吩咐我,我就采集果实,一筐筐装得满满的,送到你的院子里,尽管有的失落了,有的尚未成熟。
由于丰收,季节不胜重负,而绿荫里有凄婉的牧笛声。
吩咐我,我就在河上启碇扬帆。
三月的风是暴躁的,把懒洋洋的水波激荡得潺潺有声。
花园已经献出它的一切果实,在黄昏倦怠的时刻里,从夕阳西下的岸边,从你那所房子里,又传来了呼唤的声音。
年轻的时候,我的生命像一朵花——这朵花在和煦春风来到她门口乞求时,从她的丰盛里施舍一二片花瓣,也从不感到什么损失。
如今青春已逝,我的生命像一颗果实,已无他物可施可舍,只等着把果实本身及其所负荷的充盈的甜蜜,完全供献出来。
我醒来,发现他的信与清晨俱来。
我不知道信里说什么,因为我不识字。
且让聪明人径自去读他的书,我不想麻烦他,因为谁知道他能否看懂信里的话。
让我把信举到额上,按在心头。
夜阑人静,繁星一颗颗出现时,我要把信摊在膝上,悄然独坐。
绿叶萧萧,会替我朗诵这信,流水汩汩,会替我吟咏这信,而智慧七星会在天空里替我歌唱这信。
我找不到我寻觅的,我不理解我要学习的,可这封未读的信减轻了我的负担,而且把我的思想转化成了歌曲。
在铺设道路的地方,我迷了路。
在浩淼大水上,在瓦蓝天空里,没有一丝儿路径的迹象。
路径被众鸟的翅膀、天上的星火、四季流转的繁花遮掩了。
于是我问我的心,它的血液里可有智慧能发现那看不见的道路。
你讲的话朴实无华,我的主啊,可那些讲起你的人,他们的话并不如此。
我懂得你的繁星的话语,懂得你的树林的沉默。
我知道我的心会像一朵花儿似的盛开;知道我的生命已经在隐秘的泉水边充实了它自己。
你的歌曲,仿佛来自寂寥雪原的飞鸟,要飞到我心头筑巢,以迎迓四月的温暖,而我也满足于等待那欢乐的季节。
不,催蓓蕾开花,你可办不到。
摇撼蓓蕾也好,敲打蓓蕾也好,催它开花你可无能为力。
你的抚摸玷污了它,你撕碎它的花瓣,把它们撒在尘土里。
然而,没有色彩,也没有芳香。
啊!催蓓蕾开花,你可办不到。
他能催蓓蕾开花,他轻而易举。
他看它一眼,生命之液便在它血管里流动。
他吹一口气,花儿便展翅随风飞舞。
色彩纷呈,如内心的渴望,芳香又透露了甜蜜的秘密。
他能催蓓蕾开花,他轻而易举。
总有一天,我会遇见我内心的生命,会遇见藏在我生命中的欢乐,尽管岁月以其闲散的尘埃迷糊了我的道路。
我曾在它隐约闪现时认识它,它的气息一阵阵的袭来,使我的思想芳香片刻。
总有一天,我会遇见那留在光明屏幕后面的、无我的欢乐——我会伫立在横溢欲流的寂寞之中,在那儿,世界万物一目了然,犹如造物主看到的一样。
萨那坦在恒河之滨数着念珠祈祷,一个衣衫褴褛的婆罗门来到他面前,说:“我穷苦极了,你行行好吧!”
“化缘的碗是我的全部财产,”萨那坦说,“我已经把我所有的一切都施舍出去了。”
“可是湿婆大神给我托梦,”婆罗门说,“教我来求你。”
萨那坦突然记起,他在河滩上卵石堆里捡到过一粒无价宝石,想到也许有人需要它,便把它埋藏在沙土里。
萨那坦给婆罗门指出了地点,婆罗门心中诧异,把宝石挖了出来。
婆罗门坐在地上,独自沉思默想,直至太阳落到树木背后,牧童赶着牛群回家。
于是婆罗门站起身来,缓缓地向萨那坦走去,说道:“大师父,给我那么一点儿鄙夷世间一切财富的财富吧。”
他说罢就把那珍贵的宝石扔到水里去了。
舍卫城饥荒严重,释迦牟尼问他的信徒:
“你们中间有谁愿意承担赈济饥民的责任?”
银行家拉特那卡尔垂首答道:“赈济饥民所需的费用,我倾家荡产也远远不够。”
国王的军队司令詹森说:“我甘愿流血牺牲,然而我自己家里粮食也不够吃的。”
广有良田的达马帕尔长叹一声,说道:“旱魃已经把我的田地吮干了。我还不知道怎样向国王缴纳田赋哩。”
于是托钵僧的女儿苏普里雅站了起来。
她向大家鞠躬施礼,温顺地说道:“我愿意赈济饥民。”
“啊!”他们惊讶地叫了起来。“你能指望怎样实现你的誓言呢?”
“同你们相比,我是最穷的,”苏普里雅说道,“那正是我的力量所在。我的金库和粮仓就在你们每个人的家里。”
当我想给你塑造一个脱胎于我的生活的形象,让世人膜拜的时候,我带来了我的尘土和欲望,以及我的色彩缤纷的幻想和梦。
当我要求你用我的生活塑造一个酝酿于你的内心的形象,让你去热爱的时候,你带来了你的火与力,以及真理、美丽与和平。
“陛下,”臣仆向国王禀报道:“圣徒那卢达摩从未屈尊进入皇家神庙。
“他在大路旁树荫下唱着颂神的歌。神庙里空空如也,没有礼拜的人。
“人们成群地围在他身边,像蜜蜂围着白莲花,满不在乎地丢下了盛蜜的金樽。”
国王心中恼火,走到那卢达摩坐在青草上的地方。
国王问他:“师父,为什么你离开我的金顶神庙,坐在外边儿尘土里宣讲神的爱?”
“因为神不在你的神庙里,”那卢达摩说。
国王皱着眉头说道:“你可知道,修建这座艺术奇迹花了两千万金币,还耗费巨资举行了奉献典礼?”
“是的,我知道的,”那卢达摩答道,“就在那一年,成千上万的老百姓,家里的房子被烧毁了,他们站在你门口求你帮助,而你不为所动。”
“于是神说:‘好一个可怜可哀的东西,他不能给他的兄弟栖身之所,倒为我修建庙宇!’”
“于是神和无家可归的人民一起待在大路旁树荫下。”
“而那金泡里,除了骄傲的热气,空荡荡的,一无所有。”
国王怒气冲冲地喝道:“滚出我的国境去。”
圣徒镇静地说道:“好吧,从你放逐过神的地方把我放逐出去吧。”
释迦牟尼的弟子乌帕古普塔偃卧在马图拉城墙边的尘土上。
家家户户的灯都灭了,门都关上了,繁星都隐没在八月阴暗的天空里了。
是谁的脚镯丁当的纤足,突然之间碰到了他的胸膛?
他惊醒了,一个妇人掌着灯,灯光照耀着他宽容的眼睛。
原来是个舞女,珠光宝气如繁星闪烁,淡蓝衣裳如轻云缭绕,正沉醉于青春焕发的美酒哩。
她把灯儿向下移动,看见了他年轻的脸:好不庄严美丽。
“原谅我,年轻的苦修者,”妇人说道,“请光临寒舍吧,尽是尘埃的土地,可不是适宜于你睡觉的地方。”
苦修者答道,“妇人,不用费心了,你径自走吧;时机成熟,我自会去找你的。”
突然,闪电一亮,黑夜露出了牙齿。
暴风雨在天空一角咆哮,妇人害怕得发抖。
× × ×
道旁树木繁花满枝,不胜重负。
在温暖的春天的空气里,从远方飘来了欢乐的笛声。
城里人到森林里去欢度百花节。
圆月在中天凝望着寂静城市的黑影。
年轻的苦修者在冷冷清清的街上踯躅,而头上是害相思病的杜鹃在芒果树的枝头倾诉失眠的烦恼。
乌帕古普塔穿过城门,站在护城堤下。
那患着黑死病、遍体斑疮、被匆匆赶出城外、而今倒卧在他脚下城墙阴影里的妇人是谁呢?
苦修者坐在她身边,让她的头枕在他膝上,用水浸润她的嘴唇,替她浑身涂上香膏。
“慈悲的人,你是谁啊?”那妇人问道。
“看望你的时候终于来临了,所以我到你身边来了,”年轻的苦修者答道。
国王频比萨尔为释迦的舍利修建了一座佛龛,一份以白色大理石表达的敬意。
黄昏时分,王室所有的新娘和姑娘都来奉献鲜花,点亮灯火。
王子成为国王以后,用鲜血荡涤了父王的信仰,用神圣的佛经点燃起献祭的火光。
秋日将尽。
黄昏礼拜的时辰近了。
侍奉王后的宫女稀丽玛蒂,虔诚信奉释迦的信女,在圣水里沐过浴,在金盘里摆上明灯和洁白鲜花,默默地抬起她黑色的眸子,仰望着王后的脸。
王后悚然战栗,说道:“傻丫头,难道你不知道,凡是去佛龛礼拜奉献的,不论是谁,一律处死?
“这可是国王的圣旨。”
稀丽玛蒂向王后鞠躬施礼,转身离开王后的房门,走过来站在艾米塔——王子的新婚妻子——面前。
膝上放着一面锃亮的金镜,新嫁娘正编着她又黑又长的辫子,并且在头发分开的地方点上吉祥的朱砂。
她看见这年轻宫女的时候,双手发抖,大声喊道:“你会给我带来多么可怕的危险!你替我马上走开!”
公主苏克拉坐在窗边,正就着夕阳的光辉读她的传奇故事。
看见宫女捧着供品站在门口,她吓得跳了起来。
她的书从膝上掉了下来,她凑在稀丽玛蒂的耳朵上低声说道:“大胆的丫头,别赶去送死!”
稀丽玛蒂挨门挨户地走过去。
她昂首喊道:“王室的妇女们,赶快呀!
我们礼拜释迦的时候到了!”
有人当着她的面关上房门,有人痛骂她。
白昼的最后一道余辉,从王宫塔楼的紫铜圆顶上消失了。
深沉的阴影栖息在街道角落里:城市的喧嚣沉寂了,湿婆神庙里的钟声,宣告晚祷的时刻来临了。
秋天黄昏的幽暗,深沉如平静的湖,繁星在其间闪烁悸动,这时候,御花园的卫兵,透过树木,惊讶地看见佛龛前亮起一行灯光。
卫兵拔剑出鞘,一面飞跑一面叫喊:“你是谁,愚蠢的东西,你不怕死吗?”
“我是稀丽玛蒂,”她柔声答道,“释迦的仆人。”
紧接着,她心头的热血,溅红了冰冷的大理石。
于是,在繁星的岑寂无声里,佛龛前最后一盏礼拜的灯,熄灭了。
我的眼睛和四肢曾抱吻这个世界,我曾密密层层地把它包起来藏在我的心里;我曾以我的思想激荡它的日日夜夜,直至这个世界和我的生命合为一体,——而我爱我的生命,是因为我爱那与我交织在一起的天空的光明。
如果离开这个世界如同爱这个世界一样真实——那么,人生的离合聚散一定大有意义。
如果爱受到死亡的欺骗,那么,这种欺骗的顽症就会腐蚀万物,繁星亦将萎缩而趋于黯淡无光。
云对我说:“我消失了;”夜说:“我投进了火红的曙光。”
痛苦说:“我保持深沉的缄默,一如足印。”
“我在圆满中死去,”我的生命对我说。
大地对我说:“我的光明时时刻刻都在亲吻你的思想。”
“岁月流逝,”爱情说,“然而我一直等着你。”
死亡说:“我驾着你的生命之船渡过海去。”
诗人杜尔西达斯在恒河之滨寂寞的火葬场上沉思踯躅。
他看到一个妇人坐在她亡故的丈夫的脚旁,衣饰华丽,仿佛要去参加婚礼。
她看见他时,便站起来施礼,说道:“大师,请允许我带着你的祝福跟随先夫进入天堂。”
“为什么这样急急忙忙呢,我的女儿?”杜尔西达斯问道,“这人间岂不也是属于创造天堂的上帝的吗?”
“我不想望天堂,”妇人说道,“我要我的丈夫。”
杜尔西达斯微笑着对她说:“回到你家里去吧,我的孩子。不出这个月,你就会找到你的丈夫的。”
妇人怀着快乐的希望回家去了。杜尔西达斯每天去看她,教给她崇高的思想,让她思索体会,直到她心里充满了神圣的爱。
一月未尽,她的邻居来看望她,问道:“妇人,你可找到了你的丈夫?”
寡妇微笑答道:“我找到了。”
邻居们忙问:“他在哪儿?”
“我的丈夫在我心里,同我成为一体。”妇人说。
“太阳啊,除了天空,还有什么能拥抱你的形象?
“我梦见你,可我不能指望为你效劳,”露珠呜呜咽咽地说道,“伟大的主啊,我那么渺小,无从拥抱你,我的生命全是泪珠。”
“我照亮无垠的天空,然而我也能倾心于一粒小小的露珠,”太阳这样说道,“我要化作一缕闪烁的光芒去充实你,而你小小的生命便会成为一个欢笑的星球。”
我不要漫无节制的爱,它不过像冒着泡沫的酒,转瞬之间就会从杯中溢出,徒然流失。
请赐我以这样的爱,它清凉纯净,像你的雨,造福干渴的大地,注满家用的陶罐。
请赐我以这样的爱,它渗透到生命的核心深处,由此蔓延开来,仿佛看不见的树液,流遍生命之树的丫枝,使它开花结果。
请赐我以这样的爱,它使我的心因充满和平而常保安宁。
太阳沉落在河流西岸枝条虬结的森林里了。
隐修的孩子们放牧归来,围坐在篝火边静听高塔马大师讲经;这时来了一个陌生的孩子,向大师献上水果和鲜花,一躬到地,直到他的足下,他用小鸟啁啾般的声音说道:“大师啊,我上您这儿来,求您带领我走上那至高无上的真理之路。
“我的名字叫萨蒂雅卡马。”
“愿神赐福于你,”大师说。
“我的孩子,你属于哪个家族?只有婆罗门才配追求至高无上的智慧。”
“大师,”孩子答道,“我不知道我属于什么家族。我要回家问我的母亲。”
萨蒂雅卡马说罢便告辞大师,蹚过浅浅溪流,回到他母亲的茅屋前。茅屋坐落在荒凉沙滩的尽头,沉沉入睡的村子边上。
房间里灯火昏暗,母亲站在门口黑暗中等待儿子归来。
她把儿子搂在怀里,吻他的头发,问他去见大师的结果。
“亲爱的妈妈,我的爸爸叫什么名字?”孩子问道。
“高塔马大师对我说,只有婆罗门才配追求至高无上的智慧。”
妇人垂下眼睛,低声说道。
“我年轻的时候很穷,侍候过许多老爷。我的宝贝,你确实来到你的妈妈贾宝莱的怀抱里,可我没有丈夫。”
朝辉在净修林的树梢上熠熠生光。
弟子们坐在古老的树木下,面对着大师;他们刚沐过晨浴,蓬乱的头发还是潮湿的。
萨蒂雅卡马来了。
他一躬到地,直到圣人的足下;然后,他默默伫立。
“告诉我,”伟大导师问他,“你属于哪个家族?”
“我的大师,”孩子答道,“我不知道。我问我妈妈时,她说:‘我年轻的时候侍候过许多老爷,你确实来到你的妈妈贾宝莱的怀抱里,可我没有丈夫。’”
人群里响起一阵窃窃私语,仿佛蜂房受到骚扰时蜜蜂发出的嗡嗡愤怒声;弟子们对这贱民无耻的傲慢啧有烦言。
高塔马大师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伸出双手把孩子揽在怀里,说道:“我的孩子,你是婆罗门中最高贵的。你继承了忠诚老实这一最崇高的传统。”
你藏在我的心儿中央,因此,我的心儿在外浪游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找到你;你自始至终躲开了我的爱情和希望,因为你始终在爱情和希望里。
你是我青春的游戏里在内心藏得最深的欢乐,我过分孜孜于游戏,倒反而放过了欢乐。
在我生命喜极欲狂的时刻,你向我唱歌,而我却忘了向你唱歌。
你把灯举在空中,灯光照在我的脸上,阴影落在你的身上。
我把爱情之灯擎在我的心里,灯光照在你的身上,我却被抛在后面阴影里站着。
春天携带着绿叶和繁花进入我的躯体。
整个早晨蜜蜂始终在那儿嗡嗡低鸣,而轻风悠闲地和树影游戏。
一股甘美的泉水从我心中之心里喷涌而出。
我的双眼受到喜悦的冲洗,犹如沐浴在露水里的清晨,我的生命在我的四肢里颤动,犹如琵琶鸣奏的琴弦。
我的无穷岁月的情人啊,你正在我生命的岸边独自踯躅?岸边正在涨潮啊。
我的梦是否像两翼色彩绚烂的飞蛾,正绕着你飞行?
那些在我生命的黑暗洞穴里回响着的,可是你的歌声?
除了你,还有谁能听见今天我血管里繁忙时刻的嗡嗡声,我胸臆里欢乐的舞步声,我身体里永不静止的生命的轰然鼓翼的声音?
走在傲慢道路上的人们,把微贱的生命践踏在他们的脚下,他们沾着鲜血的脚印踏遍了大地的嫩翠新绿。
让他们高兴吧;感谢你,主啊,因为胜利是属于他们的。
然而,我是满怀感激之情的,因为我与卑贱者共命运,他们吃苦受难,负荷权势的压榨,在黑暗中掩面饮泣。
他们的每一阵剧痛,都在你黑夜的隐秘深处震颤,他们每次受到的侮辱,都汇入你伟大的沉默。
而明天是属于他们的。
啊,太阳,从流血的颗颗红心上升起来吧,流血的心正开放出黎明的花朵,而傲慢的狂欢火炬已化为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