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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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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发生的那一天,恰好是我三十岁生日。
小时候算命的说我命格是“山道中削”。什么意思呢?就是我前半生好似一条山道,走起来曲曲弯弯,十分坎坷,走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咔嚓”一声,眼前的山路被什么东西给削断了,没啦。你接着往前走,运数将会有一场剧变——究竟这剧变是福是祸,是吉是凶,算命的没说,我也没问。总之他的意思是让我在三十岁那年千万当心,有事。
我万万没想到,真让他给说中了。
哦,对了,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许愿,今年刚刚满三十岁,皇城根儿下城墙砖缝儿里的一条小虫,职业是倒腾古董。
古董行当在建国以后沉寂了三十多年,一直到改革开放以后,文物和收藏市场升温。原来破四旧时蛰伏起来的买卖人们,就像是早春三月的蛤蟆,蹬蹬腿,扒开泥土,又开始活络起来。我仗着有点祖传的手艺,在琉璃厂这片小地方开了间倒腾金石玉器的袖珍小店,店名叫做四悔斋。
偶尔会有客人指着牌匾问是哪四悔。我告诉他们,是悔人、悔事、悔过、悔心。这是我父亲在“文革”期间自杀时的临终遗言,他和我母亲因为历史遗留问题挨批斗,一时想不开,步老舍的后尘投了太平湖。
我三十生日那天,大概是喜气盈门,生意着实不错,统共让出去了一串玉蟾小坠子和一方清末牛角私章,都是卖给广东客人,挣的钱够付一个月吃喝水电房租了,这对我这苦苦挣扎的小店,是件喜事。
眼看着天已黑下来,我估摸着不会有什么客人来了,决定早点打烊,去月盛斋吃点东西,好歹犒劳一下自己。我把店里稍微归拢了一下,刚要落锁走人,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奇怪的声音。
开始我以为是房东催要房租来了,我拖欠了仨月,一直没给,但很快发现声音不对。
这声音低沉,像是蚕吃桑叶的沙沙声,慢慢由远及近,虎伏着飘过来。橱窗玻璃随之轻振,里头搁着的几尊玉佛、貔貅像是看见克星似的,都微微颤抖起来,纷纷从原来的位置挪开,四周尘土乱跳。我赶紧拿大拇指按在橱窗玻璃上,让它停止振动,免得那些玉器掉地上磕坏了,心里有点犯嘀咕。佛爷挪窝,可有点不大吉利。外头黑咕隆咚的,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声音。
过不多时,声音没了。我正要探头出去瞧瞧,店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走进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我认识,是这一带的片警小蒋。小蒋旁边站着的人四十多岁,穿着公安制服,脸膛既瘦且黑,走起路来几乎没声。
我一看到他,眼睛就眯起来了。我虽不敢说阅人无数,起码的观察力是有的。人的气质就像是古董的包浆,说不清道不明,但一眼看过去就能感觉得到。这个人气度内敛,滴水不漏,不是小蒋这种嘴边毛还没长齐的片警,也不像那种眼神如刀子一样锋利的老刑警,气度根本不像是公安干警,整个人给人一种无懈可击的神秘感。
小蒋对我说:“大许,有人找你。”我还没回答,那个人就把手伸过来:“是许愿同志吗?我叫方震,小蒋的同事,你好。”
我迟疑地跟他握了握手,然后笑了:“您当过兵,而且至少是十年以上,还打过越战?”
“哦?”方震眉毛略抬。
“刚才握手的时候,您手上有茧子,而且茧的位置在四指指肚和虎口,这不是握手枪,而是握冲锋枪的痕迹。还有您的步伐长度都一样,我想象不出还有哪个职业能有这样的素养。”
玩古董的,眼神儿都错不了,这是基本素质。我的店小本钱少,看走眼一次,就全赔进去了,所以只能在这方面下工夫。
方震似乎看出了我想占据主动权,但他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背起手来在店里踱着步子,随意扫视着我的藏品。我趁机把小蒋拽到一旁:“这人到底是谁啊?搁一警察在这儿,这不妨碍我做生意么?”小蒋抓抓脑袋:“大许你可别问我。这是上头布置的任务,我的工作就是把他带到你这里来,别的一概不知。”
我还想追问,方震已经转悠回来了,对我说:“能不能看一下你的身份证?哦,不是怀疑你什么,这是规定。”
我把身份证掏出来,方震接过去仔细看了看,还给我,还敬了个礼。我毫不客气地开口道:“那么,也让我看看您的证件——不是怀疑您什么,只是我疑心病重。”
方震略微一怔,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塑料皮的本子,上头有三个烫金楷字:“工作证”。我翻开一看,里面写的工作单位是公安部八局,具体职务却没写。
我心里骤然一缩。我听一个老干部子弟说过,公安部有两个局地位特别神秘,一个叫九局,接受公安部指导,但直属于总参,负责的是政治局常委的安全,也叫中央警卫局;还有一个局,就是方震所在的八局,负责副国家级领导人、高级别外宾和一些重要人物的保卫工作。
能和中央警卫局齐名,这个八局的来头,可想而知有多大。搁到几百年前,那就是御前四品带刀侍卫加锦衣卫!
我把工作证还给他,换了一副笑脸:“方同志,您是要买,还是要卖?”方震道:“请你今晚跟我走一趟,有人想见见你。”
我一愣:“谁啊?非今晚不可吗?”
“必须是今晚,这是上头的命令,务必请您过去。”方震说,口气很客气,却十分强硬。
我皱起眉头,这事太蹊跷了,不能不留个心眼。虽然我这小店里实在没什么上眼的珍品,可我也得留点神。
“那您总要告诉我,是上头谁的命令吧?”我问。
方震朝天上指了指:“反正不低,但我不能说,这是规定。”
“找我做什么?”
“不能说。”
“……”
要不是小蒋在旁边拼命使眼色,再加上那张八局的证件,我真想问问他,哪有这么说话的。
方震抬起手腕看看表,站到门口,做了个请的姿势。八局的威慑力太大,我这样的老百姓实在没什么选择,只得硬着头皮走出去。
“我先把门锁喽,小店怕遭贼。”我嘟囔一句,掏出钥匙锁好门,把防盗措施都检查一遍,这才出去。一出门,迎面看到门外停了一辆黑色的红旗CA771轿车,敢情这就是刚才店里振动的原因。我的店面不在琉璃厂正街,而在里面一条偏斜的胡同内,水泥地正在翻修,地面上全是沙子。那沙沙声正是轮胎跟沙地摩擦传出来的。
我没想到方震居然把红旗车大模大样地开进胡同,停在我的店铺门口。那时候红旗虽然已经停产,但仍旧是身份的象征,全北京没多少人能有机会坐上去。真不知道他是为了替我少走两步路,还是故意给我制造压力。
这辆红旗车有点旧,但洗得一尘不染,在黑暗中有如一头庄严的石兽。方震拉开后排车门,示意我先上车。我注意到方震用右手拽开门,左手挡在车门上端,防止我的脑袋磕到边框。
这绝对是外事接待工作的老手!
一个老军人,一个外事接待老手,一个八局的干员。他的这三重身份让我惊讶不已。我就是一介凡人老百姓,犯不上跟神仙顶牛,乖乖跟着吧。
红旗车的后排特别宽敞,座椅也很软。我坐进去以后,还能把腿伸开。方震也上了车,他殷勤地把两边的车窗都拉上紫色绒布窗帘,然后拍拍司机的肩膀。
司机也不说话,熟练地打着火,方向盘一打朝着胡同外开去。方震把两排之间的木隔板也升起来,然后冲我笑了笑:“不好意思,规定。”
得,这回什么都看不到了。我忽然想到,小时候看的小人书里,土匪把解放军侦察员带去老巢,就是这么蒙着眼睛一路牵着走的。
方震在车里坐得笔直,脊梁虚贴靠背,双手放在膝盖上闭目养神,一看就是受过特殊训练。我几次想问咱们去哪,看他那个样子,把话都咽回去了,索性闭目养神。
大约开了有二十分钟,车子终于停了下来。原来一直闭目的方震“唰”地睁开眼睛。
“我们到了。”
“这里是八大处吧?”我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方震有些惊讶,但是他很快克制住了,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放下前面挡板和左右窗帘,示意我在车里坐好,他自己却下了车。
此时天色已经黑透,不过周围的路灯十分亮堂。我环顾四周,发现车子停的地方是一处幽深小路。小路两侧都是茂盛的白杨树,四周没有特别高大的建筑。在小路的尽头是一座围墙很高的大院,门口没有标牌,但有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兵在站岗,浅绿色的大门紧闭着。
我看到方震下车以后,径直朝着卫兵走去。两个人说了几句话,方震抬手朝这个方向示意。司机发动车子,一直开到门前才停住,卫兵趴在车窗上警惕地看了我一眼,对方震说了句话,方震指着我点点头。可惜车子是隔音的,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我听说在动乱时期,有些老将军老干部会在半夜忽然被一辆车带去某处不知名的场所,在那里审讯人员早已经严阵以待,他们必须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交代自己过去的罪行。
我闭上眼睛,回想自己以前做过的生意,是不是哪一桩触动了国法,或者有眼不识泰山,惹恼了微服私访的高层领导。我正瞎琢磨着,大门悄无声息地向两侧打开,车子低速驶进院子。我忽然发现,方震没有返回车里,他站在卫兵脚下的黄线之外,拢起手,点了一支烟,目送着我们进去。
看来这是一个连他似乎也没资格进入的场所。我心头一震,看来这件事情诡异的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
车子又开了两三分钟,终于停了下来。一个秘书模样的男子早迎候在外面,他冲我做了个跟随的手势,一句话都没有说。我乖乖跟随着他走进一栋高大的浅灰色苏式建筑,里面的走廊宽阔而阴森,头顶是绿罩灯,脚下的地毯很厚,厚到扔一个摔炮上去都不会发出声音。
很快我们来到一间会议室前。秘书敲了敲门,然后推门让我进去。
我进屋后,第一眼看到的,是两枚黄澄澄的金印。
这两枚金印有巴掌大小,颜色斑驳,印纽是一头飞熊,很有些意思。奇怪的是,它们两个的造型一模一样,至少我扫这一眼过去,没看出任何分别来,就像是放在镜子前一样。它们被小心地盛在一个玻璃罩内,底上还铺着一层深红锦毯。玻璃罩周围站着大约十几号人,大多数都是头发花白的老者,他们聚拢在金印周围,不时窃窃私语。
我正愣神,一位身穿中山装的老人从沙发上站起身,迎面走过来,一名军人在身后寸步不离地跟着。
“你就是许愿吧?”老人的语气很亲切。
“是。”
老人笑眯眯地打量了我一番:“很年轻嘛!今年多大?”我恭敬回答:“刚满三十。”领导道:“比我正好小三轮,你就叫我刘局好了。”他看到我有些拘束,拍拍我的肩膀:“别紧张,今天叫你过来,不为别的,是想请你帮一个忙。”
这么大的领导,能找我这升斗小民帮什么忙?
他没等我再开口,直接把我拽到桌子旁,指着桌上的两枚金印:“能看出来这是什么吗?”
原来摆出这么大的排场,只是为了让我鉴定古董。我略微放心了些,这是我熟悉的领域。我家传下来一本书,专讲金石玉器,叫《素鼎录》,里面所载的学问够我吃一辈子了,是我们四悔斋的立店之本。
我看了一阵,心里有数,可看到周围一圈老专家,就有点犹豫。鉴宝这事儿吧,有时候鉴的不是宝,是人,周围几位权威人士都没发话呢,你一个愣头青跳出来说真断假,这叫僭越。
刘局看出我的犹豫,大手一摆:“没事儿,你大胆地说。”
“这金印,我看是汉货,不知道说的对不对。”我斟字酌句。
“我告诉你。这两枚印是一真一假,其中一枚是真品,还有一枚是最近出现在市面上的赝品,但是两者做得太像,很难鉴别得出来。我们怀疑有一个造假集团在市面上活跃,你如果能鉴定出两者真伪,将对国家有很大帮助。”
刘局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拿出一副胶皮手套让我戴上,然后塞给我一把崭新的放大镜。
周围的人听到我们的对话,都纷纷把注意力转移到这里来。当他们看到刘局居然让我把金印拿起来看,都露出惊讶和不解的表情。一个戴着玳瑁眼镜的老者说:“我说刘局,这可是文物呀,您叫个毛头小伙子来,岂不是把国家大事当儿戏?”
刘局却稳坐钓鱼台,摆摆手道:“有志不在年高。要善于听取各方面的意见,才能集思广益嘛,对于目前的现场鉴定,也会有所帮助。”
抛开这些繁杂的念头,我深深吸了一口气,把这两方金印捧起来,先用眼,再用放大镜细细观察。
造假与掌眼
,这是藏古界永恒的主题。我在琉璃厂混了这么久,深深感觉到,鉴宝就像是攻克一个堡垒,攻城的人拼命要寻找破绽,守城的人拼命要掩盖破绽,两边斗智斗勇,都需要绝大的耐心、眼光和机缘,才能有所成就。
这两枚金印,就是哪位不知名的伪造者筑起的大城。多少老将折戟于此,现在轮到我这火头军来做先锋了。
这飞熊纽做得十分精致,熊身拱起成桥状,四肢各攀出印方一角,两肋各伸展出一片羽翼,紧贴于身,既能体现出翱翔之态,又不会影响印章的使用与携带。我把金印翻转过来,这方印上刻着“飞旭之印”四字,“飞旭”为朱文,“之印”二字为白文,字体为缪篆
,写得古朴严谨,勾画非常端正。
“规制、纹饰、凿痕、材质,甚至上面沾着的泥土颗粒,我们都检验过了,毫无破绽。”一位老专家没好气地提醒道,他不相信我还能有什么新的发现。
刘局举起两只手指,军人干脆利落地递过一支特供的熊猫烟卷,给他点上。很快烟雾笼罩了他的脸,变得暧昧不清:“许愿,你能鉴定出来么?”
我的回答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能。”
面对周围人惊异的目光,我提了一个要求:“能不能给我两根线?不用太长,三十厘米就行,一定要等长。”
刘局疑惑地问道:“这些行么?如果你想要什么精密仪器,我都可以调过来。”
“不,不,棉线就够了。”
刘局虽然不太明白,还是回头吩咐了一句,很快军人就取来了两根黑色棉线,应该是从哪里的毯子上扯下来的。
我把两条棉线分别栓在两枚金印的飞熊纽鼻上,然后将他们高高端起,用指头揪住另外一侧的线头,突然松手。一位专家“哎呀”了一声,急步上前要去接。只见那两枚金印被棉线吊在半空,滴溜溜转了几圈,然后静止不动了。
“你疯了吗?这可是一级文物!”专家出言呵斥。刘局也皱起了眉头。他们大概觉得我这一手好似杂耍一样,没什么意义。
“大家现在能看清了么?”我揪着两根棉线,把两枚金印悬在半空,让他们仔细看。
经过我的提示,他们看到,两枚吊在半空的金印倾斜角度有些不同。左手那枚向前倾歪,右手那枚却是正正当当。这种区别十分微小,不仔细看是很容易忽略的。
“右手一号印是赝品,左手二号印是真品。”我做出了判断。
屋子里一片寂静,没人相信我说的话。专家问我:“你的根据何在?”我耸耸肩:“刘局只是让我做一个判断,您是专家,应该知道对错。”
专家们听了面色一怒,大概是觉得我太嚣张了。这是我故意为之,手艺和钱财一样,不能轻易露白。我把金印放回到原处,回过头来:“刘局,我可以走了么?”
刘局站起身来,一挥手:“咱们隔壁屋子里谈,小范,你招呼一下几位专家。”那个带我进来的秘书悄无声息地拉开会议室的门,示意我们离开。
我跟着刘局走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这里是间办公室,当中一张厚实的办公桌,两侧两个大书架足足占了两面墙,上头摆着各种党政书刊,还有一些小古董。我扫了一眼,没什么值钱的东西,要么是大路货,要么是赝品。
“看来您不常用这间办公室。”我主动开口说道。
刘局冲我笑了笑:“你眼力不错,这里只是个临时落脚的地方,没怎么布置。”这时候我注意到,这次连他身后那个寸步不离的军人保镖都不见了,整个屋子里就我们俩人。
我们两个人对视良久,我试图看穿刘局的意图,却发现他表现得滴水不漏,礼貌周到,但让人难以捉摸。刘局看我的眼神,却好似洞悉一切,让我感觉非常不舒服。
终于,他开口说:“小许,我听方震说,刚才你猜出了这个地方在哪儿,你怎么做到的?”
“很简单,我是凭着身体的摇摆来判断车子的行进方向和速度。车子从琉璃厂一路北行,差不多到了长安街以后开始朝西走,接下来跟北京地图一对照就行了,车子一停,我就知道是在西山附近。”我点了点太阳穴,表示全都记在我脑子里。
“可是你怎么知道在八大处?”
我微微一笑:“长安街上红绿灯很多,可这车子上了长安街以后,一直保持着匀速前进,从来没减速或者加速过,更没停过。它一定拥有我无法想象的特权,有这种特权的人,不是军队就是政府。而西山附近,只有八大处够得上接待这种级别的特权车。”
刘局击掌赞道:“看来你很聪明,也很谨慎。”
我回答道:“您也知道,我是小本儿买卖,不留点神,别说买卖了,连人都得折进去。”
刘局看我谨小慎微的模样,笑了起来:“你一进门,先看人,再说话,我就知道你是什么性子了。这样很好,搞古玩这一行的,不够聪明不行,没什么疑心病,也不行——对了,你刚才不愿意当众说出那一手‘悬丝诊脉、隔空断金’的来历,是不是有所顾虑?”
一听刘局这话,我的冷汗“唰”地就下来了。刚才我拿丝线称量金印的手法,在那本《素鼎录》里叫做“悬丝诊脉,隔空断金”。可是这八个字,刘局是怎么知道的?要知道,《素鼎录》不是新华字典,每家书店里都有得卖——那是一本手写的笔记,就我们家里有一本。
在这个神秘的政府大院里,一位背景不明的高官忽然说出了我家独传的秘密,我的心顿时不踏实起来。
“小许你别紧张,我也只是知道那八个字而已。不过,你能跟我说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么?”
我权衡片刻,开口道:“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特别,我做判断的原理很简单,就是重心。”
刘局似有所悟,我随即解释说:“汉代铸印使用的是灌铸法。这种工艺在浇铸曲面较多的复杂造型时,很容易混入空气,产生气泡,造成空心。越是复杂的造型,空心越多。这枚印章最精致的部分,是飞熊状的印纽,因此这一部分的金属内质会含有不少空泡。
“那位伪造高手显然不知道这个细节,他在伪造的时候把飞熊纽这部分给做实了,没留气泡,导致的结果就是伪章的重心较之真章发生了变化,这是个初中物理常识级别的马脚。
“刚才我拿棉线吊印,就是在判断两者重心的位置。真正的飞熊纽金印,应该是下沉上轻,易生翻复,只有假货才会正正当当不偏不倚。有时候古董鉴定就是这样,没那么神秘的花哨,就是捅破一层窗户纸的事。”
刘局听完笑道:“看着神秘,原来也就是初中物理的水准。”我点点头,没有否认。
“我已经跟您说了一个秘密,现在轮到您给我交一个底了吧?”
刘局大笑:“你果然是不肯吃亏啊。”他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檀木的茶盘,茶盘上搁着五个莲瓣儿白瓷小茶碗。我对瓷器不太熟,感觉似是德化窑的,不过估计是晚清或者高仿的,不算什么珍品。
刘局拿起一个竹制茶夹子,把五个茶碗摆成一个十字形状,一碗在当中,其他四个分别位于东南西北四个方向。然后他又把西边那个茶碗翻过来扣着,抬头望着我。
我不明就里地瞪着眼睛,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这套手法我知道,显然是个茶阵,我以前听人说在旧社会,像是漕帮、红帮之类的会党道门,会用这一套玩意儿作为联络暗号。可我一个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的小青年,哪明白这些东西。
我跟刘局对视了半天,无动于衷,刘局有些失望:“看来你什么都不知道。”
“这要看刘局你让我知道多少了。”我绵里藏针地顶了一句。
我俩对视了半天,刘局忽然问:“你这手鉴定功夫,是从哪里学来的?”我老老实实回答:“一半是看书学习,一半是自己做买卖时琢磨的。”
“没人教你?”
“没有。”
“你父亲许和平呢?”
我心里一突,到底是政府大领导,连我爹的名字都打听清楚了。
“我爹一直不让我沾这行,说脏,他自己也从来不碰。一直到了‘文革’他去世,我才开始接触金石
,跟人混久了,多少学到点东西。”
我一边说着一边暗暗打定主意,如果他要问那本《素鼎录》的事,我就一口咬定,死不承认。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可不能惹这麻烦。
听我说完,刘局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难怪……这四悔斋的名字,倒真是实至名归。”
“您认识我父亲?”
“不认识,不过你这手‘悬丝诊脉’的功夫,我以前是见识过的。”
我爹为人一向很谨慎,似乎从来没跟同事之外的人接触过。刘局说见过悬丝诊脉,那肯定是从我爷爷辈上算的。我爹从来不跟我讲,我是两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估计得追溯到民国,更是糊涂账一本,谁知道有什么恩怨纠葛,还是少说为妙。
刘局用指头慢慢敲着桌面:“你没得家传,居然也会‘悬丝诊脉’,看来家学也不算完全荒废。很好,我很欣慰。若非如此,你今天也进不了我这间办公室。”他往桌上一指:“这副茶阵,以你的观察能力,不妨试着猜上一猜。”
我皱起眉头,这可真是给我出难题了。
刘局淡淡道:“若你能看破这个茶阵,咱们才好往下谈。若是看不破,说明你我缘分就到这里为止,其他事更不必知道。我让人把你送回去,该有的酬劳一分不少,你继续做你的生意。”
听了这话,我还真想干脆一走了之。可刘局这是话中有话,刚才他一眼识破“悬丝诊脉”的眼力,还有一口说出我父亲名字,让我心里特别不踏实,他一定知道不少事情,藏着没说,而且这些事情跟我似乎有莫大的关系。
我有预感,如果这么走了,恐怕会错过一个机缘。我决定先沉下心思,把这个茶阵解了再说。
有个在旧社会上海滩混过的老头曾经对我说过,茶阵是洪、漕帮等秘密社团用来联络的,这些社团里多是青皮混混,文化水平不高,所以这茶阵没有多么深的讲究,多是用谐音、比喻之类的手法,配些粗俚口诀。阵型要么对应阴阳五行,要么对应天象星宿,都有一定之规。
这个茶碗的摆法,显然是按照东、南、西、北、中五个方向来排列成一个十字的形状。五向对应金木水火土五行。现在既然西方的茶碗被扣起来了,西方属金,说明这一副茶阵的第一层含义,是五行缺金。
想到这里,我卡壳了。
再往下可就难想了。缺金有很多意思,总不至于他这么大个领导,打算找我借钱吧?刘局看我抓耳挠腮,忍不住乐了。他往茶碗里斟了一点茶水:“我这茶碗,一式五只,一般模样。一碗倒扣,四碗朝天,是个五行不全之势。我也好久不使了。”他指了指茶碗,又指了指我身后的墙壁,算是额外给了个提示。
我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墙壁,心里忽然一动。这间办公室的墙壁是最普通的那种白色,跟茶碗的胎色差不多。
对了,应该是跟颜色有关系。
阴阳五行涵盖的意义非常广,对应五向、五味、五音等等,同时也对应着玄白赤黄青五种颜色。
金行对应的颜色,恰好就是白色,白色又被称为素色。难道……我惊疑地抬起头,他的意思难道是说,这个茶阵里缺少的,是我的那本《素鼎录》?
“您想要的,是本书?”我故意把书名含糊了一下,带了点侥幸。
刘局闻言哈哈大笑:“你这孩子,心眼儿还挺多的。我告诉你,刚才那汉印,试的是你的师承,而这茶阵,试的是你的见识。你说我想要的是一本书,只解对了一半。不过你原本一无所知,能凭见识解到这一层,算是不容易了——你那本书,里头带了个素字,对不对?”
我没有选择,只能点点头。这位刘局讲话很有艺术,从头到尾都掌控着局面,而且问的问题都带着预设立场,这在藏古界有句行话,叫“话耙子”,意指舌头上带着三钩六齿,三两句话就能把人的底细全耙出来。
“看把你吓的,我不会要你那本书的。”
“您要了也没用,那书是加密过的,密码就我一个人知道。”我嘟囔了一句,刘局却只是笑了笑。
刘局把西边的茶碗重新翻过来,忽然叹了口气:“这五行之势缺金,其实缺的不是你那本书,而是那本书背后隐藏的东西。”说完他动手把五个茶碗重新摆成梅花状,然后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看得我直发毛。
我又扫了一眼那五个攒成一堆的茶碗儿,忍不住开口道:“五瓣梅花阵?”这个意思再明显不过了,梅花五瓣为一聚,意为结义或者聚首——刘局是打算把《素鼎录》背后隐藏的那个什么东西,跟其他四瓣合到一起。
刘局从椅子上站起来,背着手走到窗台边,把窗帘往里拽了拽,神色也变得郑重其事:“小许,你说古董这一行,最重要的是什么?”
“别买假货。”
“不错。古董这一行变化万端,但归结到最后,就在两个字上打转:一个‘真’字,一个‘赝’字。古董这个行当几千年来,说白了就是真伪之争,正赝之辩。”
说完刘局用手慢慢摩挲茶盘:“有人做旧,就有人掌眼。有人被打了眼,自然就有人帮着砸浆
。这五个茶碗,分别代表五条鉴宝的源流。这五脉传承久远,掌的是整个古董行当的眼,定的是鉴宝圈的心。只要过了他们的手,真伪就算定了,全天下走到哪里都认。所以五脉凑在一起,又叫做‘明眼梅花’。玩古董的人去鉴宝,听到这四个字,都服气。”
“我怎么都没听说过?”我自己好歹也做了好几年买卖,可对所谓“五脉”却闻所未闻。刘局的话越听越悬乎。
“那么你听过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么?”
“这个听过。”我点点头。玩古董的,多少都听过这个学会的名字。它虽不是国家机构,但也算得上是民间专业级的鉴定机构,不过它比较低调,只偶尔会在一些重要的鉴定会或拍卖会中出现,我这层次,还接触不到。
刘局道:“这个学会,就是五脉传人整合而成,不混到一定层次是不知道的。它代表了一种身份,一种地位。你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没人会告诉你。”
“我以为解放以后特权阶层早就被打破打烂了呢……”我咕哝道。
刘局却正色道:“这五脉一不欺行霸市,二不倒买倒卖,靠的是一手识真断假的本事,一直替整个圈子扛鼎掌眼,从未含糊。这是技术,是受国家保护的。虽然‘文革’浩劫中五脉受的冲击不少,但气脉仍在,乘时而起,成立了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你看改革开放以后古董业这么兴旺,就有明眼梅花在背后的功劳。你可知道,靠的是什么?”
“真。”
我只说了一个字。权威的鉴定机构,都有这么一条原则:绝不做伪。试想一下,一个鉴定机构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誉,如果自己也造假,那岂不是等于给自己当裁判了么?再者说,鉴定古董的人,必然对造假手法熟稔于心,如果他们起了伪赝之心,那危害将是无穷无尽。
所以好的鉴宝名家,都绝不敢沾一个“赝”字——只要有那么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彻底砸了。
刘局满意地点点头:“去伪存真,正是鉴古学会的原则所在。”
我问:“您为何对我说这些?”
刘局似笑非笑:“你还不明白吗?你们许家,就是那盏扣翻的茶碗。五脉梅花,独缺你们这一门啊。”
我脑子轰隆一声,这都什么跟什么?
我可不记得我家跟古玩有一星半点的联系。我家是最普通的那种家庭,住的是学校大院,两室一厅,家里摆的不是盆栽就是马恩列斯毛全集,墙上挂着几条毛笔字横幅,都是我爹星期天自己写的,平时来往的都是普通教职员工——怎么看都跟深宅大院里一群古董贩子扯不上关系。他们去世以后,我整理他们的遗物,除了那本书以外,一件解放前的物件都没有。
可是刘局的话,我又不能不信。我对许家的印象,其实只是对我父亲这一代的印象,至于许家在解放前如何,我爷爷是谁,做过什么,他从来不和我说。若不是无意中发现家里头藏着这么一本《素鼎录》,我都未必会踏上这么一条路。
现在看来,这事可比我原来揣测的要复杂得多。刘局刚才在茶阵里摆出五梅聚首之形,这是打算把我重新叫上梁山入伙?听刘局的口气,明眼梅花是隐在藏古界深处的民间团体,那么为何他一个政府官员会参与进来呢?还有,刚才鉴定那枚汉印,到底是我适逢其会,还是他们早布置好的考场?
诸多思绪像灌肠一样稀里呼噜地冲进我的脑仁里,让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这时候忽然传来敲门声,秘书走进来说:“刘局,时间差不多了,他们都等您过去呢。”
刘局抬腕看看手表,对我说:“我找你过来,不是叙旧,而是有一件国家大事,需要你的协助——但今天我还有点别的急事。我让小方先送你回去,时候到了,我会派人去找你。”
不知为何,我松了一口气。今天晚上我听到的事情已经太多了,得消化一下才行,不然脑子会爆炸。
我本来还想问问他,这次鉴定能有点辛苦费没有,但看人家那豪迈的气概,没好意思开口。刘局转身离开,我被秘书带出了大楼,果然方震还在门口等着。他看我出来了,递了根烟给我。我说不会,他也不勉强,自己叼起来,拉开了红旗车的车门。
我们按照原路返回,一路上方震都盯着车窗外头,不吭声。我实在忍不住,问他:“刘局到底是什么单位的?”方震回答很简单:“有关部门。”
“和什么有关的部门?”
方震摇头:“该说的,领导会亲自告诉你;领导觉得不该说的,我不能说。”
既然人家不肯说,我也不好继续打听,只得闭目养神。可是我根本静不下来心思,脑子都是那五个茶碗在兜兜转转。
接下来的三天里,风平浪静,就好像刘局从来没见过我一样。方震也消失了,但我猜这家伙一定隐藏在琉璃厂附近的什么角落里,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我这家四悔斋的一举一动。
这三天生意和从前一样,每天来那么四五拨人,问的比买的多,中间房东还来了一次,我苦口婆心给他做思想工作,终于又赚得一个星期的时间。尽管有这些俗务缠身,可我的心境和从前大不相同了,一看人进来,先琢磨这人知道不知道“明眼梅花”,听没听过五脉源流,又不敢问出口,整个人都快魔怔了。三天下来,居然一笔买卖都没做成,真有点心疼。
当然,想得最多的,还是我们家的事。我爹肯定是有事瞒着我,不然对从前的事不会一点都不提。我记得小时候也问过爷爷在哪里,一提这个,我爹就生气,抄笤帚疙瘩揍我屁股,所以我也没敢细问——可惜他已经过世了,没法从坟里爬出来告诉我真相。我们家又没什么亲戚,一时间真教我无处去查访。
这一天,我一大早开张,百无聊赖地坐在柜台后,翻着账本,心里盘算着这个月房租该怎么结。从店外头忽然进来两个人,一老一少。老的我认识,是那天参与鉴定汉印的专家,刘局叫他郑教授;小的跟我年纪差不多,戴着一副墨镜,穿着花衬衫,扮相流里流气的。
郑教授一看到我,立刻点了点头:“没错,是他。”我一愣,还没说什么,那小青年走上前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很不礼貌地问道:“你是许愿?”
“您两位有什么事?”
郑教授刚要说话,就被那个小青年给拦住了:“你小子年纪也不大,能耐倒不小,把我老师的面子都驳了。真是自古英雄出少年哈。”
我听着他的语气流里流气的,有些不善,不像是夸奖。小青年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轻轻搁在玻璃柜台上,拿无名指点了点:“哥们儿我也是少年,咱们俩少年就不说老话了。我姓药,叫药不然。你这儿不是经营金石玉器么?哥们儿手里有件东西,看你收不收。”
我心里咯噔一声,心想果然来了。他这个举动,在古玩行当里有个说法,叫做“斗口”。斗口这个词本来是旗人玩鸟的术语,意思是斗口不斗手,不玩真的。后来演变到古玩行当,就成了卖主儿不是真的要卖玩意儿,而是要考较收宝之人的眼力。这种试探是明目张胆的,几乎可以算是一种挑衅,一般只有卖主儿跟收宝的有深仇大恨,成心要砸人招牌,才会这么干。
可我跟他能有什么仇呢?估计是这位老教授被削了面子,所以找来自己的学生砸场子了。
药不然看我面露犹豫,冷笑道:“你要是不敢收,哥们儿可就拿回去喂狗了。”
我听他的话里全是刺儿,知道今日肯定不能善了,遂伸出手去,也用无名指点住那枚玉佩,挪到柜台里侧,算是接下来他这个斗口。
药不然见我应下来了,索性双手抄在胸前,站在柜台外直勾勾盯着我。郑教授年纪有点大,就在旁边找了把椅子坐下。
药不然拿来的这块玉佩是童子持莲,有半个巴掌大小,我扫了一眼,直接扔回给他:“您自己收着吧。”
“哟呵,挺麻利啊。”
药不然有些愕然。他还以为我会先拿放大镜看,再煮玉出灰
,可没想到我这么快就给扔回来了。他下巴一抬,等着我继续说。要知道,斗口斗的不是真假,而是为什么假,得说出门道儿。
我客客气气告诉他:“您这块玉,连新提油都算不上,只能叫个狗打醋。”
提油是古代给玉器沁色
的手法,宋代叫老提油,明清叫新提油,近代用来沁色的原料是狗血,狗血稠且黑,所以又叫狗打醋,不值钱。
“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耐心地拿起玉,指着那条鸡血沁线道:“您看,凡是‘狗打醋’的玉件,在沁边必有血疙瘩,细看边缘,像一条草绳上系着几个绳结一样,好认得很。”
药不然没想到我没费多大力气就认出来了,连声道:“好,好,果然有两下子。”他倒也爽快,双手把玉取回来,像广东人喝茶一样,食指和中指在柜台上轻轻磕了一下,算是认了。我忽然想起来了。斗口之前,应该定下彩头。我急急忙忙应了场,却忘了讨彩头,有点亏。
药不然从怀里掏出一块玉片,扔给我。这片原玉不大,但却是货真价实的和田籽玉,摸起来手感温润,绵而不软。
“这玩意儿不值钱,哥们儿家里藏着一万多块儿呢,你拿去玩儿吧。”药不然说得轻描淡写,我不知道他是真大方还是假大方,也不客气,直接把玉片揣口袋里。这东西卖出去,够付两个月房租了。
药不然见我急不可待地把玉收走,面露鄙薄,轻佻地吹了声口哨,又把“狗打醋”扔过来:“这块也给你了,碰上冤大头,也能赚一笔。”
我却照样给他扔了回去:“自从我入了古董这一行以后,就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绝不造假,也绝不贩假。”
“行,行,算你正派。敢不敢跟哥们儿再比一次?”
我笑道:“我可是还要做生意呢,不敢和您在这里耗着。”药不然一脸的不服气:“就这针鼻儿大的小店,哥们儿两回买卖做完,能直接给盘下来。”郑教授瞪了他一眼,药不然才悻悻闭上嘴。
郑教授看我有些着恼,连忙劝慰道:“小许啊,小药这人说话有些没遮拦。我这里先赔个不是。”我双手撑在柜台:“我看……不见得吧?你们两位今日来这,恐怕是别有所图。”
他们一进来我就觉得不对劲,郑教授在后,药不然在前。药不然挑衅的时候,郑教授一直没吭声,现在才突然站出来劝说,明显是一红一白唱双簧呢。再说如果他们成心斗口,这赌注未免小了点。
郑教授见我看穿了,也不尴尬:“小许,这件事说来话长。那个小药……身份不太一般,他找你挑战,也是有缘故的。”我却不肯买帐:“郑老师,若是您来买卖或是鉴宝,我一定尽心竭力。不过让我跟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莫名其妙的赌斗,我可没有兴趣。今天他来斗口,明天您来挑战,我这四悔斋也别做买卖,改成虹口道场算了。”
药不然在旁边冷笑道:“那哥们儿要是说‘明眼梅花’呢?”我第二次听到这名字,悚然一惊,瞪着药不然,不知该如何往下接。药不然道:“看你也不傻,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刘局把你们许家的事,跟我们四脉都说了,所以哥们儿跑来看个究竟,看看这失传许久的许家,到底有什么能耐。”
原来这家伙是五脉的子弟,呃……跟我出身岂不是一样?
“刘局知道这事么?”我谨慎地问道。
“他这两天一直在跟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几位理事开会,还没有个结论呢。这当了国家干部的人,就是喜欢开会说废话!其实有什么好讨论的,五脉从来都是在手艺上见真章儿,较量一番,不就全明白了?”药不然不屑地挥了挥手。
郑教授道:“小许,许家已经沉寂这么多年,突然又重新现身,势必引起许多人的关注。不说别的,就是药不然的背后,都站着不少大人物。你若是退缩,只怕以后这种事情会层出不穷。”
我现在最后悔的,就是鬼迷心窍去破解那个茶阵。早知道惹出今天这个麻烦,不如当初直接说解不开,回来安安生生地过日子。现在可好,捅了一个大马蜂窝。我一向自诩谨慎,可还是没有勘破这名利心。
“好吧,您到底想要我怎样?”
郑教授抬腕看了看时间:“我有个主意。今日是周日,潘家园正热闹。咱们去那里,你和药不然每人限两千元内、半天时间,各自去淘宝,种类不限。谁淘来的东西最赚钱,谁胜出。”
“怎么判断两件东西谁比较值钱?”
“如果你们信得过我,就让我来估价。”郑教授扶了扶眼镜,“评估这种事,是我的老本行。”
这个较量内容倒是挺有意思。考较的不光是眼力,还有决断力和规划能力。潘家园几百个摊位和店铺,各家收藏均各不同,要在半天时间内判断出哪家藏有好东西,又得以尽量低的价格侃下来,找出价格与价值的平衡点,做出最优决策,压力着实不小。
所以一个光会鉴宝的人,赢不了;一个光会砍价的人,也赢不了——必须得博才兼备才行。这绝不是靠运气捡漏儿,而是对一个人淘宝能力的综合判断。
郑教授出了这么一个主意,看来是有备而来。
“我若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我问。
药不然回答:“赢了,我家的收藏你随便挑一件走;输了,就把那本《素鼎录》交出来给哥们儿看一眼。”
他说得直截了当,我心中不由得一震。果然像刘局说的一样,许家一经曝光,就会有许多人盯上这本书。这两个人上门,根本不是为了寻仇或寻衅,而是冲着这本书来的。
可能对五脉或者文物鉴古学会来说,《素鼎录》十分重要,象征着文化传承或者门派权柄什么的。但其实对我来说,这本书没那么金贵,一本鉴宝实用指南而已嘛。我相信里面记载的很多技巧,早已流传于世,有些东西,随着科技的进步也在逐渐过时,我既然没有开宗立派的野心,藏私也没什么意义。
“怎么样?给个痛快话!”药不然催促道。
我搓动手指,为难道:“我倒是想去,只是这店里就我一个人,我离开了,就得锁门……”我还没说完,郑教授先掏出钱包:“小许你也不用为难,我们押两百块钱在这儿,弥补你的损失。”
我把那两百块钱收好,这才开口道:“若是我赢了,也不要东西,就请您以后不要再来烦我,如何?”
“成交。”药不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我看到他的眼神里爆起两团火花。
我把店门锁好,跟着郑教授和药不然上了一辆桑塔纳小轿车。有专门的司机,郑教授坐副驾驶,我和药不然坐到后排。看来除了我们这一脉,另外四脉都混得不错,都有专车了。
车子发动,缓缓驶出了琉璃厂。药不然坐在我旁边,伸出手说道:“重新认识一下,哥们儿是五脉之中玄字门的门人。”
“玄字门?”我有些茫然。
“我操,你连这都不知道?”药不然故作惊讶地提高了声调,眼神里闪过几丝得意。对了,就是那种优等生看完差等生考卷的得意眼神,挺讨厌的。
我摇摇头,我对五脉和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了解,只限于刘局告诉我的那一点点可怜的信息。药不然得意洋洋地伸出五个指头,像是炫耀似的给我一一数过去:“俗话说术业有专攻。现在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分的没那么细了,在以前,咱们五脉分别掌管的是五门术业。青门主木器;红门主书画;黄门主青铜明器,我们玄门,主业是瓷器。”
我想起“素鼎”这个名字,不禁脱口而出:“莫非许家一脉,就是主金石玉器的白门?”
我们许家果然擅长的是金石玉器之术。这也就解释了,为何那本《素鼎录》里,只提及这两个门类的辨伪鉴定之术,却对瓷器什么的绝口不提。
“不错。刚才拿玉器斗口,你是以本门专业,胜我这个外门的,胜之不武,我跟你说,哥们儿不算输啊。”
我看着药不然气哼哼的表情,忽然有点想乐。这人倒也有意思,说话听着冲,其实挺直爽,看来不是什么坏人,最多是个纨绔子弟,有点混不吝
的脾气。
“您出身名门,我可没有什么长辈可以依靠。”我把眼神瞟向郑教授,意思是你只是背后有人。
药不然大怒:“呸!哥们儿可不是那种不学无术的高干子弟!北大是我自己考上的!高出录取线十来分呢!”
这人倒真容易套话,我一句没说完呢,他把高考成绩都报出来了,直肠子……
我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高楼大厦,心中忽然觉得有些荒谬。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这种好似武侠一样的事情发生。在这个现代化的北京城里,居然还蛰伏着五个古老的家族,怎么想都有些不真实。
说话间,车子已经开到了潘家园前那条树林阴翳的小街,然后就开不动了。街上熙熙攘攘站的全是人。这里是潘家园的外围,多是卖吃卖喝的小贩,还有进不去园子、指望能在外头碰运气的买卖人。我们三个人在这里下了车,推开上来兜售东北貂皮的小贩子,步行进去。
潘家园可是北京城的一块风水宝地,已经兴旺了好几年了。从堪舆的角度来说,京城东南宜流气不宜聚气,但这里偏偏又占了一个兑卦——兑卦属泽,水聚成泽。因此潘家园这个地方,聚水不聚气,正应合了走土之象。走土,那不正好就是文物么?
还有个现实一点的原因:潘家园靠近陕西与河南驻京办事处,这两处都是古董与明器大省,来往人多聚集在这里,风聚水,财聚人,久而久之,就演变成了一片大生意。
这天是休息日,特别热闹,两侧店铺和市场上几排纵横的地摊都铺排开来,卖旧书的、卖字画的、卖明器古玩的、卖各类杂器的,琳琅满目,不一而足。不少人就在这市场里来回转悠,有老有少,看他们的动作,有老炮儿,也有想捡个便宜的新手,甚至还有几个金发碧眼的大鼻子老外,拿着相机嘁哩喀喳地拍的。放眼望过去,乌泱泱的一大片,热闹得很。
还有许多大老远从陕西、河南等地来的农民,站在墙根屋角,穿着破军装,赤脚踏着解放鞋,举起还沾着墓土的新鲜玩意儿向过往的行人叫卖——不过这些东西十有八九是假的。
郑教授站在入门的照壁处,看看时间,说现在是上午十点半,咱们就以三小时为限,到下午一点半,来此集合。届时每人带上自己淘来的东西,他会公平地予以估价。反正大家都是业内人士,估价多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谁也骗不了谁。
我和药不然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分别朝着左右走去。我没有跑,那样显得自己很急躁,我估计药不然也是一样的心思。于是我们俩都迈着方步,三步一回头,唯恐比对方走得快,失了风度。走出去十几米,我忽然又回来了。
“你怎么了?”郑教授问。
“……身上没那么多现金,您先借我点儿?”
我身上的钱,一般很少超过五十块。这一下两千元的赌注,我还真掏不起……郑教授笑了笑,把钱给我补齐,药不然早不知跑哪里去了。
限时淘宝,这是个体力活,也是个技术活。首先需要想好的,是你想要淘的物品种类,这样才能做到在有限时间内有的放矢,不至于挑花了眼。
我的选择很简单,老本行:金石玉器——定得再细一点,金石。相比起别的东西,金石捡漏儿的概率比较高,像是秦砖、汉瓦当或者北魏残碑什么的,经常混在一堆砖头里给人垫桌脚,不是行家不易分辨。玉器就不行,再眼拙的人看到一尊玉像,就算是假的,也觉得值钱。
所以藏古界有句话,叫做“真石不如假玉”,不是说金石不及玉器值钱,而是说在老百姓眼里,玉器比金石更容易看出价值,更不好收。
定下物品以后,其次要想好的,是搜寻区域。潘家园太大了,几百个摊位一个一个地逛过来,时间绝对不够。必须决定是主走地摊还是古玩商店。地摊上的东西鱼龙混杂,假货概率极高,但偶尔见到好东西,这中间差价就赚大去了。
古玩商店的东西品质有保证,可店主大部分都是行家,给的价格水分太少,不易靠低价搏到好东西。
我权衡了一下,决定还是把重点放在古玩铺子里。
药不然既然自称是玄字门的,那么他的重点肯定放在瓷器上。瓷器与金石相比,价格不太平均,贵的极贵,贱的极贱,中间价格的相对比较少,所以两千块钱的价位对他来说很尴尬:好的买不起,破的能买一大车。
相比之下,金石价格分布均匀,什么朝代的什么价,低、中、高几档都很清楚。郑教授的两千元预算,只要打准了档次,出手肯定差不到哪里去——只要你确保东西是真的就行,这点我可是有绝对的自信。
这天稍微有点热,尘土飞扬。我买了瓶汽水,握在手里在人群里挤来挤去,汗流浃背。穿过几排地摊和棚铺时,吆喝声此起彼伏。我随便扫了几眼,全是假货,连一点驻足蹲下来看看的兴趣都没有。我甚至还亲眼目击了一个中年知识分子模样的人被摊主忽悠,掏出厚厚一沓大团结换回一件“宣德炉”——那“宣德炉”的炉足黑中带绿,明显是造假时铅搁多了。
不过我没有出言阻止。一是我没时间,二是因为淘宝有自己的规矩,非请莫鉴,如果不是别人请求,即使眼看赝品过手,也不能说,说了就是砸卖家的生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缘分,希望那位被打眼的兄弟,以后能买到真正的宣德炉吧。
我略微在地摊逛了几圈,一无所获,于是按照原来的计划,直奔古玩店而去。
古玩铺子沿墙开着一溜蓝灰色店铺,都是一窗一门的格局,里面分成里外两间,外间摆货,内间是个雅座,只有大买卖的客人,才会被请进去品茗细谈。家家户户都在上头悬块金匾,有的还挂着个幌子。比起地摊,这里相对高端、正规一些,闲人比较少,来来往往的多是专业收藏家或买卖人。
我整整衣领,信步逛去。那些铺子老板也都是眼贼之人,一看我的样子,再谈上几句话,就知道是同行。同行不起哄,所以他们不像对付棒槌那么热情招呼,而是让我自己随便看。
我不看玉件,也不瞄瓷器,专围着金石转悠。从汉俑看到魏碑,从宋砚看到明清铜具,有真有假,都细细看过一遍。看完了也不表示什么,冲老板点个头,背着手出去了。这叫货比三家,从这里离开,不一定是不满意,看过一圈可能还会回头。所以古玩铺子里,绝没有国营商店服务员那种一看顾客什么都不买,立刻摔脸子的事。
我一路慢慢地逛下来,逛到第五家的时候,总算看到一件好东西。这家铺子叫瑞缃丰,门口一面杏黄挑子,有点乡间酒馆的意思。我进店的时候,老板正靠着墙边打瞌睡。我俩简短地攀谈了几句,老板就让我在屋子里随便看。
我在货架上看了一遍,没什么特别值得买的东西。我习惯性地环顾四周,忽然发现,这里的里屋和外屋没有门,只有一道布帘挂着,布帘只挡住了上半截。我略一矮身子,便从下面看到里屋的情形。
里屋的沙发边上搁着个黑乎乎的东西,我定睛一看,居然是两个佛头,顿时有了几分兴趣。
“老板,那尊佛顶,我能看看吗?”
老板听到我问话,“哦”了一声,转身钻进里屋,很快就抱着两个石佛头出来。
买卖人大多信佛,而佛头有斩首之意,不吉利,所以做佛头买卖时,都讨个口彩,该叫佛顶。事实上,佛头这东西,在从前根本就没人理睬,一直到清末民初外国人对佛像有了兴趣,这买卖才算兴旺起来。一直到今天,佛头买卖大多也集中在与老外的交易中,国内很少有人专门玩这个。
佛头是金石中的大件,也是《素鼎录》里谈得最多的一个门类。不过因为交易佛头的买卖不多,我的手不太熟,只知道个大概齐。
我经过比较,挑中了其中一个。这个佛头是释迦牟尼佛,不大,和小孩脑袋差不多大小,风格属于典型的盛唐。佛头有螺旋式高髻,高鼻大耳,丰唇宽颊,两条长眼的眼角高挑,瞳孔下视。我用手去摸佛头的脸,石质呈青色,已经有多处自然皴裂,看来已经历了许多年的风雨,裂口处甚至能看到青苔痕。
这佛头应该是晚唐时期的,市场价格大约两三千块钱,可这个佛头的真实价格可不止这些。这瑞缃丰的老板把佛头随手搁在沙发旁边,看来是没意识到它其中价值。我的机会来了。
“老板,这东西谁家哪儿收的?”我问。
“安徽。孙家收的。晚唐货色,绝对真。”
古董买卖,讲究个来历。一枚铜镜,从汉侯墓里挖出来,和从当地村民炕头捡回来,意义完全不同,价儿差得极大,非得问清楚不可。从当地老百姓家里收的古董,叫孙家收的;从进店的客人手里买的,叫臧家收的;自己亲自从地里墓里挖的,叫童家收的。这都是老词儿,至于为啥挑这三个姓当隐语,没人说得清楚。建国以后,童家的不敢公开提了,慢慢地合并到孙家里去。
他一说是孙家收的,我就知道这一准儿是从当地农民手里收购的——从来没听过拿佛头当明器的。
我点点头,没言语,推门出去了。在别的地方又转悠了半天,没发现比这个佛头更合适的。我又回到瑞缃丰里,看到佛头还在,就冲老板一指:“这个佛顶我请了,给个脆价。”
脆价就是一口价,取个干脆劲儿。行内交易没外面那么多花样,都是行家里手,不用玩那么多虚的绕的,直截了当。老板抬眼看看我,懒洋洋地说:“给你个交行价,两棵。”
这是行话,意思是两千块钱。我摇摇头:“送人玩儿的,太贵了。去半棵吧。”
老板伸出两根指头,意思是只肯再让两百。
我又还了一百,最后一千七百块钱把这个佛头拿了下来。我没动声色,让他给我找个盒子装好,老板在柜台里翻腾半天,最后找了个蛋糕盒子,给我装起来了。那佛头仰面躺在蛋糕座上,两只木然的佛眼隔着半透明的玻璃纸望向天空,看上去有些诡异。
我告别老板,拎着盒子走出瑞缃丰,看看时间,差不多一点钟了,便朝潘家园门口走去。
潘家园里此时的人比上午还多,好似一辆特别拥挤的公共汽车,密密麻麻全都是人。我只能把蛋糕盒子举在头顶,用肩膀极力拱着往前走。周围的人都纷纷冲我投来迷惑不解的眼神,琢磨怎么这家伙在旧货市场捧着个蛋糕盒瞎溜达。
人实在太多了,我一边得护住头顶的佛头,一边得看着脚下的地摊,别一脚踩到人家摊上踩坏了什么东西,被讹上就麻烦了。整个人跟走钢丝似的,摇摇欲坠。我就这么一步一蹭,千辛万苦地蹭到了过道口,前头已经能看到潘家园门口的照壁了。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老大爷抱着几轴字画斜剌剌冲了过来,几步踉跄,摔倒在距离我两米开外的地方。旁边的人连忙弯腰去扶,屁股一撅,把后头的人给拱倒了,后头的人一倒,一脚跺在了另外一位的皮鞋上。这一连串连锁反应搞得鸡飞狗跳,顿时稀里哗啦倒下了一大片,惊呼与叫喊声一齐响起。
我被左右的人那么一撞,手里的蛋糕盒子飞了出去,身体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我心中大惊,暗叫不好佛头要糟,急忙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去看:那蛋糕盒子落在了一堆二手书当中,封口被撞裂开来,佛头从里面滚出来,顺着书堆咕噜下去,咣当一声砸在水泥地上。
我赶紧爬起来,冲到书堆前捡起佛头一看,发现后颈处被摔出了一条细细的裂缝。我一阵心疼,这一条缝砸出来,少说也会被少估一棵的钱。可这时候时间已经快到了,我来不及处理,只得把佛头抄起来夹在胳肢窝下,朝照壁走去。
照壁之下,郑教授和药不然都在。药不然一脸幸灾乐祸地瞅着我:“啧啧,瞧这一身土,敢情是亲自去挖新鲜的啦?”
我没搭理他,把怀里的佛头搁地上,先喘了几口气。郑教授一拍巴掌:“好,两个人都在一点前回来了。小药,你淘来了什么东西?”药不然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碗,递给郑教授。这碗广口、斜腹、小圈足,是典型的斗笠碗。釉色青灰,碗底的胎足却没施釉,呈出灰白颜色。郑教授扶着眼镜仔细去看了半天,抬头对药不然说:“宋代同安窑的?”
“您眼力好,这是宋同安窑的青釉划花纹斗笠碗。”药不然说,又补充了一句,“换了别人,都以为是龙泉窑的。”
他这个挑得还真不错。同安窑是福建的窑,不像柴、汝、钧、定、哥那些名窑那么出名,却一直挺受日本人追捧,属于价平质高的类型。郑教授思忖片刻,给他估了一个三千五百元。药不然点点头,咧开嘴笑了,从兜里又掏出一沓钱。
原来他今天运气特别好,碰到了一个棒槌。那家伙是外行人,拿着老爹的遗产来潘家园碰运气,急于出手,结果被药不然给逮住了。药不然三言两语就唬住了他,最后用一千块钱拿下了这个斗笠碗。那个棒槌还觉得占了大便宜,欢天喜地走了。
这么算下来的话,扣掉成本,药不然一共赚了两千五百元。
“哥们儿不是吹牛啊,那小子一看就是败家子儿,我也算是替他老爷子给个教训。”
郑教授回头看向我,问我对这个价格有没有什么疑议。我摇摇头,表示很公道,然后把手里的佛头递了过去,让他鉴定我这个。他们俩早看见我手里的佛头了,所以都没什么惊奇神色。郑教授捧起佛头来细细端详,药不然双手抄在胸前,一脸不屑地颠着脚。
也不怪他这么一副胜券在握的嘴脸,我那个佛头的品相确实不咋地,正常来说,是绝对竞争不过他的同安斗笠碗。
郑教授看了一回,抬头对我说:“小许,你这佛头是晚唐风格,我估的价是一千五到两千。你可有什么问题?”
我早预料到他会有这么一问,微微一笑道:“我看不见得,郑老师您再看看?”
郑教授知道我这一句口头禅说出来,这佛头肯定别有玄机,又反过来掉过去仔细端详。药不然在一旁说话带刺:“愿赌服输,别死撑着啦,输给哥们儿的人,能从菜市口排到永定门,不差你一个。”
我当他说风凉话,也不理睬,耐心等着郑教授审查。郑教授又看了十分钟,把佛头放下,长长叹了口气:“恕我眼拙,实在看不出其中奥妙。”药不然道:“什么奥妙。他根本就是怕自己输了,忽悠郑老师你呢!”
我笑了笑,说:“郑老师您看这里。”然后我把那个佛头颠倒过来,轻轻点了一下脖颈处的裂隙。郑教授经我提醒,啊了一声,把头凑近了仔细观察。他又嫌看得不清楚,从怀里拿出一个放大镜。看到郑教授认真的神态,药不然的神态有些不自然,也不吭声,目光死死盯着那个佛头,想看出什么端倪。
这一次郑教授看了足有二十分钟,然后抬起头来,连连感慨:“小许你说得不错,我刚才真是看走眼了。”然后他对药不然道:“小药,这回是你输了。”
“凭什么!不就是个佛头吗?又不是核弹头!”药不然一听就跳起来了,一脸不服气。
郑教授示意他稍安勿躁,对我说:“小许,要不你给他解释一下?”
“其实说白了,也没什么特别。”我先说了一句惯用的开场白,然后道,“佛头的鉴别,除了看它的佛像样式和石料质地以外,最关键的是看它的脖颈断口。从断口的形状,能大致推断看出来它佛像的姿态是如何,然后才好判断佛头本身的价值。”
药不然拿着我买的佛头,反过来掉过去地看,但还是看不出所以然。我指了指脖颈断口:“你看,这一尊佛头,断口很平整,只在右侧有条狭长的浅槽,石皮和其他部分颜色有细微差别。说明盗佛之人手段很高,用特质的铁铲从佛像脖颈右侧一铲,一下子就楔入石脖,再轻轻一掀,就把整个佛头凿下来了。”
药不然这次没继续嘴欠,听得很认真。
“这个铲槽前浅后深,说明盗佛者是站在佛像右侧从上至下来凿。如果是一般的立佛,盗佛者会在左侧或右侧平进,铲槽应该是直的。如果铲槽前浅后深,略有倾斜,则说明佛像两侧有阻碍之物,盗佛者不得不选择从佛头上方向下凿击。所以这尊佛不是立佛,而是坐佛,而且右臂半抬,挡住了盗佛者的活动空间。在佛教里,如来佛祖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半抬右手,指做兰花,是什么时候?”
“坐坛说法宣讲佛法……”药不然喃喃道。
“不错!在这种造像里,佛祖的嘴唇是半开半合的,以示敷演佛法,经传万众之耳。再看我这尊佛头的肥厚嘴唇,上宽下窄,确实是半开之状,与铲槽能够对应得上,证明确实是真的。”
多余的话,我就不必说了。唐代坐佛传世很少,讲经佛祖像更是罕见。我淘到的这尊佛头既然是从讲经坐佛上凿下来的,价格可就与寻常佛头大不相同,恐怕要翻上几番了。郑教授重新进行了评估,估完以后他给出的价格是六千元,扣掉一千七百元的成本,利润达到四千三百元,比药不然的两千五百元可超出太多了。
这一次的赌斗,我是压倒性胜利。
郑教授宣布了结果以后,药不然脸色非常尴尬。他眼神游移不定,先瞪瞪我,又看看郑教授,还假作不经意地把手插进裤兜,去看来往的行人。这局他输了,按照约定,以后不许再去骚扰我,让我安安生生过自己的平静日子。
我也不吭声,笑眯眯地看着他。最后我把药不然看得有点毛了,他不得不咳嗽一声,眼神瞪着我身后的一块牌匾,正经八百说:“愿赌服输,我们药家没有食言而肥的人。这个斗笠碗算我让给你了……”说完他头一偏,还想吹吹口哨表示一点不在乎,结果声音却像一只得了哮喘的狗在喘气。
这人就是太好面子,不肯低头认错。不过我不为己甚,便把碗接了过来,揣到怀里。我跟着这一老一少忙活了半天多,收点酬劳也是应该的。这小子既然是五脉中人,背景是中华鉴古研究学会,家境一定不错,我就不跟他客气了。
“小许,你这一招,也是《素鼎录》里教的吗?”郑教授问。
“正是。佛头的真假鉴别,很多时候光看这个铲槽就能判断出来。这在《素鼎录》里,叫做‘验佛尸’,名字听着有点瘆得慌,大概是因为多少跟仵作、法医验尸的手法很相似。”
佛头的伪造者和鉴定者,往往只关注佛头本身的雕刻工艺和石料的做旧,却忽略掉这个小小细节。瑞缃丰的老板和郑教授一样,没留意铲槽的位置,把它当成了普通的晚唐佛头,差点错失了宝物。
郑教授把佛头交还给我,大为赞叹:“小许啊,年轻人像你这么有眼光的,真是不多。何必一身才学,要埋没在琉璃厂的小店里呢?”我淡淡一笑:“人各有志。我那铺子叫四悔斋,用的是我爹临终前的话,悔过、悔人、悔事、悔心,所以我胸无大志,只想安生做人,能活就成。”
其实我说了谎话。
自从刘局给我透了个底之后,我对“明眼梅花”和“中华鉴古研究学会”背后隐藏的五脉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尤其是关于我许家一脉的渊源,更是十分好奇。为何我许家会家道中落?为何我父亲绝口不提?为何刘局对这些事情知道得如此清楚?明眼梅花聚首又意味着什么?《素鼎录》到底什么来历?
这一个又一个疑问,如同一群活蹦乱跳的绿油皮大肚子蝈蝈,接二连三地从打开了盖子的草笼里蹦跳出来,在我眼前转悠、蹦跶,让我恨不得一个一个扣住它们,看个究竟。
但我必须得谨慎,不可轻举妄动。今天这两位自称是五脉中人,可到底什么底细,我不知道,所以不可与他们牵扯太紧密,还是等等刘局那边的消息。要知道,这世界上什么人都有,父亲临终前的那八个字,就是对我的警告——当爹的不会害儿子,他不让我涉足这个领域,一定有他的用意。
我从郑教授那里接过佛头,盘算着下一步该怎么办,眼神无意中扫过佛头后面的那一道新裂痕,心里陡然一突。
不对!有问题!
我把眼睛凑到那佛头裂痕前仔细看了看,又嗅了嗅,把郑教授的放大镜借过来。郑教授和药不然看我面色大变,都凑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我颓然把佛头高举过头,猛然往地上一摔。只听得“哗啦”一声,整个佛头被砸到水泥地上,顿时碎成几十块碎石,把周围的摊贩游客都吓了一跳,纷纷朝这边看过来。郑、药二人被我这个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药不然第一时间把郑教授扯到身后,然后对我大声喝道:“许愿!哥们儿都已经认输了,你还想怎样?”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是你赢了。”
“你小子还想……呃?你说啥?”药不然一下愣在那里。
“你赢了。我让人给打眼了,买了个赝品回来,一千块钱都不值……”
“你这么做,是不是觉得哥们儿特可怜特悲催,所以想让一让?”药不然老大不高兴,感觉被侮辱了一样,“告诉你,哥们儿吃的亏多了,这点亏还撑不死!”
郑教授也是眉头一皱:“小许,这是怎么回事?”我指指地上那一堆碎石:“郑老师,您是行家,您看看这些碎块,是否有蹊跷。”郑教授蹲下去用手捏起两块,搓了搓手指,抬起头惊讶道:“这是……茅岩?”
“没错。”我一脸沮丧。
佛头的造假中,有一种极其少见的手法,叫做茅拓法。有一种石料叫茅石,质地偏软,可塑性强,又容易沁色,特别适合复刻佛头并且做旧,能把青苔纹和风化纹都模仿得惟妙惟肖,极难分辨。
我拿起碎片道:“茅拓法唯一的破绽,在于石质。石质相对较硬的砂岩佛头,摔在地上,是四分五裂;而用茅拓法雕成的赝品,摔到地上会碎成几十块边缘呈钝角的碎片。我若不是无意中看到那一道新裂隙的边缘,也发觉不了这个问题。”
郑教授听完我的解说,呆了半天方才说道:“原来竟还有这样的造假之法,当真是防不胜防。”我回答说:“民国之前,这手法几无破绽。不过现在科技发达了,只消测量一下密度、分析一下石粉成分,自然就能查得出来。”
郑教授叹道:“那也得先怀疑是假的,才好去做实验。这玩意儿做得如此精致,哪里会有人想到是假的。”我苦笑到:“可不是么?这种佛头骗的不是普通玩家,而是我这种半瓶醋晃荡的伪专家。一时疏忽,竟着了道。”
这个作伪的人,心思很深。他不光用了茅石为底质,而且抹去了一切可能会被专家怀疑的细节,连铲槽都精密地雕了上来,让整尊佛头看起来浑然天成,基本没有破绽。
郑教授站起身来,拍了拍双手石粉,忽然问:“这佛头的破绽十分隐秘。你若是不说出来,根本没人能识破——至少我和小药都对这些细节懵懂无知——你又为何自曝其短呢?”
我正色道:“我父亲曾经告诉我,我们许家的家训只有一句话:绝不作伪,以诚待人。所以我入了古董这一行以后,给自己立了一个规矩:绝不造假,也绝不贩假。”
“洪洞县里无好人。哥们儿就不信你那个四悔斋的铺子里一件假货没有,如今哪个古董贩子手里干净?”药不然撇着嘴不相信。
“我的铺子里,就是一件赝品也没有——至少是凭我眼力挑选过没有赝品。我输给你,自然认这笔账。我做人有原则,诚以待人,绝不违反。”我毫不犹豫地把话顶了回去,药不然被我的气魄吓住了,缩着肩膀讪讪道:“哥们儿就那么随口一说嘛,又不是工商局来查你……”
我继续说道:“被人打了眼买到假货,这是命,我认。但拿赝品再去糊弄人,可不干。”
郑教授听完我的这一席话,激动地握住我的手,连连点头道:“好小子,有风骨!你可知道,五脉从创始至今,一直替整个圈子扛鼎掌眼,从未含糊。时至今日,这‘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牌子依然镇得住场。靠的是什么?靠的正是你这种绝不沾伪的铁则。”
这个我大概能猜得到,这些权威的鉴定机构,都有这么一条原则:绝不造假。试想一下,一个鉴定机构靠的就是公正中立的信誉,如果自己也造假,那岂不是等于自己给自己当裁判了么?再者说,鉴定古董的人,必然对造假手法熟稔于心,如果他们起了伪赝之心,那危害将是无穷无尽。
所以好的鉴宝名家,都绝不敢沾一个“赝”字——只要有那么一次犯事,就能把牌子彻底砸了。
“许愿这话真假我不知道,可郑老师你说五脉从不沾伪,可是有点一厢情愿呐。”药不然忽然别有深意地插了一句嘴。
郑教授皱了皱眉毛,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这么说。药不然问我:“你这佛头哪里买的?”我回答:“那边数起第四个铺子,叫瑞缃丰。”药不然用手指头擦擦鼻子,面露不屑:“嘿嘿,耗子窝里生不出狸猫,果然是他们。”
我有点不明就里,再看郑教授,发现他也是眉头紧锁,一脸严肃。我问到底怎么回事,药不然道:“嘿嘿,你看到那名字,还没想起来么?”
瑞缃丰……瑞缃丰……瑞缃丰。
缃者,浅黄也。难道说,这家店铺,是五脉的产业,属于黄门?
可是黄门不是分管青铜明器么?怎么卖起佛头来了?那应该是我许家的专业范围啊。
“哎呀,那是老黄历了。自从改组为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以后,打破了家族体系,这五脉的专业分得没那么细了,彼此之间都有融合。”郑教授犹豫了一下,才继续说道,“改组以后,五脉有些外支旁系,遂破了‘只鉴不贩’的规矩,自己偷偷在外头办个买卖,倚仗着学会的门路赚点钱。”
药不然接口道:“郑老师你说得太委婉了。什么赚钱,根本就是骗钱。这人心呐,一沾到‘利’字,就变了味道。有些人敢为了点蝇头小利,不顾学会的规矩。这个瑞缃丰是黄门的产业,我可耳闻了不少他们的劣迹,想不到今天居然骗到咱们头上来了。”
嘿,不知不觉地,我和药不然竟然成了“咱们”了。
“走,走,去找他们去。我就不信,黄字门明目张胆地搞这玩意儿,学会的那群老头子们会不管。”药不然很气愤地挥动手臂。
我暗暗有些心惊。没想到一次赌斗,居然牵连出了玄、黄二门。看那个佛头,伪造之法十分高明,绝对是出自行家之手。也只有五脉这种积数百年鉴宝经验的专业学会,才能做出如此高仿的手段来。
郑教授一把拽住药不然的胳膊:“小药你不要冲动,现在佛头已经摔碎了,人家认不认,还不知道。再说你直接打上门去,也不合规矩。还需请学会的理事们仲裁。”
“等到那些老头子仲裁出个结果,黄花菜都凉了!”药不然嚷嚷起来,“佛头摔碎了怕什么?茅石就是茅石,砂岩就是砂岩,把那些残骸归拢到一堆拿回去,他们还能不认账?”
“还是算了……”我说。
古董不是去百货商店买皮鞋,不满意了可以退换。这圈子的人都知道“货钱两讫,举手无悔”的道理。只要你交了钱,离了店,这东西就是你的了,无论它是真是赝,是好是坏,都不能反悔了——如果不幸买到假货,对不起,那是你眼拙,跟店主没关系。错买了假货还要上门讨还,这是棒槌才会做的事。
再者说,直觉告诉我,这似乎涉及学会内部的历史恩怨,我还是少插手的好。
药不然见我不甚积极,不由得大急,揪着我衣领道:“你脑子进水啦?好几千块钱呢。你还自诩行家,这让人给忽悠了,传出去得多丢人。”
“我就开个小店,没什么知名度,丢人就丢人吧。”我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药不然大怒,把手臂一摆:“哥们儿今天输给了你,你要是被他们打了眼,那不就等于间接说我不行吗?好!你们不去!我自己去!我就不信这个邪!”说完他把我甩开,自己一转身,怒气冲冲地朝着瑞缃丰走去。
我和郑教授面面相觑,在原地愣怔了一阵。郑教授道:“小许,我得跟过去看看。小药的脾气有点直,我怕他惹出什么乱子。这些铺子盘根错节,背后都藏着势力,一个不好,他就有可能吃亏。”
说完郑教授也匆匆跟了过去。我心想这药不然性格虽然有问题,倒是个难得的直爽人,现在他跑过去找瑞缃丰的人理论,说到底也是为我出头。如果我无动于衷,有点说不过去。
想到这里,我低头把佛头的那几十块碎片都捡起来,扔进一个塑料袋里,然后拎着袋子也奔瑞缃丰而去。一到那门口,听到里面已经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我心想这个药不然还真是够可以的,他进铺子前后还没两分钟,已经吵得这么凶了。
我推门进去,眼前的情景却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
原来不是什么争吵,而是单方面的训斥。药不然叉着腰,大声哇啦哇啦说着,唾沫横飞。那卖我佛头的老板,不住点头哈腰,像是一个没写完作业的小学生。郑教授站在一旁,一脸无奈。
他们看到我走进门来,药不然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对老板道:“苦主就在这呢,是个没胆子的怂货。你打算怎么处理?说来我听听。”
老板道:“药小二爷,这事我可做不得主。”
听这个称呼,药不然的身份还挺高的,那老板四十多岁的人了,还得称他为小二爷。
听到老板说话,药不然一瞪眼:“放你的乌烟屁!做不得主?那卖赝品你就能做主啦?这是多大的事,你不知道?”
“我就是一个看店的。上头进什么货,我就卖什么货。您要是有意见,可以找黄经理说去。”老板满面笑容。
我算听明白了,这不是训话,这是打太极呢。无论药不然说什么,老板都是一招云手,缓缓推开,回答得滴水不漏,仔细一听却一点有用的信息都没有。
药不然把我拽过去:“这人刚从你店里买过一尊佛头,你承认吧?”
老板点点头。
“咱们学会的店有规矩,绝不能有赝品,对吧?”
老板听到“学会”二字,眼神突然收缩了一下,旋即又恢复正常,点了点头。
“他刚买的那尊佛头,是用茅石雕出来的,不折不扣的赝品,孙子,你怎么解释?”
“我就是一看店的,上头进什么货,我就卖什么货。您要是有意见,可以找黄经理说去。”老板满面笑容。
“……”
药不然看老板盐酱都不进,实在着恼。他把盛着佛头残骸的塑料袋递过去:“证据在此,你自己看看,这是什么?”
老板看了一眼,赔笑着回答:“可惜碎得太散了,我眼拙,看不出来是秦砖还是汉瓦。”
碰到这样的人,真是一点辙都没有。药不然气得满脸涨红,捏紧了拳头,当场就要发作,郑教授走上去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别闹了。这不过是黄家外姓的小喽啰,你跟他们发脾气有什么用?还是去找学会解决的好。”
老板道:“药小二爷以后交结朋友,应该谨慎点,免得被他们给拖累了。”
药不然勃然大怒,我拍了拍药不然的肩膀:“交给我吧。”药不然道:“你能搞定?”我微微一笑:“这件事我不愿意追究,但如果真欺负到头上,可也不是轻易可以被占便宜的。”
我走到老板跟前。老板以为我要对质,正运足了气要辩解,不料我突然绕过他,把他身后另外一个佛头举了起来。
当时我买的时候,老板一共拿出来两个佛头,一个我买走了,一个还搁在柜台后头没收走。
“这个多少钱?”我问。
老板不知我有什么用意,随口报了个价。我举着佛头,双手摇晃了一下:“茅拓之法,民国时已不传,今日竟能亲眼得见,实在不容易。真希望有机会能认识一下作者。”
老板一瞬间就从刚才的点头哈腰变回到一脸惫懒:“先生您说笑了,敝店从无假货,也没听过什么茅拓茅厕。”我笑了:“我看不见得吧?我本来已不打算追究,但你既然说出这种话,我倒是要维护一下消费者权益。”
老板一脸茫然,装得跟没听懂一样。
我把手里的佛头掂量了一下:“茅石佛像,都会故意把裂隙做成直线形,折角锐角,假装成砂岩热胀冷缩。但如果直接摔碎的话,裂隙就会成蟹爪纹,细而散乱。”
说到这里,我眯起眼睛,往里屋瞟了一眼:“我那个已经摔坏了,但这个可是您店里摆出来的。我磕打磕打,看看裂隙是什么样子。如果是砂岩的,我十倍价格赔给您,如果是茅岩的,那……”药不然在一旁帮腔:“这笔费用哥们儿扛了!你给拿出来,可劲儿摔!”
老板脸色大变,结结巴巴道:“那个佛头敝店现在不卖了,您可不能强买。”
我不慌不忙说道:“不卖你为何摆在外头?刚才为何还要报价?我不买也可以,我去举报,到时候请专家来公开鉴定,可就不是这点动静了。”说完做势要摔。
这个老板,我看出他是外强中干,心里已是慌得不得了,只要逼他一逼,就能服软。果不其然,老板为难了半天,最终还是服软,从兜里掏出一千七百块钱还给我,一把将佛头抢回来,忙不迭地扔去后屋。
我拉着药不然和郑教授离开了瑞缃丰。临离开之前,药不然沉着脸道:“学会的名声,不能被你们这些人败坏。这事儿咱们没完。”老板面无表情,目送我们三个人离开,然后把店门给关了。
这一折腾,都下午三点多了。从潘家园离开以后,我们三个人坐车回到琉璃厂我那家铺子前。车子停稳以后,我对药不然说:“你等我一下,我去拿那本《素鼎录》给你,不过你复印完得把书还回来。我就那么一本,可不能给你。”
药不然却把手一推:“哼,哥们儿输就输了,要你扮什么大度?”他纹丝不动,屁股连挪都没挪。
我拉开车门走出去,隔着车窗道:“我错买赝品,技不如人,您有什么不好接受的?”
“别跟我您您的,你就行了。假装客气,哥们儿听着肝儿颤!以后咱们老死不相往来就是。”药不然说完摇起车窗玻璃,催促司机快走。
我俩正在僵持,忽然身旁走过来一个人道:“两位,不好意思。”
我和药不然同时转头去看,居然是好几天不见的方震。方震的表情还是那样,手里夹着半截香烟,慢条斯理地对我说:“你回来得挺巧,你家里遭贼了。”
我一惊,这贼来得这么巧,这么寸,居然专门挑选药不然约我去潘家园赌斗的时候来。
药不然一听,眉头一皱,也推开车门,凑过来看到底怎么回事。我走到四悔斋门口,看到店门和窗户大开,几名公安干警在店铺里进进出出,拍照的拍照,采集指纹的采集指纹,还有两个拿着小本本在跟我的左邻右舍交谈。
看来方震所言不虚,他在这附近布控监视警力,一发现失窃,立刻就赶到了,比我这个主人知道得还快。
“赶紧查查丢什么东西没有!”方震提醒我。
我在前屋扫了一圈,没少什么东西,抬腿往后屋走。后屋更没什么值钱的,就一个墨绿色的大保险柜,上头是一具哈洛格式机械密码锁。我蹲下身子,按照密码转了几圈,一拧把手,保险柜的机簧与锁舌“锵啷”一声松开了。
保险柜里放着两三件玉器,都是客户托在这里保管的,都还在;玉器底下压着一张工商银行的存款折,里面也就几百块的存款;下一格是我几年前给爹妈申诉平反准备的厚厚一叠材料,一张不少地放在那里。
“少了什么没?”方震问。
“书没了。”我面如土色。
我把《素鼎录》搁在柜子里,放在我爹妈的申诉材料旁边,可现在没有了。
方震告诉我,四悔斋的门窗都完好无损,周围监控的警察也没发现任何异状或者响动,也没有可疑的人出入。我证实了他们的猜想,因为我离开的时候,都会在门窗附近放一些只有我才知道的记号。这些记号完好无损,说明门窗没有开启过。
方震问我保险柜的密码除了我外还有谁知道,我说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讲过。
“不过这也不说明什么。”方震说,“我们技术科的人,三十分钟就可以打开这种锁,不留任何痕迹。毕竟是一把老式锁了。”
他眯起眼睛,扫视四周,试图找出隐藏在房间中的线索,很有老刑侦的范儿。
这时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我说,既然门窗无异状,保险柜也不是被撬开的,又没有任何人注意到——那你是怎么知道我家失窃的呢?”方震笑了笑:“因为我们在保险柜上装了个小玩意儿,只要保险柜开启,它就自动向附近的公安局发送信号。”
“……你们什么时候装的?”我有些生气,这明明没经过我同意,他们居然就擅自行动了。
“你去见刘局那天。”
看来方震他们早已有了预谋,有关部门果然神通广大。方震见我不再追究,吸了一口香烟,又从鼻孔里喷出来,继续介绍案情:“公安局接到保险柜开启信号的时间是在今天中午一点,我们知道你那时候在潘家园,所以立刻派了人前往调查。人到四悔斋的时候,是一点十五分,没发现任何异状,无侵入痕迹,无指纹,保险柜处于关闭状态。也就是说,那个贼从潜入你屋子打开保险柜时起,到他离开,一共用了一刻钟不到。”
方震的语气很平淡,不知是在赞叹还是在感慨。
我看过几本日本推理小说,知道有一种犯罪叫做密室案件:犯罪分子运用奇妙的手法,进入一间不可能进入的屋子,眼前这种情况,似乎挺符合那个定义的。
我从保险柜前直起身来,左右环顾,然后把手伸到保险柜平整的顶部,用手指在上面抹了一抹,凑到眼前揉捏。方震看到我的举动,也学着我的模样去捻土:“你们玩古董的眼力了得,有时候比刑侦都灵。你看出什么端倪没有?”
“这不是尘土,这是干泥土,应该是砌墙用的泥土长期风干形成的。”我搓动指头,让一些细腻颗粒留在我的指纹。
我和方震同时仰起脖子,朝上头看去。
我当初开这家店的时候,为求古香古色,没有找平房,而是租的一间大瓦房。这瓦房已经有些年头了,屋顶层层叠叠,青灰色的瓦片呈鱼鳞排列。如果那贼是从屋顶揭开瓦片跳下来,也就能解释为何保险柜顶上留有屋顶的泥土了。
方震立刻命令两名干警一内一外,去查看屋顶。果然如我预料的那样,在保险柜正上方的屋顶,有四片瓦片比较松动,像是被人抽出来又硬塞回去的,所以这一带的瓦片被挤压得不够紧致,缝隙不均匀。
也就是说,这人攀到屋顶,偷偷卸了四张瓦片,拿绳子吊下来开了保险柜取走东西,再吊上去,掩盖掉所有痕迹后逃离现场。
“手脚够利落的。”我啧啧称赞。那个飞贼塞瓦片的手艺很高超,不凑近了看,还真看不出痕迹。
方震把最后一口烟吸完,在屋子里找了个小琉璃茶盅,把烟头丢了进去。他知道我这里没什么稀世珍品,所以也不怕糟践东西。可我一看,还是心疼,赶紧给他换了一个小瓷碗。
“我说,你们都侦查完了,能不能把警察都撤了?”
“为什么?”
“我这可是古董铺子,安全最重要。万一遭贼这事传出去,人家还怎么放心往我这儿存东西?到时候生意都没法做了。”
方震说好,让周围的警察解除封锁,收队。药不然恰好一步踏进来:“这么多警察,出什么事了?”我告诉他,那本《素鼎录》丢了。“我可没拿,真的。”药不然张嘴就说。
“没人说是你。”我没好气地回答,这家伙,唯恐别人不把他当成嫌疑犯。方震眯起眼睛,看了看药不然,忽然笑起来:“你就是药家老二吧?”
“是。”药不然没好气地回答。这人能一口叫出他的排行,想来也是圈内人,他不敢太过造次。
方震道:“那么这次是谁盗走的,想必你心里也有数吧?”一听这话,药不然一脸不高兴:“不错,我是很想看到那本书,不过我没兴趣做贼。”
“我没说是你偷的,但你肯定可以猜出是谁指使,我说的没错吧?”
药不然犹豫了一下:“拿贼拿赃,捉奸成双。没凭没据的话,哥们儿可不会乱说。”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药不然。他的话已经暗示得很明显了,这个偷《素鼎录》的黑手,是从中华鉴古研究学会里伸出来的,至于什么目的,就不知道了。《素鼎录》里的鉴古技术,其实并没有那么神秘。像“悬丝诊脉”、“验佛尸”什么的,和魔术一样,看似神奇,说穿了窍门,是个人都能学会。还有一些技术,已经过时,现在用科学仪器能更精确地搞定。
说白了,这书就像是一本高考复习资料,每一个要点,都是专为考试而设置的,但如果真想掌握知识,光看这些绝对不够。鉴古和中医一样,归根到底还是要靠经验打底。没个几十年功夫磨砺,看什么秘籍都是花拳绣腿。真正有内蕴的大家,没人会觊觎这本鸡肋一样的笔记。
更何况这本笔记还被做过手脚。
方震和药不然同时看向我,眼神都充满了惊讶,两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笔记被做了手脚?”
“是啊,这也是防盗手段之一。”我告诉他们,《素鼎录》的内容,是用密码写成的,不知道密匙的人,怎么也看不明白。
“好小子,难怪你刚才说借书给我的时候,答应得那么干脆!原来早就动过手脚了,我借过来也看不懂。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药不然反应了过来,一蹦三尺高。
“江湖险恶,防人之心不可无。”我坦然道。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步声,一个警察探进门来:“方处,电话。”方震“哦”一句转身接电话了。我和药不然站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
“我说,你这些手段,都是从那本书里头学的?”药不然问。
我连连摇头:“哪能,我也就从中学得几手旁门左道,鉴古得靠经验积累啊。”听我这么一说,药不然的脸色好看了一些。
他忽然左右看看,压低声音说:“我告诉你,中华鉴古研究学会也不是铁板一块。改革开放以来,四脉的人在学会里斗得厉害,想法都不同。像我们玄字门,还算是守规矩,有几脉现在简直折腾得不像话,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你的书,八成就是那几脉的人偷的。”
“像今天那个叫瑞缃丰的店铺,是不是属于黄字门?我猜黄字门跟你们玄字门不大对付,所以郑教授不让你跟他们闹出太大动静,我说的没错吧?”
我把自己今天的观察说出来,药不然没吭声,算是默认了我的猜想。这些秘辛,本来他都是不该说的,看在我是许家后人的份上,才肯透露一二。
现在看来,鉴古学会中的四脉,都想弄到我手里的《素鼎录》,只不过有的人是直接上门讨要——比如药不然;有的是直接偷。刘局对此早有预料,这才让方震提前安排监控。这一本书简直成了沾着血水的猪肉,才露出尖尖一角,便立刻引来轰轰一大群苍蝇。
药不然抬头看了看屋顶瓦片,咋舌道:“你这里也太不安全了,大白天的一个人在屋顶揭瓦,愣是没人看见。接警过了十五分钟才来人,那小偷打着太极拳都能跑了。”
听到这句话,我心念一动。
不对,方震说从接到保险柜开启的信号报警到警察赶到现场,一共花了十五分钟时间。可最近的派出所就在街口,离四悔斋不到八百米,跑步也就一两分钟的事。以方震的老道,怎么会舍近求远,把监视力量放到那么远的地方?
难道说,他是有意纵容那贼去偷东西?刘局到底有什么打算?
我正胡思乱想着,方震回来了。我赶紧对药不然说一些有的没的话,免得方震看出我对他的怀疑。方震倒没起疑心,乐呵呵地又点上一支烟,对我说道:“丢书的事,我们会尽快查的。不过刚才刘局打了个电话过来,说要请你吃个晚饭。”
药不然刚要说话,方震又对他说:“刘局让你也跟着去。”
得,看来我这一天,都甭开张做生意了。
吃饭的地点,是在后海附近,方震亲自开车带我们去。郑教授年纪大了,于是我们先把他送回了家。
夜幕下的北京华灯初上,这几年一到夏天晚上,城里是越发热闹起来,乘凉的、散步的、还有各色摊贩和车辆在路上呼啸而过,比白天还兴旺。药不然弄了一辆北京吉普,带着我上了新修不久的二环路,一路没红绿灯,一会儿工夫就到了鼓楼大街,直奔着后海而去。车子在狭窄的胡同里七转八转,很快就来到了一处四合院前。
这一间四合院显然和普通老百姓住的不太一样,街门坐北朝南,左右各有一道阿斯门
,门前两棵高大的银杏树。正门前两头石狮子,地上还有石鼓门枕。两扇漆得油亮的红木门颇有些雍容气象,门槛高出地面得有四寸。看这个体制,怕是原来清朝哪家王府的院子。院子外头停着好几辆车,不是桑塔纳就是红旗。
我们下了车,那一扇大红门“吱呀”一声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小女服务员。她冲我们微微一鞠躬,做了个跟我来的姿势,引着我们两个进了院子。方震照旧靠在车旁,悠然自得地抽着烟,仿佛这一切都与他无关。
我们绕过一道八字砖雕影壁,穿过游廊,来到四合院的内院里。这内院特别宽敞,被正房、东西厢房和南房围成四方形状。院子正中是一棵大石榴树,石榴树下搁着两个宽口大水缸,树上还挂着几个竹鸟笼子,一副老北京消夏的派头。
我警惕地抬眼看去,看到石榴树下早已经摆好了一个十二人抬的枣红大圆桌。桌上摆了几碟菜肴,旁边只坐着四个人。在正座的刘局我是认识的,其他两男一女,年纪都是六十岁上下。他们背后,都站着一个年轻人,年纪与我仿佛,个个背着手,神情严肃。我看到上次那个秘书,也站在刘局背后。
只有一个老头身后空着。我正好奇,药不然已经忙不迭地跑过去,冲他一鞠躬:“爷爷。”那老者横了他一眼:“你又给我惹事了?”
“没有,我也就是去看看。”
“哼,回头再说你,你先旁边儿给我站好吧。”老者说。药不然看了我一眼,站到老人身后,背起手来,眼观鼻,鼻观心,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样。
我看他也归位了,有点手脚无措。我前头有一张现成的空椅子,可现在坐着的人个个都是老前辈,我一个三十岁的愣头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小许,好几天没见了。”刘局冲我打招呼。
“您可又耽误了我一天的生意。”我苦笑道。这刘局把我给当什么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现在是新社会,人人平等,他就算是大官,也不能这么使唤人。
“哎,小许,主要是这宴会也是临时起意,所以来不及提前通知。我考虑不周,向你道个歉。我自罚一杯,算是赔罪吧。”刘局站起身来,把身前酒杯一饮而尽。
“我看不见得。”我扫了一眼全场,“我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外头停的那几辆车上落着银杏叶,银杏叶子上还有干鸟屎,可见你们来的时候已经不短了。”
“小小年纪,疑心病还挺重,这又不是鸿门宴。”老太太冷笑道。
眼看局面有些尴尬,刘局冲我笑眯眯地说:“小许,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几位都是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理事,也是咱们五脉如今的管事。”
经过他一一引荐,我才知道,药不然身前的老头,叫药来,是玄字门的家长;另外一个穿唐装的老头,叫刘一鸣,是红字门的家长;那个鹤发老奶奶叫沈云琛,青字门的。这些人都是京城鉴古界的泰山北斗,也是跟我家有千丝万缕关系的几个世家之长。
我数了数,似乎这才三门,还有一门呢?
刘局看穿了我的心思:“黄字门的黄老先生还没到,他路上耽搁了。”他指着我,对那几位说道:“大家都知道了,这是小许,许和平的儿子。白字门如今唯一的血脉传人。”
药、刘、沈三位家长各自打量了我一眼,表情都很冷淡,完全没有看到故人之子的激动,反而有些若有若无的警惕。我暗自嘀咕,不知许家先祖到底有多大过错,让他们记恨到了今天。
沈云琛率先开口道:“如今哪还有什么这门那门的,已经是研究学会了,何必分得那么清楚?”她的声音好像是京韵大鼓的味道,抑扬顿挫,极有韵律,煞是好听。我忽然注意到,沈云琛背后站着的那人,我似乎在哪里见过。沈云琛简单地介绍道:“他叫沈君,是我们家的高材生。”沈君略一点头,把脸重新隐没在阴影中,一句话没说。
这时刘局笑道:“沈大姐说的对。不过今天咱们是家宴嘛,不提公事,只叙旧情。古人说得好:六月清凉绿树荫,小亭高卧涤烦襟。来来,我先敬几位一杯,权当开席。”说完他端起身前的酒杯,一饮而尽,同桌的人也纷纷端起来,不冷不热地干了一杯。
能看得出来,刘局不在鉴古研究学会之内,但却颇有影响力。他的一举一动,都引导着整个局势,到底是当领导的人,气势和其他几位闲云野鹤的学者风范大不相同。
喝完酒,刘局把酒杯轻轻搁下,十指交叠,慢条斯理道:“我今天把大家叫过来一起吃饭,不为别的,还是为这两天咱们一直讨论的事:五脉聚首。今天我特意把许小朋友也叫过来,民主嘛,就是要各抒己见,畅所欲言。”
他这番话说完,我感觉到好几道视线在我身上扫过,有的带刺,有的冰凉。从进院到现在,刘局一直没让我坐下,不知是有意怠慢,还是有什么别的想法。不过他既然已经挑明了目的,我也不好直接离开,只得尴尬地站在原地。
沈云琛道:“小刘你可得说清楚,这五脉聚首,到底是什么意思?”刘局回答:“既然重新找到了许家传人,我是想把白字门迎回来,让他们重回五脉之列,不然咱们这个学会不够完全。”
沈云琛冷笑一声:“咱们五脉,从来靠的是鉴古的手艺,不是什么血脉。他一个小孩子,就算侥幸鉴出几件玩意儿,凭什么独占一脉与咱们同席论事?”
药老爷子往桌子上一拍,应和道:“沈家妹子说得对。五脉也罢,鉴古学会也罢,都是凭实力说话,不问他娘老子是谁。”药不然在一旁听了,急忙插嘴道:“许愿的鉴古水准,可不差,我今天……”
“闭嘴,这没你说话的份儿。”药老爷子喝道,药不然只得闭上嘴,悻悻退回到后头去。
面对这两位大老的反对,刘局早有准备,他拿起筷子在半空划了一圈:“无才不服人。我今天特地把他叫来,也是希望几位理事能给他个机会,让小许证明一下自己。”
药老爷子和沈云琛商议了一下,然后把脸转向我:“小许,看在你是许家后人的分上,我们也不诚心刁难你。你看这桌子上,已经上了一道菜。你不动筷子,猜出盛放这一道菜的器皿究竟有何来历,我们就让你上座议事。”
这时候,一直没说话的刘一鸣睁开了眼睛,缓缓道:“这都是你们玄字门的瓷器活儿,拿这个考较白字门的人,亏你想得出来。”药老爷子一抬下巴:“那又怎么样?他若连这些都说不清楚,那我看咱们还是散了席吧,别耽误工夫,我还得去天津听相声呢。”
这时我才注意到,刘一鸣的眉眼,和刘局有些类似,两人说不定有什么亲戚关系。
刘局问我:“怎么样?小许,你觉得呢?”
我没别的选择,只得回答:“尽力而为。”
药老爷子这道题,出得实在是刁钻。那几个盘子上都搁着各色菜肴,又不能动筷子。我别说去摸,连看都看不到,寻常的鉴古法子,这回都用不上了——看来只能从菜品上做文章。
药老爷子看到我为难的神色,开口道:“我也不叫你断出是哪个窑的,也不叫你判断真伪。你只消说出是什么时候的什么器皿,就够了。”
光是为了挣一把椅子,就得费这么大力气。真不知道吃完这顿饭,我还能剩下什么。谁再说这顿不是鸿门宴,我跟谁急!当然了,急归急,我没别的选择,只好深吸一口气,把注意力放到桌上的菜肴上。
放在桌子正中的是一个大青瓷盘。盘中放着两只碳烤羊腿,互相交叠,表皮油亮,浮起一层暗橘色的酥皮,还撒着星星点点的孜然,香气四溢。羊腿底下的盘子隐约可以见到莲花纹饰。
我盯着这瓷盘看了半天,开口道:“这个,应该是元代的青花双鱼莲花纹瓷盘吧?”
药老爷子眉头一挑:“你可看仔细了。”
“我看仔细了,确实是元青花。烤羊乃草原风物,必是有元一代;羊腿皮色烤成暗橘,暗示的是胎体足部呈出火石红的特点,此系元瓷特色。两个条件交叠,自然明白。”
这时我看到药不然在药老爷子身后摆了摆手,灵机一动,随即又说:“可惜,这个不是真的,是高仿品。”
“何以见得?”
“若是真品,底部胎足处的火石红该在胎、釉分界处分布,晶莹闪亮,渗入胎中。而这个盘子,明显是后人在盘底抹的铁粉上烧制而成,颜色虚浮。”
“这就是你说的理由?”
“还有个理由。”我严肃地说,“这元青花双鱼莲花纹瓷盘的真品,是在湖南博物馆藏着,一级文物,我以前去长沙见过。”
药老爷子哈哈大笑,冲我做了一个手势:“好小子,唬不住你,坐吧坐吧。”药不然冲我挤了挤眼睛,两个人心照不宣。我对瓷器其实所知不多,真让我去鉴识,只怕十不中一。但药不然既然给了我提示,我便可以对着正确答案,拿理论往上套,自然没什么破绽。
我作弊成功,松了一口气,走过去刚要落座,忽然沈云琛一声脆喝:“慢着。”我一下子又欠起屁股:“您……有什么吩咐?”沈云琛瞪了一眼药老爷子:“刚才是他们玄字门自作主张,我们青字门却还没出题目呢。”
我想起药不然的话,这青字门主业是木器,心想反正都赶到一起来了,索性横下一条心,一咬牙:“您说!”
沈云琛道:“药家既然不为难你,我也不欺负晚辈。你来看看,你屁股底下那张椅子,是真是假。”
我这才注意到,这把木椅的造型与寻常不同。酸枝红木的质地,手摸起来包浆溜光儿滑腻,椅裙前有十二枚吊珠,椅背三朵花雕祥云拱着一面石板。夏天人坐上去,后背紧贴石靠,异常清凉。
但我也就知道这些。瓷器我还能忽悠点,木器我可真是一点不通。
要说这鉴古研究学会,排场还真是不小。一顿普通私宴,用的是王府的院,吃饭盛的是元青花的盘子——虽然是仿制品——坐的还是酸枝木的石靠椅。真是太奢侈了。
我一边装模作样地摸着椅背争取时间,一边在心里盘算该怎么办。判断真假容易,就算我不懂,也有五成的概率猜中,就怕那沈云琛老奶奶问我为什么,总不能说是瞎蒙的吧……
鉴古这行当,有一个心照不宣的技巧。有时候在古董常识上瞧不出什么端倪,就靠逻辑推理。逻辑上如果说不通,那这玩意儿多半是假的。方震说玩古董的与搞刑侦差不多,是有道理的。
我不懂木器,眼下就只能靠观察和逻辑判断,看能不能从椅子上找出不符合常理的矛盾之处了。
我扫了一圈又一圈,迟迟不说话。沈云琛道:“小许,你若是答不出来,直说就是,不必在奶奶面前穷装。”她说完以后,得意地瞟了一眼刘局。刘局不动声色,拿筷子从羊腿上撕下一丝肉来,就着白酒吃了下去。
刘一鸣继续闭目养神,似乎这些事情跟他没关系。药不然趁这个机会,在药老爷子耳边叽叽咕咕地说着话,估计是在讲潘家园的事情。
我的手从椅子腿摸到了扶手,又从扶手摸到了椅背上的石靠。
木器我不熟,不过金石可是我的老本行。
这面石靠被镶成了椭圆镜形,我用指头叩了叩,质地很硬,而且是实心的。按道理,这种椅子是夏天才用的,所以石质应以绵软阴冷为主,表皮光滑,背贴上去很舒服。可是这块石靠的表皮皴起粗粝,有一道一道的斜走石纹,凹凸不平。
毫无疑问,做工这么粗糙,应该是假的。
我满怀信心地抬起头,却看到沈云琛的眼神颇有些意味,心里陡然一惊。假的?我看不见得。我连忙又去翻看。我的手指再次划过酸枝木的弯曲扶手,忽然感觉到上头似乎刻着什么字。我再仔细一看,原来这扶手上有六道长短一样的线段,从上到下依次排列下来。
我再去看另外一侧扶手,上面写着两个汉字:九三。
一道灵光从我脑海里闪过。
六道杠和九三,那么这东西,只有一种可能。
《周易》里的乾卦,卦象是双乾层叠,六爻俱为阳,画出来就是六道线段。而九三,显然指的是乾卦的爻题。九为阳爻,三为位置。作为混古董圈子的人,《周易》是必背的基础常识。我记得这一爻的爻辞是“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意思是说君子应该白天努力,晚上戒惧反省。
我豁然开朗,直起腰来,对沈云琛道:“这椅子是清末的老酸枝挂珠石靠椅,肯定是真的。”
沈云琛似笑非笑:“你凭什么说得这么肯定?”
“因为这把椅子不是用来坐的,这是一把诫子椅。”
沈云琛微微点头,伸出右手把额前白发撩起,表情不似刚才那般冰冷。看来我的答案说对了。
“请坐吧。”老奶奶慈祥地说。
若不是尊老敬贤是传统美德,我真有心骂一句脏话出来。
诫子椅,顾名思义,指的是训诫自己子侄晚辈的椅子。古人认为观行止而知为人,所以特别讲究立如松、坐如钟。这把椅子上的石靠太硌人,如果身子靠过去,背后会被磨得生疼,坐着的人必须正襟危坐,取“昼夜惕若”之意,随时警醒,不敢松懈。既纠正了坐姿,又表达出君子之道,是以又名乾椅。这种寓道理于器物之中的手法,是典型的传统文化特点。
他们根本就是成心的,这把诫子椅怕是早早就准备好了,要给我一个下马威,暗示我是晚辈,得好好听他们的训诫。
我不再客气,拉开椅子一屁股坐下去,端起面前酒杯,环顾四周:“暂不论五脉六脉的,几位在座的都是长辈,无论怎样,我做小辈的,都该先敬你们一杯。”然后不待他们说话,仰脖一饮而尽。
“呵呵,你这孩子,气量真小。好,我陪你!”药老爷子拍拍桌子,把酒杯满上,冲我一举,也喝光了。刘一鸣和沈云琛也各自举杯,喝了一口。
“行啦,行啦,大家都入席吧。”刘局拍了拍手掌,几位理事身后的人这才纷纷就座,这桌上顿时围坐了八个人,比刚才热闹多了。药不然坐在了我的左手边,悄声道:“看见了没有?那几个站在身后的,要么是各门的精英子弟,要么是得意门生,一个个狐假虎威人模狗样。”
“你不也是他们中的一个么?”我问。
“哼,我有理想有道德有思想有追求,四有青年,他们可没法比。”
小服务员接连不断地把热菜凉菜端上来,以江淮菜为主,兼有几道川菜,做得都异常精致。那盘北京特色的烤羊腿搁在正中,反显得有些豪放突兀。我饿坏了,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夹了块松鼠桂鱼扔到嘴里。这鱼做得松软酥香,不愧是名厨手笔,搁到外头饭店,怕不得八块十块一盘。
沈云琛没动筷子,徐徐对我说道:“小许,我们刚才只说答应你考验通过以后,有资格入座,可没说同意你们许家回归五脉。”
我放下筷子,从容说道:“晚辈只想多了解了解许家先人的事迹,至于五脉回归什么的,听凭刘局安排就是,我自己并没什么得失之心。”
沈云琛有些无奈,转向刘局道:“你听见了?人家也不是特别情愿呐。”刘局避实就虚地笑道:“大家先见见面,互相熟悉熟悉,都有好处,都有好处。”
就在这时,一个不阴不阳的声音飘飘忽忽进了院子,在每个人头顶弥漫开来:“你们吃得好开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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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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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我之外,所有人都放下筷子,朝着院外看去。我被药不然捅了一下,赶紧三两口咽下干丝,也跟着众人视线看去。从院子外头走进来一个老头。这老头身材宽大,一头白发,穿的是一件丝绸功夫衫,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他身后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身材极好,就是面部线条有些硬朗,看着很像最近港台电影里的那个打女杨紫琼。
药不然对我悄悄说:“这就是黄字门的家长,叫黄克武。身后那个是他孙女,叫黄烟烟。”他忽然想起来什么,又说:“对了,今天那家瑞缃丰,就是他的产业。”
“哦……”我看着这位黄克武,如果不介绍,还以为这老头子是哪位武学名家呢。
“这次刘伯伯策划五脉聚首,反对最激烈的,就是他。你们白字门的金石玉器这块儿,现在大部分都是黄家兼管着。如果许家回来,受损最大的就是他们黄家。”
刘局一见黄克武来了,连忙站起身来,离开座位迎了上去:“黄老,您来啦。”
黄老看看饭桌眼皮一翻:“我来不来,也没什么区别,你们这不是吃得挺开心的嘛。”
刘局道:“看您说哪儿的话,几位理事都在等您呢。小辈儿们不经饿,我让他们先吃点垫垫肚子。咱们今天是家宴,不用讲那么多规矩。”
黄克武走到桌边,冲其他三位理事拱拱手,大马金刀地坐到椅子上,一双虎目瞪着我。
我哪里还能吃下东西,只得放下筷子,也看着他。
“你就是许愿?”黄克武劈头就问。
“是。”
“你爹是许和平?”
“是。”
“你爷爷是许一城?”
“……这个,我不知道。”
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听到我爷爷的名字,原来是叫许一城。
黄克武看到我的反应,讥讽地撇了撇嘴,对刘局道:“看看,他连这些都不知道,你还要搞什么五脉聚首。有什么好聚的?”
药老爷子忍不住开口道:“再怎么说,他也是五脉中人。五脉同气连枝这么多年,见见故人之子,叙叙旧,有何不好?”
他刚才还出题刁难我呢,现在黄克武一出来,他反而开始帮我说话了。看来药不然说的“玄黄二门不和”,果然是真的。黄克武看看药老爷子,又看看沈云琛,最后把视线落在一直不吭声的刘一鸣身上:“好哇,你们三位看来是早商量好了,就等着欺负我一个老头子呢。”
刘一鸣睁开眼睛,慢条斯理道:“老黄你还是这性子,太急。现在什么都还没定论呢,你生什么气?”
“定论?定论在六十几年前就已经有了!”黄克武伸平手掌,在桌子上一拍,整个桌子上的菜盘都跳了一跳。他一指我:“这个许家人不知道,难道你们也不知道?当初许家干过什么,你们全忘了?”
他这句话一说出来,满桌子都安静下来。刘局给黄克武斟满了酒杯,表情如常。沈云琛皱眉道:“老黄,提六十年前的事做什么?那都是解放前的恩怨了。”
黄克武从鼻子里冷哼一声:“药老三刚才不是说要叙叙旧,见见故人么?那今天咱们不妨把话说开,给这位小朋友讲讲,他们许家当年到底做过什么,要被开革出五脉。”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心脏也不争气地剧烈跳动起来。无论刘局还是药不然,他们一提到许家过往就变得吞吞吐吐,不肯吐露信息。这让我非常不耐烦,也是我至今都不是很积极地响应五脉聚首的原因——我不想糊里糊涂地搅和到这些事情里头。
反观这位黄家长,虽然上来就明显对我有敌意,但说话痛快,正中我的下怀。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手中平端酒杯,三指在底,两指握杯,大声道:“我虽然姓许,对自己家的事却完全没了解。请您为我解惑。”
现代人不兴下跪,这是比较正式的求人手势,圈子里一般只有在涉及生死大事时,才会使用。黄克武见我用这手势,左右看看,对刘局道:“你们都没跟他说过?”
“还没。”刘局回答。
“真有意思。你们要把人家拉进鉴古研究学会,却连这种大事都不肯说。藏着掖着,到底是机关干部的作派。”
刘局也不尴尬,反而笑道:“今天我把老几位都请来,正是想聚齐了人,把这事摊开来讲。既然赶上这个契机,那就由黄老您讲讲吧。”
黄克武把目光转向我:“你爹从来没讲过你爷爷的事情。你可知为什么?”我摇摇头。他毫不留情地说道:“因为你爷爷做了一件极其丢人的事情,太丢人了,你爹都没脸跟别人说。”
“是什么事?”
“你爷爷,是个汉奸!”
从我小时候开始,一直对这位爷爷充满了好奇的想象。有时候,我爷爷是个十恶不赦的山贼,他抢劫绑架杀人无恶不作,每一个村民听到他的名字,都会颤栗着匍匐在地;有的时候,我爷爷是个忍辱负重的地下党,他智斗鸠山,巧取情报,还救出了杨子荣与铁梅。无论是什么样的人,最终他都会以一个轰动性的大案作结局,结束自己的生命。
这个疑问成为我幼小心灵中一段挥之不去的主题。我的童年,就是在这种揣测中度过的。
我至今都无法忘怀那个夏夜的后海四合院。黄克武冷冷地吐露出七个字来,彻底终结了我童年的想象,让我在炎热的夏季如坠冰窟。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过,他会是一个汉奸。
黄克武看到我的反应,没有流露出丝毫同情,继续冷酷地讲述起来——
“五脉自唐初始创,以鉴宝知名于世,历经唐、五代、宋、元、明、清,一直绵延到了民国,声望不堕。那时候还没有中华鉴古研究学会这个机构,时人都把五脉称为‘明眼梅花’。清末时局大乱,无数古董旧物流落民间,一时泥沙俱下,良莠不齐,正需要鉴宝之人掌眼把关。那时候,五脉的掌门,正是白字门的家长,你爷爷许一城。
“许一城是个天才,不光精通本门术业,连其他四门的门道也是一清二楚,又兼具雄材大略,深孚人望,在各界都吃得开。五脉在他的带领下,声望达到巅峰。那时节,在京沪等地,提起许一城和明眼梅花,无不翘起大拇指。买家若是一听这玩意儿被许一城鉴过,问都不问,直接包走。
“有件事你得知道,在民国之前,咱们中国人是不碰佛像的,尤其是不玩佛头。佛头这东西,只有洋人才格外有兴趣。许多国外著名的博物馆,都来中国收购,价格还都不低。古董贩子们一见有利可图,纷纷从龙门、敦煌等地盗割佛头,卖给洋人,连出了几件大案子。这些案子曝光以后,影响极坏,佛教徒和文化、考古界纷纷要求民国政府采取措施,通过考古委员会呼吁,认为这是对中华文明的一大破坏。
“在这个节骨眼上,我们五脉却出了一件大事。1931年,我们伟大的掌门人许一城,鬼迷心窍,跟一个叫木户有三的日本人勾结,潜入内陆。五脉中人谁都不知道他们两个去了哪里,干了什么。等到木户有三回到日本以后,在《考古学报》上发表了一篇游记,说在中国友人许一城的配合下,寻获了一件稀世珍宝‘则天明堂玉佛头’,还附了两个人的合影和那个玉佛头的照片。
“日本媒体大肆宣扬了一阵,消息传到中国以后,舆论大哗,纷纷指责许一城是汉奸。五脉也因此在藏古界声名狼藉,几乎站不住脚。你想想,谁会去信任一个盗卖文物的鉴宝人呢?何况还是盗卖给日本人。
“这件大案被媒体起了大标题《鉴古名宿自甘堕落,勾结倭寇卖我长城》,着实哄传过一阵。拜他所赐,我们五脉成了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五脉的家长找到许一城,要求他做出澄清或解释,他却拒绝了,什么都不肯说。民国政府很快将他逮捕,判决很快就下来了:死刑。
“许一城很快被押赴京郊某一处的刑场执行枪决。与此同时,五脉的家长也做出了决定,鉴于许一城的影响太坏,罢免他的掌门之职,同时把许家开革出去。从此五脉就变成了四脉。
“许一城的老婆倒是个有志气的女人。门里宣布开革的第二天,她就带着儿子离开了五脉,从此再无音讯。但经过这一次打击,四脉气象大不如前,后来又赶上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更加衰微。一直到建国以后,在总理的关怀下,这四脉才重新改组成中华鉴古研究学会,获得新生。”
听黄克武讲完以后,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如果黄克武所说皆为实情的话,那我爷爷还真的是一个大汉奸、大卖国贼。
勾结日本人什么的且不说,盗卖则天明堂的玉佛头,那还了得?
则天明堂,那在中国建筑史上属于空前绝后的杰作。这间明堂方圆百米,高也是百米,极其华丽宏伟,在古代算得上是超大型建筑,被认为是唐代风范的极致体现——可惜建成以后没两年,就失火烧没了,不然留到现在,绝对和故宫、乾陵、长城并称古代奇观。
武则天对明堂如此重视,里面供奉着的东西,自然也是海内少有的奇珍异宝。随便一件东西流传到现在,都是国家一级保护文物。我爷爷许一城居然盗卖明堂里的玉佛头,那真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看周围的人的反应,他们早就知道这个故事了——准确地说,中华鉴古研究学会的人,全知道这个故事,只有我这个许家的后裔不知道。
一想到这里,我就有点汗颜,看向黄克武的眼神也不那么有底气了。不过我心中隐隐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可又说不太清楚。
“你现在明白了?当初许家做下那等无耻之事,还牵连了其他四脉,五脉根基几乎为之不保。你若想重回五脉,就先把你爷爷的罪孽清算清楚!”黄克武训斥道,情绪也变得激动起来。他是亲历者,一定对许一城案发后五脉所处的窘境记忆犹新。我呆呆地看着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刘局估计是看出我的尴尬,轻轻拍了拍桌子:“黄老您别激动。许一城做错了事,那是他的问题。小许与许一城虽是爷孙,可一城死的时候,他还没出生呢。再者说,小许的父亲自知有愧,闭关隐居,一世都不掺和五脉的事,赎罪也都赎够了。上一代的恩怨,何必牵扯到下一代、下两代去呢?咱可不能搞‘文革’那一套,老子反动儿混蛋什么的。”
黄克武冷哼一声:“照你这么说,我们就该当没事人一样,跟这个许一城的孙子勾肩搭背称兄道弟?荒唐!”
刘局见黄克武说得决绝,赔笑道:“依您老的意思,小许该怎么样才能重回五脉?”黄克武略做思忖,开口说道:“若想让许家重归五脉,也简单。他爷爷不是把那个玉佛头卖出去了么?他若是能给弄回来,我黄家亲自给他抬进五脉!”
说完以后,黄克武得意地瞥了我一眼,桌子上的其他几个长辈都微皱眉头。这个条件表面看合情合理,实则是故意刁难。这都几十年了,时过境迁,物是人非,现在让我一个小古董贩子把明堂玉佛头搞回来,那不比盗掘乾陵简单多少——且不说那玉佛头如今下落不明,就是知道下落,肯定也是价值连城,藏在什么收藏家的博物馆里。我哪来的钱买?总不能偷回来吧?
“小子,你能做到吗?”黄克武问。
我心中愤懑越发浓郁。重返五脉这事,我从来没想过,也不知道回归有什么好处。从头到尾,其实全是刘局一个人在不停地撺掇,现在倒好,黄克武一巴掌打回来,却是打在了我的脸上。
我强压住怒气,端起酒杯道:“黄老爷子,从前我不知道我爷爷和我家的来历,一直稀里糊涂过日子。今天晚上听您解惑,把这个事儿说透,给了我一个明白交代。我谢谢您,改日请您吃饭。不过五脉一事,我真没那么大兴趣。既然我爷爷是犯下了事被开革出门,我这当孙子的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往里钻。玉佛头我找不回来,也不想找回来。咱们哪说哪了,今天就这样吧!”
我许家是讲尊严的,既然被人开革出门,那么也没必要硬拿热脸去贴冷屁股。
我把杯中酒一饮而尽,推开椅子要走。刘局使了个眼色,药不然赶紧起身一把拽住我,低声道:“你急什么?我爷爷和刘一鸣都挺你,沈奶奶也没说啥,三比一,黄家奈何不了你。”我摇摇头说:“我本来也没打算蹚这滩浑水,你们非逼着我掺和。”药不然气得直瞪眼睛:“多少人削尖了脑袋想进鉴古研究会,你倒好,把机会往外推!笨不笨!”
“人各有志,何必强求。”
我铁了心要走,谁也劝不住。最近这一连串事件太让人不自在了:刘局半夜约谈,药不然上门挑衅,瑞缃丰卖假佛头,五脉聚餐,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每个人都理所当然地把我使唤来使唤去,从来没问问我乐意不乐意。我感觉自己成了一枚象棋子儿,人家在棋盘上想怎么摆弄就怎么摆弄。
凭什么啊!
泥人还有个土性,耗子逼急了还咬人呢。我把药不然甩开,转身要走。刘局原本慢悠悠地啜着酒,听到我这么一说,微微一笑,淡淡说了句:“你就不想替你爷爷许一城平反?”
这一句话有如头顶“喀嚓”响过一声巨雷,把我当时就震在原地。我狐疑地转过脸去,看着刘局。桌子上的其他四位老人,也都齐齐望过去,表情各异,院子里一片寂静。
什么?平反?
“平反”这个词儿对我来说,太熟悉了。我爹妈在反右期间被打成右派,“文革”期间被打成反革命,在“文革”中双双自尽。头几年我一直忙于写申诉材料,替他们平反摘帽子。所以一听到这个词,我心里一激灵。
我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刘局:“您是说,我爷爷许一城的案子,另有隐情?”
刘局从容道:“也许有,也许没有,我不知道,得靠你自己好好把握机会。你往下挖,说不定能挖出些不一样的东西;你不挖,这汉奸的帽子你爷爷就得一直戴着。”
刘局不愧是领导干部,说起话来云山雾罩,从来不肯说清楚。这一席话听着七拐八绕,实则滴水不漏,什么信息都没提供,什么保证也没承诺,但却隐隐约约地抓住了我的软肋。
这个软肋,就是我们许家的名誉。我爷爷许一城若是个货真价实的汉奸,也就罢了;倘若其中藏有什么隐情,我这做孙子的绝不会坐视不理,一定会彻查到底,给他平反昭雪。我们许家人对荣辱看得极重,做人的原则也是一以贯之,对此刘局了解得很清楚,故意说出这种话来,就是想吃定我。
但我无法拒绝,无法坐视自己爷爷有平反的机会而不理——这是刘局堂堂正正的阳谋。
我回到餐桌前,双手撑住桌面,身子前倾,盯着这一干鉴古学会的老大们:“五脉我们许家回不回来,无所谓。不过许一城这件事我得问清楚。刘局,您说的好好把握机会,是什么意思?”
刘局看了眼黄克武,徐徐道:“黄老爷子刚才的故事里,已经把这个机会藏在里头了。能不能发现,就看你自己。”
我突然有一种揪着刘局衣领大吼的冲动。他到底会不会直截了当说话?每次开口总是绕来绕去的,听起来一点都不痛快。黄克武看起来也不太喜欢刘局这么说话,他的卧蚕眉一耸,开口道:“许一城当年的事确实疑点不少,但那些是细枝末节,他勾结日本人盗卖国宝,大节有亏,可是逃不掉的。”
黄克武既然都这么说了,等于间接承认了刘局的话——刚才的故事里,确实藏有玄机。
我不顾旁人眼光,一屁股坐到诫子椅上,仔细回想黄克武刚才讲的故事,试图找出暗藏的玄机。可是要从中听到,谈何容易,我想了好久,都想不出来。好几次想开口,又都闭上了。黄克武身后那个叫黄烟烟的姑娘瞥了我一眼,眼神冷漠,说不上是嘲笑还是鄙视。
药不然倒是抓耳挠腮地想提示我什么,可他爷爷根本不让他说话。他只得拿指头敲了敲自己的头,然后赶紧把手放下。看到他的动作,我一拍大腿,猛然醒悟过来。
其实这个蹊跷之处隐藏得并不深,甚至说根本没有被刻意隐藏。我之所以之前没发现,完全是因为被我家的黑历史所震惊,顾不上去琢磨旁的事情,陷入了误区。
蹊跷之处,正是那个则天明堂里的玉佛头。
佛头在藏古界是个特定称谓,代表了两种东西。一种是念珠里的大珠,代表佛陀,还有一种,就是从佛像上盗割的佛头。
佛头这类收藏,在清末之前根本就无人问津,不算一个门类。鸦片战争之后,西方探险家、收藏家大量进入中国,佛像才开始被重视。不过佛像大多是石雕,体型庞大,既显眼又不易搬运。盗贼为了携带方便,都是把最具艺术价值的脑袋割下来带走,扔下无头佛身在原地。
但则天明堂的佛头,是玉佛头。除了历史价值以外,它本身的玉也很值钱。所以很少有人会去割玉佛的佛头,都是尽量一整尊弄走。藏古界有句俗话,叫“石头铁尊玉全身”,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割下玉佛头的行为,无异于是买椟还珠。
打个比方吧:如果你在路上看见一个大塑料袋里包着一叠钱,会把钱拿走把塑料袋扔了;但如果你是看见一个皮尔卡丹的钱包里放着一叠钱,你肯定是连钱包一起拿,因为这钱包本身说不定比里面的钱还贵。谁要是光拿走了钱,却把钱包扔地上,那肯定不正常。玉佛就是皮尔卡丹的钱包,玉佛头就是钱包里的钱。
根据黄克武的描述,我爷爷最大的罪行,是把玉佛头卖给日本人——这对于一个五脉掌门来说,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他要是把一整尊玉佛都卖掉,岂不赚得更多?
退一步想,玉佛头卖给日本人,那么玉佛身子在哪里?则天明堂里的佛像,那一定是稀世珍宝。玉佛头现世,民国政府和藏古界一定会发了疯地去找玉佛身。可听黄克武的描述,许一城死后,这事就平息了,再没什么动静,这也不正常。
想通了这个关节,我望向刘局和黄克武,把我心中的这些疑问告诉他们。刘局听完大笑道:“你这个倔孩子,总算想明白了。”他随即又收敛起笑容:“不过你也别太乐观,这些疑问未必帮得上你的忙。”
我点点头,关于玉佛头的疑问属于常识范畴,我都能看出问题,五脉不可能看不出来。这么多年来,他们肯定也派人追查过,看黄克武的恶劣态度,就知道没什么结果。
刘局说的没错,这是个机会,但也仅仅只是个机会而已。这些疑问,有太多可能可以解释。也许历史流传下来的就只有这么一个玉佛头;也许玉佛身在战乱中被砸毁,无人知晓;或者有不知名的收藏家在机缘巧合下偷偷拿到手,从来没拿出来在市面流通。只凭着这点线索给我爷爷平反,成功概率实在低到可以忽略不计。
“谢谢刘局关心,我会去设法查查。”我没有退缩。许家因为这件事,已经牺牲了整个家族,直觉告诉我,我父母的死,以及四悔斋的那块匾额,一定也与这玉佛头,和许一城有关系。我是许家在这世界上的最后一个人,只有查出真相,才能给许家一个明白的交代。
我胆小,我也怕事,但这事太大了,大到我不能逃避。
看到我表了态,刘局侧身对黄克武道:“黄老爷子,您觉得这样行么?”
黄克武伸出一个指头,遥遥点着我的脑门:“看在五脉的分上,我多给你个机会。要么你证明许一城是清白的,要么你找回玉佛头。两个条件你只要完成一个,我就同意许家重回鉴古学会。”
这老爷子性烈如火,其实心思一点都不简单。看起来他大度,其实难度一点没变,反而还有所增加……
刘局环顾四周,又问药来、沈云琛、刘一鸣三位。前两位不置可否,应该是默许了。一直闭目养神的刘一鸣睁开眼睛,只说了一句:“也算公道,就依老黄的意思吧。咱们都做个见证,免得小许反悔。”
我嘿嘿一乐,这个老头子说话够毒。他明里是说我,其实是嘲讽黄克武。黄克武眉头一蹙,没说什么,倒是黄烟烟俏眼一瞪,流露出明显不满。刘一鸣地位尊崇,她不能说什么,只得轻咬了一下嘴唇。
这时刘局笑眯眯地说:“既然鉴古学会的几位理事都同意,这事就好办了。”说完他从怀里掏出一叠红头文件搁到桌子上。第一张是正本,还盖着大红章,底下几页都是复印件,四位理事刚好一人一张。看得出来,他们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东西,表情不一。
“这是一个月前外事办转给我的一封请求信,信来自东京,写信的人叫做木户加奈。她是木户有三的孙女。”
刘局这一句话,让全场都陷入一片安静。我偷偷扫视了一圈,发现无论是黄克武,还是药来、沈云琛,都露出惊疑的表情,说明他们事先也不知情,只有刘一鸣还是一脸淡然。
先是领来一个许一城的孙子,然后又突然跳出一个木户有三的孙女。我越发感觉,刘局这一次宴会,可不光是扶我进鉴古学会这么简单,似乎图谋很深,而这个图谋,与几十年前那场惊天大案息息相关。
刘局把手里的红头文件原件扬了扬,继续说道:“木户加奈在信里说,她的祖父在中国犯了侵略罪行,用不光彩的手段掠走了中国的国宝。因此她决定将则天明堂玉佛头归还给中国。现在上头正在研究,要好好搞个归还仪式,促进中日友好……”
“啪”的一声巨响,黄克武的手猛然拍在桌面上,这一张上好的厚红枣木桌居然被拍出几道裂缝。桌子上的碗碟都跳了起来,叮当作响。
“好小子,你挖这么一个大坑,就等着我往里跳是不是!”老头的声音十分震怒。
也不怪黄克武生气。他刚做出了“拿回玉佛头,才能回五脉”的承诺,转头刘局立刻抛出这么一条归还玉佛头的爆炸性新闻,只要他多说一句“小许可以参与这个归还工作”,就算是我寻回了玉佛头,许家便可堂而皇之回归五脉——简单一句话,黄克武被坑了。
黄克武一动手,黄烟烟立刻也有了动作,她表情忽变,两道目光如闪电一般射向刘局。这时候刘一鸣身后那名男子悄无声息地往前迈了一步,恰好站在黄烟烟和刘局之间。四合院里一时间剑拔弩张。
这时候在一旁的沈云琛发话道:“我说刘局,这么大的事,你倒真忍得住,到现在才跟我们说。”她的语气里充满责怪,显然也对他的举动颇为不满。
刘局一摊手:“这事是通过外事办传达的,属于国家机密。不是我刻意瞒着几位,实在是有纪律,不到时候不能说。”
刘局和鉴古学会不一样,是正经国家干部。鉴古学会地位尊崇,可也绝不可能凌驾于政府之上。刘局抬出外事办当挡箭牌,沈云琛无话可说,只得又问道:“那这个机密现在算是解禁了?”刘局点点头,说他今天召集大家来此,正题就是说这个事。
这时黄克武一声断喝:“刘一鸣,你是早就算计好了吧!”他不再理睬刘局,而是把矛头直接指向刘一鸣。看来他已经认定,刘局是冲在前头打头阵的,真正筹谋的是那个刘一鸣。
刘一鸣没吭声,又是刘局说道:“黄老爷子,您别着急。我这话还没说完呢。”他挥了挥手,刘一鸣身前的男子退后了两步,黄烟烟也老大不情愿地收了手。
刘局道:“玉佛头不光关系到国家文物和藏古界,还与咱们五脉大有渊源。它能归还,是件大喜事。我原来也想早点告诉几位理事,让咱们好好乐呵乐呵。可是在我们收到木户加奈的信之后,很快又接到了另外一封匿名信……”
药来奇道:“难道匿名信里说,木户加奈归还中国的那尊佛头,是假的?”
刘局苦笑道:“不错。”
在坐的人包括我顿时哑然。
刘局说到这里,表情有些忿忿不平:“最可恨的是,那封匿名信藏头藏尾,根本没说明白。现在这个归还仪式的风已经吹出去了,有好几位大领导都很有兴趣,指示一定要做好。匿名信一到,已成骑虎难下。取消归还仪式不行,会在国际上造成不良影响,如果木户加奈归还的佛头是假的,更是有损国家声望。所以上头已经下了命令,无论如何,要在归还仪式之前搞清楚。”
药来问:“归还仪式定在何时?”刘局伸出一根指头:“一个月以后。”
一个月时间,这可真是有点紧。刘局对我说道:“小许,我找你出来,是希望你能够帮忙查清此事。”
我立刻明白了刘局的意思。许一城的罪名是盗卖佛头给日本人,现在这佛头却真伪难辨,其中一定隐藏着什么曲折。所以对我来说,辨明佛头真假,和查明我爷爷当年作为,其实是一件事,不怕不尽心竭力。
这一场宴会里,刘局先为许家回归五脉张目,迫使黄克武说出当年往事,引出我的决心,再抛出佛头一事,让我无法拒绝,一连串的安排可真称得上是煞费苦心——可问题来了,我虽继承了许家血脉,但鉴古的水平不见得多高,也不知道什么独门秘密,刘局费这么大力气把我扯进来,到底为的什么?
毛主席说过,这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我还没想明白,黄克武先不干了:“鉴定个佛头而已,有什么难的!我们黄字门的人足可以胜任,何必假手于外人?”他一指黄烟烟:“别说别人,她就比这个野小子强。”
金石本是白字门的领域,许家被驱出五脉以后,这一行当被黄字门接盘。刘局让我来鉴定佛头,等于是越俎代庖,动摇了黄字门的权威。我若是顺利完成任务,许家就可以回归五脉,对黄字门更不利。
面对质问,刘局用两个指头敲了敲桌面,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您的人真可以胜任,也就不必去偷小许的那本《素鼎录》了。”是言一出,十几道炽热的视线在小院里交错纵横,每个人都露出了不一样的表情。药不然冲着我摇摇头,表示自己真不知道。
我吓了一跳。下午我那儿才被盗,这会儿刘局就已经知道真相了?看来方震早知道实情,没告诉我而已。这些人做事,全都一个德性,吞吞吐吐藏着掖着,没一点痛快劲儿。
黄克武也没料到刘局会这么说,回头低声问了黄烟烟一句,眉头大皱,转头道:“玉佛头事关五脉,你找外人插手,理由何在?”他的调门比刚才低了不少,看来是被刘局拿住了软肋。
刘局解释道:“玉佛头这件事太敏感,如果五脉一动,藏古界的其他人也会闻到风声。到时候佛头没还回来,自己家院子闹得沸沸扬扬,上头可就被动了。小许是白字门后人,严格来说也不算外人,他平时又不混藏古界主流,由他出面最合适不过。”
说到这里,他把黄克武的酒杯扶起来,重新斟满,恭恭敬敬递过去:“您不是一直想考验一下小许么?这次玉佛头的真伪之辨,正好看看他的能力。若他把事情办砸了,别说您,我都不会让他进门。”
如果我把事情办好了会怎么样,刘局没说,也不用说,给黄克武留个台阶。
黄克武犹豫了一下:“我黄门荣辱事小,五脉佛头事大。他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让烟烟跟着他。”然后他对自己孙女贴耳说了一句。
黄烟烟听完吩咐,走到我跟前,双手开始解衣扣。我吓了一跳,以为黄家要给我配个陪床的,不由得往后倒退了两步。黄烟烟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双手从敞开的衣襟里拿出一个挂饰,从脖子上摘下来递给我。原来人家的挂饰是藏在衣服里,解开第一个扣子是为了方便拿出来。我差点会错意了。
她递给我的这东西,是个小巧的青铜环,上头用一根红绳穿起。这枚小青铜环,表面锈迹斑斓,隐有五彩,看形制是个古物。我拿在手里,隐隐能感觉到一阵温热,不用问,肯定是人家姑娘家贴身的温度。
这玩意是古人用来束带的,不算稀罕东西。但这个上面居然嵌着金纹,走成蒲纹样式,跟绿锈相衬颇为华贵。我拿在手里一掂量,就知道不是俗物。
黄克武道:“这东西赔给你,够了么?”我听出来了,他今天被刘局摆了一道,不甘心,还要考我一考。这东西能挂在黄家子弟的身上,一定有它独特的原因。我要是看不出所以然,傻乎乎地收下了,说不定就中了他们的计。
我把青铜环捏在手里,摩挲了一阵,没有说话。药不然冲我做了个暧昧的手势,又指了指黄烟烟,意思是这东西是人家姑娘贴身带着的,刚拿出来你就摸个不停,太猥琐了。这小子,太损了。
我用指甲偷偷抠了一下青铜环上面的铜锈。古铜锈特别硬,假铜锈都是胶水做的,很软,一抠就进去。我稍一用力,指甲就顶弯了,硬得很!其实我是多此一举,这枚青铜环的真伪,不用鉴别,肯定是真的。这里全是行家,若是黄克武拿个假的出来,那是抽自己耳光。
“甭抠了,你身为白字门的传人,看见那蒲纹,居然还瞧不出好坏么?”黄克武冷笑道。
我赶紧低头再看,看到青铜环上的嵌金蒲纹,有点迷糊。所谓“蒲纹”,是用蒲草编制成的草席纹路,斜线交错,状如六角凸起的蝈蝈笼,是汉代典型纹饰,但黄克武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黄克武不屑道:“蒲纹在玉器上用得多,极少用在青铜器上。你明白了?”
我顿时羞红了大半张脸。玩古董不光是讲究一个“值钱”,还要讲究一个“独特”。这个青铜环不算贵重,但它独有蒲纹纹饰,别具个性,在方家眼里,算是个有故事的东西。我对纹饰一知半解,结果露了一个大怯。
到底是老一辈的鉴古人,轻轻一推,就让我大大地丢了一回脸。我这才知道,沈云琛和药来两个人刚才出题考较,手下留情了,他们要是认真起来,我哪会那么容易过关。一想到这里,我就汗流浃背,意识到五脉的实力是多么深不可测,自己实在是坐井观天了。
我对黄烟烟刮目相看。青铜环包浆再怎么厚,表皮也是锈迹斑斑,她却像是养玉一样贴身带着,也不嫌磨肉。黄烟烟注意到我的目光,挑衅似的也转过脸来。两人四目相对,我忽然发现,她的眼神里似乎有一抹不舍的神色。这东西大概对她很重要吧?就这么被她爷爷随手送人,肯定有点不安。我正要说点什么,可黄烟烟已经扭头走开,自始至终一句话都没说。
药来估计一向跟黄克武不对盘,见黄烟烟去了,立刻也开口道:“药不然,你也去盯着,免得有坏人捣乱。”
药不然忙不迭地应了一声。
刘局看了看沈云琛,后者摇摇头:“玄瓷黄明,这两门都和佛头挨着点边,我们青字门是木器,就不掺和了。”说完她冲我展颜一笑:“不过小许若有什么疑问,随时可以来找我。”说完她递给我一张古香古色的名片,颜色淡青,名片边缘还画着几株竹子。
刘局拍手笑道:“既然如此,这事就这么定了。小许,明天我让方震给你送去相关资料。你们明天一起过去。”
药来又对我说:“老黄给了你一个人、一样东西。我们玄字门也不会小气,人我给你了,再给你添件儿东西。”
我刚要开口客气,药来已经让药不然把东西送过来了。我原以为他们玄字门既然是玩瓷器的,肯定是送个小瓷瓶,或者一套碗碟——说不定药来出手阔绰,直接送个汝窑碎片也说不定——结果等药不然拿过来一看,我乐了。
在他手里攥着的是个大哥大。摩托罗拉3200,方头方脑黑漆漆的一大块,往桌子上一搁,整个桌面都微微一颤。这在市面上还是个新鲜玩意儿,两万多块钱一个,还买不到,寻常老百姓见都没见过。药老爷还真慷慨,随手就给了我一台。
这玩意虽然不古,可比起寻常古董也算得上值钱了。对我来说挺实用,跑来跑去的联络起来也方便。
我把大哥大揣怀里,向药老爷子道谢。药不然有点心疼地说:“你小子使的时候小心点。我问我爷爷要了半年,他都没给我。”
我笑道:“你再去问他要一个呗。我有大哥大,你没有,联络还是不方便嘛。”药不然一拍头:“对呀!”乐颠颠地又跑回去,说了两句,又吃了药老爷一记爆栗。
这时候红字门的理事刘一鸣忽然睁开眼睛,我以为他也要给我东西。没想到他一开口,只有一句话:“小许,我没东西给你,只叮嘱你一句话:鉴古易,鉴人难。”
这六个字说得铿锵有力,让人醍醐灌顶。我左手捏着青铜环,右手攥着摩托罗拉,没法拱手,只得低头称谢。刘一鸣说完便不再理我。我有点失望。黄克武在一旁冷讽热嘲道:“红字门不食人间烟火,崇尚精神文明,这一份厚礼可贵重着呢,你可要好好琢磨。”
“你还有什么要求?我们尽量满足。”刘局问。
我琢磨了一下:“我要是接了这活儿,店里就没人了。你们能不能找个人替我看摊儿啊?”
一院子的人都笑了起来,沈云琛捂着嘴乐道:“你这孩子,还真实在。行,这忙我来帮吧,我让沈君派个人去。”她身后的沈君点头表示没问题,告诉我稍后会有人跟我联系。
“要是有人来跟你要房租,别答应,拖一拖,等我回来再说。”我叮嘱道,沈君的脸看起来有些无可奈何。
这时候刘局拍了拍手,示意把桌上凉掉的菜再换一遍,几位理事身后的人,也都纷纷落座。这一次,总算是正式开始吃饭了,可把我给饿坏了。
席间刘局谈笑风生,说的都是藏古界和政界的一些新鲜事。其他几位理事各怀心事,沉默寡言,偶尔动一下筷子。只有药来跟他有来有往地谈说几句。其他几个小辈,更是拘谨。这顿饭吃的,真没什么意思……
这一顿鸿门宴吃到十点多,刘一鸣、黄克武、沈云琛几个理事纷纷离开,就剩一个药来跟刘局一杯接一杯地猛干。我看刘局那样子,估计今天他也没法叮嘱我什么了,只得先走。方震把我送回到四悔斋门口,说明天上午他会送东西过来。
我心事重重地推开门,回到熟悉的小店里,脑子有点乱。一顿饭,牵出一桩几十年前的大案,多了一个汉奸爷爷,还给我挑起了一副莫名其妙的鉴宝重担。一想到这些,我就头疼。也不知道我父亲许和平口中的四悔,是不是就跟这些事情有关。
我正打算洗把脸睡觉,忽然发现门缝底下似乎塞着什么东西。我拿起来一看,是张从报纸上撕下来的纸片,在铅字边缘潦草地写着两个圆珠笔字:“有诈”。
有诈?
我看到这俩字的时候,苦笑起来。
这是一句废话。如果没有诈,刘局怎么会强势推动沉寂已久的许家回归五脉?怎么会力排众议,让既无声望也没背景的我来参与玉佛头的鉴定?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其中必有重大图谋——只是这个图谋我不知道。
不过怎么样都无所谓,此事关乎许家声誉,必须要查下去。要么证明我爷爷是汉奸,要么证明别有隐情。
我刚要把报纸揉成一团,忽然发现上头除了这两个字,似乎还有别的什么东西。我赶紧重新展开一看,发现这两个字旁边,还有一段广告被圆珠笔隐晦地圈住了。这则广告本身没什么可关注的,不过落款有个地址,市内的。我暗暗把这个地址记下来,纸头扯碎扔簸箕里,后来想想觉得不妥,掏出打火机来,给烧成了灰。
做这一行,必须得谨慎。这纸条吉凶未卜,我觉得还是把它销毁了的好。
藏古界向来是个暗流涌动的地方,表面古雅,背地里多少勾心斗角,复杂着呢。鉴古学会这潭水,比我想象中要深得多。玄字门派人公然挑衅,黄字门偷偷贩假,而红字门摆明了车马支持刘局,就连青字门也显得高深莫测。看来这四门都有自己的小心思,利益并不一致。虽然刘局用手段压制住了,不过心怀不满者必然比比皆是。面对这种乱局,我非得小心不可。
这张纸条,说不定就是哪一门的人偷偷塞进来的,很难说是不是个陷阱。我不能太当真,但也不能太不当回事儿。所以这上头暗示的地址,我暂时肯定不去,但说不定是条出路。我这个人比较谨慎,对反常的人和事都保持着警惕——四悔斋的头两悔,就是悔人和悔事,家训不能忘。
做完这个决定,我就上床睡觉了,一觉睡到天亮,既没梦到我父亲许和平,也没梦到我爷爷许一城。
第二天一早,方震和一个小伙计准时出现在四悔斋门口,那辆红旗也停在旁边,我的邻居们已经见怪不怪了,一个都没探出头来看。
我跟小伙计交代了几句,然后上了车:“咱们今天去哪儿?”
这次方震回答得倒挺痛快,说去北京饭店,木户加奈就住在那里。北京饭店算是北京档次最高的酒店之一,只有外地高干和外国人有资格住。木户加奈是来献宝的,受到礼遇也属平常。
方震把车停在酒店门口,一个身穿礼服的服务员走过来拉开车门,把我们迎进去,药不然和黄烟烟已经到了,两个人各自坐在大堂的休息沙发上,彼此隔得很远,也不说话。药不然跷着二郎腿东张西望,没个正形;黄烟烟斜靠沙发,右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仪态大方,像是挂历上的模特一样漂亮。
见到我来了,药不然从沙发上跳起来,过来神秘兮兮地说:“哥们儿,看见她手边的东西了么?”我转头过去看,黄烟烟手边搁着一个笔记本,正是我那本丢失的《素鼎录》。
“是你昨天丢的那本么?”药不然问。我点点头,药不然哈哈大笑道:“人家黄家说给你找回来,就真能给找回来,真是一诺千金——不,是一诺千美金。”
“我看不见得。”我耸耸肩。
黄烟烟看到我来了,面无表情地抬手把笔记本递给我:“爷爷托我给你的。”我接过来以后,发现自己没带塑料袋儿,本子又太大揣不进兜里,只得拿在手里。我问药不然有口袋么,他摇摇头,故意大声说黄家可真够大方,连个几分钱的口袋都不准备,真是一毛不拔。
黄烟烟听到药不然这句嘲讽,不动声色,跟没听见一样。药不然自讨没趣,对我偷偷说:“黄家这位大小姐,是出了名的冷美人,从来不苟言笑,那脸跟拿胶布贴住了似的。据说除了家里人,很少有人能听她说上三句话以上,傲得很。”
我淡淡道:“我早看出来了,你看她坐在沙发上的姿势,明显是一个防卫形态,说明她对外界非常不信任,缺乏安全感。人家压根儿不情愿与我们混在一起呢。”
“啧,哥们儿行啊,看不出你还有当警察的潜质。”
“这人呐,和古玩一样,一沟一壑,一纹一环,都藏着故事,耐琢磨。”
药不然暧昧地看了我一眼:“人家那一沟一壑,你可别瞎琢磨。她爷爷是形意拳的宗师,她也是全国武术比赛拿过名次的,拆你比拆天福号的酱肘子还容易。”我摇摇头,黄家我避之不及,哪里敢惹。
药不然看我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忍不住多打量了几眼。我把笔记本递过去:“你看看?”药不然说武林秘籍哪有随便给人看的。我笑着说黄字门的人看我都不怕,何况你?药不然接过笔记本,将信将疑地打开,没翻两页就扔还给我:“上了你小子的当了!”
笔记本里的内容,跟天书差不多,全是一些莫名其妙的字。我告诉药不然,这是一种叫做不等距位移的密码,这种加密方式在民国很流行,许多政要军阀发电报都用这种方式。不过像《素鼎录》这样把一整本笔记都加密的,挺少见。
所以就算它丢了,我也不担心会泄密。
我们俩正闲聊着,方震走过来,手里拿着三页复印纸:“木户小姐那边还要准备一下,你们先看看材料吧。”
我接过文件,里面简略地写了木户加奈的个人情况。她是本州山口县萩市人,今年二十四岁,正在早稻田大学攻读考古学博士学位。简历里还附了一张照片,跟《血疑》里的山口百惠挺像的,不过印刷质量不高,看不清细节。
药不然看看我,我会意地点了点头。黄烟烟尽管没表示,但她的眼神明显也有疑惑。我们三个从这份简历里,都看出点不对劲的地方。
二十四岁的考古学博士,似乎有点太年轻了。我不知道日本大学制度如何,但对考古这一行来说,二十几岁的小年轻显然有点不够分量。
不过真正让我们三个起疑心的,不是她的学历,而是她发表的硕士论文。
方震提供的这份简历很详细,除了写有她的个人信息以外,还罗列了她曾经发表过的论文题目。这位木户小姐的硕士论文题目,翻译成中文以后,叫做《“包浆”成分度量之再检讨》。
这个题目在外行人眼中,平淡无奇,还有些拗口,可在我们眼里,却实在是不得了。
“包浆”是个古董术语,又叫“黑漆古”,也称“蚕衣”,都指的是在古玩表面浮起的一层光皮。真正的古旧东西,上面泛起的光泽沉稳内敛,摸上去似乎有一种温润腻滑的手感——这是无论如何也伪造不出来的,那些新造的赝品再怎么模仿,也只能泛起贼光。鉴定古董,包浆是个很重要的手段。
可到底它是怎么回事,谁也没法说透彻,更多的是一种感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外行人就算知道有包浆这么个概念,可把古玩搁在他面前,他也分不出哪种是贼光,哪种是旧光;而一个几十年的老行家,扫一眼就能看出来,凭的就是感觉。
而现在看这个论文题目,这个木户小姑娘野心可不小,竟然想把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包浆”成分搞清楚,还要科学量化,这可真是个大手笔。如果她真能弄成了,以后就不用大师鉴定,直接拿仪器一扫:这是贼光,这是旧光,全搞定了,比碳十四检测管用多了。
我扫了眼论文发表时间,发现是在两年前,心里冷笑了一下。两年时间,如果她的论文真提出什么牛逼的理论,藏古界早已大地震了。可见她搞的这个度量检测,应该是失败了。
尽管如此,我还是挺佩服这女人。研究包浆,可不是光精通考古就行的,冶金、化工、物理、医学什么都得懂,年纪轻轻就敢涉足这个领域,这女人不简单。
“等一会儿见面的时候,谨慎点。”我对药不然说,药不然满不在乎地晃了晃脑袋:“咱哥们儿是八路军的后代,日本花姑娘,不怕!”
“只怕人家是川岛芳子,不是日本花姑娘。”
方震见我们都看完了,一挥手,招呼我们上楼。三个人纷纷起身,跟随着他朝电梯走去。那本笔记我没地方放,只好捏在手里。很快我们来到了九层。这一层全是套房,走廊上铺的红地毯特别厚实,每走几步都有一个一人高的仿青花瓷六棱大瓶立在墙边,上头还插着几簇新鲜花卉。看来木户这次访问中国,接待规格相当高。
我们走到907房,方震按动门铃,很快一个保镖模样的人半打开门,警惕地扫了我们一眼。方震说了几句日语,还拿出自己的证件,保镖这才打开门,让我们进去。
这间套房分为内外两部,里面是卧室,外头是一个中国风格的宽敞门厅。我们进了门厅以后,从里间走出一个年轻女子。她长得和简历照片里一样,不过近距离看真人,五官更精致一些,谈不上漂亮,但面相舒服,一看就是贤妻良母型。
她冲我们深深鞠了一躬,递上一张名片,用略显生硬的中文说:“我是木户加奈,请多多关照。”我们几个人也纷纷还礼,药不然还贼兮兮地打量了她一番,用译制片的口吻说了句:“小姐你真漂亮。”木户加奈听懂了,面飞红霞,不自觉地把头低下去。黄烟烟狠狠瞪了他一眼,药不然这才闭嘴。
做了简单的寒暄和介绍以后,方震借故抽烟,离开了房间。他这个人一向自觉性很强,虽然一手操办,可绝不涉入。我去见刘局和参加五脉宴会的两次,他都是守在门口。
我估计这也是出自刘局的安排。只让我们跟木户加奈接触,算是中国民间对日本民间,不掺杂政府色彩,许多事情都好开展。
他一离开,屋子里恢复了安静。我们三个人一个来自于黄字门,一个来自于玄字门,还有一个来自被废弃的白字门,彼此之间没有主次,到底谁来做主,一时间还真是难以定夺,于是谁都不肯先开口。
这种尴尬没有持续太久,木户加奈把视线定在了我身上,眼神灼灼,率先开口:“许桑
,我能请问您一个问题吗?”我没料到她会先发制人,只得回答:“呃……请问吧。”
木户加奈问道:“我可以看一下您手里的这本笔记本吗?”
我点了点头,然后把笔记本递过去。木户加奈没有打开看里面的内容。只是轻轻摩挲封皮片刻,便还给了我,然后说:“我祖父木户有三也有一个完全一样的本子,四角也镶嵌莲银。”
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尤其是我心中的震撼最大。
我手里有一本《素鼎录》,现在木户加奈说她祖父木户有三手里也有一本——这岂不是意味着,许一城当初和木户有三勾结在一起,不光盗卖国宝,而且还把家传的秘籍都给人家了?
这不光是汉奸的问题,还是数典忘祖了。
“那么令祖父的笔记本里,写的什么内容呢?”我不甘心地追问道。木户加奈摇摇头:“我不知道,笔记本里是用汉文写的,而且被加密过。”
越说越像了,我的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药不然这时插嘴问道:“木户小姐,你祖父那本笔记带来了么?”木户加奈摇了摇头:“我没有想到会碰到许一城先生的后人,所以并没有带在身上。”
这时候,黄烟烟突然冷冷道:“玉佛头在哪?”
我有点感激地看了她一眼,不知这女人是不是故意的,但总算把我暂时从尴尬中解脱出来。
我们此行的目的,主要是为了解决佛头的真伪问题,我祖父的历史清白是另外一码事。两事虽有关联,却不可混为一谈,弄错主次。黄烟烟一句话,把我们拉回到了正题。
木户加奈拿起一个黄色的信封,从里面取出几张照片,铺在茶几上:“这是我的家族历年来为玉佛头所拍摄的相片,请你们先过目一下。”六只眼睛汇聚在这一堆照片上,呼吸声变得急促起来。玉佛头是国之至宝,又牵扯到五脉几十年前的悬案,无论是谁都没法漠然处之。
我拿起照片仔细端详,这些照片拍的都是则天明堂玉佛头特写,各种角度都有。照片分黑白和彩色,新旧程度也不同,明显不是同一时间拍摄的。最早的一张边缘已经泛黄,旁边还用钢笔写了一行字:昭和六年摄于东京。我心算了一下,公元纪年应该是1931年,与我爷爷被枪毙的时间差不多。
从这些照片上看,这个玉佛头雕刻得十分精致,有唐代佛像的典型特征:面相饱满丰肥,额头宽阔,结构匀称,头顶的肉髻凸显,大耳下垂。佛头在闪光灯下晶莹剔透,温润透亮,用的一定是上好羊脂玉。最难得的是,在佛头双腮处有两团若有若无的红晕,让面部变得极其生动,更具人性魅力。
这红晕想必是玉器的沁色,或者干脆用的糖玉
。这沁色的位置生得极其巧妙,加上玉匠竟能因地制宜,将这两块天然形成的淡红处理成红晕,可以说是巧夺天工。光这一个细节,就足以让它成为价值连城的宝物。
从这个佛头大小判断,整个佛像应该是有五十厘米高。作为玉制品来说,体积相当可观了。
我真想不明白,当初是谁如此狠心,竟对这么一件宝物动刀子。要知道,唐代玉器流传到现在的极其稀少,每一件都是珍品。如果这个玉佛头真的能回归中国,将是一件极其震撼的事情。如果是完整的玉佛全身……我都不敢想象会引发什么轰动。
也难怪五脉会对许一城如此愤恨,抛开民族大义不谈,单是截锯佛头破坏宝物的行径,就足以让这些鉴宝人痛心疾首了。
我又看了一遍照片,忽然注意到一个细节,不由得嘴角微微上翘,默默地把照片放回去。药不然很快也放了下去,黄烟烟看得最仔细,多看了几分钟。大概她爷爷事先有交代,让她不可在玄、白二门前堕了威风。
药不然性子急,开口问道:“照片看完了,但我们中国有句俗话,眼见为实。佛头实物在哪里呢?木户小姐,让哥们儿鉴定一下呗?”木户加奈面露为难之色,深深鞠了一躬:“非常抱歉,现在佛头还在日本。”
我们听了都是一愣。药不然大为不满,嚷嚷起来:“这您可就有点不地道了。光是几张照片就想糊弄过去?”
我把药不然拽回到沙发上,让他稍安毋躁。玉佛头是国宝,在前期工作准备好之前,木户肯定不敢贸然拿佛头过来,要不然磕了碰了算谁的?算药不然的么?
但药不然说的也没错,没见到真的佛头,谁也不能拍胸脯下结论。木户加奈面对质问,回答说:“因为各种各样的因素制约,这次来到中国我只携带了照片,更多的资料正在整理中。在我们与中方达成协议以后,一定充分满足几位的意愿,请多见谅。”
她说得很诚恳,可这话在我们耳中,听起来更像是遁词。达成协议?现在佛头的真伪都没有定论,怎么达成协议?
看来这个木户加奈,也不像她外表那么柔弱,而是有自己的目的和图谋。不过我心里已经有成算,也不急于这一时来说破。
黄烟烟忽然开口道:“这些照片,为何没有佛头断面特写?”
她这一句话,顿时让我对她刮目相看。
这一句疑问,正是我想说的。
鉴定佛头,一定得看它的脖颈截断面,这是鉴古常识。而木户加奈出示的这些照片,拍摄角度或正或侧或顶部,唯独没有拍它的截断面。现在从照片上唯一能分辨出来的线索是:佛颈不用任何支撑就能立在桌子上,说明断面很平整,至于那是后来磨平的,还是当初盗割者用了特殊的手法,就不得而知了。
这个疏忽,对一个二十几岁就快拿到考古博士学位的人来说,有点不可思议。
黄烟烟说完以后,挑衅地望了我一眼。黄字门代替白字门几十年了,在金石方面的造诣果然极其深厚。潘家园的那家黑店摆了我一道,现在黄烟烟又捷足先登。我意识到,自己遭遇劲敌了。
听到黄烟烟的质疑,木户加奈只是简单地解释说:“这是我们工作的疏忽,给您添麻烦了。”药不然毫不客气地落井下石:“这里楼下就有国际长途电话与传真机,我想联系上日本那边,应该不用多少时间吧!”
木户加奈似乎被逼到了死角,她轻轻摇摇头,却一时想不出任何推托之辞,或者一时不知该如何用中文表达。
“做不到,还是不想做?”黄烟烟追问。她说话言简意赅,像是一把长枪直直戳了过来,没敬语也没修饰。
“很抱歉。”木户加奈还是暧昧地回答。
听到这个回答,黄烟烟站起身来,向外走去,这是无声的施压。
我意识到,如果放任这种局面下去,我很快就会被黄烟烟压倒,对接下来的进展很不利,于是我开口道:“木户小姐,我猜你不是故意没拍,而是你手里只有照片,却无法接近玉佛头吧?”
木户加奈听到这句话,脸色终于有了变化。别说是她,就连要离开房间的黄烟烟和药不然都是一惊。黄烟烟转向我,眼里充满疑惑,说起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认真地盯着我。
我拿起照片,解释道:“其实说穿了很简单。你看这些照片,年代有新有旧,最早的是1932年拍的,最新的是去年拍的,前后跨越了几十年。如果佛头在木户小姐手里,她为什么不直接拍一套最新的清晰照片,而是给我们一堆散碎不全的老照片呢?”
“我操,这可忽悠大了……”药不然舔了舔嘴唇。
木户加奈来到中国,打的是归还国宝的旗号,如果她连要归还的国宝都无法接触,那还谈什么归还,岂不是把中国政府给耍了?如果真是如此,这事就算是办砸了。别说许家无法回归,就连黄字门、玄字门乃至整个鉴古学会和刘局,都要受牵连被冲击。
黄烟烟把目光转向木户加奈,眼神愈发凌厉。
木户加奈既没否认,也没确认。她垂头思忖再三,终于开口道:“许桑不愧是许一城先生的后代,果然无法瞒过你。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向许桑详细说明一下这次佛头归还的缘起。”
黄烟烟皱着眉头,她大概是觉得话题又偏离了。
“如果不是许桑在场的话,我是不会说这些的。”木户加奈说得很坚决。
果然刘局指定要我来,是有用意的。木户加奈的用心,他早就看透了。我只得表示同意。药不然和黄烟烟没吭声,算是默许了。
刘局只说过木户加奈为了赎罪才决定把佛头送还中国,具体情形却没细说。所以我们三个也想知道,到底这个日本人为什么会想来归还佛头,佛头在日本到底经历过什么——还有最重要的,当初佛头是怎么从中国流入日本的。
接下来,是木户加奈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