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官有幸运,就是连升;经商有幸运,就是赚钱。购古书者,也有幸运,就是:(一)我要什么书,马上买到什么书,并且价钱不大。(二)或者在冷摊上偶然拾得一种毫不相干的破书,归来审察,发见某名士的印记,某名士的批校。(三)又或者书估拿了奇僻的古本来售,索价不高,故留之。后来细作考查,知是海内外孤本。
幸运又可叫做机会,是偶然的,是“可遇而不可就”的。我在过去二十五年中,购买古书不少,而所得的机会,所有的幸运,也是不少。我在购古本书籍的时候,上段中所述的三种幸运,都碰到过。今先言最近的幸运,就是第一种“要什么是什么”。
章回小说(烟粉类)最著名的,同时到处受禁止的(英译本两种除外),是那部《金瓶梅》。其实这种书最易购获。铅字本,石印本河南本活字本,木刻小字巾箱本等,市上常常发现,当然不必提起,即清初张竹坡评的《第一奇书》本刻附图原本,有时亦可遇见。明刻本固然不多,然非绝对无有。藏书之家,那一家没有《金瓶梅》呀?所以得到一部《金瓶梅》者,不足以自豪,并不可以傲人,最难得的秘书,倒是分量不大的《痴婆子传》和《灯草和尚传》两种。我购书多年,从未见过木刻本。去年(三十年)十一月七日清晨,忽起购到它们的意念,而同日——真凑巧——杭州某书铺寄到的书目中有此二书。我立即去一快信——有时应当打电报——二天后果然寄到了。今将两部书的行格序文等,开列于后:
(一)《痴婆子传》分上下两卷,芙蓉主人辑,情痴子批校,上卷二十七叶,下卷二十八叶,每半叶七行,每行十五字,小字双行,字数同,白口,版高四寸半(市尺,宽约三寸,有乾隆甲申年序。
(二)《灯草和尚传》十二回,元临安高则诚著,明趋周求详评,共六十九叶,每半叶九行,每行廿四字或廿二字不等,白口,版高四寸六分,宽约三寸,有回目,无序跋。
现在要讲第二种幸运了,就是“偶然购得名家批校本”:
一日下午(约在民国十九年的秋季),我因为外面有酒约,工毕后不返家,又因为时间太早,在旧书铺中闲荡。正欲离去其地而赴约的时候,见他们桌上有一本破旧的钞本,拾起一看,知为《愧郯录》的前半部,携归细阅,见有“秀水朱氏潜采堂图书”“秀水朱彝尊锡鬯氏”“静妙山房”“钱均伯珍藏秘书记”“均伯过眼”“谀闻齐”“竹泉珍秘图籍”“季振宜字诜兮号沧苇”“虞山汲古阁子晋图书”“毛扆之印”“季斧”等图章。卷首有澹翁(祁承 )手跋,今转录如后:
士大夫学问,以国朝制度典章为第一。近世宋文宪之外,郑端简、雷司空皆其人也。后生学文,徒猎古人唾馀以相贲饰,而实用微矣。岳亦斋所著述,余及见其三:《桯史》《金陀粹编》《愧郯录》是也。《愧郯录》于国之典制名教,盖三致意焉。书曰:“学古入官,议事以制。”学者得此意,考古通今,不至虚用其力,其可免于面墙也夫。万历戊申四月澹翁命侍吏录成,手校一过,因记。
细阅此书,发见一最足惊人之点,即宋明清各刊本中所缺的十叶,此本完全存在。民国二十三年商务印书馆影印的《四部丛刊续编》,其中宋本《愧郯录》所缺者,即卷一第七、第八两叶,又第十五、第十六两叶,卷五第九、第十、第十一、第十二等叶,卷七第五、第六两叶,共计十叶,都从我藏本中补抄。张菊老在他的跋文中说,“明清鼎革,忠敏(越案:祁忠敏,名彪佳,字弘吉,承 之子)遭难,藏书散尽,世极罕见。阅三百年,于有人覆印之时,而是书忽出,且亡其半,而有此十叶之半部犹不亡,不可谓非异事矣”。依此,可见我抄本的珍贵了。
第三种幸运,就是“廉价得到孤本”,我也遇得多次,今天先说一事,如下:
大约在民国十八年春季,某书店架上,有一破旧蓝色印的明刊《清明集》。我常常去参观,常常看见它搁在那边。好久好久,总没有人顾问。一天,我想要购买它了。我先问店员:“这部古法政书为什么没有人买呀?”他答:“恐怕那书没有实用,所以没有人购去。”我又问:“你要卖什么价钱?我看它的版子很旧,想要买它。”他答:“从前要卖××元。现在没有人要,已减去一半,×百元。倘然你先生要,再打九折罢。”我说:“我一定要,请你照八折算。”他说:“可以,可以。不过近几天店中很穷,可否请付现款。”我答:“当然可以。”
我带了这部书,又到别的书店去参观。某店某老板问我买的是什么书。我打开包子给他看,他耸耸肩胛,闪闪眼睛,自言自语地,又似骂人地说:“有了钞票,买这种东西!这不是正经,也不是正史,又不是文集,有什么用处?周先生,多少钱?买定了么?那里买来的?这书没骨子——没骨子。……不要买它。我帮你去退还他们。……买书真要小心,否则上当。”我目瞪口呆地听了半天,慢慢地对他说:“这种书少见得很。……日本有宋刊残本《清明集》。这明刊本似乎是完全的。……倘然可以补宋版的不足,那是秘宝了。”
后来商务影印宋版《清明集》,只有婚户门。我的明本有官吏门、赋役门、文字门、婚户门、人伦门、人品门、惩恶门。商务印的只明本中卷四至卷九等卷,约全书三分之一。
我的明本有隆庆三年盛时选序,又张四维序,盛即校刻此书者。明本每半叶九行,每行二十四字,版高约六寸半,宽约四寸半。
阅者看了我上面所讲的话,可知我购买古书的幸运了。但是我也有恶运:我大部分的古书,统统于一·二八之变在闸北被焚了。我所被焚的书,古本有一百七八十箱,西书有十几大橱。……以恶运告人,闻者心酸,说者心痛,罢了,我不说了。
三十一年五月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