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语中“约伯”(Job)与“短工”(job)两字,拼法完全相同,所不同者,首一字母之大小写及中间一母之发音耳。二十年前,余在某校任教职时,有高材生某姓者——现已成博士矣——以此探余之才力。当时吾二人之问答,颇足为目下及将来教师之参考材料。其实况暂时不提,留之篇末,兹先言余之教学经验焉。
今吾国之人皆喜以“老教师”称我。“老”字疑是“富于经验”之意。若然,误矣。余当教师,前后统计,不到十年,经验何尝富耶?最初在教会学校当师范生,每日于自己上课之暇,监视大教室中之小学生,有不知字义者为之释之,有不能发音者为之读之,发现不守规则者,或自己自由责之,或禀告校长而后罚之——此余二十岁(清光绪三十年)事也。
次年,余往某镇教授英语。校中最高之课本为柏赉彼得之《统一史》(Peter Parley’s“Universal History”),前半本全为《圣经》故事,后半本始述各国政体。书虽陈旧,然余未曾读过。初次独当一面,既无参考之书,又乏商酌之人,甚觉苦也。更深夜静之时,常常在枕上流泪。数月之后,愈觉才力不足,遂弃教而再求学。
廿四岁(清宣统元年)春夏之交,由李登辉先生介绍,入苏州英文专修馆教习英语。创办此校者,江苏提学使毛实君也。校中同事有数学家冯玉蕃(教务主任),美国哈金丝(头班教师),约翰毕业生丁莲伯(三班教师)等。余教中级第二班,介于不难不易,不高不低之间,对付学生,对付同人,无不困苦。幸后来成绩尚好,所出人才不少(现已逝世之农学专家过探先亦当时二班学生之一),而余之名誉亦因之而增高。此校于宣统二年底停办,余二十五岁也。
二十六岁,余就苏州江苏高等学堂之聘,校长南翔朱锡伯也。次年秋辛亥革命,高校因经费无着,遂告终止。庚戌年冬季之毕业生至北京复试时,成绩特佳,为全国之冠,故余等为教员者,皆得“传旨嘉奖”之荣。今高校同学之为官为绅者甚伙,如夏奇峰、杨小堂等君是也。夏君通英法两国文字,并深究政治学,杨君专攻英文,精于外交。
廿九岁春(民国二年)余应安徽高等学校之聘,先为英文教员,后兼教务主任之职。为时虽只半载,然所识者有名人三位:(一)马通伯,(二)应溥泉,(三)陈独秀。马为桐城派古文大家,应为罗马法专家,陈后来加入共产党而为中国之领袖——三君现皆仙逝矣。三十岁任吴淞中国公学,商船学校教师之职。三十一岁入商务印书馆为编译。三十四岁脱离商务而为南京国立高等师范之教师,为时亦只十三个月。后来又任上海大学英文文学系主任兼教授之职,但为期亦短,且该校所注重者,并非英语,故余全然无力可用。
是故余任教职之年,前后实计,不过八载,非独经验不丰富,且可谓全无也。但在此短期中所遇之生徒,人品不同,年龄不同,而资质才能又大不同。其相同者,只有一事,即在开始上课之第一、二星期中,总有“刁顽”者设法以探查我之才力,如上文所提及之高材生问我“约伯”与“短工”二字之音是也。二十年前,吾国教育界所最缺乏者,精于西洋语音学之人,某校所以聘余者,以余曾研究此学而略有心得也。故某生之问,虽不为语音之条理而为其细则,但字之发音,总是语音,于情于理,似无不合,不足怪也。当时之实况,当时吾二人之对答,如下:
某生肃然起立,手持《钟氏审音字典》(Daniel Jones’s “An English Pronouncing Dictionary”),而作英语问曰:“密司脱周,你准许我问一件小事么?”
余闻其语气,观其姿势,知其中必有蹊跷,故严然答曰:“欢迎,欢迎得很。”
某生曰:“英语中j、o、b三个字母合成何音?”
余曰:“你问的j,还是大写呢,还是小写呀?”
某生不待余语毕,即深深一鞠躬而坐下矣。当时同班者十四人,除一人似为“共谋者”外,其馀十二人均莫名其妙,向我注视。于是余又问某生曰:“我所问的,你为什么不答呀?”
某生低头面赤,全不作声。余曰:“我明白了。你以为此问不属本课,问错了么?那有什么关系呢?本课虽然不是语音练习,但这两个字倒成语音问题,吾人不可不注意的。让我来讲给大家听罢。‘约伯’是人名,他的第二个字母读如‘腭’音,与no之第二母相同。‘短工’之第二字母与此不同,读似‘呕’音,与dog之第二音同。”语毕后,余嘱某生翻查《钟氏字典》,并问其是否不错。某生默默点头,仍不作一语。当时班中多数同学,回顾而向彼微微一笑,盖已猜得其发问时存心之恶耳。
余又告全班同学曰:“嗣后诸君发问,最好注重原理,不涉枝节。与其问某字应读何音,不如问某音如何发也。原理不讲不明,细则一查即明。”
事后回想,某生之所以作此试探者,实是余自己显露过甚,太“鼠牛比”之故。前数日余告诸生曰:“英字之拼法,固与发音无大关系,但最奇者,有时吾人得因拼法而获其义也。例如:英字之以wr起者,每个都含恶意,不是‘破坏’(wreck),就是‘错误’(wrong),不是‘争论’(wrangle),就是‘大怒’(wrath)。请你们把字典打开来看。我记得第一字或第二字就是‘阴魂’(wraith),最末一字是“歪曲”(wry)。”余又曰,“你们可在字典上细细一看,倘对于其馀的起首之字的意义有所怀疑,不妨问我。”
班中诸生有存心欲问而中止者,亦有点头微笑而不问者。惟上文中之某生,即以“约伯”与“短工”之音问我者,心快口快,立时起立而问曰:“先生,那write一字(作“写字”或“作文”解),怎样讲呢?难道也含恶义么?”
余答曰:“诚哉,是也!你前天的作文,这样不通,你的书法又这样可怕——真是东拉西扯,东涂西抹,那个wr-起首的字,在你真有恶意呀,哈哈。”
继余语之后者,哄堂大笑也。某生怀恨在心,故有此一问。
依比较言,某生此问,尚在范围以内。余在当教师之八年中,有时竟遇到越出范围之问题,如英专、苏高、皖高、商船、中公、上大等校学生以下列诸字或句问我是也:
(一)尿布(婴孩用)(diaper),(二)纸彩(用以掷新娘新郎者)(confetti),(三)瘴气(miasma),(四)胳肢(tickle),(五)鸡眼(足病)(corn),(六)水烟管(narghile),(七)雌哺雄(hermaphrodite),(八)象牙球(分层雕刻,作装饰品用)(filigree ball),(九)大红大呢(red drugget),(十)挑花线板(小儿游戏)(cat’s cradle),(十一)又上了当了(Done again!),(十二)天无绝人之路(God leads no man to a blind alley)。
上列者,不过当时之百分之六七而已。事隔多年,余已忘其大半,不能一一写出矣。关于答问,余在当教师生活之八年中,发现一至简至要之理,可为目今之当教师者言之,如下:
凡学生来问之时,无论其存心试探,或确实不知,总宜以至诚至恳之态度对之。自己以为全有把握者,应作详尽之说明,自己深知毫无把握者,万勿瞎三话四。复次,学生来问之时,可利用机会以作种种有实益之指导。
但为教师,亦不可过分和气,过分自轻自贱。对于学生之间,有应答者,亦有应拒者。吾友汪君,善于音韵之学。一日以四声读法授其生徒,并以(一)加假架甲,(二)唐荡宕(铎),(三)鸦哑亚鸭,(四)经景敬(吉),(五)空孔控(哭)等为练习。次日,一学生曰:“昨天的练习,我都明白了。不过我尚有许多字,读不出四声来。顶好请先生再给我几个榜样。”吾友迟迟疑疑而问曰:“你要什么的做榜样呢?”学生曰:“请先生先给我一个榜样罢,就是先生的尊姓‘汪’字。请先生念两三遍,给我们听听。”汪君,诚实人也,不知上海学生皆以“汪,汪,汪”为犬吠声,而大念其汪,,。”——一遍而又一遍,而全堂大笑。此类问题,为教师者应拒而不答,且应怒目而严斥发问之人。
三十一年七月廿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