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中之书

八一三炮响机飞之后，上海古书铺之较有资格者，如蟫隐庐、中国书店等，莫不岌岌自危，或召租门面，或拆除电话，作种种紧束之状。同时河南路（自南京路起至广东路止）两旁人行道上，摆设地摊，出售破旧之书者，有十馀处之多。不知者以为彼等之货，皆劫盗而来。其实，设摊者非小店老板，即大店伙计，将多年无人顾问之烂书，陈列求售，冒充外行以欺外行也。余识其人而又识其货，虽常往参观，而终无交易。数星期后，炮声更响，机飞更狂，而真正之劫货发现矣。当时最使人注意者，北四川路良友之出品也。不论文库或丛书，最早之价，每本不过大洋一角有馀，即名作家阿英之《小说闲谈》，定价一元者，亦可以二角或一角五分得之。

售卖劫货最盛之时，摆摊者，不止河南路一带。英租界之北京路、卡德路，法租界之霞飞路、大世界，亦满地皆书，任人选择。索价极廉，但绝少佳品。除良友出品外，大多数是教科书、翻版西文书，及商务、中华之排印或影印书，如《大学丛书》《四部丛刊》《四部备要》《百衲本廿四史》之零种是也。《丛刊》与《备要》，每本之价，不过角半。

余等所见之摆摊者，非直接往战地自由行动之人也。深入战地，不告而取书者，另有胆大之人。其籍贯不一，扬杭并有。当时出入要道，不论南市或闸北，皆为徐家汇之某点。点之左近有“批发所”，其书籍论斤论捆，不论册数。此事余得之传闻，未曾亲见，不知确否。

后来宁杭沦陷，而较精之书本，渐渐发现于申市矣。但全无古书，所谓宋金元明本，或精校精抄本，绝对无有。即偶尔遇见，亦非不告而取得者，皆有本有源之物，由主人自愿出售也。廿七年春夏之交，余曾见会通馆活字本巨书一种，纸墨均佳，全不污损，后由京客（北平来沪办货者）购去，以重价售之关外矣。余年已五十以外，脑力目力两衰，对于书本之兴趣，因之日减。但二十馀年来之旧嗜好，难以尽除。故在战争中人人应节约之际，仍难脱逃买书之引诱。余虽不大量购书，而意以为不可不保存者，无不尽力为文化服务也。兹将战中所得诸书报告如下：

（一）内府剧本。清内府旧抄剧本六种：（1）《诞生》，（2）《洗三》，（3）《满月》，（4）《祝福》，（5）《太平钱》，（6）《贪欢报》，世不多见，且无刊本，故购藏之。

（二）稿本小说。誊真稿本《续镜花缘》四十回，立意既佳，文笔又美，待太平后，当印行之。

（三）《鼎峙春秋》。戏剧多种，每种均无名称，惟每出有一标题，即前岁由北平某杂志分期登载，题名“鼎峙春秋”，而称为世间孤本者是也。余购获类似者，标题文字与逐出安排，与北平本不同。

（四）影写精本。以下各种，皆由名手依丁氏八千卷楼藏本影写者，甚可珍也。其名如下：（1）《宋人词集》，（2）《宋人词集录》，（3）《明人词集》，（4）《明人词集录》，（5）《升庵长短句》，又《续集》，（6）《玉琴斋词》，（7）《诚斋杂剧三种》。

（五）《觞政》与补。袁氏《觞政》单行本一册，白皮纸印，又精写稿本《觞政小补》一册，皆极少见，可珍之至。此书另有记录，见《觞政》篇。

（六）《梅村诗笺》。此是普通刻本，所以贵者，其中手写之补诗与补注也，崔止园旧藏。止园，名永安，自称崔二，精书法，藏书极富。

（七）《天禄琳琅》。《天禄琳琅丛书》二十八巨册，即数年前由故宫影印而售预约者，余原有一部，今所得者。每册首叶皆钤“于右任”朱印。于君长与余同为某校校董，其前任某大学校校长时，余曾为某系系长。他日重遇时，当以此书赠之。

目下炮响机飞，已不常闻常见矣，而南市闸北及其他沦陷区域来申之书籍，亦几尽矣。昔日繁盛之书铺，如中国书店、来青阁、蟫隐庐、汉文渊、积学斋、富晋、忠厚、受古等，莫不照常营业。但生意似乎不及战前之佳者，一因古书太少，一因购者不多也。战事发生以后，始在四马路新设书肆者，有传经、文汇、国粹、传新四家。传经由蓬莱市场搬来。国粹即受古之化身。文汇、传新，即昔日三马路之二酉拆开者。此四家之宗旨，各各不同：传经不声不响，文汇紧收紧售，国粹多收少售，传新大收大售。因之各家陈设不同，招待不同，售话（Business talk）不同，讨价不同。售碑帖者，人常以“黑老虎”称之，骂其欺骗也；外行遇之，无不入其圈套。售旧书者，大都滥用“白老虎”（西语Bluff之译音，“鼠牛比”也），收藏古本者，万万不可轻视之。

二十八年七月廿五日 1MmXRPZf53BBmmVRbZeQfLtNQFyVYcF0BRVQ4EkEz1x+tTLQrJtVz9R8WdF9dqK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