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明朝亡于李自成。”也有人说:“明朝的亡,从李自成开始,终结在吴三桂。”我不喜欢谈论史事,不喜欢评论历史中人物,我只知自成和三桂两个人,是明清间敢作敢为的人,尤其是李自成。
李自成变成“流寇”的简史如下:
己巳年间,奴酋毀墙深入,围困京城。兵部传檄各边,征兵入援。有甘肃巡抚梅之焕,(略)至是奉命勤王。(略)才出界口四五日,地方粮饷,就不接济了。前队之兵,口出怨言。总兵官不用好言抚慰,(略)动不动便是捆打。军中有几个不善良的,率众鼓噪起来,四散奔走。后队梅公大兵已到,将总兵官参处了,下令招安。点起名来,已少了二十馀人矣。那二十馀人,大率是军中出尖倡乱的,恐怕梅公访实治罪,所以走避开去。(略)内中单表一人,姓李名自成,陕西延安府未脂县(原作未字,实米之误)人,多力善射。平时不守本分,专一好说大话,闯没头祸,绰号闯踏天。在甘肃总兵标下充做一名队长。鼓噪之事,是他起头。走到山东地方,遇着一伙北来的逃兵,将他裹住,索取财帛。李自成说出来历,又自夸一身本事。这伙逃兵道:“我等无处安,只想落草。没有个头目,你来得凑巧。”就尊他为长,拣一匹好马与他骑了。自成就去结连九十八寨响马强盗,做伙打劫。
上引李自成简史,见我家里所藏的《新编剿闯通俗小说》。这小说又名“孤忠小说”。孤忠,指平西王,就是吴三桂。全书十回,骂自成为逆闯,称三桂为孤忠。大概作者只知弘光南都中兴的美事,不知三桂勾结“×虏”的结果。
《剿闯小说》,入清代禁书书目,行世极稀。孙子书君在日本内阁文库见到过一部。他所著的《日本东京大连图书馆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中,说这部书为“明刊本,图五叶,十面。正文半叶八行,行二十二字。(略)凡涉朝廷皆顶格,馀一律低一格。”这是和我的书相合的。至说撰人是“西湖懒道人”,就全然不同了。我的书题“润州葫芦道人笔,龙城待清居士漫次评”。两书插图相等,行格又相同,但撰人完全不同,不知道是不是一本书。孙君未将回目载入,不能比较。我今抄录在这里,以便后来往内阁文库看书的,得以对照,也足以露示全书所述的事。目如下:
第一回 李公子民变聚众 闯踏天兵盛称王
第二回 北京城文武偷安 承天门闯贼射箭
第三回 伪相籍地点朝官 忠臣捐躯殉圣主
第四回 众逆臣甘受伪官 宋矮子私谭朝政
第五回 迫金钱贼将施威 求富贵降臣劝进
第六回 吴总镇举义勾东虏 李逆闯大败走关西
第七回 芦沟桥樵夫叹歧路 金坛县秀士闹黉官
第八回 肇中兴南都正位 感时事草莽上书
第九回 愚百姓怕死迎伪官 旧阁部用计复德州
第十回 黎巡抚协力剿伪党 吴平西孤忠受上爵
这部书虽然名为小说,却并没有小说的规模。它所载的,大半是诗词和文件。小说最重要的元素,如结构(plot)、描写(portraiture),作者完全未曾顾及。不过其中有几篇文字,如殉难诸忠姓氏(三回),伪官名单(四回),金坛合邑诸生公讨降赋诸臣檄(七回),龚云起上钱牧斋书(八回),钱牧斋复书(九回)等等,都是“有埤旧闻”,似为正史所不及,可惜太冗长,不能附录在这里。五回中附贼事奇闻多则,都极有味。现在录一则在后面,以供本刊阅者的阅读,即以显示本书文字的一斑:
“五贼”起同事。内一胡子贼,性最狡猾,人皆惮之。胡贼获一妇独享。四贼亦共获一美妇,匿于静室,将为合欢之乐。胡贼已知其事,诳谓四贼曰:“我独有妻,其奈汝等孤另何?昨于东首见一富族,有美女三四,不见男子在宅,若合力取之,尔我之愿皆遂矣。”四贼方虑朋奸必有嫌隙,及闻此言,便随胡同往。至一宅,空空如也,止存美酒数瓮而已。众贼从未见此佳酿,遂饮者饮,而扛者扛。倏尔不见胡贼。及抵静室,胡贼已搂美妇,了巫山之梦矣。四贼恨极,共擒胡贼,割其阳。胡死去一日方苏。数日后,髭须尽落,喉音低小,见众贼不容,遂投杜太监门下效劳。日后同剿贼见之,俨然一内官形容矣。
这则原书中有评语说:“十个胡子九个骚,胡子报应,可谓得其所哉。”
孙子书君的《小说书目题要》中,附录西吴九十翁无竞氏一序。这序为我藏本中所没有。但我的书中另有一序,也为日本藏本中所没有。现在特抄录在这里,以便研究小说者参考。序文如下:
(上缺)中夏未奠,尚待勤王之师,能为攘夷急病,除乱讨贼者。且其间有十穷见义节,不受辱而死者,厥声喤喤矣。其有所过而迎降者,有舞踏而称颂者,有远邦而鼠窜者,皆沦于夷狄,而伤教害义者也。此其人要不过不能明义而迷于利之一念为之耳。子舆氏又曰:“苟为后义先利,不夺不厌。”管子曰:“金满中饱,国必大伤。”今见金之夫,不顾百万疮痍之生命,百万貔貅之刍癐,惟知嘘肤吸髓,以充扑满,请借箸焉。朝廷为流寇新设额饷百八十万,新增三协饷五万,又节省光禄水衡,节慎库,八九十馀万,草场召买五十馀万,新增蓟密永昌共百八十万,通津登岛十四万,并议裁三吴织造,与江右之陶,滇粵之贝,蜀之漆扇,各省直等料,及水脚铺垫诸费。各州县预征带征加派之练饷,亦不下数十万,皆滋诸阉当道有司穴耗,以为荣身肥家计。讵为狡寇垂涎,用非刑逼勒,颈枷,胁折,妻拶,子因不胜痛苦而死。象以齿焚其身,而天网恢恢,又疏而不漏也。此其人之利于何有?三代直道之人心,皆为痛快。而贼寇又于死难诸臣之家,愈加培护,则隐然之良,岂夷狄还有,而诸夏反无耶?是以葫芦道人,有感于心,由心而宣之口,由口而载之笔。据事直书,随文生义,成其一编,名曰“馘闯小史”。盖寓其至痛不能忍,存其维世不得已之心耳。其文简而信,文而深,复而不乱,绎而不厌。真能上窥麟室之一斑,下翼当代之信史。公之一国,亦可以献天子,传四方,垂后世矣。然降夷诸人,著其姓氏,惟据征史,原无成心,而葫芦道人,犹嫌其近于黜陟为恐。夫人之所行,或不副其情之所存,则尊者或有时而杀焉。且以古人言之。如商鞅、李斯、李林甫、丁谓、蔡京、秦桧、贾似道,彼岂无名位乎?而不肯推尊之者,其奸贪无义,诚可鄙也。况为莽操哉?今道人之书,其名字亦义所宜,矧与闾阎村鄙之父子兄弟,相对谈论,叙述于荜门圭窦之间,其抑扬舒惨,以发挥其喜怒爱恶,尊尊而亲亲,善善而恶恶,岂无情哉?东坡曰:“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苏老泉曰:“祷杌为小人而作。”今葫芦道人,为笃行潜修之士。以卢扁医和之技,直探岐黄灵素之典。铨其精蕴,羽翼经史。效春秋而存天理,以遏人欲。攘夷狄以辨人禽,呼醒人心。如石关通,起死回生,俾正气生而血复流注。不惟良医,兼之良相,真素王能有素臣矣。今新天子定鼎金陵,修明国策,则职史之官,又以是编为文献征矣,岂止于衍义小史之流哉?不佞待罪词垣,末尽臣义,乃欲赞以游夏之辞,毋乃自忘其丑乎?虽然,诗云:“君子有酒,鄙人鼓缶,虽不见好,亦不见丑。”谨书之简端以就正。甲申中秋前三日毗陵学士题。(按甲申当是清世祖顺治元年,就是公历一六四四年)
我家藏的《剿闯小说》,系白口本,单栏。版框高约八英寸半,广约十英寸。每半叶八行,每行二十二字。上栏外有评语,行间有圈点。首列毗陵学士序。草书写刻,又目录二叶及精图五叶。
二十四年一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