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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一片冰心在玉壶

锦洛的秋天,桂花香气四处弥漫。

本来楚秦捎信说的就是今日到家,哪知回来的时辰比夏月预想的提早了些。

夏月正要上街,却见白衣少年急切地推门而进。

两个人正好对视。

随之气喘吁吁地跑进院子的楚仲,在看见夏月面前呆立不动的子瑾时道:“刚才还像救火似的往回跑,说急着见小姐,怎么到了家反而不说话了?”

他在子瑾身后,说的话子瑾自然没有听见,况且他也不是要说给子瑾听的。

夏月知道楚仲的意思,他们这些日子总是忽冷忽热,子瑾定是出门后在什么地方都郁郁寡欢的,他们楚家两兄弟看在眼里肯定心疼。

好歹她也是做姐姐的,暂且就再原谅他一次:“你桌子上有桂花糕,饿了就先吃点垫着,晚饭的话常妈妈还没开做呢。”语气还是很僵硬。

子瑾怔忪一下,点点头,然后弯起眼睛幸福地笑了。那种笑容就像清风吹过冰封的河面,突然之间就春暖花开。

夏月心中最为挂念的那件事情以子瑾的拒绝而告终。

“少爷当时说他身残志薄,无法为淮王出力,平静一生足矣。”楚秦黯然叹息。

夏月知道楚秦定是万分失望的,他日日夜夜地期待着时机的成熟,不想换来的却是少主人如此淡然置外的一句话。

闵老爷不置可否。

荷香敲门送茶,大伙也都停止了说话。

子瑾从坐下来开始就一直垂目不语,大概他对楚家两兄弟还是内疚的。他用指尖轻轻抚摩手中的古玉,荷香倒茶的时候瞅到子瑾的动作,突然就想到那日清晨他也同样用了这只手抚过夏月的唇,一分心,茶盏不小心没放稳,水溢了出来。

水是刚烧开的,洒到子瑾的手背上,身上也打湿了。他虽然也习武,但是因为听力的关系,总是不如楚秦楚仲来得快。

身边的楚仲立刻跳了起来,想看子瑾的情况。

“少爷,少爷我……”荷香急得想哭了。

子瑾迅速将手缩到袖子里,对荷香微微一笑:“不妨事,水不烫。”眼角眉毛温柔地弯起来,一副让荷香宽心的表情。

门又合上。

荷香忐忑的心舒解了不少,一想到子瑾清亮柔和的眼睛,就更想不出为何那日他会差一点就对夏月做出错事来。

听荷香的脚步刚一走远,夏月就起身走去:“手给我看。”

“没事。”子瑾索性将手背在了身后。

夏月微恼:“是呀,一点也不烫,你蒙谁呢?信不信我也往自己手上泼点。”说话间就要去端旁边楚仲的茶。

“月儿——”子瑾只得伸手去阻她。

抓在夏月腕间的那只手,从袖子里露了出来,虽没出泡,却已经肿得通红。

夏月着实叹了一口气:“虽然这样做很好,可是好歹也心疼下自己吧。”硬拉着子瑾回房上药,出来的时候隐隐听到闵老爷喃喃道:“看来锦洛,我们还是不能长住了。”

夏月在屋子里给子瑾上药,眼眶红红的。

“我可没在心疼你,是气你居然连我都不说实话。”她依然在恼。

他从小就死拗,幼时磕到哪儿,痛得嘴唇都咬出血来,也不会吭一声。每当夏月发现都会扎扎实实地教育他一番: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告诉姐姐。可是说了之后连她都觉得无奈,就算知道了也无法为他分担任何病痛。即使这样,一旦知道他瞒着自己,总也无法释怀。

“现在再问一句,疼不疼?”

他依旧摇头:“还好。”

夏月真恼了,抓起他完好的右手,一口就咬下去。他却也不躲,就任她咬,依旧不叫疼。她便更生气,久久才松开,看到两排深深的牙印,她的眼泪突然就从眼眶里滚了出来:“看你还逞不逞强。疼吗?”

子瑾一皱眉头,吐出一个字:“疼。”

夏月顿时慌了:“我咬重了是不是?还是烫伤药上得不对……”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不是,是你一哭,我这里就疼。”

夏月破涕,推开他道:“酸死了,这些话以后对你娘子说去。”

临近中秋时节,锦洛的天气异常地好,接近日暮时分居然冒出多日不见的阳光来,夕阳映在街边的青砖矮墙上,衬得人脸成了橘红色。

夏月从明伦街口出来,就见街中央围了一大群看热闹的。

几个小毛孩与一身奢华公子打扮的男子嚷在一起。

那几个正是去年春天在水月桥边欺负照虹被夏月教训了一顿的孩子。

而华服男子一脸痞气,夏月认得他,正是州吏王奎的儿子。那王奎妻妾成群,膝下却只有这一个儿子,所以对王淦十分宠溺,也让他在这锦州城里跋扈惯了。

想必他今天又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出来。

她琢磨着自己一个人出门也不该管闲事的。可是刘三儿那几个小孩,虽说在街上常常耍混,终究是没长大的孩子。她还是忍不住停下脚步来打听。

原来,刘三儿几个在街上疯闹,不小心撞了王淦,将王淦手里的扇子碰落在地上,沾了泥水就脏了。几个孩子都是孤儿,从西边逃荒逃到这里,被城西铁铺的老刘叔收养,其中有一个叫紫鹃的小姑娘,被王淦垂涎了几天,就是找不到什么借口。

如今,王淦看了看沾了泥渍的扇面,看到刘三儿旁边的紫鹃,正好扬言扇子值一百两,没钱的话就押紫鹃来赔。

紫鹃正含着泪躲在刘三儿身后,还是逃不开王淦色迷迷的目光。那不过还是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胸脯都还没长开,一脸稚气。前年还在街口要过饭,瘦得跟一根竹竿子似的,爹娘都在路上饿死了。后来又和三儿一起被老刘叔领到铁铺去,刚刚有点清秀的样子就被这人看上了。

王淦根本不管有脸没脸,推开刘三儿就去拉紫鹃的胳膊,那紫鹃拼了命往后退,只听“刺啦”一声,肘上的袖子被拽了下来,纤细的胳膊顿时暴露在所有人的视线里。

夏月平生见不得这等事,头脑发热,倏地一恼,就从人群里跨了出去:“住手!”

王淦闻声回头。

“王公子,”她扬声道,“你那扇子不是镶金的也没见镀银,值这个价好歹也有个出处吧?”

王淦与夏月有过数面之缘,见是闵家大小姐,故作客气地说:“出处一说出来,不要说我吓唬你们这等市井草民。”随即清了清嗓子,环视了一周,“你们也知道我父亲是当今皇后娘娘的同族兄弟,如今皇上皇后鸾凤和鸣,皇上为了皇后连延庆郡主求亲都不答应。皇上爱屋及乌,自是连我父亲也宠爱有加,这扇子便是去年面圣的时候,皇上亲自御赐的物件,你说是不是无价之宝?”

王淦此言一出,众人一阵噫吁惊叹。

夏月见那扇面明明两面都是白的,说什么御赐,明摆着是有心讹人。她心里一阵冷笑:“王公子,皇上御赐的东西,公子不放在家里沐浴焚香地供着,居然让它毁了,真是大不敬。”

王淦顿时一愣,他本来只是想唬唬大伙,若说是哪个名家题词的,可是自己扇上明明只字未有,于是夸口一扯就胡乱说了。当下听夏月说来,已经觉得不妙:“你……”

夏月冷着脸继续道:“何况皇上乃真龙天子,这样的东西怕是神佛也要敬三分,王公子怎么能在街上随便叫人赔个一百两就了事。要是皇上他老人家知道在公子心中他御赐之物就值我们锦洛一个小乞丐的价钱,恐怕是要龙颜不悦了。”

她声音不大,但是嗓音清脆,避重就轻地摆了王淦一道。

王淦自知理亏,事情闹大了也无法收场,铁青着脸指着夏月连说几个“好”,然后凑过去,在她耳边咬牙切齿地低声说道:“好你个闵夏月,今天你坏了大爷我的好事,他日一定要你数倍奉还。”语罢愤恨地带人离去。

夏月也是个认死理的,既然事情都揽下来了,哪怕心里打着鼓,也是硬着头皮不服软,说了句:“好走,不送了。”

人群也就哄然散开。

没想到,齐安会比闵家还先离开锦洛。

齐安走得很匆忙也很隐蔽。

就子瑾和其他两个齐安比较喜欢的弟子一起去城外送他。其他两个同门都是依依不舍地与齐安话别,絮絮叨叨,只有子瑾默默不语,眼神格外黯然。

齐安拍了拍他的肩:“子瑾,所有弟子里你不是最聪明也是最努力的,所以你一直都和他们学得一样好。但是,很多事顺其自然的话,人生才会更容易些。”

“先生……”

齐安道:“偶尔要多为自己想想,自私虽不算君子行当,但却是世人的本能。就像如今我执意要走一样。”

稍许,船已靠岸,船家招呼着齐安上船。

齐安挥手一笑:“都回去吧,不必再送了。”

子瑾送完人回到闵府,却不见夏月,问遍府中上下都道不知。

荷香安慰他:“少爷你别慌,你好生想想早上小姐有没有说要去哪儿?”

子瑾一怔,旋即出门。

他早上把书院的钥匙给她,说齐先生将房子交给他们姐弟俩打理,是卖是留还是自己用,任由他们处置。

书院的大门没锁,一推就开了,转了个弯他才看见夏月在他们少时读书的几张桌案旁。她听见脚步,转身见到是子瑾,嫣然道:“我还以为是齐先生欠谁的钱,卷铺盖逃了,要账的来收房子呢。”

他突然冲动地走过去拽住她的胳膊。

夏月诧异:“怎么了?跑这么急?先生走了吗?”

他没说话。

她当是子瑾没听清,于是重复:“怎么了?”还试着往他身后瞅了瞅,揶揄道,“莫不是后面有哪家的姑娘在追你,喘成这样。”

子瑾道:“我以为你和……”剩下半句却说不下去了。

夏月想到了什么,拉起子瑾的手:“跟我来。”然后在窗户旁最僻静的那张桌子前坐下,指着桌面上刻着的模糊小字,笑道:“这还是我拿簪子在上面写的呢。”

不记得是多少年以前,那个时候若是别人的话说长了,子瑾便听不懂。她就向娘申请来陪他,齐安说一句,她便记在纸上给子瑾看。

可是时间长了,她天生没有好耐性,最后变成了两个人坐在一起,他听他的,她玩她的。坐着实在无趣,又碍于齐安的威严不敢随便走动出去,于是便拔下头上的簪子在木头桌面上划呀划的。

刻一些喜欢的诗句,过了几日新鲜感没了又刻别的。

现在看来,上面依稀只有几个字还认得出来。

“你说齐先生连房子都不要了,我就来瞧瞧。”夏月又摸了摸那些模糊痕迹,“唉,当时写了些什么呢?”

子瑾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微微一怔,写了很多,他都记得,其中有一句还总是在心里念叨——

绾发为始,迄于白首。

这一季的秋天,锦洛一反往年的天气,没有下雨,阳光总是惨白、阴冷的。闵老爷本来一直让楚秦准备全家西迁的,但是因为一日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醒来之后左手左脚都不能动了,真叫人头疼。

大夫来看过,说是闵老爷已经血脉不通,怕是熬不过几天。事情来得太突然了,若非没有子瑾,还有楚秦、楚仲在身旁,夏月一个人定然撑不下去。

所以当年娘说:“爹爹和娘送给月儿一个弟弟好不好。”

她问:“为什么呢,如果有弟弟的话,是不是爹娘对月儿的爱就会变少了?”

娘温柔地笑:“不会啊,有了弟弟以后,月儿得到的爱就会再多一份,而且就算日后一个人也不会觉得孤单了。”

她问:“弟弟也会喜欢月儿,让月儿不被他们欺负吗?”

娘点头:“嗯。但是等弟弟长大之前,得由月儿来保护他。”

她欣然同意:“那,好吧。”

于是子瑾出现在她的面前。

那个时候她对他说:你叫子瑾呀,我答应过娘,会保护你的。

“咳——咳——”爹的咳嗽打断了夏月的回忆,她忙扶他坐起来,在他背后垫上软垫,然后让荷香温好汤药送来。

闵老爷喝了一勺药,笑着说:“方才梦见你娘了。”

“我也正在想她。”她用手绢擦去父亲嘴角的残汁儿。眼看父亲今日起床的气色也好了许多,大概大夫诊错了吧?暗自这么琢磨着,心里也高兴了起来。

“你娘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你找个普通的好人家,平平安安地过日子。

“所以,对于收养子瑾的事情,其实你娘心里一直是怨我的。刚开始怎么都不同意,后来亲眼见着子瑾,态度才软下来。”

夏月点头,那样的孩子任谁见了,都要喜欢的。

第一次在家里见到子瑾,他站在父亲身后,明眸皓齿,皮肤白皙。彼时的她并不知道那么小的孩子经历了些什么可怕的事情。眼里充斥着惊恐,不安地打量着周遭的一切,手里还紧紧地拽着父亲的衣角。

娘一见到他,就喜欢得要命,给他取名,替他治病,教他说话,送他去念书。

此刻她才明白,原来母亲这样的态度下,心中还是有芥蒂的,还是认为这个孩子的身世让他成了一个不祥之人,会给自己的女儿和全家带来灾难。

“子瑾的事情,我算是放心了,他能有他的选择,爹很高兴,我们也没有权力去干涉他。但是月儿你……”父亲看了看她,“爹总是放不下啊!以前你娘在世时,就觉得齐安这人不错,婚约都定了却被你闹得一塌糊涂。当时你是不中意他,如今见你与他态度和善起来,我都跟子瑾说,也许事情还有缓和的余地,没想到齐安却走了。”

“爹跟子瑾说……”夏月惊讶地看着父亲,随即哑然失笑。难怪齐安走的那日,他失了魂似的匆匆来寻。原来他是怕自己撇下大家,就这么跟着齐安走了。

这一天清晨,闵老爷的话格外多,从子瑾与夏月的小时候,说到他和妻子街头初识的经历。

后来子瑾买了药回屋,得让夏月过目,便打断了稍许。

待她和子瑾一起回来,发现父亲又睡着了。子瑾回身关门,免得屋子里进了寒气。她轻手轻脚地走到床前,父亲睡得很沉,鲜见这么安稳,没有咳嗽。她笑笑,去替他掖被子。

在碰到父亲下巴的时候,她一愣。

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她颤抖着手朝父亲鼻前探了一探后,颓然坐地。

在子瑾的支撑下,闵老爷的丧事办得简单得体。夏月一直忙忙碌碌的,几乎连难过的时间都没有。

过了头七,没过几日恰是子瑾的生辰。

家里没有摆酒,只是叫了府里十几口人围在一起吃了饭。饭后,旁边的常妈妈将子瑾请到一旁说:“少爷,老奴有件事情恐怕要多嘴了。”

“常妈妈您说。”子瑾好奇。

“小姐如今十九,原本就误了年纪,如今老爷仙去,若这百日内不给小姐立刻寻个婆家嫁过去,怕是再守完孝,这辈子真的就耽误了。”

子瑾闻言心乱如麻,一时间又寻不着夏月,走了一圈才在闵老爷屋前的腊梅树旁找到她。只见她仰着脸看月亮,脸庞上两条泪痕在月光下让人异常揪心。她说:“有时候真的觉得爹还在屋子里。”

常妈妈的那些话不停地在他脑子里转来转去,子瑾不禁伸手,紧紧地将她揽在胸前,说:“不难过,爹会放不下心的。”

夏月闻言眼泪涌得更厉害。

“我不会让你离开我。”他说完,心中一痛,心驰意动,禁不住垂脸吻了她。

先是一点一点地吻干她脸上的泪水,然后缓缓下探,最后怯怯地落在她的唇上,轻轻地啄着,青涩且试探地吻着。

像花一样柔,像蜜一样甜,是他梦中幻想过的滋味。

蓦然——

他回过神,倏地放开夏月。

夏月呆呆地站在他跟前,手抬起来,缓缓遮住嘴,一副不敢相信的表情:“子瑾……你!”然后猛地转身,跑出门去。

“月儿——”他喊了她一声,她没有回头。

她跑着穿过街上赏灯的人群。

跌跌撞撞。

一口气顺着河水跑到城外湖边,人渐渐稀少,她才放慢脚步。然后呆呆地坐在石头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她用手指重新摸了下嘴唇,似乎还能感觉到上面子瑾残留的余温。

心乱极了。

不知道如何是好。

身后又是一片腊梅林,散发着浓厚的香味。

方才也是在这种气味下,他吻了她。温柔又腼腆的吻。

长久以来,她一直当子瑾是这世上与父亲同等重要的人。所以她爱他,心疼他,倘若他难过,自己也绝对高兴不起来。但是,她从未以看男人的目光来看待过子瑾,只是觉得他好像是自己生命和身体的一个部分,比血亲还亲。

如今,太突然了。

不知道待了多久,只见起风了,月亮渐渐被云遮盖了起来,她觉得有些冷。站起来后又一愣,回去以后怎么面对子瑾和其他人呢?夏月摇摇头,无论如何还是先回去。她幽幽地叹了口气,走进梅林。

小时候她和子瑾在这林子里玩过多次,来的时候心情混乱没有注意到这些,现在一个人在暗夜里突然就害怕起来。

隐约听见后面有声音,心提到嗓子眼,也不敢回头去看。可是越不回头就越害怕,最后吓得不敢再走,只好战战兢兢地掉头,眯起眼睛打量。

“扑——扑——”一只猫头鹰在枝头上扇了扇翅膀。

她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月儿!”远远传来子瑾焦急的声音。

她心中一喜,就像黑夜中终于见到光亮一样,循着他声音的来源刚要起步,突然,一个人从后面捂住她的嘴,一把将她放倒在地。

眼前蓦然出现了三个男子,夜色昏暗,她也看不清。

“不用捂她嘴。”

“可是,爷,要是让刚才那人发现怎么办。”

“放心,他是个聋子,这娘们喊破了嗓子也听不见。”

夏月听到他的声音终于想起来,怒道:“王淦?”

“算你还有点记性,当时大爷我说过要你来赔,今天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就好好乐乐。”

“月儿!”子瑾又喊了一声,渐渐要走到湖边来。

夏月挣扎着要起来,却被另外两个大汉按住。

王淦一脸淫笑地俯下身来,在她胸襟前用力一扯,衣服便被撕下一块,浅色的肚兜一跃而出,胸部若隐若现。不仅连王淦,连旁边的两个男人都吞了吞口水。

“看见没,你要是没把大爷我伺候高兴,说不准就赏给他们俩一起玩玩。”

“呸!”夏月怕得要命,却强装镇定地啐了他一口。

王淦一怒,顺手就给了她两个耳光,然后利索地将她的衣衫扯下来。

“月儿——”声音渐近。

“子瑾!救我!救我!子瑾……”

王淦用粗糙的手掌由上到下地摸着她,她流着泪一遍一遍地在心中暗暗地哭喊着子瑾的名字:“子瑾!我在这儿啊!你怎么听不到,听不到!”

子瑾的声音越来越近,似乎距离就只有一丈之遥,不过是他们四个人在草丛后面,借着夜色难以察觉,而且他晚上本来视力就不是很好。

挣扎间,夏月乘机在身侧抓了一块石子。

以前只要是子瑾听不见她叫他,都是用的这个方法。

哪知这一举动却没逃过王淦的眼睛,他咧开嘴角一笑:“你若是能把他叫来最好。他孤身一个聋子还拼得过我们?我早就觉得他眉清目秀,比子业楼的小倌儿都好看,要是把他绑起来,让我们哥仨一起玩玩,且不是更妙!”然后三个人一起放肆地大笑起来。

“你们把她按住,爷我先尝尝。”王淦一边解裤子一边说。

夏月无力地闭上眼睛,她听见子瑾的脚步,以及他因为费力地喊她名字而几乎嘶哑的声音,她将石子紧紧地握在掌心里,直到石子的棱角陷到肉里。

就在此刻,一记闷响,其中一个侍从被身后的拳头一拳打晕在地。王淦一看,只见两个劲装打扮的大汉出现在面前,刚才出拳的正是其中一个。

“你们……要干什么?”王淦一边问,一边将剩下的侍从拉到跟前,护住自己。

那侍从也是欺软怕硬的货,结结巴巴地问:“你们知道我家爷是……是谁吗?”

“打的就是你家爷,姓王的,你不得好死。”其中一个壮汉喝道。

另一个人则脱下衣服,将夏月裸露在外的肌肤遮盖起来。

王淦听见声音,马上认出说话的人,指着对方说:“你……你……你是姚创?”

“不错,老子捡了条命又回来了,只恨当初没一刀了结了你这狗东西,让你又害人。”

王淦在他手上吃过亏,不等他说完,提起裤子拔腿就逃。

姚创见状拔剑就要追。

一旁的何出意却按住他:“姚二哥,不可莽撞,你我有要事在身,最好不要牵连过多,救人要紧。”

他俩本来奉了尚睿之命连夜赶路去南域,途经锦洛。他二人都是习武之人,耳朵敏锐,远远听见有女人哭喊,便循声来看,没想到碰了个正着。

姚创只得听劝收了剑,回身问夏月:“姑娘,你家在哪里?”

接连问了两遍,夏月双目空洞,并未回答。

何出意问:“怎么办?”锦洛快要关城门了,他们还要赶路。

姚创想起自己女人当初的情景,摇头说道:“不能就这么把她送进城,叫旁人看见,风言风语的,这妹子也活不下去了。”

“那我们先带她走,看路上有没有人家留她一宿。”

忽然这时,又有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月儿月儿”地喊个不停。

子瑾已经是第二次进树林找她。

他刚才一路问来,确信夏月是出城了,若是出城,她定是在这附近。

他想,可能是她在恼他,所以才故意躲着的,他夜里视力不好,自然是藏不过她的。于是去借了火把,一个一个角落地挨着寻找。

下雨了。

雨渐渐湿了他的头发和衣衫,他喊她的声音也越来越小,嗓子已经快说不出话来了。

夏月听见那声音,原本游离的神色突然动了一下。

姚创连忙问她:“姑娘,这是你家里人来找你的?”

夏月没答话,只是任由眼泪潸然而下。

“那就好办了。”姚创叫何出意点了火,放在夏月身边,在确定对方发现了夏月后,两个人悄悄离开。

子瑾在火光中看到草丛后靠着树干席地而坐的纤细身影,他的心才着实地放下来,绕到她面前:“月儿,我们回去。”最后的那个“去”字在他借着火光看到夏月时,湮没在了喉咙里。

在那一刹那,他完全停止呼吸,心跳也几乎失去了。

子瑾强烈地压抑住一种想要杀人的疯狂心情,“哐啷”一声,任凭手里的火把掉在泥潭里。火把不用稍许就被雨水浇灭。

他蹲下来,尽量用一种平和的语气问:“月儿,是谁?”

她流着泪没有回答他。

子瑾对着她的脸,又轻声问了一次,“是谁?”

他看到夏月的双眼满是泪,脸色惨白,而嘴角却有血痕。

他想要用手抹去她脸上的那些污迹,却发现手指已经哆嗦得无法控制。

为什么?

为什么上天总是要这样对待他珍惜的人,为什么不直接给他惩罚?

他捏紧颤抖的手,一拳狠狠地砸在夏月身后的树干上,终于再也压制不住,埋在她的颈项间哭了出来。

在这个下着雨的秋夜里,大业村外的赵家大娘,突然被一阵敲门声吵醒。

她披着外衣去应门。

开了条缝,看见一位极年轻的男子抱着一个姑娘,男子说:“大娘,外面雨大,我们能借宿一晚吗?”

男子的每个字都说得极慢,口音又有点奇怪,嗓子却不知道怎么嘶哑得厉害,几乎不能闻声,他接连说了两遍,她才听明白。

赵大娘有些犹豫,拿手里的灯朝男子照过去。

俊秀的面目滴着水,只穿着一件湿漉漉的白色里衣,外面的长衫盖在他怀中女子的身上。女子似乎是睡着了,垂着头埋在他胸前看不真切。

大概是因为对方清澈的眼睛,赵大娘的警备放松了:“外面这么凉,快进来吧。正好我儿子陪媳妇回娘家过节了,你们可以睡他们屋。”

子瑾将感激的话连说好几遍。

跨进门,子瑾又看了看怀里的夏月,还想向对方解释什么,又实在开不了口。

赵大娘瞅出端倪,主动道:“你们夫妻俩歇着,我去灶房烧锅水给你们烫烫身子。”

子瑾面色一滞,本想纠正“夫妻”两字,但是又唯恐这样就拂了别人的好意,于是又谢:“我就不用了,还麻烦您将水放烫些,帮她洗一洗。”他低头瞅了瞅夏月,迟疑了稍许,“能不能再向大娘您借一套给她穿的衣裳?”

赵大娘探过头看了一眼夏月,故意说:“哎哟——淋这么湿,别染上风寒了,我立马就去烧水。”

水烧好,赵大娘找来衣服,已近二更。

除了不停地流眼泪,夏月什么话也不说。

子瑾拜托赵大娘帮忙,但是哪知她连坐都坐不稳,放在浴盆里只要子瑾一松手,她的身体就要下滑,连脸沉到水里都毫无知觉。

于是他只好守在浴盆旁,一手扶住她的肩,一手托起她的下巴,然后尴尬地别过脸去,面色绯红。

赵大娘一点一点地在水里为她褪去那残缺不全的里衣,眼睛一湿:“真是造孽啊。”

把夏月安顿好之后,赵大娘对子瑾说:“孩子,你也洗了换件干净衣裳吧。”

赵大娘说第一遍的时候,子瑾正抱夏月回屋,背对着她,没有答话。她只觉得纳闷,隔这么近不可能没听见。过了一会儿她到他们住的屋,又说:“水烧好了,你也去烫烫。”

子瑾正要回绝。

赵大娘抢先道:“别又说不用,看你冻得脸都青了。孩子,你没想想要是你也倒了,她可怎么办?”

子瑾看了看怀里的夏月,似乎有些被说服。赵大娘趁机挥挥手:“快去吧,我帮你守着她。衣服搁在灶旁的板凳上了。”

于是,子瑾将夏月放在床上,刚要抽身的时候,却被什么东西拉住。回身一看,是夏月的手。

她的手死死地拽住子瑾的袖子,不肯放开。

子瑾心中微涩。

“我还是留在这儿吧。让您费心了。”

“唉——”赵大娘看在眼里,也不再多说。

“大娘您别担心,这衣服穿在身上一会儿就烘干了。”

“那你们歇着吧。”

一会儿,赵大娘又挪了个火盆来,这才放心地回屋去睡。

桌上一灯如豆。

“我的袖子是湿的,抓着凉。”他慢慢地为她擦干头发。

她依在他怀里,任他摆布,不说话,只是流眼泪,而那只手死死不松开他的衣服。

他拿着布从发跟到发尖,一点一点地拭去水珠。很多等不急的珠子,滴到子瑾胸前原本就湿漉漉的衣襟上,颜色又深了一层。

外面的雨又大了。

他蹙了蹙眉,看着夏月抓住自己冰凉衣服的手,伸手一摸,她好不容易烫暖和的手又凉了,于是想让她放开。

“月儿,我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松了吧,要不我牵你的手。”连哄带劝,才缓缓将她手移到自己掌中。

他突然就想到了他们小的时候。

“月儿,记不记得以前我病着晚上又怕黑,你就这么握着我的手守在床边。

“小时候,白天牵着我在锦洛的大街小巷到处走,一副怕我被别人欺负的样子。书院里那个被你教训过的吴野,你还记得吗?”

他将她放床上,自己坐在床沿,看着夏月。

她闭着眼睛没有说话。

“如今我都长大了,为什么你的手还是这么小,所以应该换我来保护你了。”

子瑾神色一黯。

“我知道,你不想理我了。

“要不是我突然对你做出那种事情,你怎么会跑出去。

“所以才……

“我明明从那个地方过了好多回,都没有听见你叫我。

“如果我不是个聋子,如果我听得见声音,如果我不是现在这副样子。”说到这句话的时候,子瑾的心中升起一种莫大的悲哀,声音都开始颤抖。

他第一次为自己的这种残缺感到一种铺天盖地的悲哀。

就算是以前别人指着他的背影嘲笑,他也是不怎么介意的。

“是我的错,是我的错……”漫长的自言自语最后化作痛入心扉的自责。

坐到深夜,衣裳的湿气也去了大半。

他乏极了,可是一合眼就会想到傍晚的一幕幕。

半宿难安,又不敢动,怕手掌一挪就惊动了床上的夏月。

很少见她有那么安静的时刻,仿佛眼泪流得让心都枯竭了,他也是一步也不敢离开让她独处的,怕她做出什么事情来。

现今,她好不容易才合上眼帘,似乎是睡了,鼻息很安稳。

忽然,他的喉咙有些发痒,很想咳嗽,深深地吸了口气也憋不下去,只得用左手捂住嘴,压住声音闷咳了一下。

这一咳成了昔日旧病的导火索,引得呼吸一阵紊乱,脸色顿时大变,不禁弯下腰,吃力地喘息起来。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他也用劲全身力气控制着那只与夏月牵在一起的右手,竭力地让它不动,以免让熟睡中的她察觉。

但是喘息越来越重,比他想象中要严重得多。所以更不能为了缓解疼痛而一味地弓着身子,于是左手抖着撑住桌沿,然后缓缓地将上身直立起来,努力让呼吸更顺畅。

不过这样每一个刹那都是煎熬,更莫说要他用意志力直起身体,手指一紧,右手再也控制不住地抖了起来。

她察觉到这动静,惊恐地睁开眼睛,然后看到发病的子瑾,一时间又急又气,刚干的泪痕又湿了。

他满脸冷汗,嘴唇紫青,喘得根本无法说话。但见夏月一脸急躁,他费力地抬臂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喘息良久,那几口气终于缓下来。

第二日回到家中,子瑾只说因为下雨在外留宿了一夜。

而后,两个人各自大病了一场。

子瑾对于那夜的事闭口不言,仿佛它在夏月身上从未发生过。他越是回避,夏月反倒越是沉默,对子瑾竟然也疏离了起来,也不大和人说话。

“小姐……”荷香眼见夏月性情大变,有些蹊跷。

“嗯?”她怔怔地看着手上的绣品,半天没刺下一针。

“我……我想说件事。”

“嗯。”

“去年冬天小姐害风寒的时候……”荷香吞吞吐吐,“我端药进你屋见到少爷……少爷他……想亲你。”

她是个藏不住东西的小姑娘,这事情一直在煎熬着她,现在好不容易下决心将它说出来,却没想到夏月并不吃惊,淡淡地“嗯”了一下,连手中的针线活都没放下,令她大为诧异。她殊不知,在这背后已经发生了怎样一件让子瑾终生懊悔的事情。

半晌以后,夏月才抬头:“荷香,无论遇到何事,他都是我的弟弟。所以以后这等事都不必再提了,他还是个孩子,只是担心我才不禁有了妄为的举动,总归是不懂事罢了。”眼眸中无半点波澜,心中早就明白,兴许是他们俩从小腻在一起,相互之间过于依赖,才恍惚给他一种爱情的错觉。

如今,父亲离世,如此相依为命,怕更是不妥。

不久之后,夏月准备带着荷香干脆搬到齐安的书院去。

她解释:“城西的楼员外托人带信说想买齐先生的宅子,过些日子就带夫人来看看,我这些时间反正无事,过去住几天,和荷香把房子收拾收拾,也好帮先生谈个好价钱。”

子瑾知道她不过是找个托词远离他,他看着她踌躇了半晌后问道:“月儿,我们可以不这样吗?”

夏月听见他那死不悔改的称呼,倏地就恼了,决绝道:“我俩之间只有姐弟,再无月儿,否则——我就铰了头发去做尼姑。”

他的嘴唇猛然颤了下,原本要吐出来的“月儿”二字,终究不敢再出口,黯然道:“要搬也是我走。我搬到书院去,那里小半年没住人,不如家里方便。”

夏月道:“书院太潮了,不适合你住。何况齐先生原本和我就有婚约,再怎么说也轮不到你去。”

他的脸霎时一白,竟然再找不出只言片语来留她。

夏月是说一不二的人,晌午拿着钥匙去书院收拾了一下,傍晚就搬走了。

接连几日,夏月都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便和荷香一并为院子拔草、施肥,忙得一刻也闲不下来。

“小姐,你那天说要去做尼姑的话是唬少爷的吧?”荷香试探着问。

夏月低头干活不答是否,转而说:“你也不小了,也该找个婆家了。”

荷香顿觉不妙,又问了一次:“你是吓唬少爷的吗?”

夏月又道:“你看人家常妈妈的儿媳跟你差不多年纪,都生孩子了。”

荷香说:“小姐什么时候把自己嫁了再来担心我。”

夏月笑:“谁说得准呢,兴许就是一眨眼的事。昨天隔壁樊大娘来找我,说她听到风声,沈家的二少爷,那个沈举人想要请人到我这里说媒,赶在爹过世这百日内把婚事给办了。”

荷香一下子站起身,急道:“这些人安的什么心,那沈举人将将才死了妻室,难不成想找我们小姐去做续弦。他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想想自己配不配!”

夏月又苦笑:“我这样的人还能有什么好的姻缘,或许真去做了尼姑倒还好。”

荷香见她这样,大声道:“小姐,你说什么呢!”

夏月淡淡道:“尼姑多好,六根清净,无欲无望。反正我也无爹无娘,无亲无故的。”

荷香突然就被她这模样吓哭了,搂住夏月道:“小姐,你在说什么呢,你这是怎么了?最近你这是怎么了?谁说你无亲无故,你有我,你要是嫌我是个下人,你还有少爷,少爷那么维护你,他怎么会让你去做尼姑,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吗?”

夏月的泪也流了下来。

那样的泪,像锦洛春日的雨,淅淅沥沥,怎么落也落不完。 D4LuSLpJB/FrMN9ifjr+gwBBNpTPWWjQMFMlQuXR0HZMQ0/ovfOUa3pBZhA0N+W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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