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中三年,由于是在县城,所以可以常常回家。两个弟弟,一个十来岁,一个六七岁。每次假日回家,是先生快乐的日子,也是弟弟们快乐的日子。学校里学到的知识,他会通过玩耍,告诉弟弟们。嫦娥奔月,后羿射日,夸父追日这些故事,弟弟们首先是从他那里听到的。此外他还会自编一些故事,带着弟弟们的心灵,在浩瀚无际的天空漫游。
晴朗的日子,先生会用一面小镜子从屋外照到屋内的大镜子上,让弟弟们看天花板上出现的小太阳。漆黑的夏夜,他会带弟弟们通过树叶中的缝隙观看天上的星座。他还会带着弟弟看蚂蚁打架,观察蜘蛛捕捉蚊蝇。像小学里曾经有过的小图书馆一样,先生在家里也有一个百宝箱。箱中首先是给弟弟们订阅的杂志,《小朋友》《儿童世界》等等,都在其中。
先生少年时期喜欢玩耍,也会玩耍。他能够自己制作弹弓、弓箭,甚至制造弩机。和许多小孩一样,他也喜欢养宠物。他们养过狗、养过猫。先生常常会出一些新花样,比如让弟弟们和狗、猫赛跑。每当这个时候,全家就是一片欢腾,终日操劳的母亲也难得地开怀大笑。
他们养这些动物,也爱这些动物。有一次小猫死了,他们非常伤心。先生模仿大人们的送葬仪式,给小猫举行了一个隆重的葬礼。先生在一块大砖上刻下碑文,用点心盒做成了一副棺材,铺上草垫,给小猫入殓。先生走在前头,两个弟弟用木棍抬着小猫的棺木走在后面,组成了一支送葬队伍。先生还用手模仿吹喇叭的样子放在嘴边,哇里哇喇地模仿着喇叭的声音。两个弟弟和着哥哥的音调,庄严地向前行进。直到先生临终前躺在病床上,还记得当时是把小猫埋在了大槐树底下,并且评论道:“小孩的心里,虚幻与现实没有界限。大人不理解,看着好玩,儿童是认真的,是真难过。”不知别人如何理解先生这句话,在我看来,这不仅说明先生少年时代情感的真挚,更说明先生对儿童心理理解的深刻,也是他对人类精神现象的深刻理解。
在农村,养狗、养猫是较为普遍的现象。狗会看家,猫会捕鼠。鸽子没有实际用处,常常被大人们看做不由正路的表现。所以当先生买回一对鸽子的时候,曾经遭到母亲的责骂,说他不知节俭,乱花钱,实际上是说他不该买这样的东西。但是先生毕竟不是所谓纨绔子弟。现在想来,这些鸽子很可能和先生当时已经知晓、甚至读过《天演论》有关。《天演论》中宣传的达尔文学说,就与研究鸽子的生态密切相关。
鸽子还是被养了起来,并且繁殖成一个大鸽群。先生到北京上高中以后,鸽子就主要由四弟继周照管。四弟认真地观察每一只鸽子,并记下它们的动向。四弟后来成为中国工程院院士,这时候的观察鸽子、观察蜘蛛、蚂蚁等等,当是在科学方面成长的第一步。
对这些小动物的观察,如果没有后续的工作,或许会仅仅成为儿时的回忆。即使如此,只要是认真观察,得来的也都是一种知识。我是长大以后,一次在病中偶然看到了蜘蛛捕蛾的情景。它先在室外的电灯旁布下一张网,自己躲在一边。电灯亮了的时候,蛾子们一只只飞来,只要撞到网上,蜘蛛就飞快地跑来,用脚抓住蛾子,飞快地翻动,屁股后头跟着“吐”出几近两毫米宽的丝,就像今天的打包机一样,飞快地把猎物捆上,然后马上又躲起来。动作的敏捷,使我对蜘蛛的印象大为改观。而那蛛丝的宽度,也使我惊叹。一个晚上,我见它至少捆住了二三十只。第二天再看那网,一只也没有了。不知是它独自吃掉,还是它们全家享用。只可惜我的观察,仅仅是偶然而已。
有一年先生从北京回家,带回了许多鸽哨。有单响的,也有二十几响的。兄弟们给鸽子戴上,看着鸽群在蓝天白云间飞舞,宛然一座空中音乐厅,大人们高兴,兄弟们更是陶醉其中。
中国古代讲究的五种人伦之中,兄弟是重要一伦。这种天然的关系,儒家把权利主要赋予兄长,而把义务主要赋予弟弟。法家则把兄弟关系说成纯粹的利害关系。直到今天,父母要生第二胎,却会遭到所谓“大宝”的反对。这些可说都是社会生活中的异化现象,是对人类天性的扭曲。先生和兄弟们的玩耍、友爱,一半自然是出于儿童天性,一半当是出于做哥哥的那种朦胧的“大鸟带飞小鸟”的自觉。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种带飞小鸟的自觉也将日益凸现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