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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伯父。”

一个极动听的少女声音,把孟固的话给打断了。裴明淮只听得裙裾响声,一阵幽香袭来,抬头一看,曲径深处,俏生生站着个穿水红衫子的少女。外面白雪耀眼生光,这少女肤光胜雪,却不是丁小叶那等略带病态的苍白,真真是美得如玉生辉。

裴明淮见了丁小叶,已觉得她是极美了,再见到这个少女,又是眼前一亮,这少女比起韩琼夜,又另是一番秀美,眉眼十分灵活,顾盼神飞。

孟固见那少女出来,也是一怔,道:“蝶儿,你怎么过来了?”

少女朝他二人走了过来,向裴明淮福了一福。“你就是我伯父这几天老挂在嘴上的裴三公子?嘻嘻,我就是想见见,你什么样子呢。”

孟固甚是尴尬,忙道:“蝶儿,不许胡说。”又对裴明淮赔笑道,“公子,这是我侄女儿孟蝶。丫头生在偏野之处,不似琼夜那般知书识礼,公子莫怪。”

裴明淮笑道:“孟姑娘,在下有礼了。”他心想自己说尉端眼界浅了,倒是错了,孟固这个侄女儿,当真如明珠美玉一般。

孟蝶笑道:“裴公子,你到我家里来,真是贵客。要是不嫌弃,就在这里坐坐,赏赏雪,喝盏茶,好不好?我刚做了几色点心,只是,我的手艺可远远不如琼夜姊姊啊。”

她这一说,连孟固都道:“琼夜那丫头,做菜的手艺,当真是高明。她那味酒蒸鱼,做得真是……啧啧,老夫说着都嘴馋了。”

孟蝶娇笑道:“裴公子,我陪你去雪苑,在那里坐坐,好不好?”她声音又甜又俏,裴明淮自然也不好拒绝。

那雪苑其实就是孟府的花园,有个小小亭子,十分清雅。孟蝶去了不多时,亲自捧上茶水来,裴明淮见那茶碗中放的是绿色的叶子,便跟普渡寺里面澄明方丈待客的一般,笑道:“原来此处都爱喝这个。”

“此处甚么都不易得,只有雪最易得,又最清醇,泡什么都不难喝。”孟蝶笑道,“西域边陲之地,诸多不便,公子莫要嫌弃才是。”

她说话之间,巧笑嫣然,一双眸子又黑又亮,水光盈然,裴明淮闻到她身上香味,却是桅子花的香气。她年纪与丁小叶相仿,最多二十岁,比琼夜小着几岁。

裴明淮微笑道:“不必公子公子地叫我。”

“好呢,那我叫你裴大哥。”孟蝶喜道,“你叫我蝶儿便是。”

裴明淮道:“蝶儿这名字取得好。”

孟蝶却摇头道:“照蝶儿看来,并不好。这名儿,本来便是一梦罢了。”

裴明淮一怔,他不承想孟蝶会说出这等话来。孟蝶低头半日,抬起笑道:“裴大哥,我这花园,可没什么好景致看。”

裴明淮道:“这等雪景,若是有红梅,必定好看。”

孟蝶摇头道:“塔县这地方啊,哪里来的红梅!裴大哥不是想要雪莲花吗?雪莲花原本不是稀罕物事,但塔县旁边那莲花山,峭壁上面长的,当真与众不同。雪莲花不是人参,并无续命之效,却能畅通血脉,塔县的更是奇特,说是若遇了名医,好生调制,连残疾已久的人也能好呢。”

裴明淮见她说起来头头是道,问道:“听蝶儿这么说,可是精通医理了?”

“精通哪里谈得上。”孟蝶道,“只是略知道些皮毛而已。对了,裴大哥,也常常有些江湖中人来这里,说是那花可以帮助打通经脉,便是走火入魔岔了真气的,也能救回来呢。”

裴明淮知道她所言是实,若非如此,祝青宁大老远地跑来做什么?他并未留心孟蝶行动,韩琼夜与丁小叶都丝毫不会武功,他对孟蝶也并未十分着意。现在突然记起,方才孟蝶现身之时,他可是并未察觉。

当下问道:“蝶儿,你习过武?懂得这么多。”

孟蝶笑道:“瞒不过裴大哥,是会点儿。”

裴明淮道:“谁教你的?”

孟蝶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裴明淮也觉自己问得唐突,歉然道:“我一时口快,蝶儿不必答了。”

丫环送上果点,都是些蜜饯之物。孟蝶叹了口气,道:“塔县难有鲜果,裴大哥只好将就着了。”

裴明淮却知哪怕是这些干果,也非此地能有之物。再看孟蝶衣着打扮,颇为精雅,绸缎都是上好的成色,连鞋面也是今年时兴的式样,这塔县县令,哪有这许多油水可捞?这孟蝶的首饰,还有那盛果子的白玉荷叶盘,都不是孟固能负担的。

裴明淮忽然记起,正月十五酥油花会,孟蝶并不在场,便问道:“那晚酥油花会,我好像并没看到你?”

“那晚我病啦。”孟蝶道,“清早去花园看雪,没披斗蓬,冻着了。”

裴明淮朝花园里看了一眼,这寒冬腊月自然是没有一朵花开的。种了大片大片半人高的不知什么花。当下信口问道:“这是什么花?”

“这个啊,这叫金露梅。”孟蝶笑道,“这花十分耐寒,哪怕是大雪封山,它也一样死不了。只有在塔县这样的地方,它才能长。裴大哥,你别看它现在不起眼,开起花来的时候,可鲜艳得很呢。”

裴明淮对这些花花草草所知不多,听孟蝶如此描述,想来这能耐极寒的花开出来,必是雪中的一抹亮色。

孟蝶低低一叹,道:“这样的地方,花儿要开,也不容易。”

裴明淮正要说话,忽然听到园外有人大叫:“失火了!失火了!……”

孟蝶“啊”了一声,裴明淮也吃了一惊,站了起来,道:“过去看看。”

孟蝶点了点头,二人一转出花园,便见到远处黑烟滚滚。他赶紧过去,只见孟固正招呼着救火,一间写着“静心斋”的屋子,竟起了火。

“裴公子!”孟固一见裴明淮,便叫道,“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这书房,突然起了火!咳!”他脸上被熏得发黑,胡子也被烧掉了半截,甚是好笑。“可惜我里面那些字画……还有些古董……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大雪天的,怎么会失火?”

老实说,裴明淮也觉得奇怪。孟固捶胸顿足,看样子真是痛惜书房里面的宝贝,一副痛心疾首的神情。再看那书斋,本来就是木头搭建,这种屋舍倒是别致,只可惜一烧起来,更是快了。

孟蝶见到书斋火势,也是痛惜之极,叫道:“哎唷,我的那些个蝴蝶绣屏,还在里面呢!”

孟固苦笑道:“我的好侄女儿,这一下,我这些年的心血,可就全没啦!”

孟蝶被烟熏得不停咳嗽,孟固忙道:“蝶儿,你身子还没好,回房去歇着吧。你在这里,又能帮上什么忙?”

孟蝶叹道:“可我那些东西……”

“待得火灭,我让人好好清理。”孟固道,“说不定,还有些剩下的呢。”

孟蝶道:“园子里呛人得很,裴大哥,去我房里坐吧。我还有些书画,就请裴大哥去看看。”

孟蝶房中殊少脂粉气,一张大案,全是文房四宝,墙上挂满了字画。裴明淮见到这番气象,不觉神清气爽,赞了一声。孟蝶微笑,道:“在裴大哥面前献丑了。”

裴明淮看那挂在墙上的字画。有些是名家手笔,也有的不曾落款,想来是孟蝶自己画的。

忽然“噫”了一声,指着一幅画道:“蝶儿,这是什么花?”

孟蝶一看,笑道:“裴大哥,这就是我刚才跟你说的金露梅啊。你看,这颜色,可是极美?生在白雪之中,妖娆无比呢。”

裴明淮心中,却是疑意更甚。这花他不是第一回见了,初次所见,是在黄钱县。

记得方起均说过,此花在中原难活,若是想要种活,必得日日以雪水浇灌。只是中原地方,若至炎炎夏日,又哪来的雪水?想来必得在冬天下雪之时,收得雪水,或是有冰窖才行。是以此花离了西域,要开花便是千难万难了。

裴明淮问道:“你说这花叫金露梅?我听旁人说,此花有剧毒。”

孟蝶点头道:“不错,此花确然有毒。只是有毒也不是坏事,一样的能入药呢。这地方,能开的花,十分有限,这花算是一种。”

孟固这时也来了,孟蝶道:“伯父,都吩咐好了?”

裴明淮道:“孟大人若有事,自去无妨,不必相陪。”

孟固赔笑道:“今儿个是黄道吉日,我叫了人来,去把我家祖坟重新修葺一番。本来想早几日,韩家却抢先叫了他们,今儿个已有些晚了。都是些家里的琐事,倒让公子笑话了。”

孟蝶笑道:“伯父不必诚惶诚恐的,裴大哥才不计较呢。赏钱都准备好了,一会我去给他们便是。”

裴明淮忽然想起一事,想来孟固定然知情,便问道:“孟大人,我现在在韩家,住的是柳眉以前的屋子。那里面,嗯,看起来样样都甚新,是不是韩夫人他们回来的时候,特意重新修葺过?”

孟固一怔,道:“是啊,对,就是那时候重修过。那院子一直不曾住人,最是幽静,养病是最好不过了。”

裴明淮“哦”了一声,道:“也是请的当地的工匠?”

“好像不是。”孟固想了想,道,“那时候上下花馆正好修葺,人手不够,我记得是在外地请的工匠,还多花了不少钱。”

裴明淮暗想,这般说来便无疑,柳眉旧居的地室,必定是那时候修的。又是找的外地工匠,事后自然也无从问起。又道:“孟大人,我还有一事想请教。那晚酥油花会,你看到下花馆那酥油花,脸色大变,却是为何?”他虽在韩朗那里已经听过,但多问一个人,总是好的。韩朗对自家的丑事,总不会情愿说得太仔细。

孟固一楞,迟疑片刻,道:“这事,也是多年前的事了,若是公子不问,我是再不愿提及的。”他眼望前方,缓缓地道,“说起来,还是韩家造的孽。跟人家姑娘好了,又把人家赶出去……”

裴明淮道:“我听说那姑娘被赶出去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

“不错,不错。”孟固点头道,“还是黄大夫看出来的,他后来十分后悔,不该一时口快说了出来!”

裴明淮记得那黄大夫,酥油花会那日,也坐在首席上。孟固叹道:“他每次想起那件事,便后悔不及。他说,就不应该说出来,偷偷让那丫头离开便是,让她去投奔韩明也好,什么也好,总好过在风雪天里活活冻死!”

裴明淮望了一眼窗外,也不禁觉得心冷。“韩叔叔的爹,为何一定要赶她走?”

“那老爷子,又是古板,又是暴躁。”孟固摇头,道,“别人自然都劝,可他不听啊,硬要把人立刻赶走啊!连韩朗他都打了一顿,打到躺床上起不来!”

裴明淮道:“难道都没人收留她吗?她不知道回自己家吗?”

“那丫头是买来的,哪里有家!”孟固叹道,“虽说韩家在此地势大,但若是她真想找人家暂过一夜,也不至于没人收留。是那丫头傻得很,一路哭就一路跑到山里去了!那晚……我还记得,风雪是出奇的大啊!都忙着过年了,那么大雪,也没什么人晚上出门。第二日风雪停了,老夫才知道此事,赶紧派了几个人去找她……她已经摔下去了,只见着她的一只鞋子……哦!裴公子,就是莲花山上,那生着雪莲花的峭壁之下……我也没法,也就任她尸体留在下面了……过了些时候,想必……也被野狼什么的吃了吧……”

裴明淮只觉心生寒意,问道:“为何不替她收尸?”

孟蝶在旁道:“裴大哥,你休怪我伯父。那个地方,实在是下不去。若是易了,又怎会每年为了那雪莲花死若干人?”

裴明淮虽然心里不满,但孟蝶说的想也是实,便不开口了。又问道:“这丫头叫什么名字?”

孟固想了一想,道:“叫凝露。是个好姑娘,可惜了。”

裴明淮心想孟固与韩朗所说毫无二致,应该是实。只是孟固也不曾见到尸体,究竟这凝露是不是坠崖身死,还不好说。便说道:“这倒怪了,那人做出跟凝露相关的酥油花来,为的是什么?揭穿这昔年的丑事,于他又有何益?”

孟固愁眉不展地摇了摇头,道:“唉!老夫也一直在奇怪。按理说,如今连韩明都做不出这样的酥油花了,想要做成,要么便是丁南,要么便是修慈。可这两人……这两人都已经死了啊!”

孟蝶在旁笑道:“伯父莫要忘了,他们死之前,酥油花便做出来了。”

裴明淮看了孟蝶一眼。“蝶儿有何高见?”

孟蝶浅浅一笑,道:“裴大哥,高见是不敢当了。照蝶儿看来,酥油花定是这两人做的,或者是两人合力也未可知。至于他们为何被杀……”她顿了一顿,朝裴明淮和孟固一人看了一眼,“若他们不死,那倒怪了。必定是有人要他们做这酥油花的,他们两人,绝非主谋。”

孟蝶说的,裴明淮其实心里早已想过千百回了。孟固却瞪了孟蝶一眼,道:“你这丫头,胡说些什么?你还能懂得什么了?在裴公子面前,哪有你胡说八道的份?”

孟蝶甜甜地道:“裴大哥,你说,我是在胡说八道吗?”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你说得极是有理。”他抬头看了看天色,雪已停,居然有阳光透出,难得的有些暖意。便道:“孟大人,左右无事,我想去一趟那雪莲花所在之处。”

孟固忙道:“是,是,我派人领公子前去……”

孟蝶忽道:“何须他人?我带裴大哥去便是了。”

孟固一怔,连裴明淮都是一呆,道:“这刚下了雪,路上危险……”

孟蝶微笑道:“裴大哥无须担心,我自会照顾自己。”

裴明淮迟疑片刻,道:“孟大人,劳你差人去请吴震过来,还是叫他一道吧。”

孟固道:“是,是,我这就去。”

他正要走开,裴明淮忽道:“孟大人,你之前说,韩叔叔年轻时风流情债欠了不少。就只凝露这一桩吗?难道还有别的?”

孟固叹了口气,道:“别的……别的其实也算不了甚么。”

孟蝶问道:“伯父,你是不是在说……嗯,他们师傅的女儿?”

裴明淮楞了楞,孟固却点了点头,道:“裴公子大概知道,韩明和丁南,虽说一在上花馆,一在下花馆,却都拜的是同一个师傅学画?”

这事儿裴明淮恍惚知道,孟固又道:“他们师傅有个女儿,一向喜欢韩明,韩明也待她很好。本来呢,也是有意把女儿许给韩明的,可韩明后来学成了,不甘心留在这小小塔县,去京都啦。那女儿等了两年,实在被逼得不行,只得嫁了丁南。可她啊,一点都不喜欢丁南,丁南从小出家,人颇为木讷,一向寡言少语,哪里比得了韩明呢?听她爹的,不得不嫁,嫁了也没给过丁南一天好脸色看,生了小叶没多久,就死啦。”

裴明淮不提防还有这么段因果,怔了片刻,才问道:“那丁南对师傅这女儿……”

“虽说丁南木讷,但对她是真喜欢啊,这我们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孟固叹道,“可她心里只有韩明,认死理儿的姑娘,要不是她爹病重,怕她以后没人照应,逼着她嫁,她怕是宁可终生不嫁的了!”

孟蝶也叹道;“既然如此,她就应该坚持不嫁才是。”

孟固看她一眼,道:“傻丫头,这种事,哪里由得了她自己?”

孟蝶嘴一撇,道:“我偏就要由得我自己,爱嫁就嫁,不爱嫁就不嫁,嫁谁也是我自己的事。”

孟固顿足,道:“你这孩子,在裴公子面前说这话,还知不知道羞了!”

裴明淮微笑道:“我倒觉得,蝶儿说得不错。若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想,这世上不如意的事,就不会那么多了。”

孟蝶笑道:“还是裴大哥不同俗人。”

当下孟蝶回房更衣,孟固去吩咐人找吴震,裴明淮自在那里看墙上的画。听到脚步声响,回头一看,却是那孔季。

孔季见了裴明淮,一拱手,笑呵呵地道:“听说公子来了,在蝶儿房里看画呢。怎么不叫上我一起?”

裴明淮笑道:“孔先生乃是圣手,记得当日在京之时,孔先生跟韩叔叔都是名动京都的丹青妙手哪。”

孔季听裴明淮这番话,甚是得意,满面都是笑,道:“不敢,不敢。韩明擅人物,我么,擅亭台楼阁,倒是不好比的。”

裴明淮笑道:“那难怪了,是以两位也不好相较,甚是交好。”

“不错不错,我们这两兄弟,当年可是闻名得很。哈哈,这是自己替自己吹法螺了。”孔季大笑道,“只可惜韩明说辞官就辞官了,连我们这些老朋友都不理会了,唉!”

裴明淮问道:“听说韩叔叔的夫人有病,需用这里的雪莲花入药?韩叔叔先是把夫人送回来治病,后来父亲病重,自己也只得辞官回来了?”

孔季本来甚是开心,一听到裴明淮这话,脸色瞬间就不自在了。裴明淮本来也只是试探一下,看孔季的表情,知道必定有鬼,忙问道:“我这话,难道有说错了?”

“没,没错。”孔季干笑道,“韩明他爹是个死脑筋,儿子在外面多少风光也不理会,非要回来继承他这花馆。韩明呢,又真真是个孝子,自然也听,可惜了!公子自然也清楚,韩明为官之时,颇得陛下看重,这一回来,可是把自己仕途给丢了。只是,为了孝这个字嘛,也是合情合理!”

裴明淮对韩明的“孝”不感兴趣,孔季有意避重就轻,他又怎会看不出来?哪里肯放过,问道:“不知他夫人究竟是得的什么病?我跟琼夜自小相识,却好像不曾见过她娘。”

孔季又干笑两声,道:“这个……这个……”又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道,“公子,照理说,我也是琼夜的长辈,这话,也不该从我嘴里说出来。公子你对琼夜有意,又何必在乎她出身呢?又不是娶正室。”

裴明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话刚才从孟固口里听到一回,孔季又来了,都懒于分辩了。又想知道实情,只得敷衍道:“问上一问,总是应该的。”

“那,裴公子可别说,是老夫告诉你的啊。”孔季笑得颇为古怪,“唉,虽说柳眉本来也是出身大族,但已沦落至此,他却一定要娶。你看,这不连自己女儿都带累了吗?裴公子,你年纪轻,若是早上二十几年,你去打听柳眉儿,那可真是艳名满播呢,官伎里面都算是出色的,毕竟,唉,原本也是柳家的闺秀啊……”

见裴明淮不语,孔季觑着他脸色,道:“公子,琼夜对你是一片真情,照老夫看,你也就别计较那么多了。”

裴明淮哭笑不得,又想从孔季嘴里再掏点什么出来,也不好否认。正在此时,孟蝶进来,笑道:“吴大神捕已经到了,就在县衙外面。裴大哥,我们现在去找他吗?”

裴明淮道:“好。”又对孔季道,“孔先生,那我先失陪了。”

孔季忙笑道:“公子只管去。”

那塔县座落于群山之间的凹处,旁边共有六座山峰,每座山峰却似一朵莲花的花瓣,正好形成了一个莲花状。每座山都积雪厚厚,看来便似一朵六瓣的雪莲一般。

裴明淮和吴震在看山景,孟蝶却在一旁细细打量吴震,对吴震她似乎极是好奇,笑道:“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吴震吴大神捕,果然是相貌轩昂,蝶儿慕名已久啦。”

吴震盯了她一眼,孟蝶娇美灵动,他见到她的时候,也未免多看了两眼。“孟姑娘,你也知道我?嘿嘿,知我吴某之名的人,多是大奸大恶之辈啊。”

裴明淮斥道:“你胡说什么?”又对孟蝶笑道,“蝶儿不必多心,我这个朋友,便是这脾气,嘴里从来说不出好听的话,一见我面便损我。”

吴震笑道:“你便直说,我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三人一面说,一面上了那雪山。裴明淮留心看孟蝶身法,十分轻盈,上下这等滑不溜手的冰壁,也是行若无事。不单是他,连吴震都觉得诧异,几次想问,都被裴明淮以眼色止住,只得闭口不言。

孟蝶却是玲珑剔透之极的人,见到二人脸上疑惑之色,笑道:“裴大哥,吴大人,是不是想问,蝶儿这功夫,是跟谁学的?其实,还得归功于那雪莲花。”

裴明淮顿时恍然,问道:“难道是有前辈高人到这里来……”

“不错。”孟蝶道,“年年都有人来摘这雪莲花,其中不乏武林中人。有位高人,受了伤到了此处,是我伯父救了他。他受了伯父的恩,又说我根骨俱佳,教了我功夫。”

吴震问道:“不知这位高人是谁?”

孟蝶摇头,道:“他说了,不让我说出他名字,也不肯正式收我为徒,免得为我家招来祸事。他也过世啦,受伤太重,拖了几年,还是走了……”

吴震与裴明淮都在心中暗自把这些年江湖上突然销声匿迹的高手过了一遍,孟蝶轻功路子甚是诡秘,身法怪异,两人互看一眼,都摇了摇头,心中俱是一个念头:这小小塔县,水还真是不浅。

吴震又瞪了裴明淮一眼,那意思十分明白。瞧你吧,带个不知底细的姑娘一起来,要聊都不好聊。

这时候已越登越高,裴明淮向下一望,当真是飞鸟不至,此山积雪极厚,恐怕是终年不化。寻常雪莲花所生之处,也是实地,这里实在大不一样。若是寻常人,不会武功,要上这里,千难万难。

“裴大哥,吴大人,到那最高的山头便是了。”孟蝶伸手一指,吴震与裴明淮同时抬头一望,那山顶积满白雪,此时居然有了阳光,洒在山顶,金光乍现,说不出的壮美。孟蝶又道:“此处若是常人上来,连呼吸都难,二位大哥最好调匀内息。”

吴震见孟蝶神定气闲,浑若无事,忍不住问道:“孟姑娘经常上来?”

“前几年,我……我那恩师伤重,我常常上来。”孟蝶脸上微有伤感之色,“如今,早不来了。”

三人到得那山头上,裴明淮道:“想必这里的雪,终年都不会化。”孟蝶点头道:“正是,也只有这终年不化的雪,方能养得出那异种雪莲。”

裴明淮道:“只不知这雪莲,是否真有传说中的神效。”

孟蝶笑道:“神效自然是有的,但也得有神医。”

裴明淮道:“神医?蝶儿何意?”

孟蝶道:“与其说是神医,不如说是要有内力深厚之人相助,以雪莲之效相辅,助以血脉畅通,经脉顺行。裴大哥,普通人又怎有此内力?所以蝶儿说,得有神医才行。若是法子得当,瘫痪已久的人,也能再行走呢。”

吴震不觉点头道:“如此看来,还真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这雪莲有此神效,也难怪众人趋之唯恐不及了。”

裴明淮原本对雪莲之说似信非信,听孟蝶此言有理,心下大喜,道:“既然如此,无论如何我也得把这花带回宫。”

吴震笑道:“就怕人人都想要,人人都来抢。”

裴明淮哼了一声,道:“我倒看看,谁敢来抢。”

吴震笑道:“我最怕你疾言厉色,每到这时候,我都要暗自摸摸脑袋,看是不是还在脖子上。”

裴明淮笑骂道:“你把我说成什么人了?”

孟蝶走至悬崖边上,只见她红衫飘飘,容光照人,真似只蝴蝶一般。她身子猛地往外探出,这一着又疾又快,竟似要栽下这绝壁一般。裴明淮叫了一声:“小心!”吴震也大吃一惊,急忙抢上想抓住她。

孟蝶格格娇笑,道:“二位大哥,不必惊慌。”她一扬手腕,这时吴震和裴明淮方才看到,她腕上有一圈透明的细丝,日光下微微泛出青色,一头缠在一块巨石上。

裴明淮心中一动,吴震两眼也注视她手上细丝,脸上神色不动。孟蝶笑道:“我下去替你采,裴大哥,你们等着便是。”

她一言未毕,人已翻下绝壁,水红裙裾飞开,便如一朵花朵盛放一般。她在冰壁上往下移,身法快极,不时间已近崖底。

冰壁之上,果然长了不少碗口大的花朵,色如冰雪,形似莲花,大约有数十朵之多。

此时风又大了起来,将孟蝶缠在大石上的细丝吹得摇晃不定,她也似一片花瓣,在冰壁上摇摆。

吴震将声音压得极低,道:“你看这孟蝶的武功路数,是何来历?”

裴明淮笑道:“江湖上的事,我远没有你来得清楚。她那天蚕丝,十分少见哪。”

吴震道:“你喜欢这姑娘?听你蝶儿蝶儿地叫她,我还真没见你对哪个女子,一见面就这么熟稔。”

裴明淮道:“你胡说什么?我是觉得她俏丽可喜,看着亲切。”

“是挺讨喜的。”吴震叹道,“连我都喜欢。”

裴明淮瞟了他一眼,道:“说起来,你说尉端拿住了你的把柄,我还没审你呢。说,哪个女子,让我们的吴大神捕动了凡心?听说上一回,你破了一个大案,那太守的爱女对你一见倾心,太守亲自来提亲,你也冷着脸拒了?太守的千金都看不上,你还真是眼光高啊!”

吴震哪里禁得起他这话,窘得满脸通红。就在这时候,只听孟蝶的声音,远远地自冰壁下方传了过来。

“裴大哥,吴大人,我是一起摘完呢,还是留上几朵?”

裴明淮心想,孟固早已备下冰块雪水,就算几十朵一起摘完,也没什么问题。只是若一起摘完,若是有他人想要救命,岂不断了他人生路?他还在思量,吴震却扬声叫道:“孟姑娘,一起摘完便是。”

裴明淮道:“但……”

吴震道:“裴三公子,这不是你当活菩萨的时候。你姑姑要此物,谁知道要多少,这里的够不够?就算你留下来,救的人,可不一定是个好人!明年也会得长,先来先得!”

裴明淮也知他说得有理,不再说话。忽听孟蝶一声惊呼,两人都吃了一惊,怕她有所闪失,探身出去看,只见孟蝶往冰谷底下坠去,大惊叫道:“蝶儿,出什么事了?”

“我没事……裴大哥,是下面有东西!”

那冰谷底与这上面相隔数十丈,再轻功高的,也没法就这么下去。冰壁又是滑不溜手,裴明淮看了一眼那紧紧缠在巨石上的细丝,沉吟不语。

只听孟蝶在下面叫道:“两位大哥,要不要下来看看?这里……有古怪……有死人!”

吴震低声道:“我下去,你留在上面。”

裴明淮知他之意,若是有人在上面斩断了孟蝶的天蚕丝,那三个人恐怕都上不来了。摇了摇头,道:“不必担心,孟固知道我们来了,若是久久未归,必会通知尉端。你的手下也知道你出来了吧?”

吴震想想有理,便道:“也罢,那我先下去。”

裴明淮与吴震先后下去,却见孟蝶站在冰谷,望着地上的白雪。。

“孟姑娘,怎么回事?”吴震问道,“你看到什么了?”

孟蝶伸手一指,道:“雪里好像埋了什么。”白雪之中,若有颜色鲜亮之物,自然十分显眼。吴震与裴明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那雪微微隆起,确似下面埋了什么物事。吴震倒转剑柄,拨开了一层雪,裴明淮一看,还真是个死人。

一拂开那人面上的雪,吴震和裴明淮都大吃了一惊。

“这不就是那个……那个陈博么?”吴震望着裴明淮,问道,“我见过他一回,因为,呃,因为太丑,所以……所以记得十分深刻……”

陈博生前极丑,死后更丑。他面色青灰,嘴唇发黑,看起来跟个厉鬼差不多。裴明淮见他胸前衣服裂口,虽然天气极冷,并未见多少血迹,但也能看出来,他是被利刃穿心的。

“嗯,没死多久。应该是昨天死的。虽然僵得硬梆梆的了,那也是冻的。”若论对死尸的经验丰富,自然谁都及不上吴震。吴震仔细看了片刻,道,“剑伤,自后背透过前胸,一剑致命。然后……自高处跌下……”说罢抬头向上望去,道,“必定是有人在上面杀了他,又将他推了下来。风雪甚大,便将他掩埋在了下面。”

裴明淮眉头紧蹙,道:“我昨天还见过他,那时候,他还活得好好的。我跟他离开普渡寺,他说……他说他要上山去看风景……难不成就没回普渡寺了?他是被人所杀,为什么?谁要杀他?”

吴震问道:“昨天你见到他的时候,可有异处?”

“没有。”裴明淮道,“他兴致可高得很,定要爬山去看雪景。方丈劝他,说路滑,他执意要去。”

吴震弯下腰,细细察看陈博尸身。有他在此,裴明淮自然乐得轻松。回头一看,孟蝶脸色苍白,站在旁边,一言不发。

她不知从哪里变了个大大的篓子出来,雪莲花就放在里面。裴明淮仔细一看,那篓子是用丝绳编成,想来她原本是叠好放在身上的,做这事情,当是轻车熟路了。

“蝶儿,你认得他?”裴明淮问。孟蝶点了点头,道:“认得,他也是塔县的人,隔上几年,总要回来看上一看。没想到……会死在这里。”

吴震突然一伸手,裴明淮见他手上有些微的金色光泽,微微闪烁。“不知道这陈博死前去了哪里?看这个。”

孟蝶眼尖,一眼看去,叫了出来:“是总坛佛像上面的金箔!”

她这一叫,裴明淮和吴震都盯着她不放了。吴震问:“总坛?什么总坛?这里……总坛?”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孟蝶似乎也觉得失言了,低声地说,“以前,塔县这一带,在百年前,并不属我朝,两位大哥必定知道。”

裴明淮点头道:“是,百年以前,塔县属西域一小国,名唤‘乌夷’,信奉的乃是‘万教’。后来这乌夷又被大凉所占,最后同时被我朝所灭,万教也渐渐消亡。”

吴震嗯了一声,道:“乌夷,大凉,对,确有此事。”忽然一凛,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道,“莫不成黄钱县那……”

裴明淮道:“且听蝶儿说下去。”

孟蝶道:“其实我知道的,也就这些了。那万教生发于此,最神圣的总坛,便在莲花山中,只是早已废弃了。”

裴明淮问道:“这总坛现在何处?”

孟蝶伸手向上一指,道:“就在我们刚才下来的地方。不知两位大哥可有看到有冰壁前有一条窄缝?那便是入口。”她又朝陈博的尸身看了一眼,道,“里面的佛像,曾经也是金箔宝石装饰,贵重得紧。后来,那些宝石金箔,大都被当地的百姓给拿走了,佛像也给拆了……不过,多少还是有些残片剩下来,这陈先生……他想必死前去过。”

吴震道:“明淮说他头两日住在普渡寺里面,也许是自寺里沾上的。”

孟蝶摇头道:“不会。普渡寺崇尚简朴,一应佛像都十分素朴,从不会用金箔宝石装饰。”

她说得十分肯定,裴明淮回想起普渡寺的情形,倒也无话。吴震道:“我们将他的尸身弄上去,孟姑娘,你带我们去那个总坛。”

三个人下来,上去的时候还多了一个死人。吴震将陈博的尸身放在一旁,道:“死人想必不会有人偷的,我们进去看看吧。”

孟蝶领着他们,自冰壁一条天然窄缝进去。走了不多时,里面便越来越宽,吴震低声道:“这里面是天然的?”

“想来是。”孟蝶笑道,“这地方在他们看来,无比神圣,作为总坛所在,再好不过。”

裴明淮道:“若是不会武功,想必难以上来吧?”

“那倒不至于,这里的人,平日上下惯了。”孟蝶道,“他们也视那冰壁上的雪莲为圣花,若他们还在,想是不会让人摘取的。”

又走了片刻,越来越暗,外面的光线已渐不可见。吴震拿了火折子点上,道:“好深的地方。”

“就在前面了。”孟蝶格格一笑,道,“我对这地方,也挺好奇,可来过一次后,就再没兴趣了。里面虽然大,却是什么都没有。”

她伸手一指,道:“这就是门了。”

借着火折的光,裴明淮与吴震看清了那扇巨大铁门上的图案,同时“噫”了一声,声音中大是震动。

那铁门呈青绿之色,显然是铁中混了青铜之属,门上纹饰满满,繁复之极。但最显眼的,还是门两边中间的两尊佛像,一个通体呈青碧色,一个肤如白雪,都是少女形容,容貌姣好,身上挂的璎珞却是人头骨串成,甚是骇人。本来佛像身后光轮上想是饰了一圈宝石,现在宝石是一颗都不见了。

吴震道:“这佛像倒是与中原的大不相似。”

孟蝶在他们身后,道:“里面到处都是。他们崇尚华美,连壁画都以金箔饰之,两位大哥想想,那可是纯金,当地人哪里肯放过?所以不仅塑像没了,连壁画也一样的残缺不全了。陈先生是从哪里沾上的呢?倒是怪了。”

吴震回过头,问道:“孟姑娘,你还知道些什么,可否一并告知?”

裴明淮瞅了吴震一眼,他觉得吴震对这孟蝶出奇的客气有礼,实在是大违常态。吴震这人,一张嘴特别不好,可是连自己都要逮住机会抬杠的。

孟蝶是何等精乖的人,甜甜一笑,道:“吴大哥不必客气,叫我蝶儿便是。”

吴震道:“是,是,蝶儿……蝶儿姑娘。”

他这一声叫,裴明淮实在没忍住,“哈”地一声,笑了出来,惹得吴震怒目而视。孟蝶反倒忍得住没笑,一本正经地道:“姑娘二字,便不必了。吴大哥,你定然也知道,那万教多少有些邪气,所供奉的菩萨,也不若常见的那般慈眉善目,或是身披人皮,或是挂人头骨的璎珞,或是手捧盛满鲜血的人头碗,着实可怖。”

裴明淮道:“万教本来就是崇尚以大无上法力威慑世人,自然有忿怒相了。”

孟蝶眼望那大门上作美女之形的佛像,道:“裴大哥,吴大哥,你们要进去看吗?不过,我话可说在前面,里面真没什么好看的,实在是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

吴震愁眉苦脸地道:“进去看自然是要的,可这门户如何打开?”

孟蝶道:“推啊。”

见两人都看她,孟蝶道:“门不是推,还能如何?我以前来过,门虽然厚,可是用力一推就开了啊。”一边说,一边便去推门。她动作极快,两人拦之不及,裴明淮剑已出鞘,一旦门中有异动,立即出手。

门却极之厚重,只听嘎嘎嘎之声不绝。已开了尺许,侧身便能进入。里面黑暗,一瞟之下,觉得甚深。吴震在身上摸了摸,道:“我带的火折子不多,你身上有吗?”

“没有。”裴明淮笑道,“不过,我有更好的东西。”

吴震道:“什么?”

裴明淮道:“等你火折子用光了,再用我的不迟。”

吴震嘿了一声,道:“我先进去。”

裴明淮回头想嘱咐孟蝶几句,却见孟蝶两眼凝视自己剑身,目光中殊有特异之色。他也不以为意,赤霄神兵利器,只要是会武之人,都未免多看几眼。孟蝶半日方一声叹息,道:“裴大哥,好剑。得见赤霄,是蝶儿眼福。只是此剑好饮血,大哥还是不用的好。”

裴明淮哪承想孟蝶说出此番话来,一时间怔忡难言。吴震在旁听着,大约也觉着这话难以回答,便道:“我走前面,明淮,你们小心些。” UM1VVmaCDnpGuEekpOxIBe9XROzkmobl3ZMlZDluvZRYavYvMCw0e6+z4AtnmUsJ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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