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心不常,等于日光。
我们称日光为光线。线总是连续不断的。日光不连接,实在不是“线”。日之发光,与射箭差得不远——第一箭射过,第二箭再来;旧光先灭,新光后来。不过,发光较射箭快些;后先相继,迅速之至,我们看不见,看不清楚就是了。
人心颇似日光,也是变动不已,新陈互易。识字读书的人,今天看《水浒》,明天忽然要看《汉书》;已经结婚的人,此刻对于其妻,怒目视,迟一迟又要“达令,达令”地大喊大叫了。
人心的不常,另外还有证据,让我再来讲罢:
古时某大将,到外国去远征,已经派定甲队向甲路进攻,乙队向乙路进攻,丙队向丙路进攻了,他独自一人在营中踱来踱去,坐了又立,立了又坐。忽然他用手向西一指,狂笑不已;他又板起面孔,拍台拍凳,放声大哭。他先笑后哭岂不痴狂么?岂不发痴么?不,不,他并不痴狂,也不发痴。他笑,因为他知道他的兵士已经胜了。他哭,因为他恐怕他的士兵死亡太多。
非独行军大事,就是日常小事;我们的心也是这样不定,这样变动。数日前,我在书室中静坐,忽然想到廿岁以前的情景。我想到我进秀才的时候,报子来敲锣的时候,不觉狂喜。我跳起来,且大笑三声……我又想到五年前家母弃世之时,不觉暗暗流泪。前后相隔,不过数分钟,我的心变得快么?我的心真与日光相似了。请观下面的三字日光歌:
太阳光,
如射箭,
旧者灭,
新者见。
时时断,
刻刻变,
不连接,
不是“线”。
原载一九四四年五月二日《新中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