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像枝头呼啸而过的风,时间很快来到九月,C城一年中最炎热的时节。而此刻,C城最南角的一间单身公寓里,白桐正趴在巨大的写字台前画着建筑工程图。
汗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巴滴落在图纸上,晕染了铅笔画的线条。白桐皱了皱眉,犹豫了两秒,拿起遥控器开了空调。在省电和完美地完成图纸间,他选择了后者。毕竟,下个月的房租和饭钱,全看这张图纸是否能得到章工的认可。说起来,白桐能接到这种画图的工作纯属偶然,他原本只是一家快餐店的临时外卖员。
事情要从三个月前说起,五月的某天,他在医院的病床上醒过来,医生问他叫什么名字,他想了一下,几乎是下意识地答道:“白桐,白色的白,桐花的桐。”
但,这之后,医生再问任何有关他过往的问题,他便一概答不上来,像是有一堵厚厚的墙横亘在记忆的长河中,他想不起任何以前的事。而他的身边只有一个钱包,里面没有身份证件,只有几张银行卡和一些现金。医生说他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却又找不出他失去记忆的确切原因。
白桐在医院里等了一天,没有任何人来找他,家人、朋友抑或是警察,一个都没有。他开始怀疑自己是孤儿,或者根本是个坏人,要不然为什么连身份证也没有呢?再住下去,恐怕连身上的现金都不够给住院费的。于是,在那个黄昏,趁护士换班的时候,白桐将住院费留在了病床上,偷偷离开了医院。
再后来,他用身上仅剩的一点现金租了一间地下室,靠着给一家快餐店送外卖为生,原本在电话里,老板得知他没有身份证是不愿意录用他的,但等见了面,老板也就支吾着同意了。原因很简单,因为老板觉得他那张英俊异常的脸还有点可用之处。
果然,不久之后,客人们都开始在网上下单的时候点名要白桐送,很快他就得了个“外卖版杨洋”的称号。因为“点”他的客人多了,工资也就跟着涨了不少,到第二个月,白桐就住上了干净清爽的单身公寓。
有那么一段时间里,白桐觉得就这样活下去也不错,因为没有过往,所以没有牵挂,也就没有烦恼。每天送送外卖,只要勤劳一点,养活自己也不成问题,日子看起来过得简单又快乐。但这样平静又简单的日子,渐渐被他自己的意外发现打破了。
那一天,他像往常一样给一个在一家建筑设计公司工作的工程师送外卖,到达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半,那个有点帅气但因为工作原因不修边幅的章姓工程师看见他并没有像以前一样立刻付钱,而是十分烦躁地将手里铅笔扔出去很远。白桐知道,像他们这种脑力劳动者,有时候更容易暴躁,便安静地等在一边。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情绪的原因,那天,章工找钱包的速度很慢,白桐在一边等得无聊,就忍不住侧头看了看满是线条的图纸。他原来也只是下意识地找东西看看打发时间,并没有打算自己能看懂那是什么,但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看见图纸的那一刻,他悚然发觉,自己好像能看得明白,不仅看得懂,他的手还有点不受控制地伸向一旁散乱放着的几支铅笔。
等白桐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捏着铅笔下意识地在未完成的图纸上画了几条线,那种感觉,就好像有强迫症的人,看见摆放不整齐的东西一定要重新排列一下一般。
白桐画完了,捏着铅笔就有点不知所措,正犹豫要不要在章工发现前找橡皮擦掉的时候,就听见章工有点生无可恋的叫声:“啊!你动我图纸!你为什么要动我图纸!你可以动我人也不要动我图纸啊!”
白桐愣在原地不知所措了,章工气急败坏地一把抓起图纸,看了一眼,再抬头看白桐的时候,眼神就有了异样的东西,像是不可思议,更像是惊恐:“你……你……”
白桐见章工激动得有点说不出话来,连忙道歉:“对不起,我现在就找橡皮擦掉,我记得很清楚我画了哪些线,保证恢复原样。”
这样说的时候,白桐已经抓了橡皮伸向图纸,章工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按住了他的手,像是在保护什么不得了的东西一般:“别动,千万别动……”
然后,白桐听见他大喘了一口气说:“你别告诉我,刚才那几条线是你随便乱画的!我一个星期没解决的难题,你随手几条线就轻松解决了!说吧,你是哪个设计院的研究生?送外卖只是无聊没灵感时候的兼职吧?”
“我想你搞错了,我不是什么研究生。那几条线,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么随手画了。”白桐顿一顿,强调说,“我就是一个送外卖的。”
“好吧,我是章淼,重新认识一下。”章淼盯着白桐,忍不住想,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啊!
现在的新人,都这样谦虚又有格调了吗?
学古人,大隐隐于市?
“白桐。”这种时候白桐仍然不忘替快餐店招揽生意,从外套口袋里拿了一沓快餐店的宣传单递给章淼,“章工如果方便的话,请帮我把这些发给公司的其他同事。”
“没问题。”章淼笑眯眯地接了,心里正打着自己的小九九,他觉得这个叫白桐的要不就是大智若愚,要不真实身份是这家快餐店的未来主人——快餐店小开,因为当富二代太无聊,所以学了建筑设计打发时间。反正不管哪种,他都是在装傻。既然他装傻充愣,他不如就把他当傻子戏弄一下。谁让他随手那么几下就解决了他章淼解决不了的难题,想他章淼当年也是被人称为“学霸”来的。对于明显比自己有天赋的白桐,章淼心里其实是有点不服气的。
“白桐,我看你送外卖也挺辛苦的。”章淼不动声色地说,“我除了公司里的工作,还在外面接了些画图的活。你看,你要是不嫌弃,替我画点简单的图纸怎么样?”
章淼说完了,就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等着看白桐要用什么冠冕堂皇的理由拒绝。却不想,对方听完他的话,眼睛都亮起来,好像还有点欣喜地问道:“我,我,我真的可以试试吗?”
章淼忍不住翻了一个白眼,心想:你装,你继续装,就别怪我羞辱你了。
“当然可以。”章淼说,“而且我还会付你酬劳。”
“多少?”
章淼见白桐问价的时候眼神清亮清亮的,便有点佩服对方的演技了,这人装得可真像啊!
于是,他也一咬牙,报了一个只要是学设计的都不能接受的低价:“2000块一张图,怎么样?”话一出口,章淼其实就有点后悔了,这个价不仅仅是羞辱,简直就等于指着对方鼻子骂傻子,他有点怕白桐一个忍不住或是装不下去,会跳起来打他。
然而,下一瞬,他便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坏了,因为他听见白桐几乎是有点雀跃地说:“好啊,好啊,那我一个月能不能接四张,这样的话,一个月可以有8000块,我就不用再送外卖了。一个月8000块,是不是算得上是白领了?”
章淼看着白桐无辜的眼神,下巴几乎要惊掉了,但是,说出去的话,如泼出去的水,他只好给了白桐四张图纸的任务,约定一个月后交稿。
就这样,白桐从外卖小哥摇身一变,变成了在家画图纸的伪白领。
也不是没有疑惑的,那天晚上,白桐回到单身公寓,一向睡眠很好的他,第一次失眠了。他开始思考那个人类永恒的问题,我是谁?我来自哪里?
第一次,他对自己以前的身份产生了兴趣,也许自己并不是个碌碌无为的普通人。他想起他被人送去医院时身上穿着的那件白衬衫,后来他上网查过,那个牌子,价格不菲,光是一件衬衫就抵得上他现在一年的工资了。但那时候,他以为那件衬衫不过是地摊上买来的便宜仿货。
可是现在,他有点怀疑那件衬衫可能是正品,因为世事难料,就好像,他今天才知道,自己居然会画建筑设计图。那像是与生俱来的技能,只是因为某种原因被自己遗忘在了大脑的某个角落里,一纸未完成的图纸就触发了他隐藏的技能。
自己的过去,还有多少是现在的自己所不知道的呢?
白桐开始学着观察自己,然后他发现了很多在过去几个月里被他忽略掉的细节。比如,明明是个被生活所迫的快餐店外卖员,他却从来不吃街边寻常人吃的油条、豆浆之类的早餐,固执地偏爱咖啡和面包;又比如,明明应该是个很在乎钱的工薪阶层,却偏偏不屑于巴结客户。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分明是个体力劳动者,却没事喜欢往书店跑,看的还是外文书;更奇怪的是,那些书,他都能看懂。
是的,就在他发现自己会画工程图纸后的一周后,他又发现自己竟然看得懂日文书籍。
这一切,像是投进水面的小小石子,打破了白桐平静的生活。
他常常想,曾经,他过着怎样的生活?身边又有怎样的人?有人爱他吗?他也爱着什么人吗?
这些问题,像一团乱麻一样,在他的脑海里纠缠,却又得不到任何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