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急匆匆地走了,裴明淮只见他脚印一个个印在地上,越行越远,终于人影不见。忽然听到一阵箫声,甚是清亮。裴明淮心头一凛,回过头来,只见一株枝干覆满雪片的老树上,坐着一个青年书生。
“青宁,是你?”
祝青宁自树上飘然而下,似笑非笑地道:“我等了好一阵了,先是等你和那位姑娘说话,又等那位吴大神捕走。你可别告诉他我在这里,黄钱县那件事,我可是大大地得罪了他,若是见着了我,还不得立马把我归案?”
裴明淮看祝青宁,仍是平时衣着,他这等人内功了得,并不畏寒。只是不知是不是在雪中的缘故,祝青宁脸色似乎比他之前见到的又苍白几分,雪光一映,十分清逸。看他身上,有不少雪花,想来确是如他所言,等了良久了。
他出现在这里,裴明淮心里难免奇怪,问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祝青宁笑道:“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肯不肯答应?”
裴明淮听他如此说,心中更异,便笑道:“你先说来听听。”以祝青宁之能,说出这种话来,必定不是好相与的事,哪敢轻易应承。
“不是什么大事,你举手之劳而已。”祝青宁道,“我知道你这番前来,为的是取雪莲花。我也不想出手劫贡品,惹来麻烦,只请你若是到了手,给我些便是。”
裴明淮是无论如何不曾想到祝青宁要的是这个,倒怔了怔,道:“九宫会要雪莲花做什么?”
祝青宁微觉不耐,道:“不是九宫会,是我自己要。”
裴明淮道:“本不是什么大事,年年都会得长,无主之物,你何必说求字?只是……”他朝祝青宁从上到下瞅了片刻,道,“青宁,我劝你一句,有些功夫,不练也罢了。星霜仙子的结局,你我亲眼所见,何必步她的后尘?”
“我哪里敢跟她比。”祝青宁笑道,“多谢裴兄,那在下先告辞了。”
他话未落音,人便想走。裴明淮横剑一拦,道:“且慢,我还有话对你说。”
祝青宁道:“什么?”
裴明淮瞅着他手里那枝通体如血的玉箫,道:“这支凤鸣,你别拿出来招摇了。谁都知道是从前的九宫会尊主的随身之物,迟早给你惹祸上身。”
祝青宁轻哼一声,道:“惹祸上身?我还怕谁不成?”
裴明淮还未答言,只听耳边劲风掠过,一道寒光直飞向祝青宁。祝青宁衣袖一拂,只听“铮”地一声轻响,一柄极薄的短剑,一折两断,落在雪地上。
裴明淮一见那短剑,便知不妙,那短剑的主人,他自然认得。
“尉端?!”
身后站着的竟是尉端,白衣银冠,实在是翩翩浊世佳公子,只是脸色甚是难看,两眼直盯着祝青宁手里那管玉箫。吴震跟在一旁,一脸尴尬,都不敢看裴明淮。
裴明淮方才问吴震为何突然赶到塔县,吴震支支吾吾地不肯说,原来是随着尉端一起来的。裴明淮心头真是一口浊气涌了上来,冷笑道:“吴大神捕,你还真是够朋友!”
吴震更是尴尬,碍于尉端在侧,也不好开口,只得闭嘴不言。
尉端却不理会两人,朝前走了两步,对着祝青宁问道:“你这支箫,从哪里来的?”
裴明淮暗叫不好,尉端见了凤鸣,是绝不会放过的。只听祝青宁冷冷道:“怎么,想抢不成?”
尉端道:“凤鸣为何会在你手上?”
祝青宁冷笑道:“想抢么?从我手里抢凤鸣,也得看你有没有这本事。”说罢朝吴震看了一眼,道,“吴大神捕,好久不见呀。”
尉端怒道:“明淮,这事你早就知道?你就干看着?你难道不知道凤鸣的来历?”
裴明淮剑身一侧,挑向祝青宁手中的玉箫。祝青宁虎口一热,知道他动真格的,不敢怠慢,飘退丈许。裴明淮见他右手扬起,袖中有道微光,在雪光中一闪即没,心知祝青宁是带了剑的,更不敢轻敌,全神戒备。
“你用的什么剑?”尉端目注祝青宁,缓缓地道,目光中颇有异色。裴明淮知道尉端平时是用长剑,但身上究竟有几把短剑,却是不知。祝青宁轻易断掉他的短剑,想必是十分诧异。
祝青宁冷冷道:“霄练!”
此话一出,裴明淮、尉端、吴震三人,齐齐变色。祝青宁冷笑道:“怎么?想抢?”
尉端道:“霄练乃是凌羽当年御前剑舞所用的佩剑,他又是平原王的义弟,我怎能放过?”说罢朝裴明淮望了一眼,道,“明淮,我不管你跟这个人什么关系,孰轻孰重,你可自己掂量着!”
裴明淮哪里想到祝青宁居然会说出来,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应对。祝青宁哼了一声,道:“那也得看你们有没有这本事。”
裴明淮对尉端的本事,自然深知,也知道他赢不了祝青宁。是以尉端对祝青宁抽剑过去,他也并不在意。但奇怪的是,祝青宁却不挥掌挡格,而是连连闪避。尉端不开口,吴震自不便一同去围攻,却低声对裴明淮道:“奇了,他为何不动真格的?九宫会的月奇,可决非浪得虚名之辈哪。”说罢叫道,“侯爷,可要我替你掠阵?”
尉端笑道:“又不是要争个胜负,你来最好。”
吴震道:“好!”
话未落音,他人已掠起,一掌拍向祝青宁后背。祝青宁回手一掌与他相交,吴震只觉虎口剧震,胸口一阵气血翻涌,连着倒退了丈余,方才站定。祝青宁另一手剑光一展,将尉端迫退三尺,人已自墙上飘了出去。
吴震低头向地上一看,叫道:“奇了,他受伤了?”
雪地之上,果有点点血迹。尉端朝自己剑上瞅了一眼,道:“我不曾伤到他。这人武功极强,我跟吴震加起来恐怕都胜不了他,哪有这么容易受伤?”
吴震侧头一想,便道:“是了,他定然是本来就有内伤。因此他跟侯爷你对敌之时,不肯正面相迎。我给他背心一掌,他不得不接,又牵动内息,定是吐了一口血,只是不曾让你我看到而已。”
尉端嘿了一声,道:“这个人,剑术是真高。明淮,他究竟是谁?”
吴震在旁道:“小侯爷,这就是九宫会的月奇,昔日我见过一面,虽说当时没见过真容,但一听他说话,便记起来了。”
尉端道:“又是九宫会!既然如此,还等什么?追!”
一越过墙,便是上花馆了。尉端刚过照壁,迎面便撞上了韩琼夜。尉端冲得太急,见是琼夜,大吃一惊,立即收势。
琼夜眼神如冰,看也不看尉端一眼,冷冷道:“这位大人,你这个时候,闯进我家,是民女犯了什么事么?”
尉端两眼凝视琼夜,并不言语。吴震也已赶上,道:“韩姑娘,我们是来找一个人……”
琼夜冷冰冰地打断他,道:“吴大人,我韩家究竟犯了什么事,请说来听听。”
吴震有一百个法子可以打发琼夜,但他何等精明之人,早已发现尉端情形不对,当下不再答话,只看着尉端,等他发落。
尉端开口的时候,声音竟放得极是柔和,跟他平日倨傲的样子,大相径庭。“韩……韩姑娘,自然不是你家的人犯了什么事。我们,我们是在找一个……一个逃犯,你先回房,免得误伤到了你。”
吴震实在吃了惊吓,也顾不得什么,两眼直瞪着尉端,又转过头看琼夜,就像不认得她这个人似的。裴明淮听着他们对答,也是吃惊不已。
“侯爷,我们先去找人吧。”吴震低声说,“我怕再过一会,便找不到了。”
琼夜面色冷如冰霜,不再理会尉端,转身便走。尉端还望着琼夜走远了的背影发呆,裴明淮在他肩上拍了一拍,道:“尉端,什么时候了,你在这里发楞?还不快找人!”
这一找,把整个上花馆的人都扰了起来,本来这地方也不大,可说是翻了个底朝天。吴震跺脚道:“怎么搞的?这人跑到哪里去了?”
尉端甚是狐疑地盯着裴明淮,道:“明淮,不会是你把他藏起来了吧?我看你们,交情可不浅哪。”
“我跟九宫会的月奇能有多少交情!”裴明淮道,这话虽然自己说着有点心虚,但在尉端和吴震面前,可是一点都不能露出来,“只是之前见过几面罢了。”
尉端也不再追问,想是觉得裴明淮一直跟他们在一起,要藏人也不太可能。吴震道:“二位,以他的身手,恐怕我们在门口耽搁的那点儿功夫,就够让他离开了。”
尉端道:“即便如此,塔县边陲绝地,周围冰天雪地,他若真受了内伤,恐怕也走不远。
枹罕镇将皮将军不是已经在附近了么?让他过来,哪怕是把这塔县翻个底朝天,也要把这个人找出来。塔县的那点儿人,不够用。”
裴明淮微一犹豫,尉端道:“你本来就传了皮将军来,早点晚点,又有什么要紧?”
“我只怕打草惊蛇。”裴明淮笑道,“我倒也想问问,你来这里做什么?”
尉端叹道:“你猜也该猜到几分了。”
“我为什么要猜?”裴明淮道,“我就等着听你说。”
尉端道:“你到底肯不肯现在传皮将军来?”
“那得看你的理由够不够。”裴明淮道,“我说过了,我不愿打草惊蛇。”
尉端朝院子中间走了几步,裴明淮也跟着走了过去。吴震自不会跟上,远远地走到了影壁那边。
“我们本来以为,平原王一事,早已尘埃落定。但左肃居然活着,还一直隐于慕容白曜麾下,令我跟父亲十分担忧。家父思前想后,把当日的情景一一回想……”
裴明淮道:“诛杀平原王又不是令尊所为,令尊只是奉皇上旨意诛杀他府上众人。说起来,我也真不太明白,上次左肃逃走的事,你为何如此上心?”
他们说话之际,那雪又渐渐大了起来,二人站在那里不动,雪花一朵朵地落在头上肩上,越积越多。
“歼杀平原王之时,另一头,我爹就去了平原王府。”尉端缓缓道,“你知道,他府上数百口人,不曾走了一个。也不曾下狱过审,当天晚上就……”
裴明淮道:“听你口气,是不是也觉得太过了?”
尉端道:“皇上的旨意,有什么过不过的?他既然胆敢谋逆,就该知道必有株连之祸。只是……你知道,上谷公主嫁我爹之前,是被皇上赐婚给平原王的。上谷公主向来喜欢我,我有时候也会去他府上看她,府里面面的人,也都是常常见面的……一夜之间……”
裴明淮沉默不语。尉端也默然半日,方道:“有一件事,让家父甚是不安。”
裴明淮道:“什么事?”
尉端道:“你见过平原王的儿子吗?”
“他儿子?”裴明淮怔了一怔,道,“我不记得了。”
“你再想想。”尉端道,见裴明淮摇头,又道,“那你知不知道他有儿子?”
“好像是有个儿子,不过似乎没见过。”裴明淮道,“怎么,你忽然提到这个?难道不是在那天晚上……一起……”
尉端一字字道:“都说他儿子是长年病弱,药养着的,都不见人的。我全然记不清他儿子的相貌了,你呢?你记得么?”
裴明淮望向他,道:“你今天是怎么了?一直提这些陈年旧事?”
“你还不明白?既然没人见过他儿子,那么,死的究竟是不是他儿子?”尉端道,“死的时候头都滚在一边,那夜大雨滂沱,又是血又是泥,一刀便砍了,究竟是不是他儿子,没人知道!”
裴明淮听着他这般说,一阵风刮过来,竟然一阵冷颤。半日,才说道:“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你现在想来追查,太晚了罢?”
“不是我想追查,而是不得不追查。”尉端苦笑道,“平原王尸身面目难辨,他究竟死没死,皇上必定清楚得很,也轮不到我查。但平原王府……可是我爹领命去的,若真是平原王的儿子当年没死……皇上若要追究,我们尉氏一门还有命在么?”
裴明淮皱眉,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是现在才想到,现在来查?”
“我也不明白。我爹这些时日,不知为何,特别心事重重,却又不肯告诉我。”尉端叹道,“他如今叫我查,那我就只得查。”
裴明淮道:“即便如此,你跑到塔县来查什么?你要问,也得问上谷公主,那可是她的儿子!”
“她怎会说?那毕竟是她亲生儿子。”尉端道,“她在嫁我爹的时候,连她跟她儿子的画像都一起烧了,你说是为什么?”
裴明淮道:“还能为什么,定然是不想让人知道她儿子的长相。”
尉端道:“那你知不知道,昔年韩明丹青妙手,画像形神皆备,贵胄女子个个都想要他画像?”
这个裴明淮倒是记得,微微一笑,道:“不是画得像,是画得好看,比真人还美上几分,自然想找他画了。”话未落音,便已明白尉端的意思,道,“你是说……当年替上谷公主和她儿子画像的人,便是韩明?”
尉端道:“正是。”
裴明淮道:“荒唐!那孩子即使活着,长到现在,就算你拿着画像也认不出来!”
“这我知道,但我实在是无处下手,有一点线索也不想放过。”尉端苦笑。裴明淮却实在觉得他这解释勉强得紧,瞄了他一眼,道:“是么?我倒觉着这线索一丝用都没有。况且,事隔多年,韩明也未必记得。他画过的人,没一百也有八十吧?”
“他这等丹青圣手,只要画了,必定记得。”尉端道,“我想来想去,总得先去问问韩明,再作打算。”顿了一顿又道,“只是,琼……韩姑娘那里,倒是得劳你去解释了。”
裴明淮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道:“我为何要去对琼夜解释?这是公事,有什么好解释的?找韩叔叔过来一问便是了。我说,尉端,你这是丢了魂么?别怪我没提醒你,景风看起来温温柔柔的,其实心眼比谁都多!”
听他这么说,尉端脸色微微一变,摆手道:“你胡说什么?好了,我已经给你说得清清楚楚的,你倒是传不传令?”
裴明淮叫了一声:“吴震!”
吴震已经在那里站了半天,衣服上都落满了雪。听裴明淮叫,才过来道:“有何吩咐?”
“你带我的令符,去见皮将军。”裴明淮道,“让他依令而行,只是不要张扬,尽量不要惊动人。”
吴震楞了片刻,道:“你还是叫你的麒麟官去吧?你身边向来不是都会有他们随行么?我不是推托,这等事,恐怕我去,不太合适……”
“你都来了,我也就不必瞒你了。”裴明淮打断他道,“此处有平原王的余孽,还跟吐谷浑有勾结,意图来犯,这次我来是打算一网打尽。你去就成了,传个令的事,麒麟官我另有他用。”
吴震还是发楞,道:“余孽?这里?”他又想问,又知道兹体事大,本不该问,一脸欲言又止的神情。裴明淮淡淡一笑,道:“你先去,我自会给你解释。”
见吴震走了,尉端“嗨”了一声,道:“我们也真是,口口声声平原王,是不是该换个叫法?这么称呼,若是让旁人听到了,罪名可不小。”
裴明淮苦笑一声,道:“说惯了,确实是应该改口。”
尉端又道:“孟固呢?那个县令在哪里?先叫他派些人来,把这花馆守着,不许人随意进出。他在明处,你我的人在暗处即可。”
裴明淮道:“这是正理。”
孟固不出片刻便到了,一个裴明淮他便奉承不过来,再加上个尉小侯爷,简直连话都要说不齐全了。
“是是是是……我这就派人,把这花馆全封住,一只苍蝇也别想飞出去!朝廷钦犯?我的天,怎会跟到我们这种地方来?”
过了片刻,韩明也来了,一见尉端,便怔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孟固在旁边咳嗽了一声,韩明才如梦初醒,便要施礼,叫了一声:“小侯爷……”
尉端将他扶起,道:“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也不必管,跟你们毫无干系。但有一事……”他朝裴明淮看了一眼,道,“有一件事,我得找你帮忙才行。”
韩明一楞,裴明淮道:“里面说去吧,风大雪大,我们非得在这里站着么?”
他二人连着韩明一起进去了,孟固见他们有事要谈,连忙去办尉端吩咐的差使。裴明淮在外面站了半日,再内功好也觉得身上发凉,坐在那里倒了碗热茶喝。
韩明坐在下首,本来丁南的头被发现后,他一下子就像是老了十岁,这时候见了尉端,更是面色灰白,连手都在微微发抖。
“韩掌尺,昔年你丹青妙手,无人能及。”尉端背着手,一面踱步,一面缓缓道,“我更知你记性极佳,凡是画过的面孔,决不会忘。”
韩明苦笑道:“小侯爷过誉了。”
“不是过誉,是实情。”尉端道,“我今日想要一个人的画像,不知韩掌尺可否再画一回?”
韩明一楞,面上生出难色,求助地望了一眼裴明淮。裴明淮微笑道:“尉端,不是韩伯伯不肯,是他这双手,几年前已然不能作画了。若是不信,你自可去问韩姑娘。”
尉端哪里料到会听到这回答,毕竟韩明的手废了这事,除了丁家父女和韩家人,无人得知,一时间也回不出话来。韩明道:“不知侯爷要何人的画像?琼夜画技,与在下当年差相仿佛,若是她见过的画像,她必能再画出来。”
尉端皱眉道:“琼夜?不要把她牵扯进来。”
韩明道:“小侯爷,劳你先告诉在下,究竟是要谁的画像?”
尉端道:“上谷公主请你为她和她儿子画过一次像,对不对?”
韩明一怔,想了一想,道:“确有此事。”望了一眼尉端,道,“上谷公主如今便在侯爷府上,她的画像,自然是用不着的。小侯爷是要……”
“不错。”尉端道,“我要的是她儿子的画像。”
“我倒是记得,但如今这手是不能画了。”韩明苦笑道,“要不,我让琼夜画上一画?她记性好,想必是记得的。”
尉端失声道:“琼夜?你那时带了她去?”
“小侯爷忘了,琼夜自小便跟我学画,我常常带她在身边。而且她是女孩子,应对那些夫人贵女,也方便得多。”韩明道。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看样子,还真得劳动琼夜了。”见尉端脸上颇不情愿的神态,便道,“事情是你要来查的,不是我!”
尉端无言,只能低头喝茶。韩明起身道:“我这就去找琼夜。”
韩明走了,裴明淮和尉端二人一时也无话,各自端了各自的茶喝。裴明淮把一碗茶都喝了一半,开口道:“尉端,我还有一句话想问你。你此番前来,恐怕不止是奉了令尊之命,还有景风吧?”
尉端盯了他一眼,道:“有区别么?”
“有。”裴明淮笑道,“你我自小相熟,虽说不合,总也交情不浅。我奉劝一句,有些事,莫要掺合得太多,否则,平原王府的事,恐怕又会重演。”
尉端叹了口气,道:“是哪,你有陛下跟公主宠爱,自然不怕。旁人哪怕是位极人臣,权倾一时,也怕是幻梦空花,说谢就谢了。”
只听细碎的脚步声响,却是琼夜来了。琼夜披了一袭白狐大氅,大约是在火边坐久了,双颊晕红,娇艳无伦,只是唇角一丝笑意也无。她眼圈通红,想是刚哭过一场。
“明淮哥哥,你有事找我么?”她只跟裴明淮说话,却看也不看尉端一眼,只当他不在。
裴明淮道:“有一件事问你,琼夜,却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琼夜见裴明淮脸色严肃,奇道:“什么事?”
“你是不是跟韩叔叔一道,去给平原王莫瓌的夫人和儿子画过像?”裴明淮问。
琼夜像是完全没想到他会问这个,呆了一呆,道:“明淮哥哥,我陪爹去给那些公侯夫人,乃至公主嫔妃画像,可多了去了!我哪里记得这许多?”
“你再想一想。”裴明淮见尉端自琼夜来了,就跟个木头人似的坐在那里,完全没有开口的意思,只得继续问下去,“那个孩子,有没有什么特别的……嗯,比如脸上的痣啊,或者什么的?”
琼夜想了半日,道:“我就记得长得很好看,不过,明淮哥哥,好看的小孩都长得差不多,我就算给你画出来,又有什么用?难不成你还能凭这画像去找人?这都过了多少年了,孩子也长成大人了!”
裴明淮苦笑,琼夜的话实是正理。琼夜道:“还有什么事么?如果没有,我先走了。我还要去照顾淳儿,他哭着不睡觉呢,唉,最喜欢的冰糖栗子都不吃了。”
“好,你先忙你的吧。”裴明淮见尉端还是不说话,便道,“琼夜,若有什么事,只管来找我。”
琼夜点了点头,转身便走。裴明淮也不知她为何连多留一刻都不愿意,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对尉端道:“听到了吧?你总该死心了吧?若你真是为这来的,那我只能说,你白跑一趟了!”
尉端叹了一口气,慢慢自怀里取出了一个漆匣,放在了案上。裴明淮道:“我就知道,你还有什么事没说。”
裴明淮打开漆匣,里面放了一块极小的绿玉璧,只当一枚铜钱大小。那玉质十分奇特,深绿里面又飘着些墨绿,映着烛光几乎是半透明的,倒像是能把光都盛在里面。裴明淮奇道:“这是什么玉?”
他拿着翻来覆去地看,见这绿玉璧上雕了龙纹,却似不太完整,便道:“这玉璧实在太小了,难道外面还有一环?”
“我爹给我的,却不告诉我是哪里来的。”尉端叹气道,“就算是平原王之子身上之物,我拿着也没处可寻吧?”
裴明淮道:“不管你去哪里找,也不该来塔县吧?琼夜说得明明白白了,她就算画得再像,你也不可能知道孩子长大了什么样子。你真是闲得慌?”
尉端又不说话了,裴明淮拿着那绿玉璧细看,道:“真是玉么?还真没见过。雕镂得好生细致……是龙?又有点不像。”把那玉璧反了过来,“咦”了一声,道,“背面刻的是经文啊。”
尉端道:“佛经我粗疏得很,刻的什么?”
“……《悲华经》。”裴明淮若有所思道,“是昙无谶在大凉的时候亲译的。怎么,令尊认定这绿玉璧便是你要找的人身上所佩之物?”
尉端道:“我接下来说的话,你一定不能再告诉人。”
裴明淮道:“那你最好就别说了。”
“你这什么话,是跟琼夜有关的!”尉端怒道,“我一直觉得这绿玉璧上的图样我曾在什么地方见过,后来我终于想起来了,是在琼夜那里!”
这一回裴明淮都镇定不了,失声道:“什么?!”
“以前我们不都是常在一起玩,看到过几回。”尉端道,“是支簪子,像碧玉又不是碧玉,跟这玉璧全然相同。簪头有龙,十分别致,也跟这绿玉璧上的龙纹很像。”
裴明淮道:“你确定你没记错?”
“怎么会!”尉端道,“不仅是龙像,连玉质都一样,也不知究竟是什么玉。”
裴明淮道:“那你刚才不问问琼夜?”
“我其实当年就问过。”尉端道,“琼夜说,是她娘的!”
此时裴明淮方明原委,哪里还敢再深想下去。怔了半日,方道:“先什么都别说。东西也先收起来。……让我想想,这事该如何办。”
尉端道:“你一个字都不能说!”
“我知道。”裴明淮道,“你放心好了。你也别一点别露出来,你我该干什么,便干什么!”
正月十五过了,这个年也算是过完了。往年酥油花会是塔县的大事,总要热闹上十多天,那些酥油花,也必然得放上些天,才会送进庙里供奉。但今年这样子,也只得匆匆了事,将剩下的酥油花,全移进了庙里的偏殿去,还把殿门给锁上了。
尉端和裴明淮百忙之中,仍然叮嘱吴震好好查明此事,吴震就算不明所以,也决不敢怠慢。只是光有一个头,连验尸都让人为难。
结果倒也不出他所料。这丁南应该就是在正月十三死的,死因是砒霜中毒,因此他七窍流血,面色青黑。吴震自看到他第一眼,便如此想了。砒霜易得,倒让吴震有些不知如何下手了。
“吴大人!吴大人!”
孟固满头满面都是雪花,一路奔来,口里大叫道:“不好了,吴大人!找到人了!……”
吴震道:“找到付修慈了?”
孟固瞪着他,脸色煞白,两眼之中,尽是恐惧之色。“可是,可是,他……他已经死了!”
吴震轻轻吐出了一口气。天寒地冻,他觉得自己呼出的气,都快凝结成冰了。他一回头,只见裴明淮正站在不远处的一株老树之下。二人眼光一接触,嘴角都泛上了苦笑。
果然不出所料。
付修慈的尸体,是在上花馆一间不常用的耳房发现的。房中堆满各色画笔颜料,火炉是生过火,但早就熄了。
付修慈面朝下倒在地上,小腹有一道深深的伤口,看样子是被极尖细的的利器刺入要害而死的。
他的身旁,有一株酥油花。这花还有两个花瓣没上色,旁边还堆着各种颜料。付修慈手里还握着画笔,看来,他临死之前,便是在画这花。
“似乎凶手把杀他的东西带走了。”吴震在耳房里转了一圈,被那炭火味呛得有些难受,又走到门口去。门前的雪地,耀得人眼发花。“还有,门也是里面闩着的。”
裴明淮道:“你不会想说他是自杀的吧?”
吴震冷笑道:“自杀却无凶器?”
这时仵作已将付修慈的尸体翻过身来,付修慈的脸上,居然还带着一丝笑容。裴明淮仔细看他的脸,极力想分辨出他这笑里的含义。似乎有几分满足,又有些许的苦涩之意。
“他大概是什么时候死的?”吴震问仵作。仵作道:“应该是正月十五夜里的事。”
孟固忙道:“花会开始的时候是傍晚,那时候,一直都看见他在旁边忙碌。”
吴震沉吟道:“正月十五那晚上,一直在下雪,到现在都没有停。凶手就算留下脚印,也早被这大雪给掩盖住了。”
他语气之中,颇多遗憾之意。裴明淮笑了一笑,道:“吴大神捕,你倒是说说,这门是怎么从里面闩上的?闩上了,凶手又是怎么出去的?”
吴震皱眉道:“我自然看过了,这门闩就是一根铁棍子,凶手无论如何,不能从外面闩上啊。”
孟固叫道:“吴大人,裴公子,照你们这么说,凶手就这么长了翅膀飞了不成?”
裴明淮一抬头,却见远远的一株老树之下,站着琼夜。她脸色雪白,眼中尽是惊疑之意。只是她的眼睛,却盯在付修慈尸体旁边的那株并蒂莲上。
并蒂之花,配以绿叶,花瓣便似美人之面,一粉一紫,娇艳欲滴。
裴明淮实在不明白,这般美丽的酥油花,怎会让琼夜脸上露出那般恐惧惊异的表情,甚至超过了付修慈之死给她造成的震动。
他又仔细去看那酥油花,这一看,裴明淮却觉得,这株并蒂莲似乎有哪一点不对。
但看来看去,又说不出来哪里不对。
“这些人,一个个的都不承认,那天晚上去过那间耳房,在里面生过火!”
他在这里想得入神,吴震却在旁边发作,裴明淮心不在焉地听了半日,方道:“我倒觉得,付修慈晚上会去到那间耳房,本身就是件非常奇怪的事。正月十五,酥油花会,大事小事那么多,他忙得脚不沾地,处处都有他,怎么会去那里?就算是出了事吧,丁南死了,他更不应该走开。”
“但就我看来,他确实是在那里被杀的。”吴震皱眉道,“不是死了后被放到那里的。也恨这雪,下了一夜,再有什么痕迹,也看不出来的。你最后看到付修慈,是什么时候?”
“我是真不记得了,应该是入席的时候还见到过。”裴明淮道,“后来忙着跟席上的人说话,又全神在看那酥油花,实在不曾再留意到他。”
吴震叹了口气,道:“照我看,付修慈必定知道酥油花有蹊跷。凶手恐怕也不是临时起意,而是早就决定要杀他灭口。如今我最想知道的,便是凶手为何要杀丁南?只要知道了这原因,那凶手是谁,自然便是呼之欲出了。”
“还有一件事,让我很是在意。”裴明淮道,“要杀丁南,有的是法子,为何非要大费周章,非得要在那酥油花会上把他的头给亮出来,让所有人都看到?很显然,凶手是想告诉某个人——某件事。而那个人,必定在场。”
吴震笑道:“而且就在首席之上?”
裴明淮道:“吴大神捕思虑周到,明准自愧不如。”
吴震咳了一声,脸色尴尬,赔笑道:“明淮,这回我跟尉小侯爷来,确实是……”
裴明淮截断他话头,道:“若是尉端吩咐,你自不能违他之意,向我解释却不必了。只是在我兄长那里,你该如何回话?吴震,你我相交一场,是好朋友不错,但你在官场十数年,也算是百炼成钢,你该知道,这等行事,于你是大大的败笔。”
吴震一脸吃了黄连的表情,苦笑道:“明淮,我真是有苦衷,大大的苦衷。你以为什么?我是有把柄被他拿住了!”
裴明淮还真没料到此节,一怔道:“什么?你能有什么把柄?是监守自盗了,还是私放嫌犯了?你不是一向大大的清廉,连我哥都夸么?”
“你这都在胡说些什么啊!”吴震急道,“我是那等人吗?”
裴明淮更是好奇了,问道:“那是什么事?你倒是说啊!”
“是因为一个人。”吴震苦笑道。裴明淮道:“难不成是一个女子?”
见吴震居然没驳回,裴明淮的好奇心实在已经到了顶了。“真是一个女子?你又没成亲,有什么大不了的?哦……难不成,是有夫之妇?”
吴震就差给他跪下了,急道:“我求你了,裴三公子,别再胡说八道了,成不成?”
“尉端拿住你的把柄,跟一个女子有关的把柄?”裴明淮奇道,“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他见吴震实在不愿提这件事,一笑道:“尉端叫你来,是为了什么?总不成他未卜先知,知道这里出了丁南的案子吧?”
“这我确实不知,他只是叫我随行,说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吴震见裴明淮不再追问,好歹松了一口气,话也说得俐落了,“用得着我?我除了破案子,拿人,还能干什么?”
裴明淮微微一笑,道:“还有一桩事,不也是你吴大神捕的拿手好戏。”
吴震道:“甚么?”
裴明淮道:“审人啊。不是说哪怕是个石头人,你也能叫他开口么?你的手段,我还没亲眼见识过呢。”
吴震干笑一声。“不见也罢。都是些入不得流的招数,贻笑大方。我虽然与尉小侯爷同行,他却从未对我露过口风。来了这里之后,他要我做的第一件事,反而是把这丁南之死,查个水落石出。哦,如今还多了一个付修慈,这二人的死,必定是相关的。别的事我管不着,你们的陈年旧事我也不敢管,我就把这事查个水落石出便罢。”
他迟疑片刻,又道:“这尉小侯爷,好像……好像对那个韩姑娘,有点……?”
这哪里用得着他说,裴明淮已经十分疑惑了。尉端素来高傲,比不得他随和,也没听见多少风流之事,要不是清都长公主说尉端与景风公主不和,裴明淮还真是一点不知道。景风跟庆云大不相同,庆云娇憨任性,景风文静秀气,却是一颗七窍玲珑心,裴明淮又岂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