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夜,依旧是韦迁驾车赶路,开始尚和王进有说有笑,但行了十几里路后便感觉困意上来,一直哈欠打个不停。
王进见状便劝韦迁先休息一下,由自己来驾车,韦迁以王进从未用过车马,有些不放心,口中说着自己没事,这眼睛却是不听使唤。
王进道:“为兄虽从未赶过马车,但今夜只是慢行,应当是不碍的,贤弟还是先进车歇息吧!”
韦迁着实也是困了,见这行速不快,一路又是大道,应该没什么不妥,便进车内小憩一会儿。
王进接过辔绳,自是仔细驾驶,不敢怠慢。
一路前行,开始倒也没什么,一切顺畅;只是这子时一过,又是寒冬时节,这沁骨的寒意透过王进的衣衾直入骨髓,落下病根。
其实若是此时王进住马进车,尚可无恙,可是他却不甚在意,依旧专心赶车。待如此过了两个时辰,又遭那路上霜露侵蚀,对他那本就柔弱的体质更加了一番伤害。
王进又赶了一会儿车,韦迁已是休息好了,想换王进进车休息。待到交接辔绳时,韦迁碰触到王进手指,感觉甚是冰凉,心知不好,但又不敢明说。只是先让王进进去歇息,并特意嘱咐他多盖些被子暖身,心想出些汗也许就会没事!
可谁知王进却未将韦迁的话放在心上,他本来已是困极,加上一天奔波劳碌,全身也都开始隐隐酸痛,只想赶快休息一会儿。
进到车厢内,又不想打扰在车厢里熟睡的两个小家伙和王李氏、韦张氏,王进便在门旁随手拿了一件衣袍,盖在身上靠着车厢睡下了。
韦迁驾车又走了一段路,不觉已到卯末辰初。车厢中也传来了一阵嬉笑之声,不用说也知是那王猛和静姝已经醒来,在那玩耍嬉戏。
王李氏此时也被吵醒,见王进在一旁正睡得香,知道他肯定累坏了,忙叫住王猛,让他小声。王猛立马便禁了声,依偎在王李氏的怀中。
静姝见她猛哥哥像小猫一样,依偎在王伯母怀里,甚是好笑,便对着王猛做着怪脸,逗着他玩。
可小王猛也不理她,只是故作生气,撅着小嘴,把头撇在一边,也不说话。把两个大人看得甚是好笑,只是都看到王进一脸气色不好,睡意正浓,都只微微一笑,不发出声响。
没过多久,这太阳也缓缓冒头,朝阳似火。越过山头,照得韦迁这心里也是暖洋洋的,心想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一个时辰后,便见到了茶驿,韦迁将车马停好,和众人到茶桌前坐下。刚落座不久,小二便端着茶碗,殷勤的跑过来,先将桌子擦一遍,再放下六个茶碗,倒好茶水。
开口问道:“几位客官有什么需要?”
韦迁常年在外,知道这乡野小店也没什么特别好的吃食,也不矫情。回道:“把你们这好吃的饭菜上五人份的就好,另外给马厩里的两匹马喂些上好的草料。”
小二听了道声“好勒。”便连忙下去准备了。
这时将到午时,一路上东来西往的商客、路人也都来到这茶驿歇脚。不知不觉间这地方也渐渐热闹了起来,忽听到有人说起洛阳起了战事。
只见一人道:“自从那赵帝死后,这石生、石朗在关中、洛阳起兵讨伐石虎。闹得声势浩大,本以为有一场大战,谁曾想不足一月便被石虎率军击破,看来这石赵天下早晚要落入这石虎的手里!”
旁边一人忙道:“贤兄说话还是小声些的好,这里也算是赵国腹地,我等虽是晋国商人,一旦被人当做奸细抓住,也是难以分辨清楚!”
那人听了也就放低了声音,显然还是想少惹事最好。
不一会儿这小二将饭菜都端了上来,众人腹中饥饿,也不挑剔,几下用完,休息了一会儿,便启程赶路。
官道上,韦迁和王进坐在驾车板上,商量着这一路到底是前往哪里安居才是上策。
韦迁说道:“听那路人所言,如今关中并不安稳,洛阳又连受几次战祸,早已残破。襄国虽然还算安全,但故旧相识之人太多,人心难测,不敢前去。”
叹口气,他又道:“前面便是魏郡,邺城古都,赵帝也多次营修,我们此行前往邺都如何?”
王进道:“贤弟所言也未为不可,只是此次避难,旨在求安。邺都乃兵家必争之地,若再遇兵患,想要脱身恐怕不易。故为兄以为,前行既是魏郡,不若就此前往登封,居嵩山之旁,享山水田园之乐,岂不美哉!”
韦迁闻言也不再多说,便请王进先到车厢内通知王立氏和韦张氏,说再有几日便可安顿,让她们再忍耐一下。
王进进入车厢,将他和韦迁商议后的结果一一告知,李、张二人自是没什么意见。
这小王猛说道:“爹爹,嵩山是什么样子的呀?是不是和我家田后的山一样的呢?”
王进笑道:“这嵩山可比我们那的山雄伟壮丽多了,等到了那里,猛儿就可以看到了。”
有和王猛聊了些闲话,王进便出车厢坐在驾车板上,与韦迁商议着交替赶路。韦迁见天色甚好,让王进多晒晒太阳也有好处,便将辔绳交与王进,坐在一旁陪他说话。
几日后,嵩山东,一辆由双马并肩拉着的马车缓缓驶了过来,只见一人奋力拉住辔绳将马停住。
对着车内说道:“前面就是嵩山,这里有个村落,叫做‘环溪村’。这几日奔波,之潜兄的身体也越见不好,不如就在此先落脚,等身子养好了,再做打算。”
车内一个妇人声音道:“如此甚好,还有劳韦兄弟去请个大夫为我夫君诊治诊治!”
韦迁闻言,便下车将马拴好,向车内说道:“我这就去寻大夫,还请嫂嫂静等!”说完便顺着村口界石旁小拱桥走向对面人家。
几经辗转,韦迁终于寻到个农夫带路,他将情况向农夫说明后,那农夫便带着韦迁,找到了村长家中。本来韦迁还有些纳闷,但等看到了村长家中摆放的诸多药物后,便放了心。
原来这村长本是世代医家,当年为了躲避战祸,由长安迁至此处。到此安居之后,村里人有个病痛,便寻他医治,每每药到病除。
久而久之,家家户户也大都受他恩德,便推举他做了村长。这些年兵荒马乱的,也多赖他护宥,每每得脱厄难!
韦迁一路上听这农户将村长说的神乎其神,暗庆王进有救。见到那已白发苍苍的村长,他将王进病因一一叙述后,问道:“不知我贤兄那病可好医治?”
只听那白髯老叟道:“只听口述,未见真人,不好诊断。还请前面带路,让老夫细细察看,再寻那医治之法!”
韦迁引那老村长到马车前,掀开车帘,见那王进脸色苍白。再一触手腕更是冰凉沁骨,还好脉搏不弱,不然危在旦夕!
转身对韦迁说道:“你这人怎么不以实情相告,他这哪是偶感风寒,明明是湿气入骨多日!见你们车内所需御寒之物甚全,他这病定是由它因所起。若想救他性命,快将实情道来,我好设法救之!”
韦迁忙道:“想是几日前夜间贤兄冒寒赶车所致,受了寒气侵蚀!”
老村长抚须喃喃道:“夜间,夜间……”
一阵沉默,忽然道:“有了,此病张仲景之‘甘草干姜茯苓白术汤’可治。”说着将药方写下,交由一起来的农夫,请他帮忙去家中抓药,让人先煎一副送来给王进吃。
又道:“只是这冬寒之气不可小视,沁骨伤肾,还需一味‘灵芝’做药引方能根治,若无此药,此方仅能治表,日后复发,便无药可治了。”
韦迁忙道:“不知这灵芝哪里能够寻得,还请老村长示下,我这就去寻。”
随着一声叹息,老村长道:“近在眼前,远在天边。就在这嵩山之上,不知有多少灵药,只是但凡这灵药已生灵性,往往不是在那悬崖峭壁间,便是有毒虫猛兽守护,要取甚是不易。”
为救王进性命,韦迁也不犹豫,向老村长告了个别,转身便想上山寻药。王李氏一直在车厢里专注听着外面动静,见韦迁如此重义,心中也不甚感激。
老村长见他不顾个人安危,也是有些感动,便道:“韦先生请留步,这嵩山如此之大,像韦先生这样去寻,不知要寻到何月何日,到那时令兄的病早已不需治了。今见韦先生大义,老夫甚是感动,不如先将令兄移至我家安顿,再让老夫两个采药弟子为韦先生引路。”
韦迁闻言,连忙道谢,又请村长代为安顿众人,便向村长告辞,找来那两个采药童子,一同上山去了。
话说那韦迁和两个童子登上嵩山,一路上见这里风景秀丽,树木峥嵘,俨然一派壮丽景观,让人生出流连忘返之意,只是此时情急,哪里还能顾得了赏景赋诗。
跟着两个童子不觉已走了半日,连个草药末子都没见到,这心里甚是焦急,可也是没法,谁叫自己人生地不熟呢!
心中挂念着王进的身体,不由得一下子窜到两个童子中间质问道:“你们俩实话告诉我,这路到底对不对,可别拿我玩笑!”
其中一个童子忙道:“先生莫要着急,再走一里路,前面便是了。上次我和小龙看见那里峭壁上有一簇灵芝,只是我们身小不便采摘,就暗暗记住路途,待他日设法来采。今日师傅吩咐,我等哪敢不遵!”
韦迁闻言,连忙道歉:“都是我情急鲁莽,还请两位小哥勿怪!”
果然再走一里多路,便见几株灵芝在那峭壁石缝中傲然生长。在灵芝周围还生长着许多映着阳光闪烁不停的芝草,想来也是难得的灵药。
韦迁见灵药就这眼前,随即便要支身去采。只见他匍匐在地,勾住脚旁一块大石,将半个身子悬在崖边,伸手刚好够到灵芝。他顺势将手扬起,一把抓住灵芝根部,提气用力,采了上来,顺带着还带了些‘灵草’。
韦迁手握灵芝,自是喜不自胜,便也不顾那两个童子,直奔下山。那两个童子本想让他把这灵芝采完,可见他转眼间就不见踪影,也只得跺跺脚,跟着下山了!
这韦迁将灵芝带下山后交于老村长,老村长看着他手上的灵芝先是一愣,然后转过神来,叫煎药弟子将灵芝分为四份,取两份碾成粉,分别加水煮好,再端一份与王进吃。
吩咐之后,忙把韦迁拉到一旁,抓住他的手,摊开一看,两人都是吓了一跳。只见韦迁手掌乌黑,那被‘灵草’割破的小口上已渗出些许黑血。
韦迁见状,已是吓得方寸大乱,当即跪在老村长面前,哭道:“村长,救我!村长,救我!求您一定救救我!”
村长叹息一声,拿着韦迁采回的草道:“此草名为‘血灵草’,平日里看来与它草无异,只是一旦草的汁液与人血融合,便成剧毒。若是时日久了,便会致使全身血液坏死,无药可救!”
韦迁忙道:“我这是今日才惹上的,应该还是有救,请村长慈悲施救!”
老村长望天又是一声叹息,道:“若是刚沾上时便治,最多也不过是截取一臂。而如今你抓着这‘血灵草’从山上奔跑而下,血气翻涌,毒气早已弥漫全身,老夫也是回天乏术!”
沉思一会儿又道:“这灵芝我分为四份,两份给你,两份给令兄。如今你中毒已深,可借此灵芝暂续余命。若有什么想做的事,趁还有些时间,就尽管去做吧!若有后事交代,老夫定尽薄力。”
韦迁知已无救,苦笑道:“韦迁此命,几月前便该丢在襄国。赖上天怜见,使得与妻女相聚半岁。今日中毒,许是天意,在下死而无悔。只是可怜我那妻女跟随我一路颠簸,从此无依无靠,还望老村长垂怜,留他们在这环溪村安家,不再受那奔波之苦!”
说罢已是泪沾衣衫。老村长见状也不忍拒绝,一一答应。
韦迁沉思半刻,又道:“还请老村长将笔墨借用一下。”
待笔墨备定,只见韦迁写道:
之潜贤兄英鉴:
待贤兄见信之时,迁恐已先行拜望先师去了,迁与贤兄自蒙学初识,至于如今已逾二十又三年矣。
相交至今,迁每遇难,兄必竭力相助,未尝稍有推脱。今又以迁出仕被祸,累兄举家避难,而兄未尝出一语以怪罪,念此,迁每叹息痛恨于己之无能也!
今弟身染剧毒,恐时日不久,而贤兄又被病不起,再寻他处安居,已不可行。今至环溪村,吾观其民,质朴天然,性为最纯,可以为邻,亦可称为幸事。
又,弟已劳请村长垂怜,许我等安身;弟又将车马变卖,请老村长雇人,起三间房屋于溪旁,作为安身之所。
另,弟之妻女,所亲莫过于贤兄,还请贤兄待迁去后,便宜安顿,勿使飘零,则弟余愿足矣!
弟迁手字
写完,韦迁将信交于村长,请他在自己去后在交于王进。
又请老村长叫一名亲近之人与他同行,到附近县城将车马卖了,再让那人将银钱带回,交于老村长,请代为建屋,待一切安排妥当后,在县城和那人分别。
待那人离去,韦迁颠颠自己兜里的灵芝末,仰天大笑两声,跟着夕阳向西走去,渐渐没了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