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3月15日,丁玲的大幅彩色照片矗立在八宝山革命公墓的礼堂门口,迎接着排成长阵前来跟她遗体告别的人们。在络绎不绝的佩戴白花的行列中,很多人是丁玲愿意见到或极想见到的,但也会有个别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也许是她并不乐意见到的。丁玲可能早已预见在她死后会有这样的场面。是的,历史上任何杰出人物去世之后,大抵都会出现这种热闹非凡的场面。我想,既然感情上跟丁玲比较亲近或疏远的人们,历史上有心或无意一时曾支持或打击丁玲的人们,在她死后终于能够汇集一堂,这本身就表明了丁玲是一个伟大的存在;当然,她也跟其他杰出人物一样,不可避免地有着自身的缺点和弱点。
彩色照片上的丁玲在微笑着,那双能够作为她外形独特标志的大眼睛仍然在放着光彩,眼角的道道鱼尾纹,深深地刻下了她跟我们的国家、民族一起经历磨劫的历史印记。照片的左侧印有丁玲的手迹,那是从《我所认识的瞿秋白同志》一文中摘引的一段话:“‘飞蛾扑火,非死不止。’我还要以我的余生,振翅翱翔,继续在火中追求真理,为讴歌真理之火而死。”瞿秋白同志在20世纪20年代对丁玲的八字评语,成为了丁玲毕生遵循的座右铭,解放前激励她在“魍魉地狱”中保持革命的节操,解放后激励她度过了“左”的错误迫害下那些难熬的“严寒的日子”;即使长期生活在被称为“风雪人间”的北大荒,她仍然忠贞不渝地始终坚持对共产主义事业的信念。
1950年,丁玲为开明书店出版的《胡也频选集》撰写过一篇文情并茂的序言,题为《一个真实人的一生》。丁玲也是“一个真实人”,一个真实的无产阶级革命文艺战士。遗憾的是,限于自己的学力和跟丁玲的交往,我无法展现她真实而光辉的一生,只能在悲痛中断断续续写出她一生中若干不相连贯的片断。这些片断无疑都是从她真实的内心深处掏出来的。
丁玲的客厅里,挂着叶圣陶书赠她的词《六么令》、鲁迅的七绝《悼丁君》,还摆着一尊鲁迅的瓷像。除开这些,引起我兴趣的还有一只白松鼠。丁玲介绍说:“这是雕刻家刘开渠的作品。刘开渠是老实人,雕出来的东西也是老实样。本来,小松鼠是还可以塑得更活泼一点的。但是我就是喜欢朴实一点的东西。”她由此忆及一段往事:大约是20世纪20年代末,她就结识了刘开渠。当时,刘只晓得她是穷诗人胡也频的爱人,不了解她本人是一登台就挂头牌的作家。有一次,刘开渠看到她桌上的文稿,上署“丁玲”二字,这才吃惊地问道:“你就是丁玲呀!”说到这里,丁玲不禁开怀大笑起来。
丁玲厌恶那些靠别人声名牟取私利的人。解放初期,有一位烈士的侄儿要过继给烈士做儿子,以享受烈士家属待遇。她颇不以为然,说:“优待烈属是国家一项政策,但你们要靠自己努力,不要吃烈士嘛。”
1980年,又有一个自称是也频的好朋友的人,拿出一张丁玲跟胡也频烈士的合影,照片背面有他们两人的各一句题词,想要公开发表。丁玲郑重告诉我:“这个题词不可能是真的。所谓胡也频的题词,使人觉得他自己有即将成为烈士的预感;所谓丁玲的题词,使人觉得她自已有即将遭到逮捕的预感。我当年把这张照片寄回老家,背面并没有题词,后来被人借去看了,还回来就有了这种题词。”丁玲说,她决不承认这种并不存在的事实。
1980年8月,全国高等学校文艺理论学术讨论会在庐山举行,丁玲应邀参会,围绕“文艺与政治关系”作了一次发言。她强调,作家是政治化了的人,创作本身就是政治行动,创作和批评文艺作品一定要讲社会效果。她认为,提“文艺为政治服务”的口号,跟提“文艺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的口号,并没有什么根本区别。她告诉我,这次会议后来发了简报,但把她下面的这些话删掉了:“你们不要跟着那些自诩为理论家的人跑。他们今天说东,明天说西,你哪里跟得过来?有时间不如多读几本马列主义经典著作,从中能得到实实在在的好处。”
还是在庐山高校文艺理论讨论会上,有人说,巴金作品在解放前要比鲁迅作品的社会影响大,很多人是读了巴金作品走上革命道路的。丁玲说:“这不符合历史。巴金作品虽然写得好,发行量也大,也起了进步作用,但那时他的作品的革命倾向和思想深度,以及影响的深远,跟鲁迅作品还有不同。巴金同志如果听到这样的评论,也会不同意的。走上革命道路的青年,很多人都受过鲁迅作品的熏陶。鲁迅说他自己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我便是吃鲁迅奶长大的。鲁迅是指引我道路的人,我永远站在他的一面。”
在我保存的珍贵纪念物中,有一张30厘米宽、26厘米长的照片,上面是毛泽东同志1937年2月写的一首《临江仙》。丁玲在赠我的这张照片上签了名,并注明赠送时间“1980.12”。丁玲介绍了这首词的题写和保存经过。她说,1936年11月中旬,她历尽千辛万苦来到党中央的临时所在地保安(现为陕西省志丹县),受到了毛泽东、周恩来、张闻天等领导同志的欢迎。不久,毛泽东同志抄写了这首调寄《临江仙》的欢迎词给她。后来因为战局动荡,她把这首词的手迹装进一个中式信封,带到大后方,委托胡风保管。胡风在信封上写了“毛笔”二字,意即“毛主席的笔迹”。1955年抄胡风家时,抄家者认为这是无关紧要的东西,没有拿走。十年浩劫中,胡风的东西再次被抄,他把这个信封放在一只皮包的夹层中,结果,皮包里胡风自己的东西被抄走了,而这个信封却安然无恙。丁玲风趣地说,当时如果发现了这个信封,有人就会说丁玲跟胡风早有勾结了。
大约是1983年,有家文艺刊物发表“翻案文章”,说赛金花如何如何好。丁玲气愤地说:“赛金花原本是状元夫人,后来主动当了妓女兼鸨母,甚至发展到跟侵略者睡觉。这样的人有什么可肯定的呢?发表这种文章,对年轻一代有什么影响呢?还有人把赛金花跟陈白露相比,这是不对的,曹禺笔下的陈白露,毕竟厌恶周围庸俗、卑污的人们,不甘心于丑恶污浊的生活,赛金花怎么能相比?”
1983年9月,丁玲为一部未刊稿写了一篇短序。我征得她的同意,改题为《鲁迅与我们党的关系》,先在我们单位的内部刊物《鲁迅研究动态》(总第23期)刊出,后又转寄给《人民日报》文艺副刊《大地》。该版负责人同意公开发表。我很高兴,立即把这一情况告诉丁玲,不料丁玲说:“这篇文章我不发表了,因为有人正在造我的谣,说我想在作协第四次全国代表大会上竞选主席。我今年79岁,明年80岁整,有生之年连自己想干的事情还做不完,哪里会想当什么作协主席。但有人编造这种谣言,从北京一直造到上海。如果这个当口在《人民日报》上发表文章,有人不就会讲这是为争当作协主席制造舆论吗?”
我对丁玲说,我爱读她的散文。还是上初中的时候,我就读过她的《彭德怀速写》《三日杂记》等。我至今还能背诵《三日杂记》的开头:“也许你会以为我在扯谎,我告诉你,我是在一条九曲十八弯的寂静的山沟里行走。遍开的丁香,成团成片地挂在两边陡峻的山崖上,把崖石染成了淡淡的紫色……”
丁玲说:“是的,我写过一些散文。但有人讲中国现代散文时,根本不提我,好像我只写了小说。”说完,她在新出的《丁玲散文集》上签了名,要我转赠给鲁迅博物馆的资料室。
提到创作自由的问题,丁玲的谈兴总是很浓;看到有些人论创作自由的文章,丁玲觉得好笑。她说,作家要创作自由,首先思想要长上翅膀。没有翅膀,作家怎么飞得起来?同时,作家脑子里还要有个广阔天地,否则也没有法子展翅腾飞。一个作家,如果只关心小院、小街、小巷里的琐事,只描写小茶杯里的风波,那他的创作自由恐怕只能是狭小天地里的自由。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绝对自由。球类运动员打球,不是也不能超越球场的边线、端线吗?
有一次,我跟张扬同志去拜访她。她冲着我说:“在旧社会,很多好作品都是在不自由的环境里写出来的。你是研究鲁迅的,鲁迅写文章时有多少自由?”张扬笑着对丁玲说:“你的话里还有很多辩证法哩。”
1985年年初,丁玲去延安探亲访友。返京后,她十分感慨地对我说:“现在有些人讲延安的文艺运动,只剩下一个鲁艺,这不全面。讲‘左联’的历史,不讲冯雪峰,不讲潘汉年,这也不全面。出现这种情况是有历史原因的。三中全会以来,党中央一再强调拨乱反正,但在这方面我们的工作做得还不够。趁文艺界很多老同志还健在,你们应该集体编写一部符合历史面貌的‘左联’史。”
丁玲认为,我国文艺界在20世纪20年代就有宗派。开始是一些思想、艺术志趣相近的人结成社团、流派,这并不坏,但后来有些人掌了权,利用权力搞宗派,这就害人了。有的人被同派的人包围吹捧,飘飘然起来,缺乏自知之明,好比安徒生童话里的那个皇帝,自以为穿的是新装,其实别人看得到他到底是什么模样。现在有的刊物不发表不同观点的文章,这当然不好。但另一些刊物搞平衡,发一篇某方的文章,同时发一篇另一方的文章,这也不好。在存在大是大非的方向问题、原则问题上要旗帜鲜明,要让人看出你的倾向性,要帮助读者辨别是非,不能模棱两可,搞什么平衡。
记得鲁迅去世前不久,许广平曾把他谈话中的精到之处记录下来,编辑成帙,题为《片断的记录》发表,成为鲁迅研究史料中颇具参考价值的回忆文章。我模仿许广平的做法,记录了丁玲生前的若干谈话片断。丁玲还有一些其他意见,看来只好留待今后续写了。可以预料,对丁玲的上述看法,人们会持有不同的评价。在一个新旧观念演化更替的历史转折时期,产生这种情况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有些问题恐怕也无须匆忙做出结论,可以留待历史与后人去评说。但无论如何,上述看法是属于丁玲的,具有上述看法的丁玲,才是真实的丁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