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在这本书里的、从孟加拉文译过来的、关于爱情和人生的抒情诗,写作的年代,大部分比收在名为《吉檀迦利》那本书里的一系列的宗教诗,要早得多。译文不一定都是逐字逐句直译的——有时有所节略,有时有所阐释。
罗宾德拉纳特·泰戈尔
臣仆
我后,垂怜你的仆人吧!
皇后
会议结束了,我的臣子们都散了。你为什么在这样晚的时刻才来呢?
臣仆
当你处理完了别人的事,这就挨到我了。
我来要求的,就是留给你最后一个仆人做的事情。
皇后
时候已经太晚了,你还能指望什么呢?
臣仆
委派我做你花园里的园丁吧。
皇后
这是什么傻劲儿呀?
臣仆
我决意放弃我的其他职务。
我把我的剑与矛委弃在尘土之中。不要派遣我去遥远的宫廷;不要嘱咐我从事新的征伐。但要委派我做你花园里的园丁。
皇后
那么你的职责是什么呢?
臣仆
侍奉你悠闲的时日。
我要使你清晨散步的花径永远鲜妍,你的双足,将步步受到甘心舍命的繁花礼赞相迎。
我要摇荡在七叶树间荡秋千的你,傍晚的月亮将竭力透过树叶来吻你的衣裙。
我要以香油添满那燃点在你床头的灯;我要以凉鞋、以番红花浆所作的奇妙的图案,装饰你的足凳。
皇后
你要求什么作你的酬报呢?
臣仆
容我握起你柔嫩如莲花蓓蕾一般的纤手,把花环轻轻地套在你的腕上;容我以无忧树花瓣的红汁,染你的脚蹠,而且吻掉那偶或滞留在脚缋上的一星尘土。
皇后
我赐你如愿以偿,我的仆人,你将作我花园里的园丁。
“啊,诗人,黄昏渐近;你的头发在花白了。
“在你孤寂的冥想中,你可听到来世的消息?”
“是黄昏了,”诗人说,“而我正在谛听,也许村子里有人呼唤,虽然天色已经晚了。
“我留神年轻而失散的心是否已经相聚,两对渴慕的眼睛是否在祈求音乐来打破他们的沉默,替他们诉说衷情。
“如果我坐在人生的海岸上,竟冥想死亡与来世,那么,有谁来编制他们的热情的歌呢?
“早升的黄昏星消失了。
“火葬堆的火光在寂静的河畔慢慢地熄灭了。
“在残月的光华下,豺狼从荒屋的院子里齐声嗥叫。
“如果有什么流浪者,离家来到这儿,通宵无眠,低头听黑暗的喃喃自语;如果我关上大门,竟想摆脱尘世的羁绊,那么,有谁来把人生的秘密悄悄地送进他的耳朵呢?
“我的头发在花白了,那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永远跟村子里最年轻的人一样年轻,跟最年迈的人一样年迈。
“有的人微笑,甜蜜而且单纯;有的人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目光。
“有的人大白天日里泪如泉涌;有的人黑夜里掩泣垂泪。
“他们大家都需要我,我无暇思索来世。
“我跟每一个人是同年的,如果我的头发花白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心绪不宁。我渴望遥远的事物。
我心不在焉,热望着抚摸那昏暗的远方的边缘。
啊,伟大的远方,啊,您那笛子的热烈的呼唤呀!
我忘记了,我总是忘记了,我没有飞翔的翅膀,我永远束缚在这一个地方。
我焦灼,我失眠,我是一个异乡的异客。
您吹送给我的气息,悄声微语着一个不可能实现的希望。
我的心领会您的言语,就像领会自己的言语一样。
啊,我所求索的远方,啊,您那笛子的热烈的呼唤呀!
我忘记了,我总是忘记了,我不认识路,我没有飞马。
我心绪不宁,我是我自己心里的一个流浪汉。
在慵倦的时刻,烟雾朦胧的阳光下,在天空的一片蔚蓝里,出现了你的何等浩瀚的幻影啊!
啊,遥远的天涯海角,啊,您那笛子的热烈的呼唤呀!
我忘记了,我总是忘记了,在我那独自居住的房子里,门户处处是关着的啊!
啊,母亲,年轻的王子要在我家门口经过——今天早晨我怎么能干我的活儿呢?
教给我怎样编我的辫子;告诉我穿什么衣裳。
你为什么诧异地瞅着我呢,母亲?
我明明知道,他不会抬头看一眼我的窗子;我明白他在转瞬之间就会走得看不见人影;只有逐渐消失的笛声,会从远方呜呜咽咽地传到我的耳旁。
可是年轻的王子要在我家门口经过——我要在这一刻穿上我最好的衣裳。
啊,母亲,年轻的王子的确在我家门口经过,早晨的太阳从他的马车上闪射出光芒。
我从我脸上掠开面纱,我从我颈子上摘下红宝石的项链,我把项链投在他经过的路径上。
你为什么诧异地瞅着我呢,母亲?
我明明知道,他并不捡起我的项链;我知道:项链碾碎在他的车轮下,只剩一块红斑留在尘土上,而我的礼物是什么,我把它送给什么人,却谁也不知道。
可是年轻的王子的确在我家门口经过,我把我胸口的珠宝投到了他要经过的道路上。
当我在夜间独自去赴幽会的时候,鸟也不唱了,风也不动了,房子默默地站在街道的两旁。
一步响似一步的是我自己的脚镯,它使我感觉害羞。
当我坐在露台上谛听他的足音的时候,林间的叶子寂静无声,河里的流水也凝然不动,正如那睡熟了的哨兵膝上的利剑。
狂野地跳动的是我自己的心——我不知道怎样使它平静。
当我的爱人来了,来坐在我的身旁,当我的身体颤抖,我的眼帘下垂的时候,夜黑起来了,风把灯吹灭了,而云给繁星笼上了面纱。
闪烁发光的是我自己胸前的珠宝。我不知道怎样把它遮掩。
你就这样来吧;别把时间消磨在你的梳妆上了。
如果你的辫子松了,如果你的头路分得不直,如果你胸衣上的缎带没有结好,你都不用介意。
你就这样来吧;别把时间消磨在你的梳妆上了。
来吧,以轻捷的脚步越过草地而来吧。
如果你脚上的赭石因露水而脱色了,如果你脚上的铃铛圈儿松弛了,如果你项链上的珍珠脱落了,你都不用介意。
来吧,以轻捷的脚步越过草地而来吧。
你可看见云霾遮蔽着天空?
成群的白鹤从远处河岸向上飞冲,灌木丛生的荒原上奔腾着一阵阵方向不定的狂风。
焦急的牛群向村子里的牛栏直奔。
你可看见云霾遮蔽着天空?
你徒然点亮你梳妆的灯——灯在风中摇曳熄灭了。
谁能知道你的眼皮上没有抹上灯煤呢?因为你的眼睛是比雨云还要乌黑的啊!
你徒然点亮你梳妆的灯——灯熄灭了。
你就这样来吧;别把时间消磨在你的梳妆上了。
如果花环没有编好,谁在意呢;如果腕上的链子没有接好,那就随它去吧。
天空布满云霾——时间已经不早了。
你就这样来吧;别把时间消磨在你的梳妆上了。
如果你愿意忙碌,愿意盛满你的水壶,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
湖水将依恋地环抱你的双足,汩汩地诉说它的秘密。
欲来的雨的影子落在沙滩上;云低压在一系列蔚蓝的树木上,正如浓重的头发覆在你的眉毛上。
我十分熟悉你足音的律动,它动荡在我的心里。
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如果你一定要盛满你的水壶。
如果你愿意偷懒闲坐,并且让你的水壶在水上漂浮,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
草坡是翠绿的,野花是数不尽的。
你的思想将如鸟儿离巢,从你乌溜溜的眼睛里往外飘浮。
而你的面纱将落到你的脚边。
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如果你一定要闲坐。
如果你愿意丢下你的游戏,愿意在水里泅游,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
把你蓝色的斗篷留在湖岸上吧,蓝蓝的湖水将掩盖你和隐藏你。
波浪将踮起脚来吻你的颈子,在你的耳边悄声细语。
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如果你愿意在水里泅游。
如果你一定要疯疯癫癫,一定要纵身跳向死亡,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
湖水冰凉而深不可测。
湖水黑暗如无梦的睡眠。
在那湖水深处,昼夜不分,而歌声就是沉默。
来吧,到我的湖边来吧,如果你愿意投水自尽。
中午已逝,竹枝在风中萧萧摇曳,我在路旁踯躅,不知道为了什么。
俯伏的树影伸出手臂,挽住匆忙的日光的双足。
布谷 唱厌了它们的歌曲。
我在路旁踯躅,不知道为了什么。
亭亭如盖的树,遮荫着那水边的茅屋。
有一个人在忙着她的工作,她的手镯在角落里发出音乐。
我兀立在那茅屋的门前,不知道为了什么。
曲折的小径,通过好些芥菜田,好些芒果林。
它经过了村子里的庙宇,码头边的市集。
我停留在那茅屋的门前,不知道为了什么。
那是多年前微风和煦的三月天,那时候春的细语是慵倦的,芒果花正掉落在尘土上。
粼粼的水波激荡,水花舐吻着放在河埠踏级上的铜壶。
我想起了微风和煦的三月天,不知道为了什么。
夜影渐浓,牛羊也回到它们的栏里去了。
孤寂的草原上暮色苍茫,村里的人在河边等着渡船。
我缓步回去,不知道为了什么。
我飞跑如一头麝香鹿:因为自己的香气而发狂,飞跑在森林的阴影里。
夜是五月中旬的夜,风是南来的风。
我迷失了我的路,我彷徨歧途,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
我自己的欲望的形象,从我的心里走出来,手舞足蹈。
闪烁的幻象倏忽地飞翔。
我要把它牢牢抓住,它躲开了我,它把我引入了歧途。
我求索我得不到的,我得到了我不求索的。
两手相挽,凝眸相视:这样开始了我们的心的纪录。
这是三月的月明之夜;空气里是指甲花的甜香;我的横笛遗忘在大地上,而你的花环也没有编成。
你我之间的这种爱情,单纯如歌曲。
你的番红花色的面纱,使我醉眼陶然。
你为我编的素馨花冠,像赞美似的使我心迷神驰。
这是一种欲予故夺、欲露故藏的游戏;一些微笑,一些微微的羞怯,还有一些甜蜜的无用的挣扎。
你我之间的这种爱情,单纯如歌曲。
没有超越现实的神秘;没有对不可能的事物的强求;没有藏在魅力背后的阴影;也没有在黑暗深处的摸索。
你我之间的这种爱情,单纯如歌曲。
我们并不背离一切言语而走入永远缄默的歧途;我们并不向空虚伸手要求超乎希望的事物。
我们所给予的和我们所得到的,都已经足够。
我们不曾过度地从欢乐中压榨出痛苦的醇酒。
你我之间的这种爱情,单纯如歌曲。
黄鸟在她们的树上歌唱,使我的心欢腾雀跃。
我们俩同住在一个村子里,那就是我们的一桩欢喜。
她宠爱的一对羊羔,来到我们花园里树荫下吃草。
如果羊羔闯进了我们的大麦田,我就双手把羊羔抱起。
我们村子的名字叫卡旃那,大家管我们的河流叫安旃那。
我的名字全村都知道,她的名字叫兰旃娜。
我们之间只隔着一块田地。
在我们的小树林里作窠的蜜蜂,到她们的小树林里采蜜。
从她们的河埠上扔下去的花朵,浮到我们洗澡的溪流里。
一篮篮干燥的红花,从她们的田野里来到我们的市集上。
我们村子的名字叫卡旃那,大家管我们的河流叫安旃那。
我的名字全村都知道,她的名字叫兰旃娜。
曲曲折折通到她家门口的小巷,春天里充满了芒果花的芳香。
她们的亚麻子成熟得可以收割的时候,大麻在我们的田里开花。
在她们的茅屋上微笑的繁星,送给我们同样荧荧发亮的眼光。
涨满了她们的池塘的春雨,也使我们的迦昙波 树林欢欣。
我们村子的名字叫卡旃那,大家管我们的河流叫安旃那。
我的名字全村都知道,她的名字叫兰旃娜。
满满的水壶靠着臀部,你在河滨小径上走过。
你为什么迅速地转过脸来,透过飘扬的面纱偷偷地睃我呢?
你从黑暗中投到我身上的、明亮的眼光,像一丝微风,送一阵战栗透过粼粼的水波,又吹向朦胧的岸边。
你投到我身上的眼光,像黄昏时分的飞鸟,匆忙地穿越没有灯火的房间,从一个开着的窗子进去,从另一个开着的窗子出来,便消失在黑夜里了。
你隐藏如群山后面的一颗星星,而我是大路上的一个过客。
可是,满满的水壶靠着臀部,你在河滨小径上走过的时候,你为什么要驻足片刻,透过面纱瞅我的脸呢?
当天色方曙的时候,这个彷徨的年轻人,为什么他偏要来到我的门口呢?
我每次走出走进都从他身边经过,而他的脸又吸住了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我应该跟他说话还是保持沉默。为什么他偏要来到我的门口呢?
七月里多云的夜是黝黑的;秋季里的天空是蓝得柔和的;南风骀荡的春日是心神不定的。
每次他都用新鲜的调子编制了他的歌曲。
我搁下我的工作,而我的眼睛蒙蒙眬眬。为什么他偏要来到我的门口呢?
当她快步从我身边经过的时候,她的衣裙的边缘触及了我。
从一颗心的未知的岛上,吹来了一丝突如其来的、温暖的、春天的气息。
衣裙的飘忽的接触,轻拂即逝,仿佛那撕掉的花瓣飘飏在微风里。
这飘忽的接触落在我的心上,仿佛就是她肉体的叹息和心灵的低诉。
“我收受你自愿的手所给予的。我别无他求。”
“是的,是的,谦和的求乞者,我懂得你,你要求的是人家所有的一切。”
“如果有一朵飘零的落花给我,我就戴在我的心上。”
“但如果花上有刺呢?”
“我就忍受。”
“是的,是的,谦和的求乞者,我懂得你,你要求的是人家所有的一切。”
“如果你抬起爱恋的眼睛瞧我的脸,哪怕只是一次,也会使我终身甜蜜,死后犹甜。”
“但如果只是残酷的眼色呢?”
“我就留着它刺透我的心。”
“是的,是的,谦和的求乞者,我懂得你,你要求的是人家所有的一切。”
“相信爱情,即使它给你带来悲哀也要相信爱情。别深锁紧闭你的心。”
“啊,不,我的朋友,你的话是玄妙的,我不能够了解它们的意义。”
“心就是为了交给别人的,伴随着一滴眼泪和一支歌曲,我的爱人。”
“啊,不,我的朋友,你的话是玄妙的,我不能够了解它们的意义。”
“快乐像露水一样脆弱,大笑之际就消失无遗。但悲哀是坚强而持久的。让悲哀的爱情在你的眼睛里醒来。”
“啊,不,我的朋友,你的话是玄妙的,我不能够了解它们的意义。”
“莲花在太阳的眼光下开放,因而失掉了它所有的一切。于是它就不会在永远的冬日之雾里始终含苞待放。”
“啊,不,我的朋友,你的话是玄妙的,我不能够了解它们的意义。”
你询问的眼睛是悲伤的。你的眼睛要探索我心里的意思,正如月亮要探测大海的深浅。
我已经把我的生活自始至终暴露在你的眼前,毫无隐藏,也毫无保留。这就是你为什么不了解我的缘故。
如果它只是一块宝石,我就能把它打成碎片,串成项链,戴在你的颈子上。
如果它只是一朵花,圆圆的,玲珑而又芳香,我就能把它从花茎上摘下来,缀在你的头发上。
然而它是一颗心啊,我的亲爱的。哪儿是它的边哪儿是它的底呢?
你不知道这王国的疆界,而你仍然是这王国的皇后。
如果它只是片刻的欢乐,它就会在悠然的一笑中绽成花朵,而你就能在刹那间看到它领会它。
如果它只是一种痛苦,它就会溶化成晶莹的泪珠,不用说一句话就反映出最隐秘的秘密。
然而它是爱情啊,我的亲爱的。
它的欢乐和痛苦是无限的,而无穷的是它的贫乏和富足。
它像你的生命一样的贴近你,然而你永远不能完全了解它啊。
你是在我的梦之天空里飘浮着的晚霞。
我永远用爱的渴望来描绘和塑造你的形象。
我无穷的梦里的居民啊,你是我的亲亲,我的亲亲!
我的夕阳之歌的采集人啊,你的双足因我心头欲望的霞光而嫣红。
你的嘴唇因我痛苦的酒味而甜苦。
我孤寂的梦的居民啊,你是我的亲亲,我的亲亲!
出没在我凝眸睇视里的人儿啊,我已经用我热情的阴影,染黑了你的眼睛。
我的爱人啊,我已经用我音乐的网,逮住了你,裹住了你。
我不朽的梦里的居民啊,你是我的亲亲,我的亲亲。
我的心是旷野的鸟,已经在你的眼睛里找到了天空。
你的眼睛是早晨的摇篮,你的眼睛是繁星的王国。
我的歌曲,消失在你眼睛的深处。
就让我翱翔在那一片天空里,翱翔在那一片孤寂无垠的空间里。
就让我排开它那朵朵的云彩,在它的阳光里展翅飞翔。
告诉我,这一切可是真的,我的爱人,这可是真的?
当我的眼睛闪射出电光,你胸中的乌云就报之以风暴?
我的嘴唇,真的像那第一次意识到的爱情在蓓蕾方绽时一样的甜蜜?
那逝去的五月的记忆,竟还萦绕在我的手足之间?
我的双脚接触大地时,大地竟为之震动,像竖琴一样响起了音乐?
那么,黑夜看见了我便眼睛里掉下露水,晨曦拥抱了我的身体便欢欣喜悦,可又是真的吗?
可是真的,可是真的,你的爱情竟历尽千年万代、走遍天涯海角、不辞跋涉地找寻我吗?
而当你终于找到了我的时候,你那年深月久的热情,真的也就在我的温柔的言语、眼睛、嘴唇和飘垂的头发里,找到了完满的安宁吗?
那么,“无限”的神秘就写在我渺小的额角上,可又是真的吗?
告诉我,我的爱人,这一切可是真的?
生怕我不费功夫就懂得你:你就故意逗弄我。
你用笑声的闪光使我的眼睛迷眩,从而掩饰你的眼泪。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巧计,
你从来不说你心里要说的话。
生怕我不珍爱你:你就千方百计地躲避我。
生怕我把你与众人混淆不清,你就站在一边。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巧计,
你从来不走你心里要走的路。
你的要求超过了别人的,那就是你为什么缄默的缘故。
你用玩笑的漫不经心的神情回避了我的礼物。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巧计,
你从来不接受你心里要接受的东西。
“美人,把你的鲜花环挂在我的颈子上,好吗?”
可是你必须知道,我已经编的那一个花环,是为了许多人编的,为那些只在刹那间见到的人,住在没有勘探过的地方的人,生活在诗人的诗歌里的人。
要求我的心酬答你的心,是已经太晚了。
有过一个时候,我的生命像蓓蕾,一切芳香都贮藏在核心里。
现在可已经散之四方了。
谁知道那个能够把它重新收集和封藏起来的魔法呢?
我的心不是我自己的、仅仅献给一个人的心,我的心是献给许多人的。
我的爱人,从前你的诗人的心灵里,有一首伟大的史诗在航行。
咳,我一个不留神,它就触着了你丁当的脚镯,落了个悲哀的结局。
它碎成零落残破的歌,零乱地散落在你的脚下。
我所载运的一切古代战争的故事,被哗笑的波浪摇撼震荡,浸透了泪水,沉没了。
你一定得赔偿我这个损失,我的爱人。
如果我对死后名垂不朽的期望是破灭了,你就使我在活着的时候不朽吧。
那么,我就决不惋惜我的损失,我就决不责备你。
我整个儿早晨要想编一个花环,可是花朵腻滑难缀,纷纷掉落了。
你坐在那儿,你窥探的眼睛偷偷瞟着我。
问问这双暗暗策划着恶作剧的眼睛吧,这究竟是谁的过失?
我要想唱一个歌,可是唱不成。
一个隐约的微笑悸动在你的嘴唇上;你向它追问我失败的原因吧。
让你微笑的嘴唇对天起誓:我的歌声是怎样的消失在沉默里,正如醉醺醺的蜜蜂消失在莲花里。
是黄昏了,是花朵合上花瓣的时候了。
允许我坐在你的身边,嘱咐我的嘴唇做那在静默中在朦胧的星光里所能做的事吧。
当我来告别的时候,一丝怀疑的微笑掠过你的眼睛。
我来告别的次数太多了,所以你认为我不久就会回来的哩。
跟你说老实话吧,我自己心里也有同样的怀疑。
因为春日去而复来,圆月别后重访,而年复一年,繁花重发,嫣红枝头;我的辞行呢,仿佛也只是为了重新来到你的身边。
暂时保留着这幻想吧,不要粗率地把它匆匆送走。
当我说我要永远离开你了,你就把它当做真话,让泪水的雾暂时加深你黑色的眼眶吧。
你再尽情地娇笑吧,当我重来的时候。
长老,饶恕这一对罪人吧。今天春风在狂野地疾卷奔腾,卷走了尘土,卷走了枯叶;于是你的教训也随着尘土和枯叶而消失了。
长老,不要说人生是空虚的。
因为我们已经一度与死亡互不相犯,我们俩仅仅在这几个芬芳的时辰里就得到了永生。
哪怕开来了国王的军队,猛烈地攻击我们,我们也要悲哀地摇摇头,说:“兄弟们,你们在打搅我们了。如果你们一定要玩这喧闹的游戏,到别处去动你们的干戈吧。因为我们只是在稍纵即逝的片刻里得到了永生。”
如果友好的人们围拢来了,我们也要谦和地向他们鞠躬,说:“这放浪形骸的好运对于我们是件窘迫的事。我们所居住的无穷的天空里,缺少转身的余地。因为春天里繁花成群地开放,蜜蜂忙碌的翅膀彼此冲撞。我们的小小的天堂,只住着我们这两个不朽的人的地方,是狭窄得太可笑了啊。”
我握住她的手,把她紧抱在我的怀里。
我想以她的美丽充实我的怀抱,以接吻劫掠她的甜笑,以我的眼睛畅饮她的黑黝黝的眼色。
啊,可是,它在哪儿呢?谁能强取天空的蔚蓝呢?
我竭力要把捉住美;美躲开了我,只留下肉体在我的手里。
我回来了,挫败了也疲倦了。
肉体怎么能接触那只有精神可以接触的花朵呢?
宇宙啊,我采撷你的花朵。
我把花紧抱在心头,而花的刺却刺痛了我。
当白昼消逝、天色暗下来的时候,我发觉花已经萎谢了,但痛苦依然存在。
宇宙啊,更多的花朵将带着芳香和妍丽来到你的身边。
但我的采集花朵的时机是过去了;没有玫瑰,只有滞留的痛苦伴我度过长夜。
女人啊,你不仅是上帝的杰作,而且也是男人的杰作;这些人永远在从他们心里把美丽赋予你。
诗人们在以金色的幻想的线为你织网;画家们在给你的形体以永久常新的不朽。
大海献出珍珠,矿山献出金子,夏天的花园献出花朵,来装饰你、遮掩你,使你更加珍贵。
男子心里的欲望,把它的光辉洒遍了你的青春。
你一半是女人一半是梦。
安静吧,我的心,让这分别的时刻成为甜蜜的。
让它不成为死而成为完满。
让爱情融成回忆而痛苦化成歌曲。
让冲天的翱翔终之以归巢敛翅。
让你的手的最后的接触,温柔如夜间的花朵。
美丽的终局啊,站住一忽儿,在缄默中说出你最后的话吧。
我向你鞠躬,而且举起我的灯给你照亮道路。
旅人,你一定要走吗?
夜是静谧的,黑暗昏睡在树林上。
露台上灯火辉煌,繁花朵朵鲜丽,年轻的眼睛也还是清醒的。
是你离别的时候到了吗?
旅人,你一定要走吗?
我们不曾以恳求的手臂束缚你的双足。
你的门是开着的。你的马上了鞍子站在门口。
如果我们曾设法挡住你的去路,那也不过是用我们的歌曲罢了。
如果我们曾设法阻拦你,那也不过是用我们的眼睛罢了。
旅人,要留住你我们是无能为力的。我们只有眼泪。
是什么不灭的火在你眼睛里灼灼发亮?
是什么不安的狂热在你的血液里奔腾?
黑暗中有什么呼唤在催促你?
你在天空的繁星间看到了什么可怕的魔法,黑夜乃带着封缄的密讯,进入了你沉默而古怪的心?
疲倦的心啊,如果你不爱欢乐的聚会,如果你一定要安静,我们就灭掉我们的灯,也不再弹奏我们的竖琴。
我们就静静地坐在黑暗中的叶声萧萧里,而疲倦的月亮就会把苍白的光华洒在你的窗子上。
旅人啊,是什么不眠的精灵从子夜的心里触动了你呢?
我在大路的灼热的尘土上消磨我的白昼。
现在,在黄昏的凉意里,我敲旅店的门。旅店荒凉颓败了。
一棵狰狞的阿刹思树,在墙垣的裂缝里伸展着饥饿的抓紧不放的树根。
曾经有过这样的日子:那时候徒步的旅行者,到这儿来洗他们疲倦的脚。
他们在初升的月亮朦胧的光辉里,在院子里铺开了席子,坐下来谈远方异域。
他们在早晨神清气爽地醒来:鸟雀使他们愉快,友好的繁花在路旁向他们点头。
但当我来到这儿的时候,没有点亮的灯在等我。
好几盏被遗忘了的黄昏的灯,留下了黑色的烟煤;而烟煤像盲人的眼睛,从墙上瞪目凝视。
萤火虫在干涸的池边丛莽里飞翔,竹枝把阴影投掷在长满青草的小径上。
我是在我的白昼的尽头的、根本没有主人的来客。
漫漫长夜在我的前面,而我是疲倦了。
一个流浪的疯子在寻找点金石,他沾满尘土的头发蓬乱蜡黄,身体消瘦得成了影子。他的嘴唇紧闭,像他的紧闭的心扉;而他的燃烧着的眼睛,好像找寻着伴侣的萤火虫。
无垠的大海在他面前咆哮。
滔滔的波浪不绝地谈到蕴藏的宝库,嘲笑那不知其意义的人们的愚昧。
也许他现在是一点希望也没有了,然而他不肯罢休,因为这种探索已经成为他的生命,——
正如海洋为了那不可企及的,永远向天空举起它的胳膊——
正如星星周而复始的运行,然而始终追求着永远不能达到的目标——
头发蓬乱蜡黄的疯子竟这样的依旧徘徊在孤寂的海滩上找寻点金石。
有一天,一个乡下孩子跑过来问道,“告诉我,你是在哪儿找到那系在你腰间的金链子的?”
疯子大吃一惊——过去一度是铁的链子现在确实是金的了;这不是梦,然而他不知道链子在什么时候起的变化。
他狂乱地打他的额角——哪儿,啊,他在哪儿不知其然而然地获得了成功?
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了,捡起石子,碰一碰链子,然后又把石子掷掉,也不看看是否已经发生变化;疯子就是这样的找到了而又失掉了点金石。
太阳正低低地向西方沉落,天空是金色的。
疯子走上回头路,重新去找寻失掉了的宝贝,筋疲力尽,弯腰曲背,心灰意懒,像一棵连根拔起的树木。
没有一个人长生不老,也没有一件东西永久长存。兄弟,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我们的一生不是一个古老的负担,我们的道路不是一条漫长的旅程。
一个独特的诗人不必唱一个古老的歌。
花褪色了凋零了;戴花的人却不必永远为它悲伤。
兄弟,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为了编织完美的音乐,必定要有完全的休止。
为了沉溺在金色的阴影里,人生向夕阳沉落。
必定要把爱情从嬉戏中唤回来,让它饮烦恼的酒,把它带到眼泪的天堂。
兄弟,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我们赶紧采集繁花,否则繁花要被路过的风蹂躏了。
攫取那迟一步就会消失的吻,使我们的血行迅速,眼睛明亮。
我们的生活是热烈的,我们的欲望是强烈的,因为时间在敲着别离的丧钟。
兄弟,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我们来不及把一件东西抓住,挤碎,而又弃之于尘土。
一个个的时辰,把自己的梦藏在裙子里,迅速地消逝了。
我们的一生是短促的;一生只给我们几天恋爱的日子。
如果生命是为了艰辛劳役的话,那就无穷地长了。
兄弟,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我们觉得美是甜蜜的,因为她同我们的生命依循着同样飞速的调子一起舞蹈。
我们觉得知识是宝贵的,因为我们永远来不及使知识臻于完善。
一切都是在永恒的天堂里做成和完成的。
然而,大地的幻想之花,是由死亡来长保永新的。
兄弟,记住这一点而欢欣鼓舞吧。
我连日辛苦,造了一个庙宇。这庙没有门没有窗,墙是用巨石密密地砌成的。
我忘却其他一切,我躲避整个世界,我在狂喜的沉思里凝视我安置在祭坛上的偶像。
庙里面永远是黑夜,又被香油的灯所照明。
供香的不断的烟,袅袅缭绕在我的心头。
不睡不眠,我用混乱纷杂的线条,在墙上刻画出荒诞不经的画像——插翅的马,人面的花,四肢像蛇的女人。
哪儿也没有通路可以传进来鸟的啁啾,叶子的萧萧,忙忙碌碌的村庄的喧哗。
唯一的在这黑暗的庙里回响的声音,就是我念咒语的声音。
我的心灵变得敏锐而宁静,像猛烈的火焰;我的感觉昏迷在狂喜之中。
直到雷殛庙宇、我痛彻心肺为止,我不知道时间是怎样过去的。
灯看上去苍白而含羞;墙上的雕刻像是用链子缚住的梦,在亮光中无谓地瞪着眼睛,仿佛很想掩藏自己似的。
我瞧瞧祭台上的偶像。我看见偶像微笑,由于上帝生动的触摸而生气勃勃了。我所囚禁起来的黑夜已经展翅飞去,消失无遗了。
无限的财富不是你的,我的坚忍的忧郁的大地母亲啊。
你辛勤劳动,使你的儿女可以糊口,然而食物是稀少的。
你作为礼物送给我们的喜悦,永远是残缺的。
你为你儿女所作的玩具,是脆弱易碎的。
你不能满足我们所有的饥渴的希望,难道我就因此而抛弃你吗?
你那蒙上痛苦的阴影的微笑,对于我的眼睛是甜蜜的。
你那无有穷尽的爱,对于我的心是宝贵的。
你曾经在你的胸膛上以生命而不是以不朽哺育我们,这就是为什么你的眼睛永远是惊醒的缘故。
多少年来你以色彩和歌曲工作着,然而你的天堂并没有造成,只造成了伤心的、使人想起天堂的东西。
在你所创造的美丽的东西上面,笼罩着泪水的雾。
我要以我的歌注入你缄默的心,以我的爱注入你的爱。
我要以劳动来敬奉你。
我看到了你温柔的脸,我热爱你哀伤的尘土,大地母亲啊。
在世界的听众会堂里,朴素的草叶,跟阳光和子夜的星辰同席共谈。
我的歌,就是这样的跟云和森林的音乐一同在世界的心里分占着席位。
朴素庄严的是太阳愉快的金色,是沉思的月亮柔美的光辉;可是你,有钱的人啊,你的财富却与这种朴素庄严无关。
拥抱一切的天空的祝福,是并不落在财富上的。
而当死亡出现的时候,财富就褪色,枯萎,化为尘土了。
美丽的女人啊,你能以你眼睛的一个流盼,掠尽诗人竖琴上弹奏的歌曲的全部财富!
然而你对诗人的歌颂却充耳不闻,因此我就来歌颂你。
你能使世界上最骄傲的人拜倒在你的脚下。
然而你选以崇拜的,却是你所爱的无名的人,因此我就崇拜你。
你那完美的手臂的触摸爱抚,将使帝王的尊荣增加光辉。
然而你却用以扫除尘土,清洁你朴实无华的家,因此我就满心敬爱你。
今夜,我和我的新娘要玩死亡的游戏。
夜是黑的,天空里的云是变幻莫测的,而海上的波涛正在怒吼。
我和我的新娘,离开了入梦的床,打开大门,走出门来。
我们坐在秋千上,暴风从后面给我们一阵狂野的推动。
我的新娘又喜又惧地跳起身来,战战兢兢,紧紧偎依在我的胸口。
我温柔地侍奉了她好久。
我给她做了个繁花缀成的床,我关上门,不让粗暴的光芒照射她的眼睛。
我轻轻吻她的嘴唇,柔声在她耳边低语,直至她在慵倦中半陷入昏迷。
她迷失在朦胧的甜情蜜意的无穷迷雾里。
她不回答我手的爱抚,而我的歌也唤不醒她。
今夜旷野风暴的呼唤,传到了我们的耳边。
我的新娘战栗,站起身来,她抓住了我的手跑出去。
她的头发在风中飞舞,她的面纱飘扬,她的花环在她胸口飒飒作响。
死亡的推动——把她推进了生的境界。
我和我的新娘,我们脸对着脸、心对着心。
她住在玉米田边的山麓,在那化作哗笑的小溪、流过古树的庄严阴影的泉边。妇人们到那儿去盛满她们的水壶,旅人们常坐在那儿休息谈天。她每天伴随着溪声潺潺,工作和做梦。
一天黄昏,陌生人从白雪深处的山峰上下来;陌生人的头发纠结如困倦的蛇。我们诧异地问:“你是谁?”他不回答,却坐在潺潺不息的溪畔,默默地凝望她所住的茅屋。我们的心在恐惧中发抖,我们回家时天已经黑了。
第二天,妇人们到雪松旁的泉水边取水,她们发现她的茅屋门户洞开,然而她的声音是没有了,她微笑的脸又在哪儿呢?空空的水壶倒在地板上,她的油灯已经在角落里燃尽了。没有人知道她在天亮以前跑到哪儿去了——而陌生人已经走了。
在五月这一个月里,太阳强烈起来了,雪融解了,而我们坐在泉水边哭泣。我们心里诧异:“她所去的地方可有泉水,她能在这些炎热口渴的日子里盛满她的水壶吗?”我们互相惊异地询问:“在我们所居住的这些山岭外面,可有陆地吗?”
是夏夜;微风从南方吹来;我坐在她的寂无人影的房间里,灯摆在那儿,依旧没有点上。突然,山岭在我眼前消失了,仿佛是拉开的幕。“啊,原来是她来了。你好吗,我的孩子?你幸福吗?可是,在这露天之下,你能在何处藏身呢?咳,可惜我们的泉水不在这儿,不能解你的渴。”
“这儿是同样的天空,”她说,“只是没有山岭的屏障罢了——扩大成为河的就是那同一条溪水,展开成为平原的就是那同一个大地。”“这儿一切俱全,”我叹息道,“只是我们可不在这儿啊。”她悲哀地微笑,说道,“你们在我的心里。”我醒来,听到了夜间溪声潺潺,雪松萧萧。
一百年后读着我的诗篇的读者啊,你是谁呢?
我不能从这春天的富丽里送你一朵花,我不能从那边的云彩里送你一缕金霞。
打开你的门眺望吧。
从你那繁花盛开的花园里,收集百年前消逝的花朵的芬芳馥郁的记忆吧。
在你心头的欢乐里,愿你能感觉到某一个春天早晨歌唱过的、那生气勃勃的欢乐,越过一百年传来它愉快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