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刘小水的枕头湿了两次。
她想,人是可以杀人的。有时候,好人也会杀人。公公就有过杀人的念头,他是想杀死他自己。公公曾经有过强烈的“国营工人”的自豪感。那时候,他总喜欢说:“我是国营。”“我怕啥?我是国营。”“我能报销,我是国营。”后来,当医药费不能报销,他的病又迟迟不见好转的时候,他就再也不说他是“国营”了。他常常一天一天地躺在床上,两眼望着房顶,眼里射出猫一样的光亮,一句话也不说。不久,公公就开始要安眠药了。他总是不停地要安眠药,一天两片,一天两片……可是,她发现公公要的药一片也没有吃,他偷偷地把所有的安眠药全都积攒起来了。直到有一天,当她给公公拆洗褥子的时候,她才发现了那个藏在褥子下的药瓶。那个药瓶里整整装了一百二十粒“速可眠”!她悄悄地拿走了那个药瓶……
后来,公公一直在找那瓶药,她知道公公在找那瓶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公公住的房间里就会传出猫样的扒拉声,那是公公在床边上、褥子下扒拉着找那瓶药。公公只有一只手能动,所以那声音听起来很别扭。男人曾去问过两次,男人说:“爸,你干啥呢?”公公不说,公公一句话也不说。
可是,可是,怎么说呢?她也算是动过杀人念头的。两个多月前,为了一件衣服……她,她鬼使神差地又把那瓶安眠药找出来了!那天下班后,她想买一只发夹,就绕到市场街去了。街上有很多卖衣服的小摊,她走得很快,没敢在那些小摊上多停,到处都是五光十色的,她不敢多停。可她还是被一个卖衣服的姑娘拉住了。她的目光仅是在卖衣服的架子上瞥了一眼,那件衣服的确好看,她不由自主地瞥了一眼,就被那卖服装的小姑娘拉住了。那姑娘很会做生意,她拉住她说:“大姐,你看看,这件衣服特别适合你穿,你试试吧?”她偷眼看了一下价格,那上边醒目地标着:1600。此刻,她就像小偷被人当场捉住了一样,一下子脸就红了,连声说:“不不不……”那姑娘仍然不放她走。姑娘说:“大姐,你是不是嫌贵?这件衣服的确很适合你穿。要不这样吧,我赔钱卖给你,一千!行不行?”她像是被烫住了似的,又连声说:“不不,我不要不要……”那姑娘还是拽着她说:“大姐,我是真心想给你,八百行不行?八百!”她低下头喃喃地说:“我、我、我、不不不……”那姑娘急眼了,说:“这样吧,大姐,你穿上试试,如果不合适,我一分钱不要,白送给你!这件衣服真是太适合你了!四百,四百行了吧?”这一刻,她的脸火烧火燎的,她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她扭过脸去,慌慌地说:“不要不要不要……”那姑娘气了,说:“大姐,我是看你穿上好看,真心想给你。你说多少钱,你说个价,你随便给,这、行、了、吧?!”最后一句,那姑娘是咬着牙,一字一顿说出来的,那话就像刀子一样!!就在这时,她猛地转过脸去,她掉泪了,她眼里的泪一下子全涌了出来,她用力地甩掉那姑娘,哭着跑了。她走一路哭了一路……就是那天,就在那天,她竟然悄悄地把那瓶安眠药重新放在了公公的床头上!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了什么……第二天,她一天都精神恍惚。下班回来,她直接就进了公公房间,心里怦怦乱跳,直到看见那瓶药的时候,她才暗暗地松了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在床头上,她一眼就看见了那瓶药,那瓶药仍然在床头上放着……
就在这时,公公突然睁开眼来,漠然地说:“我看病借的钱,我自己还。”
那一刻,她觉得脸上很热,火辣辣的!
而后,公公就瘫着半边身子去卖汽水……
是啊,她为什么要那样呢?现在她明白了,她是害怕。公公害怕过,男人也是害怕。她记得男人下班回来的那天晚上,曾心神不安地在她身边走来走去。男人是个老实人。男人闷闷地说:“主任说,让去玩玩。”男人第一次说的时候,她并没在意。男人在她身边扭了一圈,又说,“主任让去玩玩。”当时,她正在厨房做饭,她转过脸来,望着男人,说:“是不是想让送礼呢?”男人说:“主任只说,去玩玩吧。”她没有再说什么。吃过饭,男人又说:“车间里又要搞优化组合了……”她望了男人一眼,说:“得多少钱?”男人说:“他只说,去玩玩吧。”男人又嚅嗫地说,主任说了,他跟大伙不够团结。他说:“我是不是去团结团结人家?”她不耐烦地说:“去吧,想去你去吧。得多少钱?”男人说:“我也不知道。”于是,她从男人交给她的工资里拿出了三十块钱,默默地递给了男人。她又说:“你早点回来。”可男人一去不回。男人是为团结而去,可男人的结局很糟糕。男人胆小,人家一问,男人把主任们的事情全都屙出来了,屙得很净。男人说他只一回,他的确只一回。于是,他们就说男人很不老实。于是,主任们先后都放出来了,只有男人没出来。结局是很不团结。
妈的!
刘小水从床上爬起来,只听“扑嗒”一下,那面发的小圆镜子从衣兜里掉了出来。她捡起镜子,对着自己的脸,照着看了一会儿,心里说:“笑啊,你笑啊。你怎么不笑?笑吧,露三分之一牙。”
那瓶药一直在公公的床头上放着。她把药拿出来之后,不知为什么,公公却突然变卦了,他不再需要那瓶药了。可那瓶药却成了压在她心上的一个秤砣。多少天来,她一直想把那瓶药取出来。奇怪的是,凡是公公不在的时候,那瓶药也不在。公公一在,那瓶药就在。每天下班回来,她都先去看那瓶药,她害怕看见那瓶药,又害怕看小见那瓶药。
这会儿,她一直谛听着公公房里的动静。她是想趁公公睡熟的时候,把那瓶药取出来。只要取出那瓶药,她就不再欠公公什么了。
夜深了,她悄悄地下了床,悄悄地来到了公公的房里。刚一站定,就听见了公公的咳嗽声。黑暗中,公公躺在床上,两眼发出猫一样的亮光。她望着公公,公公也望着她。终于,公公说:“国福该回来了吧?”
她说:“爸,不是给你说了么,国福出差了。”
公公说:“也该回来了。”
她说:“快了吧。大概快了。”
公公咳嗽了两声,又说:“不是说不超过十五天么?我听人说拘留不超过十五天……”
她望着公公,不知道该说什么。国福的事,她没有告诉公公,可公公还是知道了……
公公说:“你去睡吧。”
她说:“爸……”
公公说:“我知道。去睡吧。”
黑暗中,她看见了那个药瓶,那个药瓶就在公公的床头上放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