笑道:“凝露虽然不是你杀的,却是因你而死,你难辞其咎!”
韩明垂头,泪已落下。裴明淮道:“下花馆的酥油花,是说的凝露,那么上花馆的酥油花,那明明是个佛本生故事,又指的谁?”
“这我可真不知道了。”韩明道,“我的亏心事,我自己心里清楚,当日那酥油花一现出来,我……我便脑中空空……”
吴震问裴明淮道:“我对佛经懂得不多,那什么佛本生故事,讲的是什么?”
“是毗楞竭梨王身受千钉求法的故事。”裴明淮道,“那位国王苦求佛法,便是在自己身上钉上一千颗钉子,鲜血流尽,也是情愿的。”
吴震道:“怎么不是割肉,就是钉钉子的?个个都血淋淋的,还好我不懂这些。即便如此,跟丁南也扯不上关系啊。”
裴明淮望了一眼韩明,道:“韩叔叔,恕明淮直言,你年轻时的亏心事,怕不止凝露这一桩吧?”
韩明愕然道:“明淮何出此言?”
裴明淮道:“我指的是丁南的妻子,你师傅的女儿。”
“这……”韩明叫道,“我跟她并没有什么……只是……只是……”
裴明淮道:“只是她一直认定你会娶她?”
韩明低头半日,道:“是我那时候太过轻浮了。”
吴震冷哼一声,正要说话,裴明淮知道他说不出什么好话来,抢在头里对韩明道:“韩叔叔,我看杀丁南和付修慈的人,对你也是一样的不会放过。还有琼夜,她留在此处,更不安全。你就算觉得自己罪孽深重,但也不想带累琼夜吧?”
韩明忙道:“正是,正是,明淮说得是。若你愿意,便带她一同回京,如何?”
“我不去。”琼夜的声音,清清脆脆地传了过来。“爹,我哪里也不去,我就陪着你。死算什么?我不怕死。”
裴明淮叹了一口气,道:“琼夜,你侍候我母亲多年,甚么事是大忌,你该十分清楚,怎么会帮着你娘做那样的事?”
韩明愕然,道:“明淮,你说什么?琼夜她……怎么了?”
裴明淮不答,问道:“尉小侯爷呢?”
琼夜仍然不答,韩明道:“小侯爷在厢房中歇息。”
裴明淮道:“吴震,劳你请他过来。”
吴震应了一声,过了片刻,尉端便随着他一同过来了,道:“有什么事?”
裴明淮道:“事已至此,这话也不能不问了。此处已无闲人,吴震,你尽管问罢。”
吴震脸一沉,对着韩明喝道:“你们韩家好大的胆子,那可是欺君之罪!”
韩明只惊得一张脸惨白,道:“吴大人,这是从何说起?”
吴震哼哼一笑,正要说话。裴明淮道:“琼夜,你到底是知道,还是不知道?”
琼夜脸色苍白,眼神却甚倔强,道:“明淮哥哥,你有话不妨直说。”
尉端一直坐在一边,这时也道:“琼夜,你若有什么苦衷,这时对我说便是……”
琼夜仍直直地站在那里,下巴微抬,颇为高傲。“侯爷,琼夜没什么苦衷,有什么罪,我认便是。”
尉端“咳”了一声,道:“琼夜,我是为你好!……”
裴明淮皱眉道:“都到了这地步了,韩叔叔,你若知道些什么,最好一五一十和盘托出,否则,后果如何,你是明白的。”
吴震拍了一下桌子,道:“明淮,有你这么问话的么?让我来问。”
裴明淮苦笑了一下,道:“是,是,吴大神捕,你来。”
吴震目注韩明,缓缓地道:“韩明,你说你妻子当年回塔县治病,可那一路上并不止她一人,她还偷偷携了一名朝廷重犯离京。而你的女儿,她是跟你夫人一道回来的。”
尉端的目光自琼夜面上掠过,裴明淮也盯着琼夜看。韩明望着琼夜,却不言声。
裴明淮叹了口气,对琼夜道:“琼夜,你敢对天起誓,当日与你一同回来的,只有你娘一个人么?”
琼夜笑道:“连明淮哥哥都疑我,我还有什么好说的?”
裴明淮一声长叹,韩明察颜观色,惨然一笑,道:“琼夜,不必说了,是爹的错,什么都是爹不好,什么都是爹干的,不关你的事。……明淮,小侯爷,我死不足惜,只求二位念及与琼夜的旧情,保全我女儿……”
他说罢朝裴明淮与尉端深深一揖,这一揖未尽,裴明淮忽然叫道:“不好!”
韩明身子一摇,向后便倒。他的面色惨变,嘴角眼角鼻孔,竟流出了黑血来。
裴明淮、吴震、尉端齐齐变色,抢上前去,裴明淮出指点了韩明几处大穴,阻他毒气攻心,又从怀中取了个药瓶,将一粒药塞在韩明口中,手按在他口上,真气吐出,将那粒药送了下去。
琼夜惨叫:“爹!”扑了过去,尉端伸手一带,把她拉开,道,“你别过去。”
裴明淮看了吴震一眼,吴震道:“这毒好生厉害,恐怕难救了。”
琼夜听他这么一说,身子一软,便往后倒去,尉端急忙抱住了她,神情极是惶急,连声叫道:“琼夜!”
裴明淮道:“是什么毒?”
吴震皱眉摇头,道:“光凭现在这样,看不出来。他怎么会随身带这般厉害的药?看起来,他夫人的事,他也是知道的了?想来是自知事情败露,不如自尽干净罢?只要他死了,我们便什么也问不出来了。”说着眼光向昏迷过去的琼夜一带,道,“虽然这位姑娘还在这里,但我也不好去审问她啊……”
他这话,自然是向裴明淮和尉端说的。裴明淮心乱如麻,还未说话,尉端便怒道:“吴震,你在说什么?这不干琼夜的事,不准你动她一根头发!”
裴明淮苦笑,道:“尉端,你对吴震发作什么?他职责所在,你呢?你别忘了你是为何而来!”
尉端狠狠瞪他,道:“你跟琼夜也是一起长大的,你忍心?”
裴明淮道:“你且让人送她回房,你这么抱着她,成什么话!吴震,你叫人把韩叔叔送回房里,赶紧请大夫来。不是说这县里有个黄大夫,医术甚高么?哦,还有,不要人守在这屋子旁边,离远些儿。”
吴震自然明白,他跟尉端有事要密议,当下道:“我这便去。”
尉端道:“派人守着韩姑娘,莫让她再出什么事。她若醒了,便来叫我。”
吴震道:“下官明白。”
他一去了,房中就剩下裴明淮和尉端二人。两个人都不开口说话,裴明淮凝视那盆火,尉端就看着桌上那碗茶。
终于是尉端开口了,问道:“如何处置?”
裴明淮道:“你问我?”
尉端道:“此间就你我二人,不问你问谁?”
裴明淮道:“如何处置,你还要问我么?你素来冷面冷心,手下无情,你还要问如何处置?”
尉端恼道:“我不是在求你拿主意么?”
裴明淮道:“你这是求人的样子么?”脸色微沉,道,“平原王想必跟韩家渊源极深,韩夫人才会干冒奇险,送走他的儿子。”
尉端沉吟道:“琼夜那时候还小,若是她娘要哄骗她,是容易得很的。”
裴明淮摇头道:“你这就全是在为琼夜开脱了。她那时候可不小了,懂事得很,你自然深知。我奇怪的是,就算柳眉跟平原王府关系再深,心里也该明白,若是出了事,便得连累一家老小。为何柳眉要为了逆臣之子,甘冒株连之祸?她总得为琼夜想想吧?”
尉端道:“那你说是为什么?”
“不知道。”裴明淮道,“我也觉得十分奇怪,况且看韩明的样子,他怕是真的不怎么知情。”皱眉摇头,又道,“好在如今就你我在……只是我们得想个什么法子,才能把这件事遮掩过去,千万不能传到别人耳中。不然,可保不住琼夜。”
尉端大喜,起身向裴明淮深深一揖,道:“多谢。”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你别急着谢,我先问你,你跟琼夜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不记得你们有来往?好啊,琼夜对我婉拒,说当我是兄长,却跟你?……你明知道你的婚姻大事,也由不得自己作主,你何必误她?她年纪已不小,却未成婚,都是因为你罢?”
尉端听他点明,尴尬之极,说不出话来。裴明淮叹了口气,道:“她说若是对我这等人动了真情,也只能得个妾室之份。她想要的是一个专情之人,爱她一世。我听她说得有理,也不便勉强。你……你是如何骗她的?”
尉端怒道:“我没骗她!我是真心喜欢她,但她听说陛下要赐婚,不管我怎么说,她都不见我,更是说走就走了!她留下一封书信,对我说,若是为她好,永远不要见她!”他两眼凝视裴明淮,缓缓道,“明淮,你活到如今,并未对人动过真情吧?”
裴明淮一怔,只听尉端又道:“若你动了真情,便会知道,情之一字,由不得人。哪怕明知是飞蛾扑火,也一般的无怨无悔。你……你想必是不懂的。”
他将茶碗里剩的残茶泼进火里,出神半日,道:“琼夜外柔内刚,你也知道。我是真心想娶她,但……”
裴明淮冷笑道:“但也及不上娶景风,是不?”
尉端涩然一笑,道:“我在琼夜房外苦求她三天,她都不见我,说要是我硬闯,她马上死在我面前!她走了,我万念俱灰,随便娶谁,都是一样了。这事是我的错,你要骂我便骂,我听着便是。”
裴明淮道:“我骂你做甚么?干我甚么事?尉端,我对琼夜有情,不愿她受苦。但你真觉得她在这件事上,全然无知么?有个从没见过的孩童一道,她会不知?若琼夜不是同谋,说得过去么?”
尉端道:“这又绕回来了。柳眉为何要助平原王?平原王肯把自己儿子托付给她带走,必定是渊源极深。”
“这是族诛的大罪,柳眉肯为此不顾韩家全族人的性命,渊源极深自不必说。”裴明淮道,“韩家与平原王自然素无干系,是不?”
“自然没有。”尉端道,“若有,琼夜又岂能在公主身边侍候,蒙她垂青?韩明又怎能圣眷深重?”
裴明淮道:“是了,那跟平原王府有渊源的只能是柳眉自己。柳眉什么出身?高族柳氏。本是名门闺秀,被崔氏连累,家人被诛,自己沦为官伎,这样的仇,还不恨透了大魏?回京去查上一查,我就不信查不出来。”
尉端道:“这个容易,柳眉既是有名有姓的官伎,那就好查得很。”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韩明现在中毒,昏迷不醒。究竟当时柳眉回来的时候,有没有多带一个孩子,你无论如何要自琼夜口里问个究竟。”
尉端有些尴尬,道:“我要去问,她不会答的。”
裴明淮道:“你必须得问,而且一定要问出来!难不成你是要吴震去问?”
尉端苦笑,道:“不如你去?”
裴明淮还未答言,忽然听到院外有人大声说话,却似在斥骂谁一般。尉端自然也听到了,皱眉道:“我不是说了,不要让人过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