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越来越频繁地和马修见面。我们大部分时间去图书馆,我们在一排排的书架间看书,或者接吻。我们总是尽可能早地到达图书馆,因为如果耗到太晚等到放学的话,学生们将蜂拥而至,挤满走廊尽头的桌子。即使在没人去的工程书走廊里也吵吵嚷嚷的惹人烦,所以只要约瑟夫和艾萨克离开奥马哈的家,我们马上就出去。中午时分的图书馆寂静无声,孩子们在学校,大人们在上班,我们两个像世界上唯一的生灵一样在走廊里游荡。图书管理员也躲得远远的,因为没人看工程书,没有书需要整理。
只有一次,一个管理员拦住我们好奇地问:“学校放假了?”语气里没有不信任,可我还是愣住了,我的心停止了跳动,相信她一定会把我交给约瑟夫。是马修,他说:“我们有家教。”好像早就准备好了,准备好很长时间了。管理员点点头说:“多幸福啊。”然后走了。我一点儿也不知道“家教”是什么意思,但是马修懂。
就这样结束了。再没有人问过我们在那里干什么:两个孩子大中午的从学校跑出来。
马修抚摸我的方式和约瑟夫截然不同。马修的手是体贴的,约瑟夫可不是。马修的手温柔地缓慢地移动,约瑟夫则不会。我感觉马修的手就像橡皮一样,他抚摸我的时候就抹去了约瑟夫的手在我脑子里的印记。
马修越来越频繁地提出要带我离开。可是他也说知道他爸爸不会放过我。而且,他没有钱养活自己,更别说养我了。他没告诉我离开救护站之后他住在哪里。总之没有实话。他说睡在朋友的沙发里,或者住在朋友门店里的简易床上。他每次谈到这些事的时候,就像讲坐船游览密苏里河时一样,总是看着别处。我知道他在撒谎。他总是一脸疲惫。他开始显老,他的皮肤变得粗糙。也许他睡在马路上,我不知道。
但是,他一如既往地说要带我离家出走。他提过奥马哈以外他想去的很多地方。高山,还有海滩。他说过要攒钱,他说过他挣钱的方法:偷女人的包或者抢银行。我不相信马修真的这么做了,但是如果这样可以让我离开约瑟夫和米利亚姆,我想,可以。只要没人受伤就好。
“也许,”他说,“有那么一天。”
在奥马哈的房子里,在我的卧室里,马修有好几次想吻我。他好几次想躺在我的身边,不是为了看书而是为了别的。
我不知道马修在做什么,也不知道约瑟夫进我房间做什么。我特别害怕,不敢告诉马修,我怕他不相信我。“我诅咒你,”约瑟夫说,“没有人会相信你。”
而且,约瑟夫提醒我,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除了他和米利亚姆。
从秋天到冬天,我和马修一直坚持图书馆之约。约瑟夫在家待了好几周,或许更长,他不去上班。“放寒假了。”他说。他一天到晚地和我待在那所房子里,我根本见不到马修,我想他。我思念马修停留在我身上的手和嘴唇,想听他叫我名字的声音:克莱尔。大雪从天而降,雪片又厚又密,草坪穿上了一袭白衣。我凝视着窗外漫无边际的雪花,回忆在奥加拉拉时和爸爸妈妈堆雪人、滑雪橇、打雪仗的情景。在这里,雪不过是另一个让人待在屋里的理由而已。奥马哈屋里和屋外的温度一样低,窗户漏风,暖气只有20摄氏度。我总是处于寒冷之中。
约瑟夫去上班了,马修回来了。日历已经翻到了三月份,可是冬天好像永远不会结束,天气怎么也不像春天。寒冷,灰暗,家家户户的屋顶上依然结着冰。
三月初的一天,马修过来接我去图书馆,兴致勃勃地在电脑上给我展示他新发现的一个游戏。他进来的时候情绪高涨,这么长时间以来我从没见过他那么兴奋。天空的颜色像是一块碳,我们呼出的热气化作了一股烟。
我和马修都不知道约瑟夫那天不舒服。我们不知道当我们跳上蓝色的公交车路过伍德曼大楼的时候,正在社区大学讲课的约瑟夫会突然感觉头疼;我们拉过椅子坐在电脑前的时候,他正计划取消下午的课回家休息。我们把钱投进售货机买薯片的时候没办法知道他正在收拾东西,背上黑书包准备出门;还有后来,我们坐在工程书通道看书亲吻的时候,约瑟夫却钻进他的车里,开车回家了。
我们回去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冷风把我们推进去。马修侃侃而谈地说着他妈妈米利亚姆,说如果他像她一样成为植物人,他宁愿有人朝他开一枪,让他从痛苦中解脱。
我震惊了,只顾张大嘴巴看着他,没发现约瑟夫坐在灯芯绒的躺椅边上,用他的一双鹰眼恶狠狠地盯着我们。他一动不动,像尊雕像。马修僵在门口,我莫名其妙地也停下来,转头看见了约瑟夫,他双手紧握灯柱,大灯罩被甩到地板上,落在他黑色的大靴子旁边。
接下来发生的事,我简直无法理解。约瑟夫异常冷静地问我们去哪了。
“散步。”马修说。约瑟夫什么也没说,他把灯线一圈一圈地绕在手上,还轻轻地扯了扯试试松紧。
然后约瑟夫问我的衣服是哪来的。以前为了不让约瑟夫看见,马修每次都把衣服带走。
约瑟夫和马修对视了很久。约瑟夫怎么也不可能知道,他上班的时候,马修常在这个家里进进出出。
约瑟夫让我说,说我们出去散步了,因为撒谎的嘴和邪恶的想法一样是上帝所憎恶的。他让我大声地说出来。他想让那些话从我的嘴里说出来。
我说了。
他转向他的儿子,说道:“我是怎么教你的,马修?坏朋友会毁掉良好的品行。难道我不是一直这么教育你的吗?”
接下来,就这样发生了:约瑟夫冲出来,用灯柱反复地打马修同一侧的头。他大声地吼叫着那些妈妈只在嘴里小声嘀咕过的词。
我拼命拦着约瑟夫,让他住手,他把我推倒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过了一分钟我才缓过神来,重新站起来,但是在我明白过来之前,约瑟夫又把我推倒在地。这一次,鲜血从我的鼻子里流出来,红色的,黏稠的,源源不断地流着。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
灯柱砸在坚硬的骨头上,发出声响。
一条深红色的血柱喷向空中,溅在麦片色的墙面上。
每次喘息间我都听见“畜生”“混蛋”“蠢货”一类的词。
手边的东西都变成了武器:电话、花瓶、电视遥控器。玻璃碎了。还有哭声以及更多的血。
我蜷缩在地上,感觉地板像地震一样在颤抖。
后来,艾萨克也加入了,他从学校或者是打工的地方回来,和约瑟夫一起打马修。那么用力,我真不知道他能不能站得住。我嘶喊着:“住手!放开他!”可是没人理我。马修摸到一个烛台,成功地用它抵住了艾萨克的头,他瞬间就不动了。
艾萨克失去平衡,打了一个趔趄,一只手抓着自己的头。
马修接着举起烛台,约瑟夫使劲夺了过去。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三十秒?三十分钟?好像一辈子,我确定有那么长。
我什么也做不了。
“这就是你说的正当防卫?”露易丝·弗洛雷斯问,“你是这个意思吗?”她挽起起球的羊毛衫的袖子,拿出一张纸扇风。她流汗了。外面肯定很暖和,已经从春天进入夏天了。她的鼻子上挂着汗珠,葡萄干似的皮肤褶皱里存着汗水。我看见阳光从孤零零的窗户里照进来,给这个阴郁的房间在黑暗中注入一线光明。
“是的,弗洛雷斯夫人,”我说,“当然是。”
我闭上眼睛看到的还是马修,血流顺着他深棕色的头发淌到他的脸上。那天在客厅里,他和约瑟夫、艾瑞克打成一片的时候看起来老了十岁。我恨自己不能阻止他们,更糟糕的是,我体会到了马修的心情:无能和无力。他瞪着我身后的地方,我知道他最深的感受是耻辱。我恨这一切。
“过了一会儿,”我对弗洛雷斯夫人说,“马修走了。你知道,他不想走。他不想把我留在那个家里和他们在一起,但是他无能为力。”
我给她讲了在那个可怕的三月的下午,马修是怎么心力交瘁地把自己拖在门口才离开的。
现在,那情景还历历在目,马修爬到门口。约瑟夫和艾萨克则在狂笑。
我听见他们在起哄。
“去哪儿?”她问,“马修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我回答,“我不知道。”
我回忆着:他在出门之前用抱歉的眼神看着我。约瑟夫和艾萨克愚蠢地嘲笑着马修,把他赶出门。
他们以为自己赢了。
但是我知道这还远远没有结束。
“接下来怎样了?马修走后发生什么了?”
我撩起头发让她看丧心病狂的约瑟夫用灯打我时留下的印记。他一直等到马修走远——艾萨克还在偷笑,还隔着窗户大声羞辱马修——转身对着我,用我从未见过的最邪恶的眼神盯着我,从地上抄起两边凹陷的灯柱,一把抡到我的头上。我没记得有多疼,但是我记得它严重的后果。我全身失去知觉,双脚摇晃,瘫在地上。艾萨克站在一边指指点点、开怀大笑。随后,黑暗潜入我的眼睛,我什么也看不见了。脏话和各种声音渐渐地飘远,周围一片肃静。
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已躺在床上,身上压着拼布被子,门从外面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