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低着头,睫毛低垂,侧脸一如我初见时一般美好……
叶冰伦
这个夏天,我在丽江的街头游荡。
当我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我的心仿佛被万马踏过,激动、疑惑、紧张、不安、纠结、期待……各种情绪纷纷涌上心头。
是他吗?
眉眼那么熟悉,却是一身落拓不羁的气质,丝毫不见当年的温柔和阳光。两年的时间会让一个人的改变如此之大吗?
他的身边还有两个女生,其中一个很亲密地挽着他的胳膊,不时嗔怒地拍打他。我的心蓦地沉了下去,想要转身离开,双腿却不由自主地朝他的方向迈开步子。
当我在他们三人面前站定的时候,我忽然不敢去看记忆中那双清澈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
我害怕再见到他。
我更害怕认错了人,再也见不到他。
亲密地依偎在他身边的女生不解地看着我。我看着她的眼睛,直接问道:“你叫麦田?”
“不,我叫乔凌珊。”
“哦,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不是麦田,不是麦田。
站在他身边的不是麦田,那他也就不是他了吧?是我偏执地相信一定会再见到他,所以才会这么鲁莽吧!我抱歉地朝眼前仍然满脸疑惑的女生笑笑,然后落荒而逃。
我真傻。
他们只是眉眼很像而已,气质完全不一样。我居然会认错,是太想念了吗?
真的很想念呢!
两年前的夏天。
热水瓶厂安静地坐落在这个繁华都市的西北一隅。这个城市边缘的一角似乎被遗忘了。在市中心大肆建高楼大厦的时候,这里依旧是建厂时的样子,只是破败了许多。
我的爸爸妈妈都是热水瓶厂的员工,厂子破产后,很多人都搬走了,而爸爸妈妈因为在厂区开了一家小饭馆,留了下来。
我没见过厂子辉煌的时候,从记事起,我生活的这个地方就是破败不堪的。从来我家饭馆吃饭的老员工们的话语中,我听到了一些他们当年如何体面之类的事情。然而我总是无法想象眼前这些腆着大肚子、穿着白汗衫的失意中年男人,当年是如何意气风发。
此刻,爸爸正在炉灶前忙着,而我的妈妈,哦,不,应该说我的后妈则在饭馆里来回穿梭。不过,我的后妈并不像传说中的后妈那样恶毒,她对我虽然不亲近,但也不苛刻。
或许是因为家里已经有一个和我水火不容的人了,所以她犯不着来搀和,她只要照顾好自己的宝贝儿子就行了。
因为放暑假不用上课,所以我时常待在饭馆里帮忙。
现在是下午,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饭馆里的人不多,我不用帮忙,于是趴在桌子上摆弄着我用四个假期打工攒下的钱买的一部入门级单反相机。五岁的弟弟用脏兮兮的手拽着相机带子,试图从我手中抢走相机,我不给,他便耍赖地大哭起来。
我很讨厌他每次都用眼泪来达到目的,所以我懒得理他。摆弄好相机后,我站起来准备去外面拍些照片。刚起身,我就看到奶奶站在门口,满脸不悦地看着我。
我停下了脚步,同样冷漠地回望着她。
我讨厌奶奶,打心底里萌生出深深的厌恶。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经常会问妈妈:“奶奶怎么还不去天堂啊?”
其实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去天堂”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只知道有人告诉我,一个人去天堂就是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会回来。
我希望奶奶去很远很远的地方,再也不要回来,所以我希望她去天堂。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在我们这个小家庭中扮演着一个恶毒的角色。家里的每一次争吵都是她引起的。
她埋怨妈妈生不出儿子,埋怨我是个女孩。
天知道,我为什么会是个女孩。
因为根深蒂固的重男轻女思想,她的慈爱只有面对她儿子,也就是我爸爸的时候才会出现。当然,现在享受她慈爱的还有我同父异母的弟弟,她的宝贝孙子。
我刚才把她的宝贝孙子惹哭了,她肯定不会放过我。
果然,奶奶瞥了我一眼后,就走进了饭馆。她一边去哄她的宝贝孙子,一边不断地朝我翻白眼,念叨着:“弟弟才五岁,也不知道让着弟弟一点,只知道惹他哭。哎哟,你看我的宝贝哭得真可怜!真是心肠恶毒啊,要不然怎么说有什么样的妈,就有什么样的孩子呢?死丫头真是随了她妈了……”
“喂,你说我就算了,不要扯上我妈!”我每次最受不了她提到我妈,可她每次都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又朝我翻了一个白眼,我真担心她会一个白眼翻过去再也翻不回来。
“你妈都不要你了,你还护着她呢!哼!你要弄清楚,现在是谁在养着你。”她总是能做到每一句话都刺进我的心里。
我正要回话,后妈扯了扯爸爸的衣服。爸爸终于出来打圆场,他对我说:“苒苒,这大热天的你就别待在饭馆里了,该干吗就干吗去吧!”
“哦。”
爷爷死得早,爸爸是奶奶一手带大的,不免有些愚孝。不过,好在他并没有因为奶奶而对我不好。我不想让他为难,于是不再和奶奶争辩,闷闷地应了一声,走出了饭馆。
走到饭馆外,我回头恨恨地看着得意扬扬的奶奶,心里再次想着:“你怎么还不去天堂?”
心情抑郁的我不知不觉走到了厂房附近的向日葵地旁。这里原本是一片荒地,后来厂里的一些下岗职工为了补贴家用,就把这些荒地开垦出来,种植了一大片向日葵,希望卖葵花子能够增加一些收入。
每到夏天,大片大片的葵花就会盛开,美得炫目。每次心情不好的时候,只要看到这样一片温暖的颜色,心情便会好很多。
我端着相机贪婪地拍着眼前色彩鲜艳的美景。忽然,一个男生的身影闯进了我的镜头。
镜头中的他正低着头侧对着我,认真地在画板上描绘着什么。他浑身散发着纯净的气息,样式简单的白衬衫衬得他的皮肤很白,他的睫毛长长的,低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也使他轮廓分明的脸庞柔和了许多。
这样纯白的男生,站在金黄色的向日葵地里,仿佛是来自异世界的精灵一般。他和眼前的色彩区别分明,却又完美地融合在了一起。
我忍不住按下了快门。
“咔嚓!”
轻轻的快门声居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转过头微微蹙起眉看向我。
我没想到会打扰他,有些尴尬,朝他不好意思地耸了耸肩,挥了挥手中的相机说:“我还以为你很认真呢!没想到这么小的声音你都能听得见啊?”
他听到我的话,舒展了眉头,露出一个微笑,对我说:“如果你不打扰我,我就会很认真。”
“那么,我就不打扰你了哦!”他的笑让我不再那么尴尬,我也朝他咧嘴一笑,然后转身准备离开。
“嘿,你就这么走了呀?”他在身后叫我。
我转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他的眼里闪过一丝狡黠,然后随手把画板一合,朝我走了过来。走到我面前的时候,他指了指我的相机,说:“你刚刚拍了我,然后什么表示都没有就这样走了吗?”
他的话让我一时无语。我想,他表面上像一个乖巧的孩子,没想到内心这么自恋啊!
他见我没出声,轻轻地推了推我。
我只好说:“哦,对不起。我刚刚忘了夸你很上镜,从镜头中看很帅!”
“哈哈,我当然知道我很上镜也很帅啦!只是……我说的‘表示’不是这个,我的意思是……你刚刚拍了我,那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就是你的模特了,你应该付我劳务费吧?”他眼里戏谑的意味更深了。
我完全没想到他说的是这个意思。看他的样子,家境应该还不错啊,怎么这么抠门?我迅速敛去笑容,没好气地说:“对不起,我没钱。”
我没说假话,我是没钱。
在家里,一个是跟我水火不容的奶奶,一个是后妈,即便我爸爸对我还不错,但也只是不打骂我、供我上学而已。我想要零花钱?自己去挣吧!可我挣的钱都花在这台相机上了,哪儿还有钱?
“喂,你这不是耍赖吗?”
“我确实没钱,再说,你哪只眼睛看见我偷拍你了?你有证据吗?”我懒得跟他纠缠,不想影响我刚刚变好的心情。于是,我转身就往回走。
没想到身后的男生也跟了上来,一路上不依不饶地要我付他劳务费,任我怎么说,他都不肯放弃。
我实在烦极了,在离我家饭馆不到两百米的地方停了下来。我不耐地盯着眼前的男生,问道:“喂,你跟了我一路了,烦不烦啊?你到底要怎样?我告诉你,再往前走就是我家了,我爸不准我跟男生说话,你再跟着我,我保证你一定会被揍得很惨!”
男生没想到我会这样说,愣了一下后,又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那我就告诉你爸爸,说你偷拍我。我想,到时候被揍的应该是你吧?”
我气急了,拿起相机对他说:“好吧!我把刚刚拍的照片删了总行了吧?你可以回去了!”
说着,我就要按删除键。那个男生赶紧伸手阻止说不用删,也不要我付劳务费了,只要我答应他两个条件就行。
我看着相机里的照片——纯白的男生、金黄的向日葵地,颜色冲撞,却完美地融合在一起,真是很难得的一张好照片。
于是,我停下动作,问他:“什么条件,说吧!”
“第一,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第二,明天这个时候去今天你拍我的地方,你当我的模特作为交换,怎么样?”他说。
我凝神想了想,反正明天也没事,当他的模特就当呗,又不亏什么。
我正要开口,男生却抢先说:“你不用担心,其实第一个条件你也不亏,你告诉我你的名字,我也会告诉你我的名字呀!”
我白了他一眼:“我说过我想知道你的名字吗?无聊!不过,只要你不要再跟着我,我就答应你的条件。”
“只要你答应,我保证不再跟着你。”他举起手做保证状。
我被他的动作逗笑了,说:“好,那我告诉你,我的名字叫夏唯苒,夏天的夏,唯一的唯,时光荏苒的苒。还有,明天见!”
我朝他摆摆手,就不再理会他,径自往饭馆走去。
只听到他在我身后大声说:“明天不见不散!还有,我叫骆风,骆驼的骆,风雨的风。你要记住哦!”
风雨骆驼?我忍不住咧嘴笑起来。奇怪,明明很嫌弃他的抠门、耍赖和无聊,为什么听到他的名字,听见他说“不见不散”,我的心里会觉得如此开心?
第二天上午,我一直都坐立不安。奶奶看着我,又不停地说我不定性、想偷懒。因为心里装着事,我没有和她计较,任由她去念叨。
终于熬到了和骆风约定的时间,我拿起相机就跑了出去,身后又是奶奶的一阵骂声。
骂吧,骂吧,或许哪天就骂不动了。我在心里恶毒地想着。
午后的阳光很烈,等我赶到向日葵地的时候,向日葵花田上泛起阵阵热浪,昨天骆风画画的地方,空无一人。
我的心不由得一沉,不禁自嘲地笑了起来。不是自从那个人抛弃自己后就下定决心再也不相信任何人的承诺了吗?为什么我竟然相信了一个只有一面之交的人说的“不见不散”?
真是可笑啊!
我呆站了一会儿,准备离开。忽然,身后有人喊我:“夏唯苒,你终于来了!”
我转过身,看到骆风大汗淋漓地朝我跑来。他夹着画板,手里还拿着两瓶矿泉水。跑到我面前后,他递给我一瓶水,说:“我等了好久,生怕你不会来呢!刚刚太热了,我怕你来了之后口渴,就去买水了,你没等太久吧?”
“没等多久,我刚来。”
“哦,那就好!”他说着,就往前走,“我们找个阴凉的地方吧,昨天说好了,你今天要当我的模特,让我画你哟!”
我没有说话,只是跟着他往前走,脸上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刚刚死寂的心一点点地复苏。我忍不住在心里说:骆风,谢谢。
我们找了一个阴凉的地方,骆风让我自然地坐在地上,然后没有多说什么就开始画起来。一开始,和一个男生这样安静地相对,我还觉得有些尴尬,可是,看到骆风作画时无比认真的眼神,我就渐渐消除了尴尬,也投入到其中。
一直到太阳落山、天色渐暗的时候,骆风才停笔。我站起身,活动着快要麻木的肢体。
骆风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我说:“真是抱歉,我一画画就容易忘记时间,辛苦你了!”
我笑着说:“说谢谢就行了吗?虽然是交换做模特,但是我当你的模特付出的体力更多,你应该要多付我劳务费!”
“什么?”骆风没想到我会这样说。
“不要害怕,我不要你付钱啦!”我拍拍他的肩膀,“你请我吃饭吧!”
骆风一愣,然后又笑了起来,说:“吃饭没问题啦!不过今天太晚了,我要回家了,要不然我妈妈会担心的。明天吧,怎么样?明天我请你去市里吃冰激凌。”
“这样啊!那好吧!想不到你还是个孝顺的孩子。”我戏谑地看着他,然后挥了挥手,离开了。
快到厂区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我不想去饭馆里看奶奶的脸色,于是打算直接回家。我家在厂区的一个角落里,那边的住户很少,去那边要经过一条很黑的小路,每次晚上回家,我都是飞一般跑过那里,今天也不例外。
我刚走到小路口准备起跑,还没等我跑起来,忽然一股强大的力量把我往杂草丛里拉,我想呼救,一只油腻的大手就捂住了我的嘴。
我拼命地挣扎,可是身后的人力气太大了,他紧紧地将我钳制住,我无力挣脱,被他捂住的嘴也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不然我就掐死你!”身后的人一边威胁我,一边用油腻的手在我的身上胡乱摸索。当发现我手中紧紧抓着的相机时,他用力地掰开我的手,试图抢走我的相机。
不行!昨天给骆风拍的照片我还没有拷贝出来!
天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想的不是我打工挣钱买相机的辛苦,而是担心骆风的照片会被抢走。
我无暇多想什么,只是拼命地和身后的人争抢。
劫匪被我的反抗激怒了,捂着我嘴巴的手移到我的脖子上,然后死死地掐住:“死丫头,竟然敢反抗,我掐死你!”
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忽然听到劫匪闷哼一声,我感觉钳制在脖子上的手一松,大口大口的空气终于灌了进来。还没等我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快跑!”
然后没等我反应过来,一个人就拉着我的手飞奔起来。我用余光看到了那张干净的脸,是骆风。
不知道跑了多久,等看到灯光的时候,我们才停了下来。我背靠着墙,大口喘息着,呼吸稳定下来后,我问身边满脸汗水的骆风:“你不是回家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
“我突然想起上次跟着你来这边的时候,感觉附近不太安全。太晚了,我担心你出事,就跟着来了。”骆风抬起头看着我说,“幸好,我来了。”
他的话让我的心漏跳了一拍。幸好,他来了。
这一刻,我们之间的气氛好像发生了变化。我忽然不敢去直视他的眼睛,偏过头,低低地对他说了声:“谢谢。”
沉默了一会儿后,骆风说:“我送你回家吧!”
一路上,我们都没有再说话。到了我家楼下后,我再次向他道谢,然后转身上了楼。
“夏唯苒,明天老时间老地方,不见不散哦!”骆风又在我身后喊道。
我没有回头,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回答:“知道了,不见不散!”
好久没有这种坚信有人不会抛弃自己、会一直等待自己的感觉了呢!曾经,我用生命去依赖和信任的那个人彻底地抛弃了我。而今,这个人,会一直和我不见不散吗?
刚刚惊魂的一刻,仍旧让我惊恐不已。不过,因为骆风的出现,似乎所有的惊恐都慢慢散去了。我笑着打开门,没想到奶奶坐在客厅冷冷地看着我。
一看到奶奶冷漠的眼神,我再好的心情也都没了。
我关上门,检查着刚刚被劫匪掰扯的相机,沉默地朝我的房间走去。
可是,奶奶不会如此轻易地放过我。她的声音在我身后幽幽地响起:“一个女孩子,从下午就不见人影,疯到这么晚才回来。一天到晚只知道摆弄那个破相机,真是个吃闲饭的,跟她妈一样没用。哼!”
“奶奶,您非得这样跟我说话吗?”我停下脚步,转身看着奶奶问道。
“我怎么跟你说话了?”奶奶毫不示弱地瞪着我。
“我说,您就不能像一个长辈一样和蔼地跟我说话吗?您就非得像一个泼妇一样跟我说话吗?您就非得跟我水火不容吗?您就非得……让我恨您吗?”我面无表情地说道。
奶奶被我彻底激怒了,她的声音骤然尖利起来:“死丫头,你今天终于说出心里话了吧?终于说出恨我了吧?我就知道,你跟你那狠心的妈一样恨我。不过,你恨我也没用。恨我,我也是你奶奶,我也可以骂你。怎么了?哼,吃闲饭的死丫头!”
我顿时怒了:“我警告过你不要再提我妈!”
“你妈都不要你了,你还护着她?我看不出你这么有良心啊!我就说你妈怎么了?我就骂她!没用,生不出儿子的废物。死了都没有一点贡献,留下你这个祸害……我就是骂她了,你能把我怎样?”奶奶狰狞地笑着。
我再也控制不住了,放下手中的相机,就朝她冲了过去。我死死地抓着她的肩膀摇动着,让她不要再骂了。
可是她骂得更疯狂了,我的理智渐渐不见,只知道用力地摇晃着她……
直到爸爸冲进来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我才松开了手。奶奶在我大力的摇晃下,已经虚脱。我的手一松,她的身体便不受控制地瘫软了下去,头重重地撞到了茶几角上。
我捂着脸,看着惊慌的爸爸和后妈,看着大哭的弟弟,看着毫无生气的奶奶,看着乱作一团的家,惊慌地逃了出去。
我躲在一楼的角落里,看着奶奶被抬上救护车,然后,又看着她被一席白布盖着抬回了家。
清晨,奶奶被抬回家后,家里就开始张罗奶奶的后事。我趁家人不注意,溜进了停放奶奶尸体的房间。她被白布盖着,躺在空荡荡的房间中间。
此刻的我脑中一片空白。我不由自主地走近她,掀开盖着她的白布,此刻,她的神情竟然像一个慈祥的奶奶,再也不似往日的阴冷和狰狞。
她……死了,真的死了。
我盼了这么多年,然而,此刻她真的死了,我的心为什么感到无尽的惶恐和哀伤?
从昨晚和奶奶争吵到现在,已经过了一整夜了,我一直处在一种失神的状态中。
看到奶奶被抬上救护车,我忽然想起那个人被抬上救护车时的样子。那个人也像奶奶一般,被一席白布裹着抬了回来。
无尽的恐惧包围着我。
为什么会这样?我爱的人和我恨的人为什么都要以同样的方式让我亲眼看着她们从鲜活到无声无息?
终于,我忍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将在外面忙碌的爸爸引了进来,他一看到我,眼睛瞬间变得通红,他大骂道:“你还有脸在这里哭?是你害死了奶奶,你知道吗?如果不是你惹她生气,还和她争执推打,她怎么会被你气晕,怎么会撞到头?你是杀人犯!”
爸爸的话像一把利剑般刺进了我的心里,我捂住耳朵拼命地摇头,泪水不自觉地滴落:“不是我,不是我,我只是摇了她几下,是她自己没力气倒下去才会撞到头的。我不是杀人犯,不是!”
爸爸听到我的话,二话不说就冲上来对我拳打脚踢。我毫不在乎身上的疼痛,只哭喊着:“我不是杀人犯。”
我们的动静引来了在家里帮忙的邻居,他们拉着爸爸,劝着爸爸说这只是一个意外,不要苛责我了。
因为奶奶的事情,我忘记了和骆风的约定。一连几天,我不言不语地跪在奶奶的灵堂前,直至奶奶出殡。
送完奶奶回来,我远远地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去我家必经的小路上。
“你怎么来了?”我疲惫地问骆风。
骆风满脸的关心:“不是说好了不见不散吗?我在那边等不到你,就来这儿等你,终于见到你了。你的脸色看上去很差,怎么了?”
“我奶奶死了。”我淡淡地说,好像在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啊?”骆风很惊讶,赶紧说,“你不要太伤心了。”
“我没有伤心啊!”我抬起头,很诚恳地看着他,“我只是心里很空,觉得自己好像没家了而已!你有空吗?有空就陪我走走吧!”
“嗯。”
我带着骆风来到一座坟墓前。不知道为什么,此刻我的倾诉欲非常强烈。
我指着墓碑上的照片对骆风说:“你看这个人漂亮吗?很漂亮吧?她是我的妈妈,她死的时候就这么漂亮。她真幸运,能够一直这么漂亮下去,没有人会看到她年老色衰的样子。”
我苦涩地笑了笑,继续说:“可是,我好想看到她老去的样子啊!你知道吗?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小时候总是喜欢抱着我睡觉,她的怀抱好温暖啊!可是,她那么温柔的人却要每天忍受奶奶的咒骂和爸爸的毒打,就因为她生了我这样一个死丫头,没有生出儿子。”
“她说她为了我会忍耐,因为我是她最重要的人。她会一直陪伴着我、守护着我,即使奶奶嫌弃我,爸爸对我视而不见,她也会把我当成宝贝一直疼爱。那天,我要她陪我一起睡,她哄我说去给我煮牛奶,让我自己先睡,我说我害怕,她说她会一直陪着我,让我不要害怕。我相信了她,然而她却抛弃了我,我醒来后看到的是她冷冰冰的尸体。她留下简短的遗书,她说她无法忍耐了,她说她食言了,无法再陪伴我了……她骗了我。”
我的眼泪已经无法抑制,可是,我依然在诉说:“我好恨她,因为她,我不再相信任何人的承诺,我不再相信任何人的陪伴和等待;因为她,我不知道怎么去相信一个人可以永远给我温暖。可是我也好爱她,只有她真正爱过我。因为她的离去,我和奶奶变得水火不容。尤其是后妈生了一个儿子后,奶奶不断地骂我妈没用的时候,我很恨她!可是,她真的死了。我恨了那么多年的人终于死了,我应该开心的,为什么我不开心呢?是因为我的过失让她死的吗?我不知道那么生龙活虎的她会忽然变得那么脆弱啊,我不知道……”
我终于再也说不下去。
骆风慌了神,僵硬地抱住我,安慰道:“夏唯苒,不哭,不哭了……我会一直陪伴你的。我不会食言,不会抛弃你,我会遵守承诺,一直陪伴着你、等待着你,就像我们之前一直说的,不见不散。”
骆风兑现了他的承诺,整个暑假都陪伴在我的身边。
爸爸因为奶奶的事情,对我更加不闻不问。我也乐得自在,每天和骆风泡在一起拍照、画画。
每天分别的时候,骆风都会和我约定“第二天老时间老地方,不见不散。”
第二天我到达老地方的时候,总是可以看见等待我的骆风。每一次,他都会提前到达;每一次,他都做到了不见不散;每一次,他都没有让我失望。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曾经紧闭的心已经渐渐卸下防备。我开始学着去相信别人,开始学着去相信不管我遇到了怎样糟糕的事情,都会有一个人在那片向日葵花田等待着我、给我温暖。
在很多时候,我觉得他是喜欢我的,可是他却从来没有说过。我也隐藏着自己的心,和他如好朋友一般相处着。
我们之间总有一种“朋友以上,恋人未满”的感觉。
这天,他画完画去给我买吃的,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趁着他还没回来,悄悄地翻开了他的画册。第一张是我,往下翻还是我,再往下翻依然是我……我的心里泛起一种甜蜜的感觉。
就在我翻到一小半的时候,画册上出现了一个陌生女生的画像,我的好心情瞬间像被浇了一盆冰水。
我机械地翻着画册,之后的每一张都是那个陌生女生的画像。很多地方都被反复修改过,看得出来,骆风画的时候很用心。
这时候,骆风回来了。他有些紧张地夺过画册,说:“画得不好,先不要看啦!”
我努力掩饰自己失落的心情,假装不经意地问:“画得挺好的啊!咦,那个女生是谁?画了那么多,是不是你暗恋的人啊?”
骆风不好意思地笑着说:“不是。”
听到骆风否定的答案,我松了一口气。可是,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的心彻底冰凉:“她叫麦田,很有意思的名字吧?她不是我暗恋的人,但是,她对我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人。”
“哦,是吗?”我讷讷地回答着。
“是啊!她……”
“啊,我好饿!你买点心了吗?我要吃啦!”我打断了骆风的话,因为我没有勇气听下去,我害怕自己会绝望。
难怪他一直没有对我表示过什么,原来,他已经有了非常重要的人了。
那么,我对他的心意还重要吗?如果说出来,只会让他为难吧?所以,我们还是像朋友一样相处吧!
我开始控制自己的感情,然而骆风却浑然不觉,一如既往地对我好。
我摄影的时候,骆风就是我最好的助手。他帮我买水,帮我寻找好看的风景,只是我再也没有拍过他,或许是他太美好了,我害怕拍不好。
他画画的时候,我是他最好的模特。我可以摆一个姿势摆到全身僵硬也不喊累,只是他从不让我看他的画,他总是说没有画出他最想要的作品,所以不能让我看。
他履行了请我吃冰激凌的承诺,我们一人手上拿着五个甜筒在街上大摇大摆地走着。后来,第二个甜筒还没吃完,其余的几个就已经融化了,我们擦了对方一脸的冰激凌。
我说我要去邻镇拍照,他就连夜制订了路线图,然后陪着我去。拍了好久,我说我累了,他就蹲下身子背我。
我说我从没坐过过山车,他就陪我坐了十遍。当我兴奋地要坐第十一遍的时候,他蹲在路边猛吐起来,那时才告诉我他恐高。
我说我喜欢吃草莓,后来我们每次见面他都会带着一盒草莓;我说我喜欢喝咖啡,第二天,他就带来了不少牌子的咖啡。
我说我喜欢别人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去各地拍照,没过几天,他就骑着一辆自行车来找我。在不小心摔车之后,他才一边帮我揉着青肿的额头,一边道歉说他是临时学的自行车。
……
骆风为我单调、枯燥的生活带来了阳光,这个夏天也因为他的存在而变得无比美好。
还有三天,就要开学了。
我从未细问过骆风的事情,只是从他不经意的话语中得知他所念的学校是市里有名的贵族中学,在市中心最繁华的地带,而我的学校却在郊区的一隅,像我家所处的厂区一样偏僻。从骆风的学校到这里,光坐车就要两三个小时,等到开学后,我们要想像现在这样相处,几乎是不可能的。
骆风专心地画着眼前金黄色的向日葵,我坐在他身旁安静地看着。他低着头,侧脸依然如我初见他时那般美好。
我看着他的侧脸愣了神,心中涌上一种不舍的感觉。一想到开学后,我和他不能像现在这样自在地相处,我就不想再隐藏自己的感情。
深吸了一口气后,我用手肘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胳膊,问道:“骆风,你说你会一直陪伴我,是吗?”
“是啊!怎么了?”骆风转过头,微笑地看着我。
“我……没怎么。”我还是没有准备好。
分别的时候,我鼓起勇气对他说,“明天我们早点见面吧?我有话对你说。”
骆风也没有问我想说什么,只是如往常一般,咧着嘴笑着说:“好啊!明天早上九点,我们不见不散!”
“嗯!不见不散!”我笑着回答他。这是我第一次对他说不见不散。
一整晚我都没睡好,一直想着明天见到骆风时应该怎样表白才不会太尴尬,想着骆风听到后会是怎样的反应。
我在胡思乱想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便赶到向日葵田旁等待骆风。每次都是骆风等我,这一次,就换我等他吧!
可是,九点钟过了骆风还没有来。我不禁有些担心,想给他打电话,又怕他觉得我太心急,所以只好继续呆呆地等着。
一直到了下午,骆风依然没有出现。而我的手机也没有任何反应,他甚至连一个短信都没有发给我。
我原本满怀期待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天色渐暗,骆风还是没有出现,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拨通了他的电话。电话响了很久,骆风才接听,他的声音听起来很疲惫。
还没等我开口,骆风就主动道歉:“夏唯苒……对不起,我今天来不了了。”
“哦。”我讷讷地回答,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我原本是想给你打电话告诉你不用等我的,可是一直没有时间碰电话,对不起……”骆风声音沙哑,艰难地解释着。
我握着电话,没有说话,已经渐渐敞开的心门在骆风的话语中再次关上。
骆风见我不说话,似乎很紧张,他不停地问:“夏唯苒,你怎么了?怎么不说话?夏唯苒?你昨天不是说有话对我说吗?”
“哦,没……没什么说的了。你有事就去忙吧!我先挂了!”
我急急地想要挂断电话。
骆风急切地阻止了我:“夏唯苒,你等等!我有话对你说……你还记得之前我跟你说过的麦田吗?我要和她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两年后就回来,你……能等我两年吗?”
等他两年?
骆风的话让我哑然失笑。他今天失约就是因为那个对他很重要的麦田吗?他说他要和麦田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他失约了、食言了,他不能再陪伴我了,他……抛弃我了。
那么,他凭什么要我等他两年?等他两年,又能怎样呢?
昨天,我对他说“不见不散”,然而,我的“不见不散”等来的是什么呢?如果我现在答应了他,两年后,我等来的会不会又是失望呢?
我没有回答,直接挂断了电话。
我讨厌别人失约,讨厌被抛弃。
回去的路上,我删除了骆风所有的联系方式,扔掉了我的手机卡,再也不登录QQ。
而我家,也在那个夏天之后因为拆迁而搬走了。
从那以后,我和骆风再也没有任何联系。
那个在向日葵盛开的夏天给了我美好记忆的男生就这样消失在我的生命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以为我已经忘记了骆风。
直到两年后的今天,我看到那张熟悉的脸时,我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来没有忘记过那个温柔而阳光的男生。
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回到我住的客栈的。放在我枕头旁的日记本里夹着一张照片,照片中是一张干净阳光的笑脸,那张笑脸曾在我最难过的时候一直陪伴着我。
我收起照片,整理好行李,准备启程去大理。
在去大理的路上,我看到了大片大片的向日葵,我的思绪又回到了两年前的那个夏天。
我不由自主地打开手机,登录那个两年来从未登录过的QQ。打开QQ邮箱,里面堆满了邮件,几乎每一封都是来自那个久违了的名字——骆风。
我忽然有些胆怯,不敢点开那些邮件。
在我要关上邮箱的时候,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勇气让我点开了邮件,一封又一封——
原来,他那天失约,是因为他妈妈忽然中风。
原来,他说的那个对他很重要、叫麦田的女生,是他同母异父的姐姐。
原来,他要我等他两年是因为麦田和他妈妈有着很深的隔阂,她跟我一样,恨妈妈抛弃了她。即便是妈妈中风,麦田也不愿意去看望她。而麦田提出原谅妈妈的条件,就是要骆风不再遵循妈妈为他设定好的路去生活,要他休学两年和她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于是,他只好跟她一起走。
原来,他一直在寻找我,希望能够得到我的消息。
原来,他真的……喜欢我。
他几乎每天都给我发邮件,一开始追问我为什么换了手机号码,为什么不回信给他,为什么搬家了也不告诉他,为什么消失不见;后来,他的邮件变成了几句简短的问候或者是简单地诉说他的近况;再后来,他的邮件就变成了一幅幅向日葵的油画,而油画中永远有着我的身影……也只有我的身影。
最近的一封邮件,他说,他一直都不会换号码;他说,他会一直等着我;他说,他这次不会食言,一定……不见不散。
看完堆满了邮箱的邮件,我的眼泪早已泛滥。
虽然早已删除了骆风的电话号码,但是,那个号码我早已烂熟于心。我颤抖地按下他的号码,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没有称呼,也没有署名,只有一句简单的“好久不见”。
短信刚刚发出去,我的手机就震动起来。过了好久,我终于鼓起勇气按下了接听键,紧张地说了声:“喂。”
骆风温柔的声音在电话中响起:“夏唯苒,我在等你,不见不散。”
那一刻,所有的向日葵都盛开了,金黄的颜色温暖了我冷寂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