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光继的姐姐比他大九岁,机灵的大眼睛,白皙的皮肤,梳着一条又黑又粗的发辫,十分好看。姐姐像母亲一样疼爱董光继和弟弟,有了好吃的好玩的,总是留给他俩。姐姐为他们缝洗衣裤,带他们逛庙会、看社戏,他们跟姐姐在一起总是非常开心。
董光继八岁那年冬天,姐姐忽然得了重病。她脸色蜡黄,骨瘦如柴,先是能走动,后来连床也下不来了。母亲终日守着姐姐不停地哭泣,父亲则愁眉苦脸,整天吸烟。请不起医生,母亲采来草药给姐姐治病,但是,一碗又一碗的草药吃了不少,病却不见好转,一家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姐姐一天天消瘦下去,直到奄奄一息。
一天,董光继跟父亲赶集回到家,看着姐姐双眼紧闭,面如土色,半天才喘一口气,一丝不祥之兆袭上心头。他看见父亲神情黯然地进了屋,跟母亲嘀咕了一阵子,然后就破门而出。董光继看了一眼父亲远去的背影,又见母亲伤心欲绝的痛苦表情,心中十分疑惑。不一会儿,父亲带来几位乡亲,他们急匆匆直奔里屋,不由分说就从母亲的怀中抱走了姐姐。母亲哭喊着,追到门口就瘫倒在门槛上。
董光继跟在大人的后面一路小跑,一直跑到村东北边的乱尸冈。
大家七手八脚地挖坑,父亲把从院子里抱来的一捆秫秸铺在地上,秫秸下放两根草绳,然后,把姐姐抱起平放在秫秸上。
这是要掩埋姐姐呀!悲痛在董光继的心头聚集,董光继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哭喊着扑向父亲,使出全身力气推开父亲,一把拉住了姐姐的手,大哭着央求:“爹呀,不要埋掉姐姐呀,姐姐还活着哪!你摸呀,她的手还热乎着呢!……”
只见父亲脸上的肌肉痛苦地扭曲,两行热泪滚滚流出。父亲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一把拉开董光继的小手,用力紧了紧绳子,弯腰抱起被打成捆的姐姐,然后跳进土坑,把姐姐放平放正,又跳出土坑。他紧攥着双手,无奈的目光里含着晶莹的泪水。
“哇——”董光继放声大哭,一声声地喊着“姐姐”就要往坑里跳。父亲紧紧抱住他的双肩,他挣脱着,用力捶打着父亲的胸膛……
“埋吧……”父亲声音低沉而决绝地说。一锨又一锨的黄土填进了土坑,不一会儿,土坑就被填满,成了一座小小的坟堆。
“唉,闺女呀,你走吧,省得跟你爹再遭这没边儿没沿儿的罪啦!”父亲站在姐姐新坟之前,不停地念叨着。
姐姐的死,使董光继一遍又一遍地在心里追问:为什么父亲的心肠这么狠?
姐姐死后,董光继很长时间打不起精神,跟谁也不说一句话。
可是,令人痛断肝肠的事,又接踵降临董家。姐姐死的第二年,四叔也因病去世了。
董光继12岁那年深秋的夜里,母亲又为他生下一个妹妹。
小妹妹有着粉嫩的小脸和细小的身子,小嘴总是寻找着破被角吸吮着,可怜又可爱。妹妹的哭声,清脆而急切。每当妹妹哭闹时,父亲的脸上就会愁云滚滚。这一天,是妹妹出生后的第三天。一大早儿,刚刚睁开眼睛的董光继忽然听到母亲的啜泣声,声音由小变大。他朝母亲身边一看,空空的,妹妹不见了。董光继赶紧跑出屋子,只见父亲推开柴门,胳臂上夹着用破布卷裹的小妹妹,疾步向村外走去。董光继紧张地跟在父亲身后一路小跑。父亲急匆匆地干什么去呢?是要将妹妹送人,还是?父亲一直向东北方向走,竟然走上了乱尸冈!董光继的心“突突”地跳到了嗓子眼儿。
“爹——”董光继喊着,只见父亲回过头来,虎着脸大吼着:“继儿,别跟着我,停下,等我!”
董光继不敢向前,看着父亲大步流星地走进坟圈儿,然后将包着小妹妹的布包丢在荒草丛中。董光继浑身哆嗦着,父亲迅速转身走过来,一把拉上他就往回走。董光继一边走一边回头看,只听“忽拉”一声,草丛中蹿出三四条野狗,直奔小妹而去。“哇……哇……哇……”撕心裂肺的哭声,刺激着董光继敏感脆弱的神经,只见野狗咬着叫着,撕扯着小妹身上的破布。破布扯光了,野狗扑了上去……董光继哇哇大哭,拼命地想要挣脱父亲的大手。可是父亲的手却像一把铁钳一样牢牢地抓住了他。哭声没有了,野狗的嚎叫声在荒草瑟瑟的山坡上显得十分恐惧与凄惨。董光继哭泣着,浑身哆嗦,幼小的心灵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震撼与打击,那个阴霾凄冷的深秋,那个野狗嚎叫的乱尸冈,成了他一生抹不掉的记忆。
后来,母亲又接连生下两个妹妹,董光继还没来得及看清她们的模样,就被父亲狠心地丢弃在这片乱尸冈上。
这件事在董光继心中久久挥之不去,想起来就泪湿衣襟。董光继长大一些才得知,在那个民不聊生的旧社会,由于极度贫困,大人都吃不饱饭,哪还养得起孩子?养儿防老,传宗接代,所以再贫苦的人家,舍命也会把儿子养大;而对于女儿就不同了,穷人家认为养女是“累赘”,好不容易摆弄大,出了嫁就成了外人家的人。村里凡是断炊断粮的人家,养了女孩儿十有八九都会选择一条最难受、最不忍心同时也最容易一刀两断的路,那就是将刚生下的女孩儿溺死或者丢到荒郊野外。在那个黑暗的年代,也不知有多少人家的女儿遭此厄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