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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

露易丝·弗洛雷斯想更多地了解马修和艾萨克,我的义兄,你们是这样称呼他们的吧。“兄弟”表明某种家庭的联系,但我们之间没有,和约瑟夫没有,和米利亚姆以及艾萨克也没有。

但是和马修有,因为马修和他们不一样。

坐在这个狭小的空间里,我把桌子对面的露易丝·弗洛雷斯想象成马修,身材高大,和他父亲一样;巧克力棕色的头发,像我妈妈;深棕色的眼睛,我猜很久以前,在米利亚姆的眼睛变成像鼠灰色之前也是这个样子。艾萨克却是彻头彻尾的约瑟夫,一个胡萝卜头,胳膊上、腿上、下巴上全是橘黄色的汗毛。

“他们的什么事?”我问。她说:“你和他们一起生活过吗?他们也参与了对你所谓的性骚扰吗,和约瑟夫一样?还是,他们也是受害者?他们和他们患有紧张型精神病的母亲关系如何?”

“紧张型精神病?”我问。

“是的。恍惚,迟钝。”她说根据我的描述推断,米利亚姆患有紧张型精神分裂症。“如果,”她说,“你说得是实话的话。”这似乎暗示我总是骗人。

妖怪,我想。我想象着米利亚姆在自己卧室的墙角一动不动,坐在柳木椅子上发呆,在她隔壁的房间里,她丈夫在为所欲为。

大概在第一年的时候,我的卧室紧挨着马修和艾萨克的卧室,那是我们仅有的联系。我们不在一起吃饭。在家里遇到的时候,我们也是左顾右盼或者低头相互避让。约瑟夫和米利亚姆带我回来之后,马修和艾萨克被安排在一个房间里,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喜欢这样,因为在那所房子里没有人多说话。他们两个大部分时间在学校,回家以后也是待在他们的房间里写作业或者读《圣经》。约瑟夫不允许他们和我有任何交流,当他们的眼神飘向我的时候,他不厌其烦地提醒他们:坏朋友会毁掉良好的品行。

鉴于此,艾萨克从未变过。如果非说有变化的话,就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像约瑟夫,像一只随时准备听从父亲的命令跳下悬崖的旅鼠。但是马修和他不一样。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真正聊天的那个晚上。那时,我十岁,在那所房子里住了快一年的时间,约瑟夫进过我的房间二十多次。我总是躺在床上,熬到午夜也睡不着。我想爸爸妈妈和所有能够背出来的“我爱你就像……”。然后,走廊里就响起脚步声,我屏住呼吸,等着约瑟夫进来,在我旁边放下他湿冷的身体。约瑟夫的脚步声在走廊里回荡的时候我就开始发抖,他的脚步声引起我一系列的反应:我的心脏似乎要跳出来,手心出汗,全身出汗,视线模糊,耳鸣……

接着,门开了,却是一个和我熟悉的身影大不一样的黑影站在那里。声音也变了,虽然柔软温和了许多,但我还是同样地害怕。“你知道蟑螂没有头也能活一个星期吗?”他问。然后我从他压低的声音判断出来是马修。

“能吗?”我小声地问,在床上用胳膊肘支着撑起身体。屋子几乎是全黑的,只有一点儿路灯的亮光照进来,亮了灭了,灭了又亮了。一个又一个的晚上都是这样的。

“嗯,”他说,“有时候能活一个月。它们会被渴死。”

“哦。”

我们鸦雀无声。他站了一分钟,或许更长,关上门,回自己房间去了。

第二天,我在床垫下面发现了一本书,夹在拼布床单和裙挡之间:《儿童入门:昆虫和蜘蛛》。我知道是他的。等到约瑟夫去上班、马修和艾萨克走去车站的身影消失在马路上,能够听见等车的孩子喊着他们的名字羞辱他们的时候,我就坐在床边,津津有味地看书。

在奥加拉拉的时候,妈妈送我上学。我在学校学会了识字,妈妈每晚睡觉前都让我给她朗读,无论是她的时尚杂志,还是朱莉娅·查尔德的烹饪书或者邮件,一切可以读的东西都读过。我是个好读者。我总是第一天就把马修的书看完,然后在他和艾萨克、约瑟夫回家之前把书偷偷地藏在他的床下。我竭尽所能地学习,包括地蜈蚣、螳螂、蝉和豆娘。通过读书我知道了马蝇只有三十到六十天的生命;蜂王躲在泥土里过冬;周期蝉每隔十三或十七年才出现一次……

几天后,一本新书到了,书名是《海葵》。我在书中读到虽然它们看起来那么像花儿,但是它们不是,它们是海洋的捕食者。它们不会像其他动植物那样变老,它们能一直活着。“永恒”,书上是这样写的。我知道了海葵是怎样给猎物注射毒素,毒素又是怎样麻痹猎物,最终那些鱼虾和浮游生物又是怎样被海葵张开吃肉的大嘴吞下的。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海葵,它那么美丽,那么逍遥,实际却是刺客,有着优雅的外表和天使般面孔的杀人狂。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美丽。这是诡计、陷阱还是错觉呢?

又过了几天是《岩石和矿物》。一本接一本。马修几乎每周都从学校的图书馆借书,然后塞到我的床垫子下面,比如《夏洛特的网》《安妮日记》和《巴塞尔·易·弗兰克韦勒夫人的乱糟糟的文件摘录》。我一看书就忘了收拾房间,忘了给米利亚姆洗澡,忘了做晚餐要吃的吞拿鱼沙拉三明治……

马修半夜起床上厕所或者去厨房喝水的时候会路过我的卧室,他偶尔会在门口停留。我逐渐能够分辨出马修和约瑟夫的脚步声了。马修在走廊里的脚步轻盈,他靠近我的房间时犹豫不决,好像不知道该不该停下来。相反,约瑟夫的脚步坚决果断,直接闯进白色的房门而没有丝毫的顾虑和任何迟疑。

马修谨慎地推开房门,不让它发出一点儿声音;约瑟夫则横冲直撞,不在乎吵醒其他人。马修最多待几分钟,说一些我没兴趣、可能他也不感兴趣的杂七杂八的信息。我慢慢理解了,他要说的不是信息本身,而是一种交流:一个盟约,一个纽带。

我不再孤单。

一天晚上:“你知道鳄鱼不会吐舌头吗?”另一天晚上:“你知道没有词可以和‘橘子’押韵吗?”我承认没有,因为我不知道,可是我整晚都在想什么词能和橘子押韵,等他下一次来的时候我就可以告诉他。酸橘子,坏橘子,红橘子。

不,什么都没有。

“你知道金星是最热的行星吗?它的表面温度可以达到450摄氏度。超过800华氏度。”我只有干瞪眼的份儿,因为我真的不懂什么是摄氏度,什么是华氏度。我坐在奥加拉拉的教室里学习行星和气候什么的已经是太久远的事了。

有一个晚上,马修进来跟我讲:“你知道我父母抚养你每天可以收到20美元吗?”

“什么?”我问。我从来没听说过。“谁给的?”我怀疑是爸爸妈妈留下的一点儿积蓄,或者是社工在支付我的生活费。

在有零星光亮的黑暗中,马修摇摇头,说:“内布拉斯加州的一个好人,是那儿的人。”他站在门口,穿着每晚睡觉时穿的格子裤和胸前泛着黄斑的白背心。不过睡衣配他瘦高的身材实在太短,至少短了五厘米。

“莉莉也有?”我问,我想知道是不是保罗和莉莉·赛格尔照顾莉莉每天也能挣20美元?

但是马修说没有。“如果你被收养就没有了。赛格尔夫妇为了莉莉要付钱,大概一万美元的样子。”

“啊?”我质疑。一万美元是一大笔钱。赛格尔夫妇就像在商场里买件衬衫似的买走了我的莉莉。我不知道自己到底什么心情,或许该高兴,他们为了拥有我的莉莉不惜花了那么多钱;或许该难过,我的莉莉就像超市里的一件货物,跟衣服、花生酱、杀虫剂没什么两样。

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我能有比一万美元更多的钱,那时候是不是可以把我的莉莉买回来。或者有一天,赛格尔夫妇把莉莉还给我,就像衬衫不合适一样。也许,有一天莉莉会再被出售,我想出了自己买她回来的办法。

但是真正让我伤心的是约瑟夫和米利亚姆收留我是收费的。他们没有像赛格尔夫妇买莉莉那样买下我。

“你怎么知道的?”我问。

他耸耸肩,不屑地说:“我就是知道。”然后他关上门,走了。

“你为什么没有尝试逃跑?”弗洛雷斯夫人问。这时,墙角的那个看守倾身靠过来,我知道他也在想同一个问题。我扫了他一眼,他穿着一件好像应该穿在他爸爸身上的海军服。他还是个小男孩,不算一个男人。他棕色的眼睛也落在我身上。

“是啊,”那对棕色的眼睛说,“你为什么不跑?”

“我害怕,”我说,“既害怕留下又害怕逃跑。我如果违背了约瑟夫,上帝会惩罚我的。这是他告诉我的。这是他让我笃信不疑的事。”

我知道我没有办法离开。当然不是从一开始就知道的。不是因为我无处可去,而是因为如果我走了,约瑟夫会伤害莉莉——他和我说过无数次——如果,莉莉侥幸逃脱了他的伤害,上帝会派电闪雷鸣和秃鹰跟着我,我一次也躲不过,他会把我变成盐柱,淹没在洪水里。“那时我还是个孩子,”我提醒她。在同约瑟夫和米利亚姆生活之前,我一直相信圣诞老人、牙仙 和复活节兔子。直到那次我又掉了一颗犬齿,我把它放在枕头下面,整晚都像在奥加拉拉时一样等着收获牙仙送来的亮晶晶的金币。

但是她没来。

我假装安慰自己她还没有找到在奥马哈的房子里的我,她正在奥加拉拉到处飞着寻找我。

我从那时开始经常回忆,回忆在峡谷路活动房里的家。我想知道是不是另一个家庭搬进了那所房子,住在我的家里,是不是有个小女孩睡在我的床上。我的床上有艳粉色的被子和缀着花边的靛蓝色帷幔,妈妈在清仓的时候买回来自己做的,虽然和其他的一点儿也不协调。我想知道那个小女孩是不是抱着我最喜欢的紫色小猫布偶,裹在我的艳粉色被子里,和她的妈妈大声朗读我最喜欢的图画书,等早上醒来的时候,在我蓬松的枕头下面熟练地取出我的亮晶晶的金币来……

有一天晚上,马修路过我房间的时候我给他讲了这些。我告诉他牙仙怎么也找不到我,我还存着那颗擦亮的犬牙。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做才能把它交给牙仙,让她在仙境里建造闪闪发光的白城堡。

“仙境?”他嘟囔着。然后我告诉他牙仙是怎样用收集到的数不清的牙齿为自己和神仙朋友建造闪闪发光的城堡和村庄的。他们把那里叫作仙境。

他默默地盯着我,好像不知道说什么好。

接着,他有点儿结巴地说:“没有牙仙,克莱尔,”停顿了很长时间之后他又说,“扔了吧。”

就像爸爸妈妈去世的那天一样,又有一小部分的我死了。

我担惊受怕,从来不敢提圣诞老人和复活节兔子。圣诞节到了,又过去了,没有礼物。我知道原因,不是因为那一年我淘气了。

几天之后,马修在我的床垫下又放了一本童话书。里面有《金发女孩》《三只小猪》和《侏儒怪》。

其中,我最喜欢的是《穿花衣的吹笛手》,故事讲了一个长相滑稽的人,他靠吹奏魔笛骗走城里的孩子,孩子们再也没出现。我想象着约瑟夫,打扮成中世纪小丑的模样从童话书里走出来,他穿着色彩斑斓的外套和紧身裤,吹着笛子,走到奥加拉拉的大街小巷里引诱孩子们离开自己的家,那是像我一样的孩子们。

跟约瑟夫和米利亚姆一起生活,我不知道自己最害怕的到底是什么。是约瑟夫的鹰眼和鹰钩鼻?是他给我讲的伺机报复的上帝?还是如果我做错事情,他会惩罚莉莉的手段?他说他会把莉莉关起来,活剥她的皮。他会把她头朝下地吊起来,用刀片切断她脖子上的静脉和动脉,让她一直流血,然后死去。他慢慢地抬起手,从容地卡住我的喉咙,让我真正地明白他的意思。他用了“肌肉”和“细胞”这两个词,我听不懂,但是确实被震住了。

多么的可笑啊,只要想到约瑟夫的上帝和如果我表现不好他会对莉莉的所作所为,我就觉得待在屋子里会更安全。那些骑自行车的男孩,拿着粉笔的女孩,他们和我一样的年龄,但是他们不知道约瑟夫和米利亚姆的家里发生了什么。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小区里的怪人,这是妈妈以前在路上或者窗口叫沃特斯老夫人的词。她总是一路走一路和她死去的丈夫聊天,就像打电话一样。我猜窗外那些骑着车和拿着粉笔的孩子的爸爸妈妈一定提醒过他们不要同艾萨克和马修玩,因为他们太怪异。不要和约瑟夫说话,因为他是一个“怪人”。然后,当该说的说了,该做的做了之后,那些爸爸妈妈会告诉警察,他们觉得我们家有点儿奇怪,他们一直感觉不太对,但又说不清楚是什么。

但终究他们什么也没做。 g9JBJxi/aWVA5wdglqXR482veSdfl/ngXOVLFd57JEuuBpxGbEJz+yB5kKOLPu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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