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妮亚站在打开的窗户前。百无聊赖地看着她所熟悉的花园,看着花园周围高大挺拔的、迎风摇曳的白杨树,她真不相信,他离开自己的这住宅,这花园,已经整整一年了。她觉得,她好像昨天才离开从童年起就熟悉的这个地方,而今天乘早班车就已经回来了。
这里的一切都没有改变,还是那一排排修剪得整整齐齐的马林果灌木丛,还是那条像几何图形的小路,小路两边仍然栽种着妈妈喜欢的蝴蝶兰,花园里收拾的还是那么干干净净和井井有序。到处表现出园艺家的匠心和品味。可是冬妮亚对这些干净整齐的小路已经看腻了。
冬妮亚拿了一本尚未看完的小说,开开凉台的门,顺着阶梯下到花园里,推开篱笆上油漆过的小门,缓步来到车站水塔旁的池塘边。
她过了一座小桥,到了马路上。马路跟林荫小道也差不多。右边是池塘。池塘周围种着一排柳树,左边是树林。
她本来是要到池塘那边去,到旧采石场去,可是她看见下面的池塘中突然被拽起一个钓鱼竿,她于是停住脚步。她拔开周围的树枝,从柳树的一个大分杈中间,探出身去,看见一个男孩,他赤着脚,脸晒得黝黑,裤管挽到膝盖以上,他身旁放着一个装蚯蚓的锈迹斑斑的铁皮罐,男孩正全神贯注地钓鱼,并没有发现冬妮亚。
“这儿也能钓到鱼?”
保尔生气地看了她一眼。
他看见一个陌生的女孩,两手扶着树干,身子倾向前,看着他钓鱼。她穿一件大翻领白色短衫(领子上带有蓝色条纹)和一条浅灰色短裙。脚上穿一双花袜,穿一双棕色皮鞋,褐色头发编成一条粗粗的发辫。
保尔拿着钓竿的手轻轻抖动了一下,浮漂动起来,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波纹。
他身后的女孩激动地说:
“鱼要上钩了,看呀,鱼要上钩了……”
保尔有点慌了神儿,他立刻抬起鱼竿,把不停地转动的钓钩拽上来。
“现在还钓个鬼!从哪儿来了这么个小妖精!”保尔很气忿,他这样想。保尔为了掩盖自己的笨拙,把鱼钩往更远的地方甩过去,想把钓钩抛到两颗牛蒡草之间,但是抛得恰恰不是地方,因为这样,鱼钩极有可能挂住水中的树根。
保尔考虑了一下,头也没有回,对呆在岸上面的姑娘说道:
“您干吗大声嚷嚷?把鱼都吓跑了。”
姑娘又是嘲笑他,又是挖苦他,说道:
“鱼儿一看到你,早就四散逃走了,哪儿有大中午钓鱼的,论钓鱼,你还不够格儿!”
保尔已经不顾礼貌,腾地站起来,把帽子拉到额头上,这是他生了气以后的习惯动作,他尽量客气地对姑娘说:
冬妮亚看保尔专心钓鱼
“小姐,请您离开这儿好不好。”
冬妮亚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然后又把眼睛睁大,笑着说道:
“难道我妨碍您了吗?”
这回在她说话的语气中已经没有了嘲笑的成分,有的只是友好和和解,保尔本来想好好地教训一顿这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小姐,可是这样一来,他的这个念头完全打消了。
“无所谓,如果您愿意看就看吧,我又不是舍不得地方。”他说着坐下来,两眼盯着浮漂,浮漂紧挨着牛蒡,显然鱼钩挂在牛蒡的根上了。保尔不敢使劲往上拽。
“要是钩上了,是拽不开的,女孩子一定会笑我的,她要是走了,就好了,”他心里想。
冬妮亚坐在摇摇晃晃的柳树干上,非常惬意,她把书放在膝盖上,开始观察这个黝黑的脸庞、黑眼睛的粗鲁的男孩,他曾对她那么不友善,现在又故意不理睬她。
保尔从明如镜的水中清楚地看见女孩坐在树上的影子,她正在专注地看书。他轻轻地拽挂住的钓线,浮漂直往水中钻,把钓线绷得紧紧的。
“真的挂住了,该死的!”他正考虑着该怎么办,一眼瞥见水中映出一副笑脸。
水塔旁边的小桥上,有两个年轻人走过来,他们是七年级的中学生。其中一个是机务段段长兼工程师苏哈里科的儿子,他十七岁,浅色头发,满脸雀斑,是有名的不务正业的浪荡公子,学校里的同学都叫他“大麻子舒拉”。他手里拿着一副高级钓鱼竿,嘴里叼着烟卷儿,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架势。走在他身旁的年轻人叫维克多,这人身材修长,从小娇生惯养。
舒拉弯下腰,眨巴着眼睛,对维克多说:
“这个丫头颇有几分姿色,这儿还没有哪个姑娘比得上她。我敢说,她是个情种。她在基辅学习,上六年级,夏天回来看她父亲。她父亲是林务官。我妹妹丽莎认识她。我给她写过一封信,你知道,我在信里用了很多高雅的、动听的词儿,我说,我爱你爱得疯狂,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着你的回信,我甚至抄了很多纳德松(俄国十九世纪诗人)的诗句给她。”
“那后来呢?”维克多怀着一种好奇心问道。
舒拉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你知道,还不是装腔作势,还不是眼中无人,她说,就不要浪费纸张了吧。这种事情开始总有一个过程,如何博得姑娘的欢心,我可是个老手。你知道,如果你不愿意浪费时间和精力,如果你不愿意死乞白赖地去献殷勤,那你最好是利用晚上的时间,到一个简易的住所,只要花三个卢布,你就能挑选一个求之不得的美妞,再也用不着在追逐女人时费那么大劲,出那么多洋相。我和吉洪诺夫,就是你知道的那个铁路工长,一起去过。”
维克多皱起眉头,表示蔑视。
“舒拉,你还干这种下三烂的勾当?”
舒拉把香烟在嘴里嚼了一会儿,然后吐掉,用讥笑的口气说道:
“你以为你是什么人,你干的那些事瞒不了我们。”
维克多打断舒拉的话,问道:
“你能把她介绍给我吗?”
“当然可以,不过我们得走快点儿,趁她还没走。昨天早晨她也来这儿钓过鱼。”
他们二人来到冬妮亚面前,舒拉把嘴里叼着的香烟拿下来,弯下腰,向冬妮亚毕恭毕敬地问候。
“您好,冬妮亚小姐,您在钓鱼呢?”
“我没钓鱼,我在看别人钓鱼。”冬妮亚回答说。
“您认识他吗?”舒拉指着维克多,忙问道,“他是我的朋友维克多。”
维克多不好意思地把手伸给冬妮亚。
“您为什么今天不钓鱼?”舒拉想着法儿和冬妮亚攀谈。
“我没有带鱼竿,”冬妮亚回答说。
“我马上再拿一副来,”舒拉急忙说道,“您先用我这副钓,我这就去拿。”
舒拉曾答应过维克多,一定把冬妮亚介绍给他,现在他已经履行了自己的诺言,他想尽量让他们二人在一起说话。
“不,我现在不钓,我不想妨碍别人,这里已经有人在钓,”冬妮亚说道。
“妨碍谁?”舒拉问道。“啊,就是这小子?”他现在才注意到坐在树丛中钓鱼的保尔。“这好办,我马上让这小子滚蛋。”
冬妮亚还没来得及拦他,他已经朝岸边的保尔冲过去了。
“马上把你的鱼竿收起来,”舒拉冲着保尔说道,“快点儿,快点儿,听见了吗?”他说道,可是他发现,保尔仍然在继续钓鱼,丝毫没有要收起鱼竿的意思。
保尔抬起头,没有好气地瞪了舒拉一眼。
“你嚷嚷什么,你轻点儿好不好?”
“你说什么?”舒拉勃然大怒,“你还犟嘴,你这可恶的家伙,快滚蛋!”他用脚朝着放蚯蚓的铁皮罐子使劲踢去,铁皮罐子在空中翻滚着,扑通一声掉入水中,水花四溅,溅了冬妮亚一脸水。
“舒拉,你这人,真是丢脸!”她大声指责道。
保尔腾地跳起来。他知道,舒拉是机务段段长的儿子,可是阿尔乔姆在机务段工作,如果他现在揍了这个不经揍的丑麻子,这家伙一定会到他父亲那里告状,说保尔打了他,事情一定会牵扯到阿尔乔姆。这就是保尔没有马上采取报复行动的唯一原因。
舒拉觉得保尔要揍他,于是向保尔扑上去,用双手使劲推了一下站在水边的保尔的胸部,保尔的胳膊摆动了两下,但是双腿没站稳,跌进了水里。
舒拉比保尔大两岁,是个出了名的打架能手,一向喜欢招惹是非。
保尔被舒拉推到水里,他本来是要忍耐的,可现在实在是忍无可忍了。
“喂,你要真打呀,瞧着!”保尔抡起拳头,照着舒拉的脸狠狠地打过去,然后不给对方还手的机会,紧紧地抓住他的制服,朝自己方向使劲一拽,把他也拖进水里。
舒拉站在齐膝深的水中,锃亮的皮鞋和裤子都湿透了,他想尽力挣脱保尔死死地抓着他的手,保尔一把把他推到水中,自己跳上岸。
发了疯的舒拉向保尔猛扑过来,简直想把保尔撕成碎片。
保尔跳上岸,迅速转过身去,朝着向他扑过来的舒拉,这时他突然想起拳击的套路:
“左腿站稳,做支点,右腿绷紧,稍稍弯曲,不仅手要用力,全身都要用力,用拳头从下往上,打对方的下巴。”
只见保尔抡起拳头,朝舒拉的下巴打去,打的舒拉嗷嗷直叫,他的牙齿嗑得咯咯响,舌头也咬出了血,他感到一阵剧痛,两只胳膊晃动了两下,他的整个身子咕咚一声,重重地倒在水中了。
站在岸上的冬妮亚忍不住哈哈地笑起来。
“好!好!”她拍着手大声叫喊道,“好极了!”
保尔赶快把钓竿收起来,扯断挂在牛蒡上的钓线,朝大路跑去。
他离开河岸的时候,听见维克多对冬妮亚说:
“这家伙叫保尔,是个臭名昭著的流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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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站上已经没有了安宁。沿线传来消息,铁路工人开始举行罢工,在附近的一个大车站上,工人开始骚动起来。德国人抓了两个司机,因为怀疑他们运送传单。由于地主又纷纷返回到他们的庄园,所以那些和农村关系密切的工人表示出极大的愤怒。
盖特曼武装分子的皮鞭不停地抽打着农民的脊背。本省的游击运动不断得到发展。布尔什维克所组织的游击队已经达到十个。朱赫来这个时期整天忙得不可开交,他趁在城里的这段时间,开展了大量的工作。他结识了许多铁路工人,经常参加青年人夜间的集会,他建立了由机务段的钳工和伐木工参加的强有力的组织。他试着摸一摸阿尔乔姆的思想情况。但朱赫来问道,他对布尔什维克党和党从事的工作有什么看法时,这位健壮的钳工回答说:
“朱赫来,你知道,关于政党,我了解得不多。但是如果需要的话,我愿意随时提供帮助。你尽可以相信我。”
朱赫来对阿尔乔姆的答话非常满意,他知道,阿尔乔姆是自己人,他说到做到。“显然,有的人现在还不了解党,这没关系,现在在这时代的大潮中,人们的觉悟提高很快,”朱赫来心里这样想。
朱赫来被从电站调到机务段工作,这对他开展工作就更方便了,因为在电站工作,他有点脱离铁路员工。
铁路员工中的运动开展得轰轰烈烈。德国人把他们从乌克兰掠夺走的黑麦、小麦和牲畜用成千辆车皮运到德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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盖特曼卫队在车站上突然抓捕了报务员波诺马连科,把他押解到警备司令部,对他进行了严刑拷打,显然,是他供出了罗曼,说做鼓动宣传的是罗曼,罗曼是阿尔乔姆的机务段的同事。
上班时间,两个德国兵和车站警卫队副队长盖特曼来找罗曼,他们走到罗曼的钳工台前,副队长什么话也没说,照着罗曼的脸就用鞭子抽。
“走,跟我们走,你这畜牲!到了我们那里,我们有话跟你谈。”副队长露出一脸的奸笑,扯住钳工的袖子说道:“到我们那里鼓动宣传去!”
阿尔乔姆正在相邻的车床上干活儿,他把锉刀放下,向德国人一步步逼近,怀着满腔怒火,声音嘶哑地质问德国人道:
“你们怎敢打他,你们这些恶魔!”
副队长后退了一步,准备拔出手枪。这时,一个短腿矮个子德国人从肩上摘下上着刺刀的步枪,准备叩响扳机。
“不许动!”他大声吼道,只要阿尔乔姆一动,他就会开枪。
这个高大的钳工无助地站在这个矮个子德国人面前,一点办法也没有。
结果把他们两人都带走了,过了一个钟头,阿尔乔姆被放回来了,罗曼被关押在放行李的地下室。
过了十分钟,机务段没有人干活儿了,工人们都集中在车站公园。扳道工和材料库的工人也都参加进来,大家群情激忿,有人写好了请愿书,要求释放罗曼和波诺马连科。
当那个警卫队副队长带着一伙德国士兵冲进公园,副队长挥动着手枪,大声喊道:
“如果你们不走开,我马上把你们通通抓起来,有的人我立刻毙了他。”
这时的工人们更加气愤了,工人们的怒吼声迫使德国人退入车站。但是,就在这时,有好几辆装满德国兵的大卡车沿着公路从城里开来,是车站警卫队调来的。
工人们都各回了各家,全都罢工了,甚至连车站的值班人员也都罢工了。朱赫来的工作产生了效果。这是车站第一次群众性的示威行动。
德国人在月台上架起一台重机枪,这台重机枪就像是拴着的一只猎狗,一个德国军士蹲在它旁边,手放在枪托上。
车站上一个人也没有。
夜里开始了搜捕,阿尔乔姆被抓走了,朱赫来晚上没有回家,所以没有抓到他。
抓来的人都被关在一个大仓库里,德国人向他们发出最后通牒:要么马上复工,要么接受军事法庭的审判。
沿线的铁路工人几乎都参加了罢工。一昼夜几乎没有一列火车进站。在一百二十公里的地方,一支强大的游击队正和德国人交战,游击队切断了铁路线,炸毁了数座桥樑。
这天晚上,一列德国军车开进车站,上面坐的都是德国士兵,列车一到站,列车上的司机、司机的助手和司炉就跳下车,跑了。除了这列军车,站上还停着两列火车,它们也等着开走。
仓库的铁门开了,接着走进来的是德军中尉警备司令、警备司令的副手和一队德国士兵。
警备司令的副手大声宣布道:
“科尔恰金、波利托夫斯基、勃鲁扎克,你们组成一个乘务组,马上去开车,如果拒绝,就地枪决。快去!”
三个人垂头丧气地点点头。他们在德国人的监视下登上列车。然后警备司令的副手又开始宣布下一个乘务组的名单。
列车喘着粗气,冒出的火星飞向四面八方,咯噔咯噔地冲向黑暗,沿着轨道向黑夜的深处飞奔而去。阿尔乔姆往炉膛里添上煤,用脚把炉膛的铁门关上,从箱子上放的短嘴壶里喝了一口水,然后问身边上了年纪的司机波利托夫斯基:
“老大爷,你说,我们就这样把他们送走吗?”
老司机眨巴了眨巴长眉毛下的眼睛。
“如果刺刀已经架在你的脖子上,你不送他们,又能怎么样呢!”
“我们把机车扔下,然后逃走,”勃鲁扎克提议说,他斜着眼睛瞅了一眼坐在煤水车上的德国兵。
“我也这样想,”阿尔乔姆悄声说道,“不过就是这个家伙监视着我们。”
“是啊!”勃鲁扎克拖长声调说道,他的感叹中包含着忧虑,他探出头往窗外看了看。
波利托夫斯基凑到阿尔乔姆耳边悄声说道:
“我们决不能把他们送走,明白为什么吗?那边正在打仗。我们的人已经把铁轨炸断了。咱们反而把这些狗娘养的运到那边对付我们的人,我们的人会吃亏的。你知道吗,年轻人,沙皇统治时期,工人举行罢工,我没有拉着宪兵镇压工人,现在我也不会送德国人对付我们的人。如果我们把德国人送去镇压我们的人,那可是一辈子的耻辱。这趟列车的乘务员已经逃走了。这些年轻人虽然冒着生命危险,但还是逃走了。我们决不能把列车开到目的地,你说呢?”
“老大爷,我当然赞成,但是我们怎么对付他呢?”他说着瞅了一眼德国兵。
老司机皱着眉头,用麻絮擦掉额头上的汗,用红肿的眼睛看了看压力表,好像希望从压力表上找到困扰大家问题的答案。然后他就骂骂咧咧起来,以此发泄他心中的怨恨。
阿尔乔姆喝了一口水。他们二人想的是同一个问题,但谁也不愿意把自己的想法先说出来。阿尔乔姆想起来朱赫来的话:
“老弟,关于布尔什维克党和共产主义思想,你是怎么认识的”
阿尔乔姆的回答是:
“我随时都尽力帮忙,你可以相信我……”
“可现在我们运送的是德国讨伐队,这是帮的什么忙……”
波利托夫斯基弯腰俯在工具箱上,紧紧地挨着阿尔乔姆,斩钉截铁地说道:
“必须干掉他,明白吗?”
阿尔乔姆吓了一跳。波利托夫斯基发狠补充说道: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把他打死,把制控器和操纵杆都扔进炉子里,让机车减速,然后我们跳下去。”
阿尔乔姆听了波利托夫斯基的话,好像从肩上卸掉了沉重的担子,他说道:
“好吧!”
阿尔乔姆弯下身子,把要采取的措施告诉了司机助手勃鲁扎克。
勃鲁扎克没有马上回应,他们每个人都面临着危险的处境。每个人都有家,特别是波利托夫斯基,他家里有九口人,靠他养活。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决不能把德国人运到目的地。
“我同意这个办法,”勃鲁扎克说道,“但是谁去……”他还没有把话说完,阿尔乔姆已经知道他下面要说什么了。
阿尔乔姆转过身,看见老头子正拆制控器呢,他对老头子点了点头,表示勃鲁扎克也同意他们的意见,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这是一个难题,他向波利托夫斯基靠过去,说:
“我们怎么动手呢?”
波利托夫斯基看了看阿尔乔姆。
“你先动手,你身强力壮,用铁钎使劲击打他的头部,他就完了。”此时的老头子心情激愤。
阿尔乔姆皱起眉头。
“我恐怕不行,我下不了手。按说,这个德国人,也没有罪。也是刺刀逼着他到这儿来的。”
波利托夫斯基听了这话,十分惊讶。
“你说他没有罪?我们也没有罪,为什么把我们赶到这儿来。我们运送的是德国讨伐队。这些个无罪的人将要去枪杀游击队,游击队就有罪吗?哎呀,你这人真糊涂,你身体壮得像头熊,头脑却这么简单……”
“好吧,我来,”阿尔乔姆说着拿起了铁钎。但是波利托尔斯基小声说道:
“还是我来吧,我更有把握,你拿上煤铲到煤水车上去铲煤。如果需要的话,你用铲子拍他,我装作用铁钎敲碎煤块儿。”
勃鲁扎克点点头,说:
“老头子。好,就这么干。”他守在制控器旁边。
德国兵戴一顶带红帽圏的无檐呢帽,坐在煤水车的边沿处,步枪夹在两腿中间,嘴里叼着烟卷儿,时不时看一眼机车里干活儿的工人。
当阿尔乔姆爬到煤水车上去铲煤时,并没有引起德国兵的特别注意,后来,波利托夫斯基装作好像想把煤车边儿上几个大块煤扒拉下来,做了个手势,让德国兵让开一点,德国兵顺从地往下挪动了一下,挪到机车值班室的门口。
阿尔乔姆和勃鲁扎克突然听到铁钎砸在德国人头盖骨上发出的沉闷而短促的声音,他们不觉心里一震。德国士兵的尸体像一个沉重的口袋,扑通一声倒在通道上了。
灰色的无檐呢帽立刻渗出了血,他的枪哐啷一声倒在地板上。
“他完蛋了!”波利托夫斯基小声说道,他撂下手中的铁钎,显得焦急不安,补充说道:“现在我们可没有退路了。”
大家沉默了片刻,谁也不说话,突然有人大神喊道:
“快,把制控器拧下来!”
十分钟以后,要做的事,都做完了。机车因为无人驾驶,所以向前滑行的速度越来越慢。
铁路两边的树变成了两条黑压压的影子,受机车探灯的照射,迅速闪烁而过,很快就隐身到后面去了。机车的探灯试图穿透前方的黑幕,但是黑幕后面又是黑幕,层层的压过来,所以探灯也只能照到十米远的地方。机车好像已经耗尽最后一点力气,它喘息着,向前滑行着,喘气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年轻人,跳吧!”阿尔乔姆听到身后波利托夫斯基的声音,立刻紧紧地抓住栏杆。他那强壮的身体,随着惯性的推动,从列车上飞出去,他的双脚踏在急速移动的土地上,向前紧跑了两步,倒到地上,翻了个跟头。
与此同时,另外两个人也各自从机车两边的踏板上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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勃鲁扎克的家人都愁死了。谢廖沙的母亲四天来都是在担心中度过的。丈夫走了以后,一直没有消息。他知道,丈夫和阿尔乔姆和波利托夫斯基一起都被德国人抓到列车上的乘务组去了。昨天三个盖特曼分子审问了她,他们嘴连嚷带骂,很粗暴。
她从盖特曼的嘴里猜测到,一定是又发生了非同小可的事。当盖特曼走了以后,她就围上头巾,打算去找阿尔乔姆的母亲,想从她那里了解到丈夫的情况,因为一点有关丈夫的消息都没有,这太折磨人了。
她的大女儿瓦莉亚正在厨房中忙活,看见母亲要出门,就问道:
“妈妈,你要出远门儿吗?”
母亲眼里含着泪水回答说:
“我去找阿尔乔姆的母亲,了解一下你父亲的情况。如谢廖沙回来,你告诉他,让他到车站去找一下波利托夫斯基。”
瓦莉亚亲热地拥抱了一下母亲,说了几句安慰母亲的话,然后送母亲到大门口。
“妈妈,你不要太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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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尔乔姆的母亲像往常一样,热情地接待了安东妮娜。她们都企盼着能从对方打听到新的消息,可是她一交换情况,她们的希望落空了。
夜里,阿尔乔姆家也遭到搜查。德国人在找阿尔乔姆。他们走的时候,命令阿尔乔姆的母亲,只要儿子一回来,马上向警备司令部报告。
警备队是夜里来搜查,阿尔乔姆的母亲格外紧张,家里就她一个人,保尔通常都在电站上夜班。
一大早,保尔回来了。母亲把夜里警备队来家里搜查阿尔乔姆的事告诉了保尔,保尔很为哥哥担心。虽然兄弟二人的性格不同,哥哥的性格属于严肃型的,但是兄弟二人彼此都很友爱。这是一种严肃的大爱,保尔心里明白,如果哥哥需要他做出牺牲时,他会毫不犹豫,这一点是不需要表白的。
保尔没有休息,立刻跑到车站的机务段去找朱赫来,但是没有找到。关于离开车站的那几个人的消息,他从认识的工人那里也没打听到。司机波利托夫斯基的家人也什么都不知道。保尔在院子里看见波利托夫斯基的小儿子鲍里斯,从他的口中,保尔了解到,夜里他家也被搜查了,德国人找他父亲。
保尔回到家,并没有给母亲带回来任何消息,他由于过度疲倦,立刻倒在床上,沉入到风起云涌的梦乡。
**********
瓦莉亚听见有人敲门,就转过身来问道:
“谁呀?”她一边打开门上的挂钩。
克利姆卡站在门口,他的头发乱蓬蓬的,脸通红,上气不接下气,看得出,他是跑着来的。
“妈妈在家吗?”他问瓦莉亚。
“不在家,出去了。”
“到哪儿去了?”
“好像是到保尔家去了。你找我妈妈有什么事吗?”瓦莉亚一把抓住本想跑走的克利姆卡。
克利姆卡看了看瓦莉亚。
“你不知道,我有事找她。”
“什么事?”瓦莉亚追问他道。“快说呀,快说呀!你这个笨熊,你别折磨人了!”瓦莉亚用命令的口气说道。
克利姆卡忘记了朱赫来的告诫,朱赫来让他把条子只能交给瓦莉亚的母亲本人,可是他从衣兜儿里掏出一张油污的纸条,把它交给了瓦莉亚。因为克利姆卡每次看到这个可爱的姑娘就不能自己。确实,这个温文尔雅的小伙子从来没有承认过,他喜欢谢廖沙的姐姐。他把条子交给她,她马上读起来:
“亲爱的安东妮娜,别为我担心,我们一切都好,我们全都平安无事,全活得好好的!更多的情况,你很快就会知道。你转告另外两家,就说他们也很好,让他们的家人放心。看完把条子烧掉。”——勃鲁扎克
瓦莉亚读完条子,立刻朝克利姆卡扑过来,说道:
“小笨熊,我的亲爱的,你从哪里拿到这个条子的,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拿到的,我的小笨熊?”她的再三要求弄得克利姆卡有点不知所措,他真的有点忘乎所以了,促成他犯了第二个错误。
“这是朱赫来在车站上亲自交给我的。”这时他想起来这话不应该对外说,因此又补充道:“他只是嘱咐我,不要把条子交给任何人。”
“好了,好了!”瓦莉亚笑着说道,“我不会对任何人说的,去吧,小笨熊,去找保尔吧,在保尔家,你就会看到妈妈。”她说着轻轻地推了一把小厨师的背。克利姆卡的身影霎时间就消失在篱笆门外了。
他们当中的三个人谁也没有回家。到了晚上,朱赫来来到保尔家,把列车上发生的情况都告诉了阿尔乔姆的母亲。他尽量安慰母亲,让她不要担心,并告诉她,他们三人现在在一个很远的村子里,住在勃鲁扎克的叔叔家,他们在那里很安全,当然现在还不能回家,但是德国人现在的处境很不妙,时局很快就会发生变化,等一等。
所有发生的这些事使这三个家庭更加团结友爱了。每次大家都高兴地读给三个家庭捎回来的条子,他们越来越思念自己的亲人。
有一次,朱赫来装作无意中从波利托夫斯基的家门前经过,交给波利托夫斯基的老伴儿一些钱。
“老人家,这钱是丈夫给你的,只是要警惕,不要对任何人说。”老人家紧紧地握了握朱赫来的手,表示感谢。
“太谢谢了,日子简直没法儿过,孩子们没东西吃。”
这钱是从布尔加科夫留下的钱中提出来的。
“走着瞧吧,看将来是怎么样,罢工虽然失败了,敌人用刺刀逼着工人们干活儿,但是斗争的烈火还在燃烧,想扑灭是不可能的,他们三个人是好样的,是真正的无产者。”当朱赫来离开波利托夫斯基家去机务段的路上这样想,这时的他心里感到一点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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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沃罗比约夫·巴尔卡村外的马路边有一家铁匠铺,它已经相当破旧,周围的墙壁被煤烟熏得黢黑。波利托夫斯基站在炉火旁,为避免火光的刺激而微微眯缝着眼睛,手拿长柄铁钳,不停地翻动着一块已经烧得通红的铁。
阿尔乔姆使劲压吊在横木上的杠杆,通过压杠杆给皮风箱鼓风。
大胡子司机和蔼地笑着说道:
“现在农村会手艺的人不多,可活儿有的是,只要干上半月二十天,就能往家里捎回点白面、腌肉什么的。铁匠在农民中一向受到尊重。哈哈,我们在这里会有好吃好喝,我们成了资产者了。勃鲁扎克和我们不一样,他还保留着农民的本色,他和叔叔耕地去了。这是可以理解的。阿尔乔姆,我和你既无房,也无地,全靠双手养活自己,正像人们说的,我们是世纪无产者。勃鲁扎克就不然了,他一只脚踩在机车上,另一只脚踩在农田里。”他用铁钳翻动了一下烧得通红的铁块,然后严肃地和冷静地补充说道:“我们的处境很糟糕。如果不能把德国人尽快消灭,我们只好逃到叶卡捷琳诺斯拉夫或是罗斯托夫,要是被德国人抓住了,一定会把你吊在半空中,打你个半死。”
“就是这么回事,”阿尔乔姆应声说。
“家里人不知道怎么样了,那帮土匪是不是老找他们的麻烦!”
“大叔,事情已经惹下了,也顾不了那么多了。”
老司机从炉火里夹出那块火红带点蓝色的铁块,迅速把它放在铁砧上。
“阿尔乔姆,你来捶吧!”
阿尔乔姆拿起放在铁砧旁边的那把沉重的锤子,使劲把它举过头顶,然后砸下去。溅起的火花发出噼噼啪啪的声音,撒得满屋子都是铁屑,把铁匠屋的各个角落都照亮了。
波利托夫斯基把通红的铁块换一个部位,锤子就打一下,铁块就像一块蜡,在锤子下变得那么柔软,不一会儿,就被打成一块平整的铁板。
漆黑的夜,温暖的风吹进这个老旧的铁匠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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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面是一个很大的湖,显得很神秘,湖的周围栽种着松树,树冠在微风吹拂下,摇曳着。
“这些松树好像是有生命似的,”冬妮亚心里想。她躺在花岗岩河岸边被草覆盖着的低凹处。上边,低凹处的后边,是一片针叶林,低凹处的下边就是湖。环绕在岸边的岩礁的阴影仿佛给湖岸镶了个暗黑色的边儿。
冬妮亚特别喜欢到这个地方来。这里离车站只有二里多地,是个旧的采石场,岩石的深处有几个泉眼,它们喷出的水形成了三个活水湖。冬妮亚听到下面的湖边有拍水声,她用手把树枝扒拉开,朝下望去,只见一个晒得很黑的人,曲着身体,用力划着水,从湖岸朝湖心游去。冬妮亚只看见泳者晒黑的脊背和一头黑发。泳者像一只海象,在水中游出各种姿势,他一会儿用双手交替划水,游得是自由泳,一会又仰面朝天,游得是仰泳,一会儿突然扎个猛子,潜入水中。当他游累了的时候,张开双臂,眯缝着眼睛,一动不动躺在水面上。“哎呀,这太不雅观了,”冬妮亚想着笑了笑,又开始看她的书。
冬妮亚聚精会神地读着维克多借给她的书,全然没有发现有人正爬上隔开凹地和针叶林的岩石,只是当一小块石子从攀岩者的脚下滑落到冬妮亚的书本上时,她才惊恐地抬起头来,看见站在凹处的保尔。他站着没动,他为这次偶然相遇感到惊讶,他有点不好意思,并打算走开。
“游泳的人原来是他,”冬妮亚看了一眼保尔那湿淋的头发,心里这样想。
“吓了您一跳吧!不知道您在这儿,真是意外,”保尔说着,用手攀住岩石,他也认出了冬妮亚。
“您不妨碍我,如果您愿意的话,我们可以随便聊聊。”
保尔用惊奇的目光看着冬妮亚。
“我们谈什么呢?”
冬妮亚笑了。
“您干吗老站着?您可以坐这儿,”她指着一块石头说道。“告诉我,您怎么称呼?”
“我叫保夫卡·柯察金。”
“我叫冬妮亚,我们现在就认识了。”
保尔难为情地揉搓着他的帽子。
“您叫保夫卡?”冬妮亚打破沉默说道,“为什么叫保夫卡这个名字,叫保尔不是更好吗。我以后就这么叫您。您常到这儿来……”她本来想说“游泳”,但是她不想让他知道,她看见了他游泳,所以她把“游泳”换成了“散步”
“不常来,也就是休息的时候,偶尔来游一游,”保尔回答说。
“您在哪儿上工?”冬妮亚紧追不舍地问道。
“我在电站做司炉工。”
“您打架相当内行,您是怎么学会的?”冬妮亚突然提出一个意想不到的问题。
“我打架跟您有什么关系?”保尔有点不满地说道。
“保尔,您别生气,”她说道,她已经意识到保尔对她提这样的问题,不太满意。“对这个问题我很感兴趣,您这一拳打过去,就是太不留情面了。”她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怎么。您可怜他了?”保尔问道。
“干吗可怜他,正相反。舒拉确实该打,我见他挨了打,很是开心。听说,您常常跟人打架。”
“谁说的?”保尔警觉起来。
“维克多说的,他说您是打架的行家。”
保尔有点不高兴了。
“哼,原来是维克多说的,这个坏蛋,这个养尊处优的家伙,他当时没有挨揍,算是幸运。我听说了,他背地里说了我很多坏话,我没有揍他,那是怕脏了我的手。”
“保尔,你为什么要骂他呢?这可不好,”冬妮亚打断他的话,说道。
保尔有点不想和她继续谈了。
“我跟这个小妖精有什么好谈的?瞧吧,她简直就是对我发号司令,一会儿她说她不喜欢‘保夫卡’这个名字,一会儿又教训我不要骂人,”他心里这样想。
“为什么您对维克多那么不留情面?”冬妮亚问道。
“他这人真不像个男人,他是有钱有势人家的孝子贤孙,他的心肝让狗叼走吃了。我一看到他这种人,手就发痒。他因为有钱,就什么事情都可以干。仗着有几个臭钱,就想欺负人。没门儿,试试看,他敢用手指头捅我一下,我会马上把他打翻在地,对于这样的人,只能用拳头教训他。”保尔气愤地说道。
冬妮亚感到后悔的是,她不该提到维克多。这个年轻人同娇生惯养的中学生维克多显然有旧的恩怨,于是她把话题转到更为平和的内容上。她开始询问保尔他的家庭情况和他的工作情况。
保尔无形中详细回答着姑娘的问题,竟然忘记了他本打算走开的想法。
“您告诉我,您为什么不在学校里继续学了?”冬妮亚问道。
“学校把我开除了。”
“为什么?”
保尔的脸红了。
“我往神父家的面团里撒了烟末儿,因此就把我赶出校门。神父心狠手辣,在他手下简直就没有活路。”保尔把事情的原委都告诉了她。
冬妮亚怀着一种好奇心听保尔讲。现在保尔把冬妮亚已经当作老朋友了,他说话也不拘束了,甚至连他哥哥没有回家的事都说了。他们二人越说越兴奋,越说互相之间的友情就越深,他们甚至忘记了他们在这块凹下去的地方已经待了好几个钟头了。最后还是保尔冷静下来,站起来说道:
“我该上班去了。我们聊了这么久。我应该去把锅炉旳火点着。现在达尼洛一定会生气的,”保尔心情不安地说道,“再见吧,小姐,现在我得赶紧跑步回城里去。”
冬妮亚立刻站起来,穿上外套。
“我也该回去了,我们一块儿走吧!”
“用不着,我是要跑的,您犯不上陪着我跑。”
“为什么?我和你一起跑,我们来赛跑,看谁跑得快。”
保尔用轻视的目光看了看她。
“比赛吗?您怎么能赛得过我!”
“那就比比看吧,我们先从这里迈出去。”
保尔跳过一块石头,把手伸给冬妮亚,帮冬妮亚也跳过来,他们来到林子里的一条平坦的道路上,这条道路通向车站。
冬妮亚站在路的正中间。
“现在我们马上出发:一、二、三,追呀!”她旋风般立刻跑到前面去了。只看见她的鞋后跟迅速地闪现着,她的蓝色外套迎风飘动着。
保尔紧跟在她之后飞跑着。
“我很快就会追上她,”他想,他紧追她那飘动的外套,跑到离车站不远的马路的尽头,才追上她。借助跑的冲力,他跑到她跟前,紧紧地抓住她的肩膀。
“这下可好了,把小鸟捉住了!”保尔高兴地、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快松开手,挺疼的,”冬妮亚歉意地说道。
两人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心在猛烈的跳动,冬妮亚由于拼命地跑,把全身的力气都消耗尽了,不由得身体靠在保尔身上,这样一来,他和保尔显得更加亲近了,虽然这只是短暂的一会儿,但是就这一会儿的亲近将永远留在他们的记忆里。
“谁都追不上我,”她说道,同时把保尔搭在她肩膀上的手推开。
二人马上就分手了,保尔挥动着帽子表示送别,然后就跑进城里去了。
当保尔打开锅炉房的门,看见达尼洛正在炉膛旁边忙活呢,他转过身,生气地说道:
“你回来得再晚些才好呢,难道想让我替你生炉子,是不是?”
但是保尔愉快地拍了拍达尼洛的肩膀,心平气和地说道:
“别急嘛,老头子,炉子马上就生着。”他说着朝柴堆走去。
已是午夜时分,当达尼洛躺在柴堆上打呼噜的时候,保尔已经把机器上各个该上油的部件上了油,用麻絮把手擦干净,从抽屉里拿出小说《朱泽培·加里波第》第六十二卷,他马上就浸沉在那不勒斯“红衫军”的传奇式领袖加里波第的冒险故事中了。
“她用自己美丽的蓝眼睛看了看公爵……”
“她也有一对蓝眼睛,”保尔心里想,“她和那些有钱人家的女孩子不一样,她很特殊,她还跑得飞快。”
保尔只想着白天和冬妮亚相遇的情景,全然没有注意,发动机的响声越来越大。发动机由于压力过大而抖动着,巨大的机轮飞速地旋转着,发动机的混凝土底座也在抖动。
保尔赶紧看了一下压力表,指针已经指到超过警戒红线以上好几度的度数上。
“哎呀,真险哪!”保尔从箱子上跳下来,打开排气阀,把排气阀拧了两圈,气通过锅炉房后面的排气管,咝咝地排到水中去了。然后,保尔关上排气阀,把皮带装到带动抽气机的轮子上。
保尔看了一眼达尼洛,他正安安稳稳地沉睡在梦乡中,张着个大嘴,从鼻孔里喷出讨人厌的呼噜声。
过了半分钟,压力表的指针又恢复到原位。
**********
冬妮亚和保尔分手以后就往回家的路上走去。她老是想着她和这个黑眼睛少年相见的情景,她自己还没意识到,这个会面在她心中激起愉悦的涟漪。
“他的性格里充满激情,充满毅力。他不是那种粗暴无礼之人,是我错看了他。他和那些懦弱无能的中学生完全不一样……”
他是另一种类型的人,他来自另一种环境,冬妮亚至今还没有接触过这个环境中的人。
“如果能和他逐渐接近起来,逐渐熟悉起来,和他不是不可能建立真正的友谊。”她这样想。
冬妮亚来到家门口的时候,看见丽莎、妮莉和维克多待在花园里,维克多在看书,看得出,他们在等她。
冬妮亚和他们打过招呼后,就坐在一条长登上。他们的交谈空洞、浅薄。维克多凑到冬妮亚跟前来,悄声问道:
“你读完那本小说了吗?”
“啊,你说的是小说!”冬妮亚突然想起来了,她吱吱唔唔地不知说什么好,她差点儿说出来,她把那本小说忘在湖边了。
“你喜欢那本小说吗?”维克多看着冬妮亚,认真地问道。
冬妮亚想了想,她一面用尖头靴子在通道的沙子上画着一个奇怪的图案,一面抬起头来看了看维克多:
“不喜欢,我开始看另一本小说了,这本小说比您拿给我的那本有意思。”
“原来如此,”维克多不好意思地拖长声音说道。“作者是什么人呢?”她问道。
冬妮亚忽闪着她那一双大眼睛,带有讥讽意味看了看维克多。
“没有作者……”
“冬妮亚,请客人们屋里坐吧,给你们沏好茶了。”冬妮亚的母亲站在阳台上招呼道。
冬妮亚挽着两个姑娘的胳膊,朝屋子走去,维克多跟在后边,他冥思苦想冬妮亚刚才说的话,他不懂她话的意思。
**********
一种情感,一种初次萌生的无意识的情感悄悄地闯入这个年轻司炉的生活中,这种情感既新鲜,又陌生,它是如此的撩人心扉。这个不安分的、好斗的年轻人面对这种情感,有点不知所措了。
冬妮亚是林务官的女儿,在保尔看来,林务官和律师是一路货。
保尔从小在贫穷和饥饿中长大,对那些他认为是有钱的人往往采取敌对的态度。他对自己的这份情感保持慎重和警觉的态度。他知道,冬妮亚和石匠的女儿加莉娜不一样。他认为,冬妮亚和自己不一样,她和自己不是同一类人,她不是普通人家的人,要想真正了解她,是很难的。他对冬妮亚始终采取不信任的态度,如果这个美丽的、有教养的女孩一旦嘲笑和蔑视他这个司炉工的话,他一定会不留情面,给以猛烈的回击。
保尔有整整一个礼拜没有见到林务官的女儿了,今天他决定去湖边一趟。他有意从冬妮亚的门前走过,希望能遇到她。他悠哉游哉地从她家花园的栅栏墙走过时,他终于在花园的另一边发现了那件他所熟悉的水兵服。他从栅栏旁边捡起一个松果,朝她扔过去,正好打在她的翻领衫上。冬妮亚立刻转过身来,发现是保尔,他朝保尔跑过来,笑嘻嘻地向他伸过手来。
“你终于来了,”她高兴地说道,“这几天您都到哪儿去了?我去过湖边,因为我把书忘在那儿了,我想您会来的。来,进来吧,到我家的花园里来。”
保尔摇摇头,表示不进去。
“不进去。”
“为什么?”她吃惊的扬起眉毛。
“您的父亲会骂您的,他会说,为什么把这么个野小子领到家里来?”
“保尔,您怎么说话没谱儿,”冬妮亚有点生气了,“马上给我进去,我父亲什么话也不会说,您一会儿就知道了,走吧,进去!”
她紧跑了几步,打开园门,保尔仍然犹犹豫豫地跟着她走进园门。
当他们二人坐在花园里固定在地上的圆桌旁,她问保尔道:
“你喜欢看书吗?”
“非常喜欢。”此时的保尔来情绪了。
“你看过的书中,你最喜欢哪一本?”
保尔想了想,然后回答说:
“我最喜欢看《朱泽培·加里波第》”
“你喜欢看《朱泽培·加里波第》!”
“是的,我已经看了书的六十八卷,我每次领到工资,马上去买五卷。加里波第是一个很了不起的人,”保尔非常赞赏这位主人公,“什么是英雄,这才是英雄呢!我心里清楚得很,他和敌人进行过无数次的战斗,总是他占上风。他游历了世界各国。如果他现在还活着,我一定追随他,他总是把工人团结在一起,他总是为了穷人而斗争。”
“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让您看一看我的藏书”冬妮亚说着拉住保尔的手。
“不行,我不进屋去,”保尔的口气很坚决。
“您为什么这么固执呢?您怕什么?”
保尔看了看自己一双脏兮兮的光脚,就挠了挠后脑勺。说道:
“妈妈或爸爸不会把我赶出来吧?”
“您给我闭嘴,我可要生气了,”冬妮亚这回可真的火儿了。
“我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维克多就不允许我们进他家的家门,有话只能在厨房里说。有一次我找他有事,妮莉就不让我进屋,她大概是担心我会把他们家的地毯弄脏,这个鬼东西,”保尔笑着说道。
“走了,走了。”她把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友善地推着他来到阳台上。
冬妮亚领着保尔穿过饭厅,走进一个房间,这里摆着一个很大的橡木书柜。冬妮亚打开柜门,保尔看到数百册图书整齐地码放在书柜中,保尔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么多图书,简直惊讶万分。
“现在我们就来找一本您感兴趣的书,你答应经常到我们家来借书,好吗?”
保尔很高兴地点了一下头,说:
“我就喜欢书。”
他们在一起度过了好几个钟头,他们相处的很愉快,很融洽。她把保尔介绍给自己的母亲。看来这件事没有让冬妮亚作难,保尔很喜欢冬妮亚的母亲。
冬妮亚把保尔领进自己的房间,让他看一看她看的书和上学用的教科书。
梳妆台旁边立着一面不算太大的镜子。冬妮亚把保尔领到镜子前面,笑着说道:
“你的头发为什么总是这么乱蓬蓬的?您是不是从来没有梳过头?”
“头发长长了,我就把它们剪掉,还能有别的办法吗?”保尔不好意思地辩解道。
冬妮亚从梳妆台上拿起一把梳子,很快就把保尔那一头乱蓬蓬的头发梳理得顺顺溜溜。
“瞧,您现在简直换了个人,”她看着保尔说道。“头发就应当常修剪,常梳理,才好看,不能像您这样,真像个野小子。”
冬妮亚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了看他的褪了色的衬衫和补丁摞补丁的裤子,什么话也没有说。
保尔注意到了冬妮亚尖利的目光,他也为自己的这身装束感到不舒服。
分别的时候,冬妮亚千叮咛万嘱咐,让保尔一定常来,并且跟他约定,两天以后一块儿到湖边钓鱼。
走的时候,保尔担心,如果穿过各个房间出去,会遇到冬妮亚的母亲,所以他干脆一跃跳上窗台,从窗口跳到院子里了。
**********
由于阿尔乔姆不在家,保尔的收入不够家用,所以家里的生活遇到困难。
保尔的母亲决定和保尔商量一下,她能不能出去作帮工,补贴家用,正好维克多家需要雇一个厨娘。但是保尔坚决不同意妈妈的想法,他说:
“妈妈,不用您出去,我可以找一份额外的活儿干。锯木厂需要一个搬运工,搬运木板。我去锯木厂干半天,所得收入就能添补家用了,您千万别出去作帮工,要是那样,阿尔乔姆会生我的气,他会说,你不想办法挣钱,反让母亲出去受苦受累。”
母亲说明她出去当帮工的理由,但是她拗不过保尔的一片心意,也就只好同意不出去打工了。
第二天,保尔就去锯木厂干活儿了,他把新锯下来的木板搬去晾晒。在干活儿的地方,他遇到了同学米什卡,还有瓦尼亚。他和米什卡一起和厂方商定按件计工资,所以他们的收入颇丰。保尔白天在锯木厂干。晚上回电厂干。保尔干了十天,把挣下的钱拿回去交给母亲,他给母亲钱时,犹豫了一下,然后不好意思地说:
“妈妈,能不能给我买一件蓝布衬衫,你还记得吧,像我去年穿过的那个样子的就行,用这钱的一半就购买了,我还可以挣,我身上穿的这件太旧了。”保尔说这话,好像是为他的要求表示歉意似的。
“当然,我一定给你买,今天,最晚明天,我就给你缝好,确实,你还没有一件新衬衫。”她用温和的目光看着儿子。
**********
保尔停步在一家理发馆前,摸了摸衣袋里的卢布,然后走进理发馆。
理发师是一个干活儿麻利的小伙子,他看见有客人进来了,就习惯性地赶紧让客人坐到椅子上。
保尔坐到既宽大又舒适的椅子上,从镜子里看见了自己的这副窘迫的、无精打采的面孔。
“用推子推吗?”理发师问道。
“不用推,需要修剪一下,我不知道你们管这个叫什么?”他说着用手比画了一下剪头发的工具。
“我明白了”理发师笑着说。
过了一刻钟,保尔满头大汗从理发馆走出来了,虽然他显得很疲惫,但他那一堆乱蓬蓬的头发毕竟被理发师修剪得平平整整,梳理得光光溜溜。理发师为了整理他这一堆乱蓬蓬的头发,花了不少心思,费了不少功夫,另外水和梳子也帮了大忙,他的头发终于服服帖帖地伏在头上一动不动了。
保尔来到大街上,总算松了一口气,把帽檐往下揪了揪。
母亲看见他这个样子,会说什么呢?
**********
保尔答应和冬妮亚一起去钓鱼,可是他失约了,这使得冬妮亚很生气。
“这个小司炉忘性太大,”她想着心里很不高兴,可是以后,当保尔好几天都没有来时,她有点等得心焦了。
她正准备出去散步,这时母亲推开她的房门,对她说:
“冬妮亚,有客人找你,让他进来吗?”
保尔站在门口,冬妮亚没有一下子认出他来。
他身上穿一件新的蓝布衬衫和一条黑色裤子。他的皮鞋擦得锃亮,他的头发已经理过,已不像先前那么蓬乱,这个情况冬妮亚一看到她就发现了。这个皮肤黝黑的司炉工出现在她的面前时,完全变了样。
冬妮亚看到保尔的这身打扮,本来是很惊讶的,可是她知道,保尔在她面前已经感到难为情了,所以她不想让他更加难为情,于是她装作没有注意他身上引人注目的变化,而是责怪他说:
“您这人真不像话,为什么您没有来钓鱼?您怎么这么不守信用?”
“我在锯木厂干了三天活儿,所以来不了,”
他不能说,为了买衬衫和裤子,才在锯木厂干了三天活儿,干得精疲力竭。
不过冬妮亚已经猜到实际是怎么回事了,所以她也就不生保尔的气了。
“我们到湖边散步去吧,”她建议说,于是他们二人先来到花园,然后再从花园出发。
到现在,保尔已经把冬妮亚当作自己的好朋友了,他把自己一个最大的秘密告诉了冬妮亚,这就是他偷了中尉手枪的事,他答应最近抽出一天来,他们一起去林子深处打枪。
“你要当心啊,别把我的秘密说出去,”他无心中没有说“您”,而是说的“你”。
“你放心,我绝不会把你的秘密说出去,”冬妮亚郑重其事地许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