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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千百年来,地处边陲严寒之地的塔县,一直流传着一项独一无二的技艺:酥油花。

酥油花并不是花。或者说,并不仅仅是花。它是一种奇特的雕塑,所用的原料就是“酥油”。纯净的白酥油,在上下花馆的画师们手里,神奇地化为了精雕细琢的花草树木、飞禽走兽、亭台楼阁……

每年的正月十五,塔县都有一次盛大的集会。上花馆和下花馆会拿出自己这一年最满意的作品,一赛高低。那一天,灯火辉煌,到处摆满了晶莹剔透的酥油花,人物鸟兽,佛经故事……粗看会以为是栩栩如生的蜡像,但细看之下,蜡像又哪里有这样的细腻如脂?

尤其是酥油花制的人物,那肌肤简直是如同活人一般,柔润欲滴。

所以每年正月,从四面八方慕名而来的人,把小小的塔县挤得满满。当然,也会请来有名的画师或是文人,担任评判。

这上花馆和下花馆,从来都是明里暗里在较劲——谁在那一年赢了,就可以获得彩金,以及赞誉。因此,上花馆和下花馆在花会上拿出来的压轴好戏,都是秘而不宣的。

酥油本是种食物,洁白如雪,遇热便会熔化。要想保持它的冰凉,塑成想要的形状,必须保持极低的气温。可即便是在寒冬腊月,人的双手仍然是温暖的。制作的画师们,就得在身边放上一盆雪水,随时把自己的双手浸入雪水中。

有的人甚至会冻掉自己的手指头,再也无法继续做这酥油花。

即便是十指完好,那些手艺高超的画师也是长年累月地被病痛所困,手指越来越不灵活,最终也不得不从这一行里退出。

就像那正月十五里最盛的酥油花一样。那一夜,灯火满天,灿烂无极,却也只是昙花一现。冬去春来,夏日炎炎,酥油花也终究会溶化。

裴明淮一进安乐殿,便觉着热气扑面而来,还夹着淡淡的香气,真真是一股暖香,熏人欲醉,里面的宫女个个双颊粉红如桃花。殿侧全是白色牡丹,朵朵大如碗口,也不知在这初冬时候,牡丹又怎会盛放?裴明淮不免又多看了两眼,只见雪白姣好,花蕊丝丝,开得正艳。

一个女子坐在榻上,容貌便如牡丹一般,鲜丽妩媚兼而有之,年纪已经不轻了,却仍如画上神仙一般,丰姿绰约。

见裴明淮进来,女子笑道:“淮儿,快过来。”

裴明淮坐到她身边,对她凝视了半日,道:“我有一阵子不见母亲了。”

这端丽女子正是清都长公主,听裴明淮如此说,微微一笑,道:“你也大了,又怎么能老待在我身边。这回你出门,我心里多少有些担心,还是唤你来嘱咐几句。”

裴明淮道:“母亲有话只管吩咐。”

清都长公主望了他片刻,道:“你前些时候去见了你姑姑,她怎么样?”

“还不就是那样,老毛病了。”裴明淮叹道,“我此番前去西域,听说那里有异种雪莲,与众不同,我定去给姑姑寻来。”

清都长公主微微蹙眉,道:“皇上让你劝劝她,早日回宫,你可说了吗?”

裴明淮望了她,道:“自然说了,可我是晚辈,她什么时候又肯听我的话了?皇上旨意她都不听,我劝又有什么用?”

清都长公主叹了口气,悠悠地道:“霂儿啊霂儿,你怎么总是想不通呢?……也罢,我让你爹爹去迎她吧,祭天大事,她不回来太不成话。兄长说话,她这个妹子总不能不给几分面子。”

裴明淮沉默片刻,问道:“母亲,我也实在不明白,究竟姑姑为什么这么多年都老待在行宫,不肯回宫?我知道当年平原王莫瓌谋逆的时候,情势危急,皇上不得不出宫暂避,路上姑姑不幸掉进冰河里面,她……”

清都长公主见裴明淮不便说下去,便道:“她不仅小产,还从此不能有孩子。是,这不是皇上的错,可你姑姑终究伤心得很。”

裴明淮道:“这实在也不是皇上的错。”

清都长公主欲言又止,忽听殿外脚步声响,抬头一看,道:“陛下来了!”

只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身边跟了几个小宦官,走了进来。这皇帝身形十分高大,虽容貌清俊,但眉眼之间颇有悍野之气。

裴明淮跪下见礼,文帝一伸手,拉了他起来道:“今儿事多,朕过来迟了些。”说罢坐在清都长公主身边,问道,“你去见了霂儿,她怎么样?”

裴明淮道:“还是老样子,寒疾越来越重了,老是咳嗽。”

文帝默然半日,道:“朕真是无用,虽是天子,却连她的病也治不了,累她为朕受了这么多年的苦。”

清都长公主微笑道:“陛下又说傻话了,那跟你又有什么相干?”说罢对白芷道,“让人都下去,不必在外面侍候了。”

文帝也道:“是,一家子在一起说话,不必侍候。”又道,“淮儿,过来,坐你母亲旁边来。”

裴明淮笑道:“我站着便是,陛下在,哪有我坐的份。”

文帝一笑,道:“淮儿大了,反而拘谨了。对了,那柄赤霄用着可还喜欢?朕前日在贡品里见着件物事,特意替你留了下来,就等着你来。”

裴明淮却道:“这赤霄,明淮还是不要的好。这剑实在是太出名,人人都盯着不放,我怕哪天就被人给抢了去了,却怎么对陛下交待?”

文帝哈哈大笑,道:“赐了你,便是你的, 即便是你要送人,朕也不管,有什么要对朕交待的?”

裴明淮道:“人人见我用这柄剑,都暗暗地想,我裴家是不是有不轨之心?赤霄传说乃是高祖斩白蛇之剑,世人皆知!”

此话一出,文帝与清都长公主同时变色。清都长公主道:“淮儿,你在胡说什么?这话也是说得的?”

裴明淮跪下,双手将赤霄捧至皇帝面前,道:“明淮不敢受此剑,日后若陛下借此向我裴家发难,我可万死难赎其罪了。还请陛下收回!”

清都长公主怒道:“你……你胡说什么?”伸手便朝裴明淮脸上掴去,裴明淮也不避不让,眼看这一掌要掴到裴明淮面上,文帝却一伸手拦下,道,“姊姊,你莫动气,伤了身子。淮儿,你起来,有话慢慢说。”

裴明淮却仍跪着不动,道:“陛下,话已出口,你要治罪,就治我的罪好了。”

文帝叹了口气,道:“朕怎会治你的罪?你告诉朕,为何会突然说这些话?你可是听到了什么?”见裴明淮不说话,抬了抬手,道,“淮儿,起来。替姊姊端盏茶去,看你把她气得。”

裴明淮见清都长公主气得脸色发白,心下好生后悔,起身低声道:“母亲莫要生气,我……我也是一时心急。”

清都长公主怒道:“有什么急的!赐你赤霄,那又如何了?谁敢动你一根毫毛,我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文帝大笑,道:“好久不见姊姊发火了,你一生气,倒让我想到你当年的模样呢。”

清都长公主瞪了他一眼,嗔道:“陛下这话说得,你都知道要修身养性,少怒少忧,难不成你要我日日动气伤身?”

文帝忙赔笑道:“姊姊,你可莫要生气,我们这般,倒是要让淮儿笑话了。”当下又道,“淮儿,有话便问罢。”

裴明淮抬起头,道:“陛下,当年平原王谋反一案,到底还有些什么内情?不是说陛下身边的侍卫统领凌羽是平原王的义弟,随他一同谋逆,莫瓌杀了凌羽以求自保……”

文帝道:“那又如何?”

裴明淮道:“这次我回京来,也是想向陛下禀告此事。我在朝天峡见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手中有支紫玉笛,武功之高,生平仅见……”

他话还未说完,便见着文帝脸色大变,忙住了口。文帝问道:“那少年去了何处?他跟你说了什么?”

裴明淮把当日朝天峡之事说了一遍,文帝听了只怔怔出神,也不说话。清都长公主一声叹息,对裴明淮道:“凌羽出身江湖,与平原王乃是结义兄弟,这你是知道的。陛下少年即位,那时莫瓌擅权,又有诸王环伺,日子真是不好过的。凌羽进宫的时候跟陛下年纪差不多,与陛下甚是交好……”

裴明淮奇道:“与陛下交好?”

文帝点头道:“正是。我向来没什么朋友,凌羽……唉,他跟旁人实在不一样。就算他叛我,我倒也不恨他,只是伤心,我对他再好,总归比不过平原王与他的情义。倒是莫瓌狠得下心,心知那一回已经是输了,不仅是相偕的几个王公大臣,连凌羽都能当棋子抛出来,甚么都推到别人身上。哼,朕这哑巴亏是吃得大了,心里是恨极了,那时却发作不出来,毕竟莫瓌那时候羽翼丰满,又把什么都撇得干干净净,朕还年轻,暂忍得几年再说。我还得赞他平乱有功,加封他平原王,赐婚他跟上谷公主,嘿,那心里的滋味,真是只有自己知道!”

裴明淮道:“陛下也实在没必要着急。”

文帝看了一眼清都长公主,道:“但那一回,还是差点要了我的命。还好姊姊在诸皇亲中素有威信,设法护着我一路逃走,也真是狼狈得很。百官大都依附于他,我回来还得夸他几句。这些都罢了,只是累了你姑姑,冬天里渡冰河,这落下的病……”

清都长公主淡淡地道:“陛下总是记挂着这事,我都说了多少年了,又不是陛下的错。霂儿被我们宠坏了,心思又细,陛下不用太介怀。”

文帝叹道:“她再怎么任性,朕也只有由得她,谁叫我欠了她的?只恨莫瓌谋逆,倒累了她。凌羽呢,明明是舍命救了我,却白背了那谋逆的罪名。”

清都长公主道:“也真怪不了谁,莫瓌记着他家里的仇怨,毕竟沮渠皇族是降了大魏,并无他心,却终究被寻了些由头,尽数以谋逆之罪处死。他父亲……唉,武威长公主在先帝面前跪了一夜,也没能救得她夫君。莫瓌对凌羽不是没情义,心里还是在意的,但若比起报仇复国,那又实在算不得什么了。”

文帝叹了口气,出神半日,方道:“平原王拎了他头颅来回禀于朕,那脸面血肉模糊,哪里还辨得出来?我那时想,莫瓌毕竟对他还是不同,若是最后放了他一条生路,也未可知……也并不想深究,凌羽不是跟我们一样的人,逃就逃了吧,不要回来了……”

裴明淮道:“那我在朝天峡见到的,真是凌羽了?我也留意看了,凌羽身边并未带那柄霄练,而且……唉,我就在陛下面前说实话罢,就算剑在他手里,我也夺不下来,实在惭愧得很”

文帝又出神了良久,道:“这些旧事,原与你不相干,且说你的事罢。我与你姑姑赐你赤霄,并无他意,以为只是投你所好,倒惹出你这番心思来。你别听外面那些风言风语,太师精明强干,替朕整治得风调雨顺,又哪里不好了?要朕事事操心,恐怕不出几年就得累死了。你爹爹对朕是不是忠心不二,朕心中明白得很。他都不担心,你这孩子,偏要多这心!今日当着姊姊,朕就把话说在这里,若我对你裴家有他意,天诛地灭!”

裴明淮吓了一跳,忙跪下道:“陛下这么说,教明淮无颜以对了。”

文帝笑道:“起来,你今天都不知道跪了几次了。我们一家子闲聊,这么折腾来折腾去的,还要不要好好说话了?”

裴明淮讪讪地站了起来,清都长公主却道:“淮儿不是多心的人,既然来问了,必定事出有因。”

文帝哼了一声,道:“还不是太子闹腾的?”

清都长公主笑道:“陛下错了,太子向来倒是谨慎得紧,不离东宫。是你那宝贝女儿,景风公主的‘绣衣’,如今可是有想跟你的白鹭分庭抗礼的野心了。”

文帝微微苦笑,摇了摇头,道:“景风是过了些,朕心里有数了。”说罢笑道,“这趟出去,可有什么新鲜事?说来给朕听听。你成日里玩得开心,朕闷在宫里,可无聊得紧。”

裴明淮这段时日,还真是怪异经历颇多,当下拣了些说来,文帝和清都长公主还真听进去了,连着问:“后来呢?”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两个时辰,文帝伸了个懒腰,道:“朕听着听着,居然就饿了。叫人传些点心来。”

清都长公主点了点头,唤道:“白芷!去取些陛下爱吃的点心来。”

过不了多时,一个宫女便端了点心进来。皇帝端了莲叶汤给清都长公主,笑道:“我喝着甜了点,少了点清雅味道。”

清都长公主一笑,道:“陛下喝的,是我爱的口味,自然甜了。”

文帝笑道:“刚才说了些旧事,倒忘了正事。这回贡品里面有样东西,朕替你留了下来。”

清都长公主取了一只锦盒,递给裴明淮。“淮儿,你如今常在外面,这东西留在身边,想必有用。此去西域,多加小心。”

裴明淮起身双手接过,道:“是,明淮知道。”又笑道,“陛下,我倒是奇怪一件事。”

文帝道:“甚么?”

“你都没问我一句,为何凌羽还是十七八岁的少年模样,可他明明跟陛下你年纪差不多。”裴明淮笑道。

清都长公主问道:“你也知道缘故?”

“前些时候在凤仪山姜家庄,见到那个七十多岁还如二十许人的女子,自然是一想就明白了。”裴明淮道,“御寇诀不是人人能练的,稍有不慎便是自毁。凌羽是练成了,不过,我看他并不怎么开心的样子。”

文帝一怔,刚要说话,清都长公主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笑道:“对了,淮儿,庆云知道你今儿要来,早就进宫来了,盼了你好久了。你也知道,她……”

裴明淮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了,忙道:“母亲,您就别撮合我跟庆云了。我对她,实在并无半分情意。”

清都长公主一呆,转头对文帝道:“你看呢?”

文帝微笑道:“姊姊作主。”

清都长公主嗔道:“陛下,你别该说话的时候全推给我!”

文帝摇了摇头,道:“皇室中人,婚姻大事,又岂得由得了自己?你心知肚明,庆云是姊姊替你挑的,你向来并无异议,今天为什么突然这么说?难不成你常常在外面,遇到了心仪之人?也罢,你不想娶庆云,朕不勉强,看来朕就算要赐婚,你也是不愿意的。朕可以不管,但,你也不能去娶个江湖女子。”

裴明淮道:“为什么不能?”

清都长公主叹道:“若你真心喜欢,你又忍心拘住那个人么?淮儿,庆云确是我们选的,但若你不想娶,我们也不能逼着你。只是,你若要娶妻,就必得是与你身份相当的女子,才能耐得住寂寞,也不会生出非份之念。否则,会惹出无穷麻烦来,唉……”

她说着,两眼凝视裴明淮,道:“我这话,可记住了。可以动心,但切莫动真情。情之一字,于你本是多余,你懂么?”

裴明淮只得点了点头,他其实并未听明白,清都长公主所说的“非份之念”又是何意。文帝却摇头,道:“他年纪轻,哪里能懂这些。若不经历一番,也是不会明白的。”说罢对清都长公主道,“听说景风跟尉端,并不甚和。”

清都长公主道:“婚是赐了,他们和与不和,便是他们家事了。”笑着对裴明淮道,“是以我们也不愿逆你之意赐婚,若是你不快活,又有什么意思?昔日你对琼夜有意,那丫头却坚拒,唉!也算她聪明,没白跟我一场。她容貌才情都属上品,觅个如意郎君,和和美美白头偕老,胜过这深宫寂寞百倍。”

裴明淮不想她突然提起这事,一时间尴尬得不知说什么好。清都长公主笑道:“你打量我不知道么?琼夜服侍我多年,也在这宫里呆了多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嫁你,你再宠她,也只能有妾室之份,她那般要强的人,必然不肯。我虽然疼惜她,但也不能让她作你正室。”

裴明淮窘得脸都红了,道:“母亲,你怎么突然想起琼夜了?她都走了好几年了。”

“不是突然想起,是她给我送了东西来,贺我生辰。”清都长公主笑道,“你且猜猜,这安乐殿里面的东西,哪一样是琼夜送的?”

安乐殿里面的东西,哪一样裴明淮都是看得极熟的。要说眼生,就是那些牡丹花。可琼夜也不至于千里迢迢,送花来吧?

文帝见裴明淮想不出来,笑道:“那手艺可真是好,连淮儿的眼睛也瞒过了。淮儿,你过去看看那牡丹。”

裴明淮还未走近,便觉得一阵寒气袭来,原来殿侧的地上,全是一大块一大块的冰块,那些牡丹便是架在冰块上的。再伸手一摸那牡丹花瓣,只觉酥软欲化,再细看时,还是认不出是什么做的。只听清都长公主笑道:“那是酥油,遇热便熔了,琼夜以冰块雪水护着,一路送来,也实在是不易。还是她知道我的喜好,不枉我疼她一场。”

裴明淮这才明白,为何清都长公主突然提起琼夜来。当下笑道:“琼夜实在是有心。她去了那塔县几年,又学了这等本事?韩叔叔的本领,她迟早能学全呢。”

文帝摇头叹道:“韩明辞官,朕也甚是可惜。只是他老父重病,朕也不能不准哪。”

清都长公主笑道:“我有几样物事,你带去给琼夜。若是那西域偏远之地住腻了,想回来,你尽管带她回来便是。”

裴明淮苦笑,道:“母亲笑话我了。琼夜说得有理,我既给不了她想要的,又何必误她?”

清都长公主道:“只怕你哪一日遇上了心仪之人,哪怕是给不了人家想要的,也会纠缠不休。你啊……我还不知道你了?你从小到大,想要的,哪一样没到手?琼夜只不过是你自小的情份,还想锦上添花罢了。”

裴明淮听她如此说,怔忡不言。

再回头看那牡丹,白艳浓丽,虽然以冰相护,但这安乐殿太过暖意融融,花瓣已微微在溶化了。

从正月初开始,塔县的上花馆和下花馆就到了一年里面最忙碌的时候。按规矩,上下花馆的画师们,都得沐浴焚香,预备把正月十五的酥油花 “装盘”。

琼夜是上花馆“掌尺”——也就是馆主——韩明的独生女儿,自然也得帮着料理。她刚走至院门,就看见一个身披貂裘的青年男子站在雪地中,轻轻地“啊”了一声,连披风都来不及扣好,迎了上去。

那男子回过头来,琼夜见着他脸,失声叫道:“明淮哥哥?怎么是你?”

裴明淮笑道:“吓着你了?”打量了她片刻,道,“一晃数年,琼夜是越来越好看了。想不到这西域边陲之地,还挺养人。”

韩琼夜看来是受了不小的惊吓,一双妙目直盯着裴明淮,呆呆地不说话。裴明淮笑道:“怎么了?我有什么不对吗?还是你不想见我?”

“……没,没有。”琼夜垂下头,低声道,“我只是没想到,你会来这里。明淮哥哥,你怎会到这里来?”

裴明淮叹了口气,道:“我是来寻雪莲花的。”

琼夜一惊,道:“难道皇后的寒疾,又加重了?”

裴明淮脸色黯然,道:“加重倒谈不上,只是她长年受此疾所苦,我怎忍心看她如此?”

琼夜不觉点头,却道:“明淮哥哥,那也不必你亲自跑一趟。要进贡,还不容易了?”

裴明淮微笑道:“我也想来看看你啊。”

琼夜脸颊微微一红,这时方想起两人还站在雪地里说话,忙道:“明淮哥哥,这冰天雪地的,快进屋吧。”

就在这时候,只听见一个十分娇柔的声音,叫了一声:“琼姊姊。”

裴明淮回头一看,却是个少女,比琼夜小着几岁。虽是寒冬腊月,她却穿得甚是单薄,肤光胜雪,清秀绝伦。她虽两眼看着琼夜,一双眼睛却是雾蒙蒙的,好像要滴得出水来。

“小叶,这么冷,你怎么来了?”琼夜忙迎上去,解了自己的大红斗蓬披在她身上。“瞧你,穿这么少!”

丁小叶的脸,朝裴明淮的方向,略略地侧了一侧。“琼姊姊,你有客人?我……我有些事想跟你说。”

琼夜道:“好啊,进屋去说。”却见丁小叶缓缓地摇了摇头,琼夜略有些踌蹰,道:“小叶,你不记得明淮哥哥了?”

丁小叶“啊”地一声,脸转向裴明淮,道:“是裴……裴三公子?”

裴明淮却实在是想不起她是谁了,琼夜笑道:“明淮哥哥,小叶当时还小,如今是女大十八变,也难怪你不认识了。那一年,我回京的时候就带了她来玩,还见过你的,你不记得了?她是我爹爹师弟的女儿。”

听她这一说,裴明淮是记起来了,似乎是有这么回事。只是那时候丁小叶是个不起眼的小姑娘,现在是大变样了。

丁小叶朝裴明淮福了一福,道:“裴公子,小叶失礼了。塔县偏远,你这时候到,想必是累了……姊姊,你先去陪裴公子,我……我先回家了。”

琼夜忙道:“小叶,你别走。”她忽然眼睛一亮,叫道,“叔叔,你来得正好。你陪明淮哥哥进去,好么?我跟小叶有几句话要说,马上就进来。明淮哥哥,你先进去坐一坐,我立时就安排酒菜,好歹也要替你接风洗尘哪。”

裴明淮回过头,他知道韩琼夜的父亲韩明是有个兄弟,也见过几次面。这韩朗比他兄长年纪要小许多,眉目也颇相似,裴明淮记得曾听琼夜提过,说她这叔叔是家里的丫头所生,母亲早亡,也不怎么得其父喜爱。

韩朗显然是记得裴明淮的,一张脸上又是惊又是喜,叫道:“三公子,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裴明淮笑道:“好久不见韩二叔了,我是有事在身的,顺道来探望韩叔叔一家。”

韩朗忙道:“不敢当,韩某哪里当得起公子叫一声二叔。”说罢忙让道,“三公子,请这边走。我兄长见了你,那得是又惊又喜啊。”

裴明淮对琼夜和丁小叶点了点头,琼夜报以一笑,丁小叶却毫无反应,就像是没看到一样。韩朗看在眼里,待走远了,便对裴明淮道:“公子莫要见怪,小叶那姑娘,眼睛是看不到的。”

裴明淮方才便已如此怀疑,听韩朗这一说,心里甚是替丁小叶可惜。丁小叶虽不如琼夜明艳娇媚,却是另一番的清丽可人,让人见着就心生怜意。便问道:“我以前见过她,她眼睛还是好好的啊。”

韩朗摇头叹息,道:“她绣功极好,远近闻名。只是她父亲丁南,本来是下花馆的掌尺,风光无限,却在那年正月,赶制酥油花的时候,一只手被冻掉了三根手指。”

裴明淮“啊”了一声,韩朗叹道:“三公子不知……”

“韩二叔别再三公子三公子地叫我了,”裴明淮道,“我自小跟琼夜一处玩,您和韩叔叔,都是长辈。”

韩朗一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明淮,你大概不知道,这塔县的酥油花,远近驰名。做酥油花的地方,唤作上花馆和下花馆,从来都是争个不停,掌尺便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只是日日夜夜把手泡在雪水之中,方能制出那酥油花来,长年累月,哪里熬得过呢?自丁南断指后,下花馆也再没有担得起掌尺的人。上花馆一向压着下花馆一头,尤其是我兄长五年前辞官归来,接管上花馆掌尺一职之后。”

裴明淮道:“我还以为韩叔叔辞官回来,是为隐居呢。”

“塔县本来就是他老家,众人非要他任掌尺,个个都是亲戚老友,他哪里推辞得了。还有我们爹呢,一辈子在这里当掌尺,要是我大哥不接,我爹得气死!”韩朗叹道,“我爹病了几年,手也不听使唤了,众人都说下花馆蒸蒸日上,压着上花馆了,大哥怎么着也要替大家挣回这面子来。下花馆呢……自然也不甘落后,丁南本来身体不好,还是事事亲为。”

他又叹了口气,道:“断指之后,丁南等于是残废了,从此辞了掌尺一职,在下花馆里干些杂活。小叶十八岁的时候,因为没日没夜地绣花,眼瞎了。丁家父女都是傲性子的人,决不肯受人恩惠。但小叶当琼夜是姊姊,琼夜做些衣服,说是自己穿旧的,她也肯收下。小叶喜欢的吃食,琼夜也会着人送去。”

裴明淮由衷地道:“琼夜自小便是最心善的人。”

这时风雪更大,白色雪片夹着冷风,呼呼地打转。天地之间一片洁白,可谓玉树琼花。

裴明淮一脚下去,那积了约半尺厚的白雪之上,便印下一个脚印。只听得走在一旁的韩朗,淡淡地说了一句:“唉,今年这天,可真是冷啊,好几年都没下过这么厚的雪了。我还记得,三年前,那个正月,也是这般的冷……”

他一双眼睛,怔怔地盯在雪地上,喃喃道:“丁南的手指,一根,两根,三根,血淋淋地掉在雪地上。那个红啊……”

他的声音,在寒风里微微发颤。裴明淮略带着点诧异地盯着他看,他突然觉得,即便是在这被雪光映得一片白亮的开阔之处,周围却仍是一片看不穿的黑。

又走了几步,便看到一排巨大的架子。说是架子,其实就跟一座房屋的屋架无异,由十二根又粗又长的木杆组成。架子上挂满了厚厚的锦锻帷帘,上面绣满了佛像,佛像周围缀满了繁复精巧的吉祥图案。

“这便是塔县正月十五,酥油花会的花架。”韩朗说道,“这上花馆后面的几处院落,便是我一家的居处。这边请。”

裴明淮道:“我是来得冒昧了,正赶上你们忙的时候。”

“我们全家是高兴都来不及,真是请都请不来的。琼夜想必更开心,她当年替你画像一事,我还记得清楚呢。”韩朗笑道,“画出来的,却实在不像。”

裴明淮听他提到往事,不觉一笑,道:“琼夜那时才几岁?如今想来,她学她爹的本事,也学到七八分了吧。”

韩朗笑道:“她迟早能青出于蓝呢。”他望了望天色,“雪越下越大了,我们快进去吧,喝杯热酒暖暖身子。”

韩家人的住处,便在上花馆后面的几进小院之中。酒菜已经摆好,几色冷盘甚是精致,酒也早早地温在了火上。裴明淮一进去便觉得十分温暖,闻着酒香,再一看窗外雪花飘飘,那滋味是别提多好受了。

韩朗脱了斗蓬,笑道:“琼夜是知道有贵客要来么?早早地就备下了。瞧这酒,不是她一直收着舍不得拿出来的么?连大哥要喝,她都不给。这还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塔县这地方,可找不到。”又掀开门帘,朝外望了一望,道,“这丫头,跟小叶说这么久?什么时候不能说话,把贵客一个人晾在这里,真不象话。”

裴明淮笑道:“那位丁小叶丁姑娘顶风冒雪地来找琼夜,必定有事。我在这里喝酒,又有哪里不好了?”

韩朗坐了回来,搓了搓手,道:“这地方,实在是冷。”替裴明淮斟了一杯酒,道,“先喝两杯。”

门帘一掀,一个中年男子匆匆地进来。一见裴明淮,便满脸堆欢,叫道:“明淮!这可真是贵客了,怎么也想不到你会到塔县来!听琼夜说,我还不信,急急地赶过来看,果然是你!”

裴明淮看这韩明,几年不见,已老了许多。韩明丹青乃是一绝,昔年曾任国子祭酒,皇帝也颇爱重。裴明淮记得的韩明,是个气质甚佳的才俊,如今看来,韩明虽脸上全是笑容,却掩不住眉目间的愁苦之态,眼角全是皱纹,与辞官之时已是大大不同了。

一个老年仆妇送了食盒进来,这般大雪,若不以食盒盛菜,就算是从厨房过来的短短一段路,也必得全冷透了。那老妇揭了盒盖,把一样一样热菜放在桌上,裴明淮略觉诧异,只见样样都是精致菜色,中间一色酒煨出来的鲜鱼,他决想不到会在这地方见到。思及此,忽然记起韩琼夜做菜的手艺乃是一绝,点心做得连清都长公主都喜欢,便笑道:“今天我是来得巧了,好久没尝过琼夜的手艺了。”

韩明一面布菜,一面道:“琼夜如今可偷懒了,说这里诸物不齐,就算是她亲自下厨,也作不出滋味来。她难得动一次手,若非知道你要来,又怎会亲自下厨?”

裴明淮奇道:“我没说我要来啊。”

韩明一怔,道:“若非明淮要来,她怎会早早地就准备?有些菜,这塔县可不是轻易能有的,她是早就去准备了的。”

门帘又是一动,却是琼夜进来了。她的斗蓬给了丁小叶,冻得脸和鼻尖都红红的,映着烛火,煞是娇艳。裴明淮这时细看琼夜,觉着比五六年前倒风韵更甚了。琼夜走至裴明淮身边,替他盛了一碗汤,笑道:“明淮哥哥,你看琼夜的手艺,比以前如何?”

裴明淮光闻着便觉得香了,喝了一口,道:“是更好了。”

忽然听到有小孩子的笑声,门帘一动,一个穿大红棉袄的小童跑了进来,这孩子大约四五岁,粉妆玉琢,脖子上戴了个银项圈,模样十分可爱。跟着一个青年男子也走了进来,这男子容貌甚是清秀,穿一身灰色长袄,笑道 :“师父和二叔都在这里?淳儿也不怕冷,到处乱跑,要放炮仗呢。”

他一抬头见到裴明淮,怔了一怔。韩明笑道:“明淮,这是我徒弟付修慈,怕你是不记得了吧?”又对付修慈道,“这位是裴三公子,还不过来见礼。”

裴明淮道:“不敢当。”他依稀是记得韩明有个徒弟,但那时还是少年,如今早已不是当年的相貌,哪里还记得清楚。那孩子见裴明淮面生,躲在琼夜身后,探出半张小脸,眼睛骨碌碌地盯着裴明淮看。

韩朗笑道:“这是修慈的儿子付淳,来,淳儿,过来。”

淳儿跑到韩朗身边,韩朗抓了些果子给他,淳儿却道:“我要吃冰糖栗子!”

付修慈笑道:“你今天已经吃太多啦,不能吃了。等你过生日,你爱吃多少都行!”

淳儿把嘴一扁,道:“那还早呢!还有一个多月呢!”

琼夜转向韩明,道:“爹,刚才小叶过来,说……嗯……”

韩明看了她一眼,道:“你在明淮面前,还有什么不好说的?”

“唉,爹,小叶是过来找丁师叔的。”琼夜的神情,有些疑惑,“她问,丁师叔是不是还在我们家?我奇怪得很,不是头天‘装盘’之后,他就回去了吗?”

付修慈点头道:“不错,是我送他到门口的。他没回去?怎么会?”

几个人脸上的神情,都颇为狐疑。韩朗见情形尴尬,一时大家都不说话,只有淳儿在那里嗑瓜子儿,便起身道,“我去问问小叶,琼夜,你就不必管了,好好招待明淮。”

琼夜笑道:“是了,叔叔把果盒一道给小叶带去。不许再给淳儿吃栗子了,我把栗子都给小叶,省得淳儿偷吃。”她起身又给裴明淮斟酒,裴明淮喝了两杯,道:“我这一路上有些累,想出去找个客栈。”

韩明忙道:“这是从何说起?到了我家,还能让你出去住?”

琼夜笑盈盈地道:“明淮哥哥,你是不是嫌我家简陋了?我一见你来,便赶紧让人去收拾屋子,这么大雪,你还要走?”

裴明淮本来是并没想走,他与琼夜自小相识,见了她也自然欢喜。只是见了韩家光景有些古怪,不愿让他们尴尬,才想离开。见韩家父女留客之情甚是殷切,这大雪天的,说实话也不想再出门了,当下也就不再推辞了。

韩明问道:“琼夜,你准备的是哪间屋子?”

琼夜道:“还能是哪里,只有最里面的跨院,还算安静。”

韩明点了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又笑道,“明天夜里,便是酥油花会。明淮来得正好,一定要去。”

裴明淮方才听他讲了那酥油花的制法,心里便觉好奇了,即便他不说,也是想去一观的。便道:“好,我一定到。”

韩明又问道:“修慈,房间收拾好了?”

付修慈道:“收拾好了,火也生好了。裴公子,过去看看可好?”

裴明淮微笑道:“不敢,付兄叫我名字便是。”

琼夜笑道:“明淮哥哥,你跟修慈过去,我把淳儿送回去睡觉,马上就来。你看,他眼睛都要闭上了,可困得很了。”

裴明淮看那孩子,果然两眼一眨一眨的,脑袋乱晃,马上就要睡着了,笑道:“你只管去,我就先去歇息了。” EW1j55GMjhPxFh2mvEDvmMXq/U7ZowQv1/zdP7e9e1nzVFhVou5nMZANp3nFzyW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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