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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裴明淮心情本来就差极,此时更是不耐之极,道:“有什么当讲不当讲的?你是不是怀疑景风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派绣衣来杀了淳儿?”

吴震咳了一声,道:“这个,这个,我不能排除有这样的可能啊。若是连这都想不到,我这个神捕,不就徒有其名了?”

“那也是个陌生人。”裴明淮道,“淳儿定然是被一个十分熟悉的人杀死的,甚或本来就是韩家人。”

“韩琼夜不可能杀死自己的儿子。她刚才的样子,你也见到了,不会是她。”吴震道,“韩明中毒,此时昏迷未醒,也不可能是他。还有一个人,唔……韩朗?”

裴明淮道:“那更是无稽之极了。韩朗没有任何理由要杀那个孩子。”

吴震摇了摇头,道:“这个人,我可是一点不了解。明淮,你跟他熟?”

“谈不上熟。”裴明淮恼火地道,“只是以前我跟琼夜实在是太熟,陛下爱书画,常常跟韩叔叔谈说,他这个兄弟,我也见过几回。”

吴震道:“韩朗是干什么的?”

这问题又问住了裴明淮,吴震叹了口气。裴明淮更是烦躁,道:“我怎么会知道他干什么?我……”他耳边只听得琼夜的哭声,她的伤心,便是想也能想到。裴明淮越想越怒,一掌劈在身边一棵老树上,道,“究竟是什么人,杀了那孩子?吴大神捕,你倒是给我找出来呀!”

吴震见他发怒,也不好多说,只道:“这个好找,韩家就这么些人,怎么着也能找出来的。”

裴明淮道:“如果他跑了呢?”

“你是气昏头了,明淮。”吴震苦笑,道,“那个杀淳儿的人,必定是个力气并不十分大的人,更不要说会武了。若是像韩朗这样的壮年男子,随随便便就能掐死那淳儿,何必费力将他引至无人的后院?还不就是因为怕孩子闹嚷起来,惹来了人。”

裴明淮一怔道:“什么?”

“我想说,那个杀淳儿的人,要么便是老弱之辈,要么便是纤弱女流。”吴震道,“你细想想,可是不是?”

裴明淮道:“可……可这韩家,除了琼夜,并无别的女子。你总不会怀疑画儿那小丫头吧?”

“那可说不一定。”吴震道,“我说过了,一定是极相熟的人,否则淳儿不会跟着去。韩琼夜自然不会杀她儿子,你也不必怀疑尉小侯爷,他要杀人,哪里用得着把人按在水里,还容得孩子挣扎?况且我看他也不是那号人,他是真不知道自己有个儿子。韩明还躺在床上昏迷未醒,我手下守着的。韩朗么,我去问问,不过应该不是他。嗯……照我看……”

裴明淮怒道:“你说了半日,还是没说出个名堂。你真认为是景风?她可是远在京城的!”

“景风公主她……”吴震一言未尽,忽见到有个老年仆妇,正拎着食盒,从厨房那边过来,当下闪身过去拦在她面前。那仆妇吓了一跳,食盒都脱手掉在了地上,东西泼了一地,却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你这是去哪里?”吴震问。老妇道:“大……大人,我是去给我家老爷送药。刚熬好的……”

吴震两眼瞪她,道:“你方才没听到你们家姑娘在哭吗?”

“姑娘?”老妇道,“我在厨房,厨房在那边角落,听不到啊。我家姑娘怎么了?”

吴震不答,又问:“你方才可有看到什么人经过?”

“黄大夫啊。”老妇道,“黄大夫来看老爷,把药给我,指点了我怎么熬法,才走的。”

吴震看了裴明淮一眼,裴明淮自然记得那个黄大夫,也是正月十五席上之人,酷爱饮酒,年岁甚高,比那个澄明方丈小不了几岁。若说“老弱”之辈,这黄大夫可不正是?若说与韩家人相熟,他也自然相熟,进进出出,根本不需要招呼。

吴震问道:“他何时走的?”

老妇想了想,道:“总有大半个时辰了。”

吴震点点头,又问:“他住在哪里?”

那黄大夫的宅子虽不大,倒也整洁,院中种满各色花草,即便是冬天,也是异香满园,还夹杂着浓浓的药香。

裴明淮正想敲门,吴震却朝他作了个“嘘”的手势,一跃上了墙。他在墙头朝裴明淮一个劲打手势,示意他也翻墙进来。裴明淮无可奈何,只得跟着他越墙而入,低声道:“有必要翻墙吗?你亮出你吴大神捕的身份来,他还敢不出来吗?”

“你这就不懂了,这叫出其不意。”吴震道,“怎么,怕坏了你裴三公子的名声,不愿做这鸡鸣狗盗之事?”

他还要唠叨,裴明淮懒得理他,伸手一指,道:“看,他在烧东西!”

吴震抬头一看,果然,药房半开,里面冒出一股白烟,可不是在烧东西是什么?吴震一个飞身扑了过去,直接撞开了门,只见黄大夫正在慌慌张张地烧东西。

黄大夫一见吴震,像是见了怪物一般,也不怕烫了手,直接把手里剩下的一卷纸往火盆里塞。

“给我住手!”

吴震一声大喝,一脚踢翻了火盆,只见烧得半残的纸满天飞。黄大夫被他这一喝,胆都吓破了一半,呆坐在那里,再不敢有动作。

裴明淮随手抓了一张烧焦了边的纸,瞧了一眼,道:“这是个药方。”他又细看了两眼,道,“红花,桃仁,赤勺……这方子可有点奇怪啊。”

吴震恶狠狠地瞪了黄大夫一眼,道:“既然是药方,你烧什么烧?你姓黄,名字呢?”

“老……老朽黄森。”黄森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道:“这个,这个,我只是……家里的东西太多了,占……占地方,所以……烧了……”

裴明淮笑道:“这可是害人的方子啊。”他扬着手上那药方,道,“长久吃来,这就是一剂慢性毒药。你这是去害谁的?你最好老实承认,这个一查便知哪。”

吴震不屑地道:“还查什么查?一定是用来害人的吧!”

裴明淮道:“这方子是给女子用的。多用几服,就终身不孕了。”

吴震一呆,道:“什么?”他眼睛对着黄森一瞪,黄森也知道藏不住了,低声道:“这,这是给丁姑娘的……”

吴震问:“是谁要你配给她的?”

裴明淮也盯着黄森看,他心里也实在不解之极,丁小叶一介弱质女子,能碍了谁的事?谁要给她吃这种药?

黄森知道已经隐瞒不过,长叹一声,道:“我就算说了,两位恐怕也是不信的。”

吴震大喝:“信不信是我们的事,你只管说是谁!”

黄森狠了狠心,终于吐出了两个字:“丁南。”

裴明淮与吴震又面面相觑。任吴震是名捕,案子见了无数,一时间也想不明白这来龙去脉,一脸疑惑地道:“丁南……丁南配这药……给他女儿?”

裴明淮忽然记起祝青宁说的,在韩家老树下发现的那药渣,问道:“你是不是还给丁姑娘了一副堕胎药?”

“唉,我知道那是大损阴德之事,我也不愿意给她。”黄森道,“可是……可是丁南执意要如此……我……我若不听的话……”

吴震奇道:“你若不听的话,又会怎的?还能把你杀了?”

裴明淮心里所奇的,却是另一回事。“丁小叶……她腹中的孩子……是谁的?”

听他此问,黄森脸上露出相当古怪的笑容,道:“二位想想,在这个地方,能跟丁姑娘常常见面的青年男子,还有谁呢?”见二人还是一脸不解,黄森道,“死人,也一样的可以算上。”

他这般“提示”了,吴震和裴明淮自然是明白了。吴震疑意更深,道:“付修慈?看韩明父女待丁家,是极好的,丁小叶若跟他有意,丁南何必要女儿如此……”

黄森长叹一声,站起身来。他本来就老,此刻更是疲态尽显。他头戴暖帽,这时却把暖帽揭了起来,二人一看,他头上已秃,却有一道长长的刀疤,想来当年这一刀,若是再下来一分,头盖骨都会被掀掉,一边耳朵也只剩下半截。

裴明淮道:“这……黄大夫,你这伤……”

黄森苦笑道:“还能是如何?便是昔年万教出事的时候,被一刀给砍的。家里人全都死了,就剩我一个。”

裴明淮和吴震都不料这里居然还有一个当年的“知情者”,都是精神一振。裴明淮道:“黄大夫,你自然是知道,丁南为什么不让女儿和付修慈好了?”

“好?”黄森道,“血海深仇,怎能好?”

他把“血海深仇”那四个字,说得一字一顿,每个字仿佛都有血意渗出。裴明淮直盯着他,耳边好像又响起了冯老头回忆过往那番话,字字怨毒,至今难忘。

吴震盯着黄森,道:“血海深仇?什么血海深仇?”

“都到了这时候了,老朽也快入土了。我看着小叶长大,这孩子太过孝顺了。我……我不忍……”黄森垂头道,“老朽虽然不算什么名医,但好歹手下也救了不少人……那药,我实在不想配给她……”

裴明淮和吴震都耐着性子听他说,吴震脾气比裴明淮差,大声道:“究竟是什么血海深仇?你倒是说呀!”

“丁南……他曾经做过和尚,是后来还俗的,二位可知?”

黄森这一说,裴明淮是记起来了,听琼夜说过,只是从未放在心上。黄森又道:“众人都以为丁家与韩家孟家一般,是当年带头灭万教的大族,只是韩家一直在此地声望最隆,而丁家……各种缘故,渐渐式微……其实……其实……”

吴震急了,叫道:“你快说啊!”

“丁南不是丁南。”

黄森这一句话,让两个人都楞在那里。黄森苦笑道:“丁南很小就剃度为僧,后来却还俗了。还俗之后,因画技超群,当上了下花馆的掌尺。从孩童到成年,容貌多有改变,谁也不曾怀疑过。”

吴震道:“为……为什么?为什么他要冒充丁南?”

“为什么?虽说人丁稀少,但丁家乃是此地大族。韩家老爷把持上花馆,是决不会容人染指的,只能从丁家下手。”黄森眼望裴明淮和吴震,二人已经全然怔住,“是以二位想想,他怎会容许自己女儿跟韩明的私生儿子相好,生子?他在下花馆站稳脚跟之后,娶妻生女,只是他夫人属意于韩明,为了老父之命嫁丁南,一直郁郁寡欢,生下小叶不久就病故了。我看,她也是自己不想活的,给她煎的药,她连喝都懒怠喝……”

裴明淮皱眉道:“你是说,丁南也是万教的人。”

“是。”黄森道,“他们藏得颇深,一直不露声色。”

吴震嘿嘿冷笑,道:“照我看,你也一样的是万教余孽吧?”

黄森大惊,道:“吴大人何出此言?老朽绝对不是啊!”

“你既然知道丁南不是丁南,他居然不杀你灭口,那倒也是奇了。”吴震冷冷地道。

“我这条命,便是他爹救的。我在死人堆里面,他爹看到我还活着,毕竟是平日相厚的邻里,便没有声张。”黄森笑得苦涩之极,摸着自己头上那道刀伤,道,“我又怎能出卖他?况且,他这些年,也……也并没作什么坏事啊。”

“坏事?”吴震大声道,“他竟这般对自家女儿,可见对韩家仇恨极深,怎么可能不做坏事?”

“但……但死的是他自己啊。”黄森道,“他死了,不就……不就一切都了结了?正月十五那晚,我看见他死了,反倒舒了一口气。老朽虽非本意,却也害了小叶……小叶对待修慈是真心实意,我那方子……方子是给丁南看的,我给她的药,却……其实是减了分量的……我不忍心害她,那姑娘,毕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我不忍……丁南一死,小叶也算是解脱了……”

吴震冷笑道:“舒一口气?你知情不报,一样的跑不了!还有什么话,一并说了,还能少你些罪名!”

黄森脸上,又出现了那惨淡之极的笑容。“大人,老朽知道的,着实有限。我从来也不想听,不想看,什么都不想知道。这一代又一代的恩恩怨怨,哪里理得清楚?……我只想靠我的医术,济世救人,至于救的人,是不是好人,我也管不了那么多……至于罪名不罪名的,大人多虑了……老朽都是要入土的人了……又有什么好怕的?我这辈子,就是太贪杯了,一喝多了,什么都说……该说不该说的,都说出去了,害了不少人……”

裴明淮道:“我问你一件事。丁小叶和付修慈的事,琼夜是不是知情?”

黄森脸上露出惊讶之色,道:“公子这么一问,我想,琼夜恐怕是知道的吧?她一向待小叶极好……”

裴明淮道:“淳儿是琼夜之子,这事儿,是不是也是你传出去的?”

黄森脸露愧色,低头道:“是,我给琼夜看过病,她气血大虚,我一搭她脉便知道了。我……我喝多了,对孟大人说过……”

裴明淮冷冷道:“祸从口出,黄大夫最好记住。”

黄森惨笑道:“公子说得不错,老朽自当谨记。”

二人出得门来,裴明淮回过头去,却见那黄森入定一般,坐在那里,头也垂了下来,一动不动,就跟个死人一般。

回到上花馆,却见尉端一人坐在房中,淳儿的尸身,放在榻上。他呆呆凝视淳儿的脸,房门未关,那风雪便往里面灌,尉端头上身上,都飘满了雪花,脸色苍白,他却也似无知无觉一般,手轻轻放在淳儿脸上摩挲,似乎想把他的脸焐热一样。

“小侯爷一个人在这里,已经坐了半日了。”韩朗低声地说,“明淮,你看,这……怎生是好?”

裴明淮不见琼夜,便问道:“琼夜呢?”

“她回房休息了。”韩朗道,“明淮有事?”

吴震忽然回头,只见一个人,扑进了院门,然后重重地跌到了地上,雪地上顿时溅开一溜血花。

孟固!

吴震叫道:“明淮,你看看他可还有救,我去外面找……”他话未落音,人已窜了出去。

裴明淮慌忙去扶孟固,孟固只抽搐了几下,便咽了气。他两眼圆睁,咽喉被人刺穿了,显然是被刺中后,强撑着进了这院子,终于不支倒地。

吴震又窜了进来,裴明淮道:“看到凶手了么?”

吴震烦躁地说:“我要看到了,早把那个人抓到了!也真是奇怪,明明孟固是刚才才被人刺伤的,我在花馆外面找了一圈,也没见个人影!难道那人轻功如此高明?”

他弯下腰来,检视孟固的尸体。孟固脖子上的伤口,又长又深,但是极细。吴震忽然道:“这是什么?”

他在孟固的貂裘的领子里面,十分谨慎地挑出了一样物事。那是一粒硕大的珍珠,像是从什么首饰上落下来的一样。

吴震抬起头来,眼神如鹰,在裴明淮和韩朗身上来回巡视。“看样子,你们都知道这是谁的?”

他见裴明淮和韩朗都闭口不答,冷笑一声,说:“不说我也猜得出来,这是韩琼夜的东西吧?杀孟固的凶器,分明就是一根女人用的钗子!这一定是从钗头掉下来的珍珠,正好落到了孟固的貂裘里!”

韩朗低声道:“琼夜……她为什么要杀孟固?”

“这就得问你了!”吴震冷冷地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孟固究竟知道了什么,韩琼夜非得冒险杀人?是不是她杀了付修慈?”

裴明淮道:“什么?”

吴震道:“你别装傻!付修慈会保护的人,不就是她吗?若不是付修慈在被刺中心口之后,自己关上的门,又怎会如此?他都有力气关门,居然不求救?这是为了什么?杀付修慈的东西,也是一根钗子吧?”

韩朗的声音,颤抖得更厉害:“他……修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裴明淮不语,他们已走到琼夜房前,一灯如豆。裴明淮敲了敲门,道:“琼夜,我有事问你。”

没有回应。裴明淮一皱眉,把门推开了。里面空无一人,哪里有韩琼夜的影子?

韩朗扬声叫道:“画儿!画儿!”

画儿急急忙忙地跑了过来,裴明淮喝道:“你家小姐呢?”

“小姐……她……刚才小叶姑娘给了我一张字条,叫我给我家姑娘。我问她为何不自己去,她不答,就走了。我家姑娘拿到一看,匆匆地就走了,连斗蓬都没披。我抱着斗蓬去追她,她跑得飞快,我追不上……”

裴明淮看向吴震,吴震也看向他。忽然,二人同时大叫:“不好!”

韩家与丁家,其实只是一墙之隔。

丁家向来简陋,这一日,琼夜却见那窗户之上,贴了一串串的窗花。那些窗花都剪成并蒂莲形状,颜色红得极之鲜艳,映着油灯的光,便似要滴下鲜血来一般。

丁小叶见她来了,立即起身,道:“姊姊来了。”她走过去把门关好了,回头微笑道,“这么大雪,可让姊姊辛苦了。姊姊赶紧喝碗热茶,暖暖身子。这还是姊姊送过来的,我借花献佛了。”

这么冷的天,哪怕是在屋子里,也是冻得连水都要结冰。丁小叶居然没有生火,琼夜只得端了茶,喝了半碗。

丁小叶终于把她那不离手的绣花活计放下了,在榻上坐了下来。琼夜无意间碰到她的手,只觉冰凉,便道:“你身上有雪,你刚出去过?我不是给你送了些炭来吗,你怎么不生火?”

“生不生火,冷还是暖,对我都没有什么关系了。琼姊姊,你对我也是真好,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关心我?”丁小叶微微笑着,幽幽地说。她手里捧着那茶碗,眼睫毛低垂着,十分恬静。

琼夜心乱如麻,无心多说,问道:“小叶,你说,你知道是谁害了淳儿的?是谁?你怎么会知道?你要知道,就告诉我!”

“琼姊姊,你一下子问这么多的问题,叫我回答你哪一个呢?”丁小叶淡淡地笑着,说,“我刚才是出去了一下,有一点很重要的事要办。”

琼夜狐疑地道:“这么晚?”

丁小叶不答,却问道:“琼姊姊,那吴大人,可有找到杀我父亲的凶手?”

琼夜一楞,道:“小叶,你不用着急,那吴大人可是个名捕,必然会抓到凶手的。”

丁小叶却一笑,声音柔和地说:“不,他们找不到的。”

琼夜道:“为什么?”

丁小叶笑了笑,却低下头,珍爱地抚摸着腕上那只金丝镯。琼夜看着,幽幽地叹息了一声。

“琼姊姊,多谢你替我埋掉药渣。我瞎了眼睛,不敢走太远去,若是埋在自己家里,又会被我爹看到。不过,琼姊姊,你应该一直有一个问题想问我吧?”

琼夜淡然道:“现在我已经不必问这个问题了。看到修慈身旁那并蒂莲的时候,我只觉得,自己太笨了,笨到比瞎子还瞎。”

丁小叶缓缓从身边拿起一物,举在面前。琼夜失声道:“我的钗子……怎么会在你这里?”

那钗头的一颗珍珠,却不见了。琼夜眼尖,虽然烛火昏暗,仍然看到钗尖有暗色的污迹。

“自然是从你妆盒里拿的。”丁小叶轻轻抚摸那钗子,微微笑道,“琼姊姊,你的钗子,大家都认得。不,我不是要把杀孟伯伯的事嫁祸给你,我只是希望他们发现得晚一点,一点点就好。孟伯伯年纪虽老,眼睛却不瞎,他留意到了那天晚上,我也去了修慈死的那间耳房。他去找黄大夫问我的事,黄大夫虽然不说,但他老人家,可不是懂得说谎的人,孟伯伯猜也能猜到几分啦。孟伯伯质问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没办法,只得用你的钗子刺穿了他的喉咙。唉,反正,孟伯伯也是我必须得杀的人,早杀还是晚杀,都是一样的。”

茶碗从琼夜的手里,滚了下去,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汤烫得琼夜手背发红,她也全然不知道痛,就那么直直地瞪着丁小叶。

丁小叶抬起眼睛,正视着她。只是丁小叶的眼睛,看起来虽跟常人的相同,却似淡淡地笼着一层雨雾,而且是终年不散的雾气。“琼姊姊,你现在明白,为什么我说他们找不到凶手了吗?因为,杀我爹的凶手就是我。”

琼夜仍然死死地盯着丁小叶,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琼姊姊,你不必这么看着我。”丁小叶却像是看得见她的表情一般,仍然微微地笑着说,“嗯,应该说,凶手是我父亲自己,我连帮凶都算不上。他服毒自尽,把他的头砍下、尸身带走埋起来的人,是修慈。我也不知道他把我爹的无头尸体埋到哪里去了,他不说,我也不想问。你看,我爹本来就是自杀的,又何必去找凶手呢?”

丁小叶的眼睛,便像是看得见琼夜一般,幽幽地凝视着她。“你自然也已经猜到,我腹里的孩子,便是修慈的。只不过,你视我为妹妹,你没有声张。你甚至都猜到修慈死前,跟他在一起的人是我了。你太心善了,琼姊姊,这只会害了你自己。”

“你……为什么?”琼夜脸色苍白,颤抖地道,“你跟修慈有情,这是好事,我巴不得呢。为什么……你爹为什么不许?如果丁师叔服毒自尽,又是谁把他放进酥油花中的?修慈一个人,是绝对办不到的啊……他的本事,比起你爹,还差了不少……若是把他的头放进去,必得要最后补上几笔,那画法,不是修慈的手笔,还是你爹的……”

她看到丁小叶脸上谜样的笑容时,终于恍然大悟。“是你?!”

丁小叶伸出她的两只手,十指纤纤。她“看”着自己的双手。“我便是我爹的手,他的眼睛,便是我的眼睛。我不但会绣花,我也会画。琼姊姊,并不止你一人擅丹青的,你该记得,你爹和我爹是师兄弟。论画技,我不比你差。只是,我的命,不如你好。”

琼夜颤抖得更厉害,她想起身,却发现浑身麻木,动弹不得。她心念一动,叫了起来:“茶!……”

“琼姊姊,你不用惊慌。不是毒药。”丁小叶面无表情地说。“是我在黄大夫那里找的,让人身上无力而已。”

“小叶,你……你究竟想干什么?”

丁小叶嘴角那缕笑意,又淡淡地浮现了出来。“琼姊姊,你不要着急,我会告诉你的。唉,酥油花……我爹跟修慈偷偷做了两组酥油花,又偷偷换了,你们却浑然不知呢。若是知道,又怎会容许自己的家丑,公然出现在众人面前?修慈是你同父异母的兄弟,你自然心知肚明。”

“下花馆的酥油花,说的是修慈母亲的事,这我自然知道。”琼夜颤声道,“那上花馆的呢?那只是个佛本生故事哪!”

“琼姊姊,你难道不知道昔年万教的教主,也是身受百钉而死?”丁小叶温温柔柔地道,“他便是我的曾祖父了。我爹复仇之心,可一日都没停过。我从小便耳濡目染,听他说昔日之事。说到恨处,他便拿起刀子,一刀刀地对着自己戳,说,小叶,你看到没?你看到没?你曾祖父,就是这样子死的!我那时候还小,我看着我爹身上流血,十分害怕,就哭着说,爹,你别这样,你别这样!可他只瞪着我,说,小叶,你记住,他们,韩家的人,都是仇人,要杀了他们,不,要让他们比死更难过!”

琼夜瞪大眼睛,浑身发抖,却说不出话来了。丁小叶继续说了下去:“琼姊姊,你们真以为,修慈心里,就一点恨也没有?他娘,凝露,在冰天雪地里被赶出去,又因为生他死了,你们不知道吗?他有多恨,你知道吗?一边是父亲,一边是母亲,还有你这个亲妹子,你说,他该怎么办呢?他不能向自己的亲爹报仇,可又觉得对不起自己九泉之下的娘。而且,他总是顾及你的,你是他的妹妹啊!所以,他帮了我啊。我想,他多少是知道,我要杀他的,可是,他不在乎。这样子也好,我跟他,还有我腹里的孩子,下黄泉的时候总能团聚了!到了这地步,琼姊姊,我连修慈都杀了,我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呢?我爹说,要他的师兄失却所爱,一无所有!他的爱子,他的爱女,他的名声,他的孙儿,——全部!我爹深爱我娘,可我娘却从来没有把我爹看在眼里,心里只有你爹,你知不知道?若我娘不死,若我娘对我爹也能像我爹对她那样,我想我爹也会是一个很好很好的爹爹……”

琼夜浑身发抖,看着丁小叶的脸。丁小叶本来容颜清丽如画,此时看在琼夜眼里,便如厉鬼一般。“你……小叶,是你……杀了……杀了淳儿?是……是你?!”

“不错。”丁小叶淡淡地说,容颜平静如水,“你让画儿给我送了些果点,里面有些冰糖栗子,是淳儿最爱吃的。我拿了过去,哄着淳儿到了后院,把他按在池子里,不出片刻他就死了。”

琼夜嘶声叫道:“你怎么下得了手?你怎么下得了手?就算所有人都对不住你,我韩琼夜没有对不起你丁小叶!对,你说得对,我是猜到了,修慈可能是你杀的,他是我亲兄弟,可既然他要替你遮掩,我又视你为姊妹,我仍然没对任何人说!你……你怎么对淳儿下得了手?他只是个孩子啊!”

“昔年你韩家人杀我全家,今日也要杀你们全家,一人不留。这是我爹对我说的,日日说,夜夜说,便如钉子一般,全钉在我身上,我脑子里。我身上虽没有钉子,心里,脑子里,都钉满了,时时刻刻,都在流血。血流干了,就没有了。”丁小叶缓缓地说着,慢慢起身,对她行了一礼,道:“琼姊姊,父命难违。你知道,我一向是个最孝顺的女儿。我父亲要我发了毒誓,日日重复,若我不按他所说的做,他死了都会化为厉鬼,让我一辈子都不得安宁。”

琼夜只觉得心口微微一凉,她并不觉得真的很痛,就是凉,很冷很冷。她低下头,看见一截银色的刀尖,从自己胸口突了出来。

血染红了她白色的狐裘。

她还听见小叶在说话,只是丁小叶的声音,越来越远。

“琼姊姊,你对小叶一直便如亲姊妹一般。除却修慈之外,世间所有人都视我如草芥,连我亲生爹爹也不例外。小叶本来如一叶,无人看在眼里,只有你记得我,待我好,什么好东西,都会留给我一份,哪怕你远在京城,也会千里迢迢托人送来,多年以来,你给我的东西,便是我最珍视的,一直舍不得用,一样样收好放在箱子里,时时拿出来看一看,眼睛瞎了后,摸上一摸,也觉心满意足了……你说得好,这世上所有人,唯有你韩琼夜,没有对不住我。我杀谁,都无所谓,唯有你,杀你比杀我自己还难受……小叶无颜面对姊姊,只能在黄泉路上,求姊姊原谅了。若有来世,愿真和姊姊做个好姊妹。这一世,是我愧对姊姊了……”

丁小叶也倒了下去。她容色如画,嘴角含笑,却像是极满足似的。 eMTDT/coBi0ktksXPek6ice856r79Ri1ES7Wq0qiZYUp0GJajVkjuEFNkUj3suZ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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