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雷斯夫人想要更多地了解马修。不知道为何,说起马修,我的脸上就能露出微笑。我什么也没说,但是弗洛雷斯夫人看见了那个微笑,对我说:“你喜欢马修,是吗?”那个微笑瞬间消失。是的。
“马修是我的朋友。”我说。
我给她讲了马修半夜路过我的房间,在床垫下给我送书,所以我才没有变成像米利亚姆那样的傻子。
但这是以前。
马修比我大六岁。我搬进奥马哈那所房子的时候他十五岁,我九岁。不久,他就毕业了。我十二三岁,也许十四岁的时候,他就不住在家里了。有一天,约瑟夫去上班的时候,他收拾行李决定离开,但是没走远。
他没有像他的朋友那样去上大学——马修没钱上大学——他在不远的加油站找了一份工作。有一段时间,他回来的时候,不像在学校时那样给我带书,而是带巧克力棒、薯片和约瑟夫认为是魔鬼制造的其他食物。
我不知道马修晚上睡在哪里。他说得不多。有时候他说住在一个宽敞高大的砖房里,有空调和大电视,可是我知道他在撒谎。有时候他又说乘游艇游览密苏里河。他就是不想让我把他往坏处想,就这样。不过,当真是住在哪里都比住在这里强,比和约瑟夫、米利亚姆和艾萨克同住都要好,艾萨克的眼里有了和约瑟夫晚上进入我房间时同样的欲火。
马修照样会在艾萨克上学、约瑟夫上班、米利亚姆待在自己房间里与世隔绝的日子回来。他告诉我他当兵了,告诉我他在路口加油站挣得比我想象的多得多。
但是我从他的眼里看出疲惫,闻出他好几天没洗澡,很久没换衣服。我给他洗衬衫和裤子,或者在柜子里给他搜刮食物的时候,他就在我的床上睡着了。他总是在那所房子里找钱,这儿1美元,那儿几枚硬币的,然后把它们装进口袋里。我慢慢相信马修是靠那些钱活着,靠从约瑟夫那里偷的钱过日子。有一次,他在一件约瑟夫不穿的旧外套里翻出20美元,我看见他的眼神好像发了财一样。
马修想带我出去。我知道他想。只不过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他发誓说,总有那么一天,等他有了足够的钱。就像妈妈那样,马修开始说很多的“总有那么一天”。总有那么一天,他会有足够多的钱。总有那么一天,他会带我远远地,远远地离开这里。
我想既然约瑟夫和米利亚姆抚养我可以赚钱,那么我希望马修替代他们。
但这只是我孩子气的想法,现实中的我知道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我感觉到马修的变化。他现在说的事情比蟑螂和金星大。他说要带我离开这所房子,离开约瑟夫。难道我们像无家可归的人一样露宿街头吗?
马修坚持给我带书,带他从图书馆借的书。我觉得图书馆棒极了,它可以让没钱的人免费阅读所有的书,多得数不清的书。马修不止一次地给我讲起整整四层楼的书,我计算着要多久才能把它们都看完。马修每次带回一本或两本书,让我可以看到他下次来。打扫完房间,洗完衣服、倒掉垃圾之后,我就躺在床上看书,一页一页地读,不论什么书。
有时候,马修和我一起坐在床上看书。他在我的房间里显得特别高大,好像一个正常人挤在洋娃娃家似的。我感觉到马修已经不是站在我门口讲金星和虫子的小男孩了。他强壮了,不再像扫帚把,他是一个男人了。他嗓音低沉,眼神复杂难懂,不是我记忆中和艾萨克放学回家的路上紧张的、时刻提防被打的样子了。
我也感到了自己的变化。和马修在一起的感觉不一样,莫名其妙地紧张,就像他第一次走进我的房间,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时一样紧张。马修用独一无二的方式看我,用和爸爸妈妈一样的语气和我说话。我们在一起一本接一本地看我喜欢《清秀佳人》,我无数次地要求马修去四层楼高的图书馆给我借回来。当我碰到不认识的字的时候,马修会教我,他从来没有嫌我笨。
我在书里学到了很多东西。我看自然科学,明白了不稳定的气流导致了雷雨,读到有些地方几乎每天雷雨交加,懂得了事实上闪电对人和植物是有益的,不是叫人害怕的。
我开始怀疑约瑟夫搞错了,关于火和硫黄,诸如此类的东西。我开始思考,当雷雨横扫大地的时候,奥马哈小屋子里的我被震得灵魂出窍的时候,也许并不是上帝怒了奔我而来。
那不过就是一场暴风雨。
但是我不敢告诉约瑟夫。
有一天,马修来的时候,胳膊和手上都是烫伤,他的皮肤被烧掉了,烫红了,燎出水泡。他的小手臂上裹着纱布,用一只手托着,我能看出来他很疼。他进屋的时候仍一脸镇静,以为我没看见。我看见他的时候目瞪口呆,跑进厨房取来一个冰袋。
他说是他住的地方失火了。我问他住在哪里,他说收容所。我想起妈妈给那些“无家可归”的人收拾旧衣服,但是我对那个词并没有太多的理解。一想到马修穿着别人的旧衣服,睡在别人的旧床单上,我就难过。
我知道马修说住在收容所不是撒谎,因为他说的时候直视着我,但是他讲在密苏里河坐船的时候转向别处,盯着壁纸和壁纸后面的老画。
他随身带着一个包,里面有他全部的家当。他说再也不回那地方了,再也不去其他的收容所了。他受够了。
起先,他没有明确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受伤的,只是讲了收容所里的情况。里面拥挤不堪,没有足够的床位,他有时睡在地上。他把东西藏在床下,如果第二天早上还在就是运气。他说一排排的双层床全都一样,铺着破床垫和大小不合适的床单,有的脏,有的破,也有全新的。“捐赠品,”马修说,“因为在世界其他的地方,它们不够好。”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出那就是他的感受:在世界其他的地方,它们不够好。当时我想告诉他不是这样的。
他说那里的人吸毒,醉酒,管理人员却并不在意。他说有时为了一条干净的床单或者是一顿饱饭,他会干一些自己不想做的事情。
“比如什么?”我问。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他说。
他接着给我讲那里的事情,那间收容所,他受伤的地方。他不会因为我问了或者不问就不说。我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知道。
他说那是一场火灾。也许是电线老损,但更像纵火。我问“纵火”是什么意思,他说是有人对收容所的空间太小不满意,所以拿着火柴点了一个地方,死了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他十岁的儿子。逃生通道挤满了床铺和私人物品,所以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我看着他的伤口,手上的皮肤红红的,高高隆起。我想象着马修说的房子在大火中坍塌,墙面被烧焦,变成黑色,里面的东西全都化成灰烬。这幅画面让我联想到约瑟夫讲过的罪人该去的地方,地狱。一个永远不会停止惩罚和折磨的地方,邪魔和龙以及魔王所在的地方。无休无止的惩罚,火焰之湖,炙焰火窑,不灭的火。火,火,火……
我从那时开始下定决心永远不踏进收容所一步。即使我并不知道收容所真正的样子。
“马修离开收容所之后住在哪里?”弗洛雷斯夫人问,她的问题打断了我的回忆。我在想马修和他眼睛里越来越复杂的东西。我喜欢他的眼睛,棕色,颜色越来越深,眼神也越来越温暖,就像妈妈浇在热棉花糖上的糖浆。
马修的眼神在我的印象里就是这样:温暖甜蜜,像软糖,醇厚美味。
“克莱尔,”她说,“你在听我说吗?”
在我回答之前,她的电话响了,她把手伸进包里,从最里面掏出手机。她看了一眼屏幕,眉头拧成了葡萄干。
她腾地一下站起来,把椅子推离桌子,我吓了一跳。“就到这儿吧,”她说,“我们一会儿再聊马修。”然后对墙角的男孩说“看着她,我马上回来。”她一边说一边走出了这个阴冷的房间,高跟鞋噔噔地落在水泥地上。
她离开之后,另一个警卫关上栅栏门去追她,角落里的男孩小声对我说:“如果是我,我也会杀了他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