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
日前在深圳见到一位收藏界后起之秀,他出示一份所藏清代以降藏书家手札目录,自朱彝尊起,至黄永年止,名家汇集,洋洋大观。但笔者发现其中有个重要的遗漏,周越然并不包括在内。应该指出的是,周越然墨迹存世很少,也是不争的事实。
余生也晚,知道周越然的名字已在1980年代后期了。那时为搜寻张爱玲作品,查阅1940年代上海的《杂志》《风雨谈》《古今》《天地》等文学和文史掌故杂志,经常见到周越然的妙文。后来又在旧书摊上淘到周越然的《书书书》《六十回忆》等著作,始知周越然并非藉藉无名,等闲之辈。然而,我们已经把他遗忘得很久了。
周越然(1885—1962)原名文彦,又名复盦,浙江吴兴(今湖州)人,藏书家、编译家、散文家和性学家。他是清光绪三十年(1904年)的秀才,又是南社社员。曾执教江苏高等学堂、安徽高等学校和上海中国公学等校,是严复弟子,为辜鸿铭所赏识,戴季陶则向他从过学。他精通英语,1915年起任职商务印书馆编译所英文部近二十年之久,编译各类英语教科书和参考书籍三十多种,尤以《英语模范读本》销数最大,几乎垄断当时全国的中学语文课本。他1940年代专事写作。1950年代先后在上海水产学院教授英语和从事图书馆工作。
根据现有资料可知,周越然生前出版了《书书书》(1944年5月上海中华日报社初版)《六十回忆》(1944年12月上海太平书局初版)和《版本与书籍》(1945年8月上海知行出版社初版)三种谈书的书,《情性故事集》(1936年7月上海天马书店初版),《性知性识》(1936年7月上海天马书店初版)二种谈性的书。虽然还不能说周越然已经著作等身,但如果说他著述甚丰,影响不小,却是完全符合史实的。
由此也可见,周越然是早该进入文学史的人物。1980年5月台北成文出版社出版的刘心皇著《抗战时期沦陷区文学史》里就出现了周越然的名字,称其“藏书有外国古本,中国宋元明版,中外绝版三种。数量之多,更是惊人。”这大概是文学史著作首次写到周越然。1995年2月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陈青生著《抗战时期的上海文学》里也写到周越然,特别对周越然的散文给予颇高的评价。此书论及上海沦陷时期的“清谈风”与“怀旧热”散文时,给周越然以相当的篇幅,认为周越然的“书话”“专谈古书版本流变及伪膺‘古书’的识别,举证周详,论列精细”,而周越然“将有关‘书’的广博见识,用半文半白、亦庄亦谐的文笔写出”,“在中国古今同类散文小品中,显示出承前启后的独特个性。”至于周越然的“忆旧散文”,也自有其风格,“没有严密的秩序,忆及即写,散漫随意”,“下笔也比较自由,叙已述人或谈事载言,虽未必确切周到,却不失真实生动。”这是内地文学史著作写到周越然之始,都不能不提。
自1990年代中期起,随着内地出版界思想的解放,选题的多样,重印周越然著述逐渐付之实施。据笔者粗略统计,已经出版的周越然著述有如下七种:
《书与回忆》(1996年9月辽宁教育出版社初版)《言言斋书话》(徐雁等编,1998年9月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初版),《周越然书话》(陈子善编,1999年3月浙江人民出版社初版),《言言斋古籍丛谈》(周炳辉编,2000年2月辽宁教育出版社初版),《言言斋西书丛谈》(周炳辉编,2003年3月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初版),《夹竹桃集:周越然集外文》(金小明、周炳辉编,2013年3月中央编译出版社初版)。
这些周越然作品集当然各具特色,对传播周越然其人其文所起的作用自不待言。但是,除了集外文的发掘整理,它们大都是重新编排的选本,而非周越然著作的初版原貌。这是一个明显的不足,因为读者无法从中得见周越然自己编定的集子,也即无法品尝周越然作品集的原汁原味,不少读者对此深以为憾。
从这个意义讲,北方文艺出版社此次新版《周越然作品系列》,首批印行周越然生前编定的五种作品集,就令人大为惊喜了。不但周越然脍炙人口的《书书书》《六十回忆》《版本与书籍》三种据初版本重印,《性情故事集》和《性知性识》两种生动有趣的性学小品集更是1949年以后首次与读者见面,极为难得。此后还将陆续印行《修身小集》《文史杂录》《旧籍丛话》等周越然集外文辑。“文字飘零谁为拾?”这部真正是原汁原味的《周越然作品系列》的问世,正好较为圆满地回答了百岁老人周退密先生当年的诘问,也必将对周越然研究有所推动。
也许因为笔者以前编过《周越然书话》,王稼句兄不弃,嘱为北方文艺出版社这部颇具新意的《周越然作品系列》写几句感言,拉拉杂杂写了以上这些话,聊以塞责,不当之处,谨请高明指教。
丙申初冬于海上梅川书舍
空气细微的震动,马上可以改变风标的方向(日本人称风标为“风见”,似甚切合),这是我们看得见的;尚有看不见的,就是我们的心,我们的心理。心或心理,也随天气而变。狂风暴雨之日,我们的感觉,我们的喜怒哀乐,当然大异于清明温和之日的。在黄梅节那几天中,法官往往施刑较重,因为他自己闷得很呀。在大寒天气,法官拿细小的案子,审了又审,问了又问,不肯速判,他并非有意延宕,实在因为自己的身体有些畏缩呀。
我们写“文章”的人,也是这样。在晦暗之日,我们所写的,无不悲惨;在晴明之日,我们写的,大都欢悦。我们为什么骂人?因为天气恶劣,自己的情绪欠佳的缘故。我们为什么谄人?因天高气爽,自己的情绪太佳的缘故。
所以,阴雨之时,最好不要出门,否则讲不定受人欺侮。在温和之日拜访朋友,决无被逐被讥等情。
希腊大诗人荷马,有诗两行,咏天气与心理的关系。我今将其大意译成四行如下:
心随天气而变兮——
随寒随热又随温。
或喜怒或哀乐兮,
风霜雨露为之根。
原载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二日《新中国报》
人心不足,可以拿二十个字的一首五言诗来描摹它。诗极劣极陋,是我自己做的,如下:
已经到手者,
样样都惹气。
倒是未得者,
反觉多趣味。
这就是说:“做了皇帝要登天”。——人总是不易满足的动物。没有娶过妻子的少年,以为自由结婚之后,一定夫唱妇随,可以享尽人生之乐;等到蜜月旅行之后,他发现了他“夫人”的许许多多缺点,有些不满意了;他又想跳舞,又想征妓,又想喊向导女
了。
读书人也是这样。——也往往自觉不满。没有见过宋版《史记》者,立时立刻想要看一看;真的求到了,他不细读,把它置之高阁而已。没有阅过明刻“瓶书”者,到处寻访,以为奇言异行,都在那部书中;等到购得了,又何尝研究呢?
人总是不满足的。坐人力车者,想坐汽车;住平屋者,想住楼房;穿布衣者,想穿绸服;吃便饭者,想吃大菜;生活已经解决者,还想发大财;已发大财者,还想发到一千万,一万万。
知足与不知足,完全是个人的心境。我看你光景很好,理应知足;然而你自以为很苦。你看我景况很苦,理应不满;然而我以为极乐。心境造成人之苦乐,不在乎财帛之多寡,也不在乎事物之新陈。多的、新的人,不一定知足;寡的、陈的人,不一定不知足。总之,人心不足,如蛇要吞象。
原载一九四四年四月二十六日《新中国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