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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韩明与付修慈陪他到了最靠里的跨院,十分幽静。院中有两株大树,虽被白雪压满,想来春夏枝繁叶茂之时当是青翠无比。

付修慈前前后后来了几次,甚是周到,裴明淮看在心里,暗道这付修慈便与韩明的半子无异,一应大事小事,除了琼夜便是他在料理。琼夜来过一次,一个小丫头帮她一同送了茶水过来,一脸歉意地道:“明淮哥哥,寒舍简陋,你就将就一下,明日我再好好收拾一番。”

她又笑道:“茶是你送的,我就借花献佛了。”

她说简陋,其实并不简陋,床帐桌椅,样样不俗。裴明淮只是略微有些奇怪,这间屋子角落还有架雕漆云纹镜台,颇为华丽,想来以前这是个女子的住处,只是已经多时未住人了。

她那个小丫头叫画儿,年纪只有十二三岁,实在是太小。裴明淮问道:“以前你那个叫小丰的丫头,不是从小就跟你在一起么?怎么,你没带她回来?”

琼夜似乎没想到他提这个,呆了一呆,笑道:“明淮哥哥,你记性真好,还记得小丰。她要嫁人啦,我自然就让她走了。”

裴明淮微笑,想说话,又咽了回去。但即便他不说,琼夜也明白他想说什么了,脸一红,低声道:“明淮哥哥,我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听她脚步声远去,裴明淮倒了碗茶,走到镜台旁边,见上面还放着几个妆盒,打开都是空空如也,并无首饰之属。还有一只四狮负莲铜香炉,香炉里面的香灰也没倒掉,裴明淮看那香炉别致,便伸手捧了起来,却不料他拿着的茶盏突然掉了进去。裴明淮去拣茶盏,忽然“咦”了一声,伸指把炉里的香灰拨开,不由得大吃了一惊。香炉的香灰里面,竟埋着三根断指!

这三根断指,骨节突出,又细又长,必定是个男人的手指。裴明淮脑中立即掠过韩朗所讲的事:那丁小叶的父亲丁南,便被冻断了三根手指。可裴明淮不管怎么看,这三根手指都是被利刃切下来的,早已腐坏,有些地方烂得都露出了骨头。

裴明淮又看了一眼那只铜香炉,自己的手印,清清楚楚地留在上面。屋子是收拾过,妆台拭净了,但香炉大约是无人去动,上面仍然全是灰,这几根断指又埋得甚深,若非凑巧茶盏落入其中,裴明淮也定然不会发现。

裴明淮犹豫片刻,又把三根断指放了回去。不管这间屋子原来的主人是谁,人家爱把手指埋在香炉里,那也是人家的事。

他一回头,见墙上还挂着一幅画。那画笔致纤弱,显是出自女子之手,画的是堤边柳树,一弯新月。

裴明淮赶了多日的路,也觉疲累,懒得再多想,脱了衣服,上床便睡了。琼夜十分细心,除了用暖壶煨着的茶水,还端了几盘点心。裴明淮看那果点,之前便觉得有些奇怪了,远在此处,琼夜是从哪里来的鲜鱼和新鲜菜蔬?又见着那些干果,哪里是塔县能有的?想着想着,不觉睡去。

一夜无事。

次日一早,裴明淮醒来一看,窗外雪亮,映得窗纸都是一片明晃晃的,知道必定是雪下得更厚了。

只听脚步细碎,又有轻轻的叩门声,琼夜在门外道:“明淮哥哥,你醒了吗?”

裴明淮起身,道:“琼夜,外面冷,进来罢。”

琼夜推开门进来了,她手里拎着一只食盒,脸上冻得发白,却是笑意盈盈,明丽娇媚。“我给你送早饭来了。”

说着揭开,裴明淮见里面是一大碗白粥,热气腾腾,小菜都十分清爽,笑道:“我一来,你就一直忙着在做吃的,从昨晚做到今天早上。”

琼夜一楞,裴明淮并不知她为何发楞,只见琼夜低了头,把东西一碟一碟地拿了出来,道:“我想做点你喜欢吃的,但这地方,又是这天气,什么都不好买,明淮哥哥,你只有将就一下了。”

裴明淮失笑,道:“你当我有多娇贵?”

琼夜道:“昨夜下了大雪,现在倒是停了。明淮哥哥,你说你要寻雪莲花,那地方又高又险,你可别一个人去。更何况,你也是找不到路的。照我说,你还是让官府的人陪你一道,如今再厉害的猎人,也不敢进山哪。”

裴明淮一路上过来,自然知道琼夜说的是实,点了点头,道:“我一会便去县衙,先问问再说。”

琼夜又朝窗外看了看,道:“照我看,明淮哥哥,你还是等过了今天再去寻罢。”说着又笑,道,“今儿个正月十五,晚上又是酥油花会,这几日来塔县的人啊,都快住不下了,就等着今晚呢。我怕你出再高的赏钱,大家也不肯进山去!”

裴明淮道:“琼夜心细,我今日只去问问便是了。塔县看起来,比我想的大得多啊,是这附近最热闹的地方吧?”

“是啊。”琼夜笑道,“方圆数百里,怕就是塔县最热闹了。一来是因为酥油花会,二来嘛,明淮哥哥,你可见着山上的普渡寺了?”

裴明淮来的时候,确实见着山上有一寺庙,规模甚大,半个山都是僧舍,怕是有数百僧众之多。便道:“见着了,这普渡寺可不小啊,怕是有数百僧众吧?”

“有上千呢。”琼夜笑着道,“这附近最大的寺庙便是普渡寺了,里面的澄明方丈最得人敬重,旁的寺庙想来诵经学法的僧人也多了去了,来来往往,香火可旺得很呢。都是当今陛下重尊佛法,连塔县这边陲之地,一样的是佛法昌盛呢。”

裴明淮一笑不语,琼夜却叹了一声,道:“你要找的那雪莲花,与寻常的大不相同,只长在一处绝壁之上,连鸟儿都不到的。每年想去采摘的人,总要摔死几个。偶尔有得的人,拿回来,一朵能卖二十饼金呢。”

裴明淮也不禁咋舌,喃喃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琼夜却道:“明淮哥哥,你预备如何送回京城?此花一离了此处,便会枯萎,得用雪水一直养着,那雪水得终日冰凉才成。嗯,你跟孟伯伯说了,他自会安排。”说着以袖掩面,娇笑道,“孟伯伯这下可得开心了,终于有个大大的机会放在面前了。”

裴明淮问道:“你孟伯伯是谁?”

琼夜微笑道:“便是这塔县的县令了。见到你,还不出力巴结?”

裴明淮故意把脸一沉,道:“你也来取笑我了?”

琼夜笑着把碗推到他面前,道:“再不吃,粥都冷了。今天事情实在太多,我先走了,就不陪你去县衙了。”

裴明淮道:“你只管忙你的。”

琼夜走到门边,裴明淮一眼瞟到墙上挂的那幅画,叫住她道:“琼夜,那画……不知是谁的手笔?”

琼夜的肩头微微一颤,回过头来。裴明淮看她脸上现出哀伤之色,立时后悔不该问了。琼夜叹息一声,道:“是我娘。她……她已经过世了。她名叫柳眉,最喜欢画柳树。”

裴明淮道:“我记得那一年,你去禀告我母亲,说你娘病了,要回老家将养,你爹偏又事忙,无暇分身,你得陪你娘一道回来,路上好有个照应。……原来令堂已经……”

琼夜垂头道:“蒙公主殿下的好意,不但准我回来,还赏了不少东西。可我娘那病啊,拖了许多年。原本想着此处雪莲易得,回来也好治病,却还是……我陪我娘回来后,又赶着回京侍奉公主殿下,她走的时候也没能赶回来。”她沉默片刻,道,“明淮哥哥,我先走了。”

裴明淮记起昨晚之事,问道:“那丁姑娘的爹,可找到了么?”

“说来也奇怪,丁师叔一直没有回家。”琼夜秀眉深锁,道,“这么大雪天,他一个人,会到哪里去呢?”

裴明淮道:“他平日里常去的地方都找过了?”

“丁师叔一向不爱出门,要说去,也只会去山上的普渡寺。”琼夜道,“他很小就出家了,快二十岁的时候才还俗。普渡寺的澄明方丈是他师傅,丁师叔现在还是常常去看他呢。但我叔叔去找了澄明方丈,方丈也诧异得很,说丁师叔这段时间那么忙,怎么有空上山呢?”

她说罢,勉强笑了一笑,道:“明淮哥哥,你不必操心,我叔叔自会去叫人去找的。晚上,你记得来啊。”

琼夜推门走了,裴明淮心里更觉古怪。这屋子是琼夜之母昔年的住所,不足为奇,大约一时能找到的空着的屋子,又较为雅洁的,就只有此处。但那香炉中的手指,又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记起韩朗说的丁南断指一事,心想难不成他的断指,跑到了这香炉里面?最后摇了摇头,暗道他人的家事,又何须多管闲事?

正月十五。

酥油花会的那片空地,挤得水泄不通,满满的都是人。四周的老树虽说花叶全无,却装饰着各色花灯,饰满了花朵,自然也是酥油花了。虽是寒冬腊月,却真是火树银花,说不完的灿烂热闹。

绕着那场子周围,搭了一溜遮风的棚子,垂着厚厚的毡毯。塔县有头有脸的人,都坐在棚子里面,裴明淮被请到了首席,身旁还有一个位置空着。

那是韩明的位置,只不过,韩明哪里有时间坐下。

韩明裹着皮裘,虽冻得脸色发白,却仍是一脸肃穆之色,正看着爱徒付修慈指挥众画师把已“装盘”的酥油花搭上大花架。左首一个,是上花馆的花架,右首一个,则是下花馆的。仍然用锦绣帷帘给遮得严严实实,直到最后一刻,都要保持“神秘”,不肯轻易宣之于众。

他替裴明淮介绍那座上的人,历来酥油花会,都必得请出名的文人前来,担任评判,这回也不例外。

听韩明介绍那个人姓孔名季,裴明淮颇有些惊讶。孔季名气颇大,最擅花鸟,不想竟会远至西域。

裴家权势谁人不知,那孔季听得裴明淮是裴家三公子,甚是惊讶,见裴明淮见礼,忙起身回礼道:“公子少礼,不敢当,不敢当。”

裴明淮微笑道:“孔先生的画,求一而不可得。塔县路远,孔先生特地前来,想是花费了不少时日吧?”

孔季笑道:“公子有所不知,老朽与韩老弟,乃是莫逆之交,这个热闹,又怎能不凑呢。”

他身旁一个老僧,两道白眉垂下,总也该有八十来岁了,合掌对裴明淮道:“施主光临塔县,贫僧这里有礼了。”

裴明淮忙还礼道:“不敢。这位大师想必就是普渡寺的澄明大师了?”

孔季插言道:“正是,正是,只要是酥油花会,必得请方丈来。”说罢对澄明方丈笑道,“老禅师,等今天这酥油花会完了,我就到你那去,跟你说上三天三夜佛法。”

澄明方丈呵呵笑道:“孔施主有此雅兴,贫僧自当奉陪。”

裴明淮见这澄明方丈慈眉善目,必是个有道的高僧,看众人对他,都极是尊敬。他面前只放了一杯白水,与别的桌面大不相同。

坐在澄明方丈旁边的,是一个相貌甚丑的男子,这时对澄明和孔季笑道:“可别忘了我,我最近读了不少佛经,正要找方丈讨教呢。”

澄明方丈微笑道:“陈施主眷恋红尘,再读多少佛经,也是徒劳。”

那“陈施主”一瞪眼,道:“没有,没有,我都已经辞官了,如今是一心一意要学佛了!老方丈,要不,你就收了我这个徒弟吧?”

裴明淮听那人姓陈,长相又丑得颇有特色,已知其人是谁,当下笑道:“听闻陈博先生辞官,原来却到了此处。”

“素闻三公子英俊潇洒,今日一见果然不凡。”陈博起身一揖道,“不知裴太师可好?”

裴明淮躬身道:“家父一切安好,多谢挂念。”这陈博当了多年的国子博士,裴明淮素闻文名,听说过其人相貌丑陋,并不以为意,今日一见,才知“丑陋”二字实难形容他的相貌。

众人一番谦让,各自坐下。琼夜亲自端了酒壶,替众人倒酒。她走到裴明淮身边的时候,裴明淮朝她笑了笑,但韩琼夜居然视而不见,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连酒泼出来了,也不自知。

裴明淮有些诧异,他回想起从昨天到韩家以来,琼夜见到他虽然高兴,神情之中,却总有些不自然,也不知是为何。

陈博却喝得十分高兴,对席间一个七十多岁的瘦小老者,举了举杯,道:“黄大夫,你年纪大了,这酒量,可一点不减啊,哈哈!”

那黄大夫呵呵一笑,道:“那是,那是,老朽也就爱这杯中之物了,哈哈!”

澄明方丈看了一眼自己面前的白水,对黄大夫道:“黄施主,照贫僧看来,你多年好酒,唔,你这身子,已经虚得不行了,还是早日戒掉,方得延年益寿啊。”

陈博只笑得拍桌,道:“老方丈,要他不喝酒?那才是要他的命了!他每次都拖着老孟喝酒,喝得老孟都要躲着他走了。说不定,他哪天就来拖着方丈你喝酒了!”

澄明方丈合掌道:“阿弥陀佛,贫僧闻一闻酒味都犯头晕,哪里敢犯这个戒呢。黄施主,你真该戒酒了,不是贫僧说……”

他还在絮絮叨叨地劝说,那黄大夫又已经三杯下肚了。裴明淮心里暗笑,这澄明方丈迂腐,却哪里知道,对一辈子的酒徒而言,酒就是命根子呢?

孔季左右看了看,道:“怎么没见着丁南?他难不成又病了?”

澄明方丈登时不再劝黄大夫不喝酒,忙道:“我也正想问呢,找到我那徒儿没有?风大雪大,他一个人跑哪去了?”

孔季道:“什么?……”还没来得及多问,只听铜锣声响,他也只有先闭嘴了。一个长须老人站起身来,对着四周一揖,道:“今年这酥油花会,各位赏脸了!”

这老人便是塔县的县令,姓孟名固,已经在这里当了二十多年的县令了。裴明淮去县衙见他,说了来意,这孟县令那又惊又喜的样子,简直像是天上掉了个宝,恨不得亲身上阵,立时把绝壁上的雪莲花全给捧到裴明淮的面前!

夜里到了花会上,孟固又一定要请裴明淮坐上首,裴明淮哪里肯,最后直到韩明出来打圆场,才分宾主坐下。

下花馆那黑底描金的锦缎帷帘一掀开,裴明淮就直了眼。那哪里是什么酥油“花”,这根本就是一排巨大的塑像!

裴明淮看起来,这塑像讲的好像是一个故事。主角是个容貌秀丽的少女,便如真人一般大小,肤色晶莹,裴明淮从未见过这般精美的雕像。似蜡像,却比蜡像白润细腻,少女的脸颊,便如吹弹得破一般。

裴明淮忍不住击掌赞叹,道:“这酥油花像,真是不同凡响。只不知道这讲的是什么故事?”

陈博坐在裴明淮身边,笑了一声,道:“裴公子,你是京城来的,自然不知道塔县这个传说。”

裴明淮道:“传说?”

“讲的是一个美丽善良的姑娘,”陈博道,“在一次酥油花会上,被当地一个权贵看上,强迫她做了自己的小妾。但权贵的正房却嫉妒她,百般挑拨离间,还诬陷她与人私通。”

裴明淮皱眉,道:“然后呢?”

“这姑娘被毒打之后,赶出家门,奄奄一息。”陈博道,“死在冰天雪地之中。”

裴明淮顺着那长达数丈的酥油花雕看到最后,果然见到少女倒在雪地之中,虽是塑像,却也可看出这少女“死”了。一头乌黑长发,披散下来,脸色比起最前面的白中透粉,要青白许多,两眼却死不瞑目地睁着,十分凄艳。

只听“砰”地一声,琼夜手里那把银酒壶掉在了地上。裴明淮愕然抬头,只见琼夜脸色大变,眼中满是惊讶恐惧。

这酥油花像究竟有何不妥?裴明淮实在是疑惑不解,他见那孟固面色也是有些变化,眼神闪烁不定,呆呆地看了半晌。良久,他才如梦初醒一般,哈哈一笑,道:“好,好,好!实在是好!——上花馆,开!”

另外一边,一张大红绣金的帷帘掀开,又是大不相同。一位身穿极华贵的黄色缎袍的年轻男子,浑身上下钉满铁钉,鲜血横流,煞是骇人。

裴明淮微微皱眉。他于佛经颇为精通,这毗楞竭梨王为求佛法,甘愿身受千钉的佛本生故事,向来为人熟知,出现在壁画之中也甚常见。只是这酥油花雕实在是活灵活现,那国王一身上下的血,便像是还在往下滴一样。

这一回,首席上的人,反应更是奇怪。没一个人说话,也没一个人夸句好,那情形,说有多尴尬,就有多尴尬。

周围众人,似乎并没有被这首席上的古怪气氛影响,欢声雷动,拍手喝彩之声不绝于耳,鞭炮声也噼噼啪啪响得震耳欲聋。

孟固终于干笑一声,道:“用佛经故事,是酥油花会中十分常见的,也更容易夺魁。照裴公子看来,上花馆和下花馆哪一个更好呢?”

裴明淮的目光,却久久地停留在那个娇美少女的脸上。他依稀地觉得,这少女的眉目,有些熟悉,但细想却又想不起来。

就在这时候,他身边站着的琼夜突然低叫了一声:“化了……酥油花……化了!”她的声音里,又是惊恐,又是畏惧,又是不可置信。

裴明淮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毗楞竭梨王的脸,灯火映照下,竟然正在渐渐溶化!

他已经听韩朗说过,塔县素来严寒,正月之间,天气最冷,年年酥油花会都在此时举行。盛会之后,上花馆和下花馆就会把酥油花送到寺庙之中供奉。寺庙阴凉,又会特别找背阴的偏殿,随时更换冰块以保凉意。如果当年夏天不是特别炎热,往往能保留到第二年的夏天,才会慢慢化掉。

既然如此,酥油花又怎会在花会上溶化?!

琼夜面如白纸,人已然站不住了,裴明淮忙起身把她扶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两眼却紧紧盯着那人像的脸,一眨不眨。

随着那“脸”渐渐溶化,出现在众人面前的,竟然是一张中年男子的面孔。

这男子显然已经死去多时,面色苍灰,双目微闭,倒似是十分安详的模样。只是他嘴唇青黑,眼角嘴角,都有凝固的黑色血渍。这张脸,嵌在酥油花的塑像之中,到处都是金漆彩绘,真是说不出的诡异恐怖。

众人惊恐的叫声此起彼伏,只有一个人仍然脸色如常,静静地站在一旁。

裴明淮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她并不在席上。

这少女跟琼夜又大不相同,美得十分秀雅纤弱,一张脸冻得雪白,连嘴唇都是苍白的。

丁小叶。

她一身素衣,肩上却披着一袭跟她的素净全然不搭的大红斗蓬,裴明淮记得是琼夜给她的。她那双雾蒙蒙的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前方。

只有瞎子,才会面对自己的父亲惨死而无动于衷。

在所有人都惊慌失措的时候,只有她,如此平静。平静而略微带着一丝丝好奇的意味。丁小叶微微地侧着头,略有点乱的发丝在寒风里飘着,似乎在着意地倾听着,周围这异乎寻常的喧闹究竟是怎么回事。

裴明淮再转头去看男子的脸,那纯白的酥油,好像熔化得更快了,就像是雪白的蜡烛的烛油,大滴大滴地往下掉。原本那国王黄色绣着金丝图案的衣赏,现在也已熔得柔软了,那些深浅不一的颜色,像一团暗金色的丝线,胡乱地绞缠在一起。

哦,对,裴明淮想,像小孩子玩的五彩的面人,一热了,就化了。

韩明坐在花厅里面,低着头,一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这花厅里,只点了一盏灯,那昏黄的光,映在颇有年岁的木门上,一圈又一圈的暗黄的光晕,连人的脸都看不清楚。

坐在一旁的孟固等了半天,再也等不下去了,一拍桌子,连茶碗都掀翻了。

“我说,韩老弟,你倒是开口说话呀!你是掌尺,这些东西都是你亲手做的。要不是你,又会是谁?你不会真杀了他吧?你……难不成是为了那件事?可那是多久的事了,她……她也死了多少年了啊……”

韩明的声音,从他的喉咙里,模糊而低沉地飘了过来。“老孟,我说过了很多次了,不是我。”

孟固一张脸,急得发红。“历年来酥油花会,最重要的那件作品,都必须由掌尺完成!我也不愿意相信是你杀了丁南,我们可是一辈子的交情了!但是……”

韩明抬头看他,过了片刻,缓缓说道:“如果我说,我甚至都不知道这次的酥油花做的是这样的东西,你会怎么想?”

孟固怔在那里,半日,才道:“不是这样的东西?我不明白……”

这时,“咯吱”一声响,房门被人重重地推开了。一股寒风,夹着雪花扑了进来。一个黑色劲装的男人,大步走了进来。这男人披了件斗蓬,沾满了雪。裴明淮也跟着他进来了,眉宇之间,尽是迷惑之色。

“是吴大人!”孟固叫道,连忙起身。“您的脚程好快!您不是说明后日才会到……”

“刚到不久,听说正碰上酥油花会,便也过来看看。”吴震脸色如冰,道,“却不料见到这等事……嘿,倒是凑巧!”他顿了顿,又道,“我已经去看过了丁南的尸体了。他是中毒而死,死后被分尸,再把头颅嵌在酥油雕像之中。身体嘛,还不曾找到。”他的眼睛,锐利如鹰,注视着阴影中的韩明。“韩掌尺,我现在想听听,你怎么说?”

孟固本待将前因后果说上一遍,听吴震如此说,知道他已经自裴明淮口里听了个大要,便退在一边,不再开口。

裴明淮走上两步,道:“韩叔叔,我相信您不是凶手。但是,您是掌尺,多少也知道些内情吧?”

韩明终于抬起了头。他年龄不过四旬出头,相貌颇为儒雅。但眉梢眼角,却带着股令裴明淮极是不解的悲凄之意。

“你们真想知道?”

吴震道:“必须知道,否则我现在就得拿你。你是最大的疑凶!”

这时,只听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大声道:“不,不是我爹干的。”

裴明淮一回头,就看到琼夜从门外急步而来。她没披斗蓬,冻得脸蛋发白,两颊却是绯红,更是明艳无俦。她也不看众人,径直走到韩明身旁,说:“爹,到了这时候,你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这关系到您的清白!他们不知道,我却一清二楚,你怎么可能杀人?”

韩明长叹了一口气。琼夜伸手,却做了一个极奇怪的动作。她把韩明的双手衣袖撩起,露出了一双苍白而修长的手,骨节微微突出。她望着众人,眼圈已经红了。“我爹在三年前,就不能再亲手做酥油花了。”

韩明缓缓张开五指,又合上。吴震与裴明淮都是习武之人,自然一眼就可看出,这韩明的两只手,指节都十分僵硬,想必连做寻常之事都困难,更不要说精细的雕刻描画了。只听韩明又叹息一声,道:“县里的黄大夫,医治我这双手,已经三年有余了。他是名医,远近闻名,尤擅治跌打损伤。若是你们不信,问问他便知真假。”

吴震眼中的狐疑之色,一闪而过。他又道:“既然如此,必然有人暗中代你完成。这个人——是谁?”

韩明又垂下了头,闭口不言。琼夜见父亲不肯开口,迟疑半日,终于说道:“有两个人。一个人,是我父亲最得意的徒弟,付修慈。”

韩明摇头道:“决不会是修慈。他是个孤儿,从小就被我收养,当作亲生儿子一样养大,诸般手艺也全传给了他。他有什么理由会做这样的事?”

孟固却道:“我知道修慈手艺精湛,但比起你,总要差着些火候。你要说这全是他的手艺,说实话,韩老弟,我不信。”

琼夜苦笑,道:“孟伯伯,你忘了,我说过,一共有两个人。”

众人眼睛都盯着她,只见她双唇微动,吐出了一个名字。

“丁南。”

屋子里一片安静,只听见门外朔风呼啸。琼夜进来之时,并未将门关好,一团团的雪,就夹着冷风,飘了进来。

琼夜一张脸更白,真是犹如白玉一般。她惨然一笑,道:“所以,你们想想,我爹又怎会害丁师叔?这事,小叶也是知道的,你们可以去问她。”

孟固讷讷道:“可是,上花馆与下花馆,一向……”

“自从丁南一手残废,上花馆和下花馆都已由我一手打理,再不像从前明争暗斗了。”韩明抬头道,“丁南手指伤了,最觉得惋惜的人反倒是我。我的手废了,他也……唉!……我手不灵活,知道的人,除了我家人,便只有丁南父女二人了。是他自告奋勇来帮我的忙,说他只伤了一手,只要有修慈协助,另一只手仍可做这酥油花。算来也有三年了,前两年都顺顺当当,我实在不知……今年为何会如此……”

吴震道:“即便你说的是实,难道做的时候,你不在场?”

“做的时候,自然在场。”韩明道,“但……但根本不是做的这样的酥油花啊!我一直都看着,琼夜也知道,上花馆做的是大日如来诸佛,下花馆是释迦牟尼堕珠着海中经的故事,后者尤其出色,我本来想,这一回,赞誉都会归在下花馆……没想到……”

吴震道:“想必你原来做的也跟现在的一样大?”

“差不多。”韩明道,“压轴的都是最大的。”

吴震道:“那跑哪里去了?总不会长腿跑了吧?”

孟固在旁道:“吴大人,你不知底里。酥油花像与众不同,若是想它不见,是最最简单不过的。只须一热,便会尽数溶化,变回酥油,全然不留痕迹!至于里面那些‘骨架’,拆了扔回到花馆库中,绝不会有人发现!”

吴震斜眼看他,道:“看来孟大人对于酥油花的工序,倒是清清楚楚啊。”

孟固听他话中颇有疑意,苦笑道:“吴大人说笑了,在塔县,谁不知道?”

吴震哼了一声,道:“知道归知道,能做出来的人,恐怕塔县也找不出两个。照你们所说,原来做的不是这两样,那如今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又是在哪里做出来的?”

“吴大人有所不知。”孟固小心翼翼地道,“酥油花并不是一来就做这么大的,而是分成各个部分,分别制作,最后再拼装而成。那酥油花如此繁复精细,绝非数日之功,照我看,若是一个人偷偷做,恐怕得做上一年半载!”

吴震点了点头。“这么说,倒是有可能。那么,照你们看,丁南的头颅,是什么时候被放进去的?”

孟固犹犹豫豫地道:“照我看,只有‘装盘’的时候……才有机会……”

吴震道:“装盘?”

“装盘是我们的行话。”韩明说道,“在正月十五之前,会把制好的酥油花按照事先的设计,安放在巨大的盘中。然后放进花架里面,覆以帷幔,等到花会上才揭开。只要一装盘,就绝不会再有人去动了。”

琼夜接口道:“家母过世数年,正月十三便是她的忌日,每年我们必去扫墓。但那日又正逢‘装盘’的吉日,错过不得。丁师叔一向谨慎,我爹也就放心交给了他和修慈。酥油花其实早已完成,单是装盘,修慈一人便足矣。”

韩明接口道:“我们回来之时,‘装盘’已成,我看着十分妥贴,自然也绝不会要求打开看。”

裴明淮眉头微皱,问道:“‘装盘’既在正月十三,那么这两日,你们便未见着丁南了?”

琼夜皱眉,想了半日,道:“没有。”

韩明也摇头道:“‘装盘’完成,便是诸事齐备,只需‘上架’便是,修慈一个人就能料理。丁南前几日便染了风寒,为了酥油花会一直强撑,我以为他回家休息了。我……”他声音已然哽咽,“我做梦也没想到,怎么会这样?即便是小叶来说,她爹不见了,我也不曾想到会……”

裴明淮与吴震对视一眼,两人心里,想的都是同样的事。

酥油花工序特别,尤其是这些重中之重的环节,不是十分熟悉之人,绝对是办不到的。丁南已死,必然是别人砍下他头颅,再放进酥油像中。若韩明与琼夜所言为实,那能办到这一点的人,岂非只有一个?

想必孟固也已想到这一点,只见他眼中闪出惊恐之色,转向韩明道:“修慈人在何处?”

韩明父女,都垂首不答。吴震冷笑道:“嘿!你父女二人还真是一心哪!你们早就想到这付修慈很可能便是杀人凶手,却不早说!在这里细细说了半日来龙去脉,就是给他逃走的机会吗?”

琼夜听他语气,秀眉一竖,抬头道:“修慈决不是凶手。”

孟固却在那里回想,片刻之后,道:“我在入席时,还见着修慈呢。对,他一直在酥油花旁边,忙这忙那……之后……”

他说到这里,却若有所思地闭上了嘴。

吴震哼了一声,大步而出,对门口等着的几个手下厉声喝道:“赶快去追!掘地三尺,也要把这付修慈给我揪出来!”

他仰头看了看天色,这雪下得越来越大,望出去都是一片白茫茫的。吴震冷笑道:“这样的冰天雪地,我倒想看看,他能逃到哪里去!你们,都留在这里,哪里都不能去!”

裴明淮望向韩明父女,只见韩明与琼夜,都低头不语,脸色苍白。裴明淮低声道:“琼夜,韩叔叔,不必太过担心。此事古怪,一时间难以察得明白。”

琼夜默然片刻,道:“明淮哥哥,你能帮我去看看小叶吗?吴大人不让我们出去,可我怕小叶……小叶她……她太过伤心……”

裴明淮朝吴震看了一眼。“吴大神捕,我能去么?”

“你走不走,还需要问我的意思??”吴震不耐烦到了极点,“裴公子,你这是跟我过不去是吧?你别在这里掺和了,要找丁小叶是吧?赶紧去!记得问问,她爹有没有什么仇人,你想得到的,尽管问!”

丁家其实就在韩家旁边,但韩家人住在上花馆里面,丁家却并不在下花馆。上花馆旁边有个小庙,也属普渡寺的产业,丁小叶的家,就在这小庙的后院。院子里面小小的一所屋舍,似乎都快要被寒风给刮倒了。房中点了一盏灯,灯油已不多,被风吹得忽明忽暗。

丁小叶坐在榻上,正在绣花。因为是过年,榻上的被褥也全换过了,虽然旧,却也洗得干干净净。窗上贴了一对大红的窗花,也不知是什么花,十分鲜艳,却与这整个屋子如此不称,被那马上就要被风吹灭的油灯映着,更显凄凉。

裴明淮站在门口,远远地看着丁小叶。

丁小叶低着头,正在专心绣着手里的活计。她的腕上,戴着一只细细的金丝镯,镯头绞成精巧的花形。裴明淮略有些惊讶,这金镯工艺精巧,价钱不菲,实在跟丁家的简陋不搭。

他再一想,丁南在断指之前,日子想必也不差,给女儿买个金镯子,也不算什么。想到此处,他又觉得有点奇怪,丁南好歹也当过下花馆的掌尺,就算手残废了,也不至于过得如此凄凉啊。

只听丁小叶的声音,安详而柔和地飘了过来。“裴公子,您来了?寒舍简陋,您要是不嫌弃,就进来坐坐,外面天冷。”

裴明淮迈步进来,道:“是琼夜让我给你送些东西来的,现在她被吴大人盯着问话,一时间来不了,又担心你。”

他将食盒放在桌上揭开,里面一层层地放着各色精致点心。

丁小叶轻轻一笑,道:“只有琼姊姊会记挂着我。”她把手上正做着的活计放到了一边,裴明淮十分惊奇地发现,她居然是在给一件衣服的袖口绣上白色莲花的图案。丁小叶眼睛不是已经瞎了好几年了?

“裴公子,我要赶着把这件衣服做好。我得把爹的衣服赶完。他回来,得要穿的。”

丁小叶说得温柔又安详,听在裴明淮耳里,却是不寒而栗。琼夜已经把丁南的死告诉了她,丁小叶却好像完全不肯接受。

裴明淮忽然觉得一阵心酸。也难怪,丁南和丁小叶父女相依为命,丁南死了,这丁小叶一个瞎眼的女孩子,无依无靠,以后日子可怎么过?

他的目光,落在了丁小叶上面。虽说她眼瞎了,却一般的绣得极好,莲花一瓣瓣的,十分逼真。

丁小叶虽然两眼看不见,却似对裴明淮心中所想一清二楚。只听她柔声道:“我从小便学绣花,哪怕是瞎了眼睛,也一样地能绣出来。只是看不见了,理不清线的颜色,得爹来帮我。有时候,琼姊姊也会买了彩线帮我理好。”

裴明淮也不知说什么好,半日方道:“丁姑娘节哀。”

丁小叶又拿起了针线。裴明淮看她绣花,果然有眼睛的人也不如她娴熟。只听丁小叶幽幽地道:“这衣服,只能作我爹的寿衣了。”

裴明淮心想,那也得等到丁南的尸身找到。否则,光有头颅,如何下葬?见屋中实在简陋,忍不住问道:“丁姑娘,为何你跟令尊不住下花馆,却要住在庙里?”

“裴公子恐怕不知道,我爹幼时为僧,后来才还俗的。”丁小叶道,“是普渡寺的澄明方丈,觉得他实在才华出众,一力让他还俗,又力荐他入花馆拜师,跟韩伯伯一起学艺。我爹却是习惯了清苦日子,住在庙中,早晚叩拜,十分方便。”

裴明淮听她这么说,倒也无话,又问道:“丁姑娘,令尊可有什么仇人?”

丁小叶过了好一阵才回话,似乎正专心在她的针线上。“仇人?……裴公子,我爹素来虔诚礼佛,哪里会有什么仇人呢?”

裴明淮看着烛火下她的脸,清雅秀丽,却是无喜无怒。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女子,一张脸极之平静,跟外面的冰雪无异。

说完了这句话,丁小叶继续一针一线地绣她的花,再不抬头。裴明淮见她已摆明了在逐客,只得告辞出来。一出门,他却惊奇地发现,吴震正站在雪地里等他。

“吴大神捕,你怎么不去追那个付修慈?跑到这里来偷听我跟丁小叶说话,你连我都不信了?”

吴震斜了他一眼,嘲弄地说:“你觉得我们真能找得到他?你真认为他就是凶手?事情绝没有这么简单。照我看,他必定已经死了,即便找到,也是一具尸体。”

裴明淮不语。吴震每一句话,都一针见血。

“我有什么信不信得过你的,我过来,是在想,韩琼夜特地要你来看丁小叶,是不是别有用心?”

裴明淮苦笑道:“你疑心可真是大。真没什么,就是带了些吃的给她,都是些果点之物。你呢?坐首席的那几个人,你可都问过了?”

“问了,一个个要么便是言辞闪烁,要么便是心事重重。”吴震望着满天飘飞的雪花,喃喃地说:“我看他们,好像都有秘密,藏在心里,不肯宣之于人。”

裴明淮笑道:“既然是秘密,自然是藏在心里,秘而不宣的了。”

雪越下越大,裴明淮只见自己和吴震过来的脚印,都被白雪逐渐盖住了。吴震摇了摇头,道:“你跟丁小叶说了什么?”

“没什么。”裴明淮道,“她眼睛瞎了,想来也不会知道多少。”

忽见一个捕快奔来了,裴明淮认得这个人,是吴震的手下,常年跟着他的,名叫冯涛。他先向裴明淮行礼,又对吴震道:“头儿,有点发现,您去看看吗?”

吴震点了点头,对裴明淮道:“那我先走一步。” 0IWB1iCPiwySaNn4ocMAqohUvyaLPIIiXOY1IwmxFRbKGb5jINtqxChxTsSMP0b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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