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塑型的初中

1928年夏天,济南被日军占领,先生回到家乡,入平原县立初级中学。中学旧址是景颜书院。书院是古代正规府州县学之外,由私人或国家创办的第二教育系统。明清时代书院十分发达,清代的书院大部分更是由国家拨款。清朝末年,由于大量战争赔款和军费支出,国家财政已经无力支付书院经费。在废除科举制度之前,国家就停止了为书院拨款,书院旧址也大部改作他用。平原县立初级中学占用书院旧址,算是书院最好的命运。

平原县立初级中学创办于1926年,每年只收一个班。先生1928年入学,是第三届学生,称“中三班”。先生三岁离开家乡,此次回来上中学,已是十三岁了。

学校实行住宿制,吃住在校。一日三餐,窝头、咸菜、小米粥。半月一次馒头,白菜熬豆腐。伙食由学生自己管理,一月伙食费二至三元。不知是否吃肉。今天即使在贫困山区的学校,这样的伙食也显得太差。但在当时的农村,已经相当不错了。

初中三年,正值中国社会的动乱年代,平原县也是在动乱中度过的。这年4月,张宗昌弃城北逃,平原县长缴了张宗昌队尾的枪械。张宗昌大怒,炮轰平原县城,并把县城抢掠一空。两年后,蒋(介石)冯(玉祥)阎(锡山)大战。阎锡山的晋军来回都经过平原,抓人、拉夫、抢财,平原百姓又是一场浩劫。

中国社会从清朝皇帝退位以后,不久就是军阀混战。军阀们朝秦暮楚,合纵连横,几十年间,中国大地上,军队来往如穿梭,匪患也日益猖獗。军队祸害民众,常常甚于土匪。所以百姓们只要看到带枪的人来,就要逃跑,称为“跑反”。在百姓的眼睛里,那时的军队和土匪一样,都是“反叛”。在不断的“跑反”过程中,民众还总结出一套经验:“钻洞,死得净;上寨,死得快;脚打地跑,活到老。”所以共产党取得全国政权以后,即使土地被分、财产被没收的地主们,在一定程度上也感谢共产党,因为半个世纪以来,只有共产党才使他们结束了惶惶不可终日的日子。

中学的课程许多是新鲜的,不少老师都给先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图画老师赵香城、张宁宇,使先生知道了齐白石、徐悲鸿,也知道了山东本地的吴天墀。先生的水彩画还被选入县文化馆,直到抗战爆发时还在馆中陈列。数学有几何、代数,给先生打下了初步的数学基础。教中文的任幹忱是先生的本家祖辈,在北大读三年级,家境贫寒,要靠教学挣一点学费,再回北大读一段书。贫寒子弟能入北大,不仅要聪明,而且一定好学,所以学识渊博,讲课旁征博引,理解深刻。他讲鲍照《芜城赋》,结合南北朝的政治形势,把文章风格讲得鲜活生动。讲司马迁的《报任少卿书》,把司马迁冤案的来龙去脉讲得充分明白,司马迁在文章中透露的不平之气,也跃然纸上。

司马迁这件事,可说是中国历史上一个重大冤案。直到现在,多数历史学家仍然认为,司马迁受刑,是因为他替变节投降的李陵辩护,咎由自取。20世纪80年代,我参加先生主编的《中国哲学发展史(汉代卷)》写作,分配我写司马迁哲学思想一章。经过考察弄清,司马迁陈词时,李陵只是被俘,并未变节;司马迁也不是主动辩护。只是由于司马迁的陈词触动了汉武帝的私心,才被处刑。而此后汉武帝也知道自己的处置错误,于是提拔了司马迁,并大举兴兵要接回李陵。只是因为用人不当,又私心作祟,才酿成更大的悲剧。文章写成之后,先生亲自改了标题,并加上“是汉武帝对不起李广、李陵祖孙三代”的结语。

先生深深地同情司马迁的命运,又深深地敬佩司马迁的为人和为文。而他特别敬重司马迁的,是他能超越个人恩怨,忠实地记录历史,歌颂汉家盛世。在先生看来,这是中国士大夫的优良传统,也是近代许多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共有的品质,更是一个学者应有的基本素质。

中学阶段,先生读书更多了。读二十四史,特别是《史记》;读《四部丛刊》。当时的杂志,比如《东方杂志》等,先生也读。此外还有鲁迅、郭沫若、谢冰心等五四时代作家们的作品。

如果说史家之中先生最敬重的是司马迁,那么文学家之中,先生最敬重的就是鲁迅。在先生看来,鲁迅看问题深刻,一针见血;文辞简洁而深刻,有功夫,有力度。其实据我的观察,先生最敬重鲁迅的,还是鲁迅的为人。毛泽东主席曾经评价鲁迅“是一棵独立支撑的大树,不是两旁偏倒的小草”;“没有丝毫的奴颜和媚骨”。先生的一生,也如一棵独立支撑的大树,不是随风摇摆的花草。先生的学问,不是表面飞溅的浪花和光怪陆离的泡沫,而是学术之河的深流。毛泽东主席说,他的心和鲁迅是相通的。先生的为人为学,和鲁迅也是相通的。而这相通的起点,就在先生的中学时代。

初中老师们带给先生的,也不全是知识和敬重。人生的险恶也展现在这位刚刚懂事的少年面前。

一位老师叫刘海亭,原来也在省立模范小学高小教书。大约由于济南“五三惨案”,也到平原县教书。点名时发现了先生,倍感亲切。刘老师教学认真,写得一手好字,学校每有重大活动,大字几乎都由刘老师执笔。

一年以后暑假前夕,刘老师要到济南办事,学校委托他代买下学期教材,不少同学也请他代买学习用品。然而从济南回来,有人就到处扬言说,刘老师贪污买书款。刘老师为人忠厚,无力申辩,自觉无颜见人,悄然离开了学校。有个学生乘人之危,说刘老师代买的文具贵了,向刘老师讨回了五角钱,并且到处夸耀。多年后,先生见到老同学,才知道当时是有人要谋刘老师的职位,栽赃陷害。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先生的心。直到晚年的文章中,还特意详细地描述了这事的经过,并以此后再没见过刘老师感到深深的遗憾。

先生初中阶段还有一个老师,黄埔毕业生,山东高密人,教党义和体育等课程,蛮横粗暴,体罚同学。有次被体罚的同学不服,他大叫道:“拿绳子来,给我捆上。”这件事也在先生的心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并且从此以后,他开始对国民党存有戒心。

美好和险恶,善良和粗暴,各自从不同的方面,塑造着这位少年的心灵,也影响着这位少年的人生道路。 WMdpjeEmyFOtW2P+DssFlC1gcOwjwZW3nLg4XUck5W9PQi2Hk4cn+th3ZxEKFN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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