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登上皇位的朱允炆,很快就发现了一个残酷的事实,让他无比沮丧。
自己接手的,甚至可以说并不是统一的国家,而是一个中央政府,外加二十五个独立王国!这其中二十二个藩王,都是朱允炆的亲叔叔,其他三个是他的堂弟。这些王爷,个个都有丰厚的俸禄、奢华的宫殿、成群的王妃,很多人甚至还有广阔的地盘和庞大的卫队,对朝廷来说,当然是重大的威胁。朱元璋作为这些藩王的老子和爷爷是自信完全可以震慑住,但朱允炆一上台就感到了莫大的威胁和压力,让他没有了安全感。
其中权力最大的,无疑是为了对付蒙古人而设立的“九边”,这九大军事要塞都由藩王驻守,被称为“塞王”,他们的控制区东起鸭绿江,西到嘉峪关,大体上沿长城一线分布,每个王府都有三个护卫指挥使司、二个围子手所、一个仪卫司,直接管辖的军队不下万人。名义上是为天子守边,实际上却是皇权的重大威胁,这九王分别是:
秦王朱尚炳:二皇叔朱樉长子,自己的堂弟,建藩陕西西安府。
晋王朱济熺:三皇叔朱棡长子,自己的堂弟,建藩山西太原府。
燕王朱棣:四皇叔,建藩元故都北平府。
代王朱桂:十三皇叔,建藩山西大同府。
肃王朱楧:十四皇叔,建藩陕西平凉府。
辽王朱植:十五皇叔,建藩辽宁广宁府。
庆王朱栴:十六皇叔,建藩陕西韦州府。
宁王朱权:十七皇叔,建藩辽宁大宁府。
谷王朱橞:十九皇叔,建藩河北宣化府。
你急,或者不急,威胁就在那里,不尴不尬。
你削,或者不削,藩王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尾大不掉的诸位藩王,坐拥数十万军队,自然成为新政权的最大威胁。更让人尴尬的是,大部分藩王都是朱允炆的长辈,他们很难打心眼里服从朱允炆这个文弱的年轻人。想要解除他们的兵权,实在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齐泰和黄子澄都是削藩的坚定分子,他们饱读史书,很清楚汉朝和晋朝的藩王是怎样祸害中央的。在朱元璋当权时,他们不敢就此提出建议,害怕拍马屁拍到马腿上,被一蹄子给踢死。
要知道,封建藩王那是朱元璋最得意的成果,老家伙就是一心想让自己的儿子代替武将守边,掌握军队,防止江山改变颜色。
对于藩王拥兵太重,其实在洪武初年,眼明的大臣早就看出了危害,但大家都是心照不宣地一言不发。洪武九年(1376)闰九月,由于天生异象,似乎预示国有大难或天下有不平之事。朱元璋下诏,要天下人士上书直言。本来也就是一说,但有人就跳出来了,国子生授平遥县训导叶伯巨,就上了道洋洋洒洒近万字的《奉诏陈言疏》。
叶伯巨直言封藩的隐患:认为强干(中央)弱支(地方)是安定团结的根本,按照传统,最大的封地,也不能超过首都的三分之一,但现在的秦、晋、燕、齐诸国,都有城郭数十座,而且有精兵,恐怕再过几朝,就不得不进行削藩夺权,势必引发祸乱。
叶伯巨举西汉的七国之乱和西晋的八王之乱,说明即使是天子骨肉,如果分封的地盘过大,待遇过优,也将会贻害无穷。七国诸王,那可都是刘邦家族的后代啊,和汉景帝有直接血缘关系,一旦被削地,还不是一起发兵西向,跟朝廷叫板?晋朝的八王也都是晋武帝司马炎的亲孙子,却为了权力相互攻击,导致了匈奴首领刘渊、石勒的乘虚而入,给司马家的江山带来了灭顶之灾。由此看来,分封一旦越制,祸患立即丛生。
最后,叶伯巨指出,贾谊曾劝说汉文帝尽分诸侯国的地盘,空置下留给他们的后代子孙,文帝没有早采纳贾谊的建议,结果埋下了七国之乱的祸端。叶伯巨建议朱元璋在诸王未及就国之前,果断采取措施,严格限制藩王的发展空间,防患于未然,所谓“割一时之恩,制万世之利,消天变而安社稷,莫先于此”。
叶伯巨的上书可谓字字忠心,句句真诚,何况,还是在朱元璋反复要求上书直言的情况下进行的。朱元璋读了之后,也非常激动,大叫:“这小子离间我父子骨肉,赶紧给我抓来,我要亲手射死他!”
叶伯巨被抓起来后,被关进了刑部大牢。朱元璋由于工作繁忙,一时还没抽出时间去亲手杀他,几个月后,这小子就在牢里病死了。
叶伯巨死后,朝中大臣更是噤若寒蝉,为了皇帝的家务事掉脑袋,既不光彩也不值当。洪武二十八年,朱元璋颁定《皇明祖训条章》,明确规定“后世有言更祖制者,以奸臣论”,之后更不会有人跳出来反对了。
现如今事态的发展,完全应验了叶伯巨当年的预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像比朱允炆仅小一岁的宁王朱权(还不得不叫人家皇叔),不仅麾下有八万兵马,还掌管着朵颜、泰宁和福余三卫。三卫是由蒙古骑兵组成的雇佣军,战斗力非常强,如果发生兵变,未必能千里奔袭进攻首都,但如果宣布独立,甚至与蒙古勾结,都够朝廷折腾好一阵子的。
而皇叔中年龄最大的老四朱棣,手下则有十万精兵,属于隐患中的隐患、危险中的危险。更可怕的是,朱棣继承了父亲朱元璋的作战指挥才华,又先后得到了徐达、傅友德和李文忠等名将的悉心指点,颇有青出于蓝胜于蓝的节奏。朱棣到了三十出头之时,傅友德、冯胜这些大将军,居然都要受其节制。
朱允炆与其团队在削藩上已经达成了共识。但对于先削谁,如何削,他们的意见无法统一。
当然,想削藩的并不只是核心管理层的这些人,朝中也有大臣提出了自己的意见,其中有两个人的看法比较有个性。
户部侍郎卓敬认为,燕王朱棣“智谋过人,雄才大略,很像先帝。北平地形险要,兵强马壮,金元两朝就是从那里崛起的(这可不是实情,这两朝是先崛起再占领北京的)。现在应当徙封南昌,万一有变,也容易控制”。
如果朱棣真能听话,乖乖到南昌上任,后果将是不堪设想的。对于一个经营了二十年北平的将军来说,离开自己的根据地,损失无法估量。朱棣的亲信和死党都在燕王府,如果不让他带张玉、朱能、谭渊这帮人去南昌,他还能造反吗?难!而且,南昌和南京只有十天的路程,可以说就是在朝廷的眼皮底下,想做什么坏事,还真的不是太方便。
当然,朱允炆并没有采纳这个建议,否则,南昌历史上只会有一个王爷朱棣,就没有王阳明大战鄱阳湖的传奇故事了。
吏部一个小官高巍则建议,别学晁错削夺之谋,那是会引起诸王造反的,而要学主父偃推恩之策。“在北诸王,子弟分封于南;在南,子弟分封于北。如此藩王之权,不削而自削矣。”比如朱棣有三个儿子,就把三个王子都封到江南去,断绝他们的有效联系,这实际上就是变相夺权,但比公开削藩高明一些,属于杀人不见血的那种。
但是,朱允炆还是没有采纳,为什么呢?他太相信自己身边的亲信团队了。可这些人有什么高招呢?
齐泰认为,当然得擒贼先擒王,把最大的威胁朱棣收拾了,其他的小混混不值一提,所谓“去其大者,小者自慑”。而黄子澄却觉得燕王做事稳当,抓不住明显的把柄,勉强治罪了会损害朱允炆的声誉。主张先削周王朱橚,这是朱棣的同母弟,打击他无疑是对朱棣的折磨,同时也可以观察朱棣的反应,以采取下一步措施:“周王如被抓,燕王肯定要设法搭救,难免露出把柄,到时可以一锅端。”黄子澄侃侃而谈,而齐泰在旁边却是大摇其头。
黄子澄真急了,连比喻句都整了出来:“只要先除了周王,那么燕王在北平一隅就势单力孤,就像一堆没垒好的鸡蛋,随时可能倒塌,谁还会跟随他谋反呢?(则其势孤立,僻处一隅,危如累卵,谁肯从之?)”
说来也巧,就在不久前,朱允炆还真收到了一封密信,举报朱橚有谋反的嫌疑,希望朝廷捉拿严办。这个对形势门儿清的告密者是谁呢?说来大家可能都不敢相信,居然是朱橚的二儿子,汝南王朱有熏——坑爹这个典故,估计就是打这儿来的。
洪武三年(1370),朱橚被封为吴王(朱元璋自己就是从吴王当上皇帝的,这个身份不一般),驻守中都凤阳;洪武十一年(1378)又改封为周王,驻守开封。这里是宋朝故都,明朝初年的“北京”,朱橚的王府就是由北宋皇宫改建的,可见朱元璋对老五的厚爱。
朱橚当然不是省油的灯,可他的志趣显然不在谋反。他不但是个曲艺发烧友,还是宋词元曲的研究专家,创作了《元宫词》百章。同时,他还是个天才的植物学家,研究了国内可以食用的四百多种植物,绘制成图,编撰出了专著《救荒本草》,很有当年神农氏的风采,要在今天,他有望出任农业科学院院长。这么有个性的人,要他老人家当皇帝,每天看一大堆装正经的奏折,见一大堆装正直的大臣,听一大堆装正义的废话,人家还真不一定乐意呢。
究竟谁的想法更正确,还真不好下结论,历史是复杂的,两个人的意见其实都有道理,没有谁对谁错,事后诸葛亮就不必要了。但是,在朱允炆刚刚上台之际,就这么磨刀霍霍地进行削藩,显然并不是明智之举,因为这违背了朱元璋的遗训,也与建文朝整体的宽大思路不符。
真的需要这么着急吗?一个新政权刚刚建立,寻求更多的支持者,恐怕要比铲除潜在的不安定因素更加重要。
但拿五叔开刀,朱允炆还是于心不忍。在黄子澄苦口婆心劝了好几回之后,他终于下了决定,密召曹国公李景隆觐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