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那韦迁到了襄国,每日拿着北海郡中正举荐书到那吏部等候补缺。等候多日,身上也没剩下几个银钱,只得到城郊的荒寺中借宿。
不知不觉间已等了半月,仍是没有消息,韦迁有了些沮丧摇动之意。只是这几日间见各郡举荐之人都还没有着落,又不是自己一人失意,便想再等些时日看看,说不定还有希望。
其实这赵朝本是胡人所建,未得开创制度,仍是沿用魏晋之九品中正制。有时若遇吏部得人,所选倒可获得良才;不然则所用多是亲附之党,所荐皆是权贵之门。
如今这吏部侍郎乃是当今尚书右仆射程遐门人,虽为人也算正直,但胡人权贵当道。官员任免,他也只是个有名无权之吏,每每总是哀叹无助,借酒浇愁。
这一日韦迁仍旧如以往一般来吏部候起,忽然见前方走来一华衣男子,隐约间竟感觉有些面熟。正在扪头思索时,那男子已走至韦迁面前。
只见那男子对着韦迁拱手为礼道:“这不是子谕兄吗,如今到了襄国怎么也不知会小弟一声,让小弟略尽地主之谊。之潜兄和贤兄向来情坚,不知之潜兄是否同来?”
韦迁谢道:“实是不知贤弟在襄国,不然也省得我为落脚之处费心了。之潜兄新得佳儿,在家教导,未曾同来。而今愚兄来襄国也是为求功名,不知贤弟可有佳途?”言罢,望着周敬,期盼着能有好消息。
周敬也不拿捏,随即说道:“数年前机缘巧合,拜在当今尚书右仆射程遐程大人门下。前年谋得个著作郎中,如今也算是身带功名。贤兄才学,小弟一向钦佩,这吏部侍郎也是程大人门生。”
看着韦迁期盼的眼神,周敬继续道:“待过两日小弟到程大人府上为贤兄牵线,这咫尺功名应是不难求得!如今贤兄既无甚好落脚之处,若不嫌寒舍简陋,还请贤兄移榻前往。”
韦迁本也想到周敬家中借住,只是多年未见不知其意,一时不好开口。如今闻言,自是顺承善意,十分感激,同周敬一同回家去了。待到记住周敬住址,便去那城外荒庙将行李一一取来。
韦迁自到周敬家中,每日除向周敬请教些为官心得,询问官职空缺。便是闭门读书,专研那为官上进之道。他想这为官虽说首当以使百姓安乐为先,但若是不能迎逢上意,官位尚不可保,何谈为民造福呢!便趁着闲暇,用心去搜寻那上官的爱好脾性,以便日后有所应对。
这周敬对韦迁的事倒也上心,韦迁到家没两日,他便借请安之由到了程遐府上。见到程遐,先是一如往常的见礼叙话,见程遐不时的语气中有些许哀叹,周敬便问他是为何事忧虑,看自己能否为他解忧。
程遐素知周敬对自己颇为敬重,也将他视为心腹。缓缓说道:“知戒并非外人,为师便将这烦心事说与你听。只因近日陛下称帝,以功封王子弟,封皇子石宏为骠骑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单于,晋爵秦王。”
见周敬似有不解,又道:“据说中山王石虎闻言后,对其子齐王道:‘主上自定都襄国以来,端拱仰成,以吾身当矢石,二十余年,成大赵之业者,我也;大单于当以授我,今乃与黄口小儿,待主上晏驾,不可复留种也。’”
顿一顿又道:“此言何其悖逆,我与中书令徐光数次请求陛下慢慢将石虎手中权力收回,奈何陛下不忍。而现在军权大半在石虎手中,陛下春秋已高,一旦驾崩,那么太子的处境就很危险了!”
周敬闻言大惊,沉思道:“以弟子愚见,惟今之计,莫如营党自固。若权势相当,即使一旦有变,中山王也不敢轻举妄动。如果他一旦反戈,我等亦可邀天下之兵,共诛叛逆,我想石虎不可能敌得过天下精兵。”
程遐见周敬虽有一策但所虑不周,便不再深言,只是略微点头。
周敬见状,以为正合老师心意,紧接着道:“近日弟子在襄国偶遇一同窗好友韦迁,见他在吏部求官。此人才学,远胜于弟子。因见近年来大赵逐减群雄,颇有可为,想要出仕匡扶君主,以成功名基业,不知老师可否留意引荐一下。”
程遐闻言,闭目清思,似未听见一般,周敬见了,以为老师不愿,又不敢再说,只得干等。
过了盏茶功夫程遐才开口道:“知戒先前所说营党自固,虽非上策,倒也可用。你既说那韦迁才学甚高,正好收入我门,他日也可为我在朝中出力。等过两日我到吏部打声招呼,你叫他将举荐书和名帖备好,也好随时取用。”
周敬听老师愿意引荐,自是代韦迁千恩万谢。周敬辞别程遐后,便一路直奔回府,告知韦迁得官有望。韦迁闻言,自是千恩万谢,要请周敬一同提前庆贺一番,不提。
在周敬家中又闲等半月,总算盼来了消息。前任侍御史高升,如今出缺,程遐当即知会吏部将韦迁补上,为自己在言路上安置门生。这韦迁知道自己得官,欢喜异常,想请周敬引路,去拜望一下程遐,以谢相助之恩。
周敬知程遐事忙,如今空闲不多,便对韦迁道:“程大人近来公务繁忙,我等前去,未必就能得见尊颜。还是等子谕兄上任以后,有了成绩,再前去拜望谢恩也不迟。”
韦迁闻言也只得作罢,又拿出所余银钱。说道:“此次得官,全仗贤弟相助,为兄当略备薄酒,以酬相助之恩。”
两人到那倚红楼摆上一桌酒菜,把酒言欢,一述壮志,好不痛快!
两日之后,韦迁走马上任,来到御史官署,礼见诸位同僚。这些御史本都是博学之士,自视甚高,听说韦迁乃是托关系才谋得此职,心中难免轻视,只是口中客套两句也就不再搭话。
韦迁也是机警聪辩之人,察言观色之间,也能略知他们心思。心想争辩无益,由他去便是,等他日凭自身才学做出一番事业,自然就可免受白眼,赢得同僚认可。
韦迁到自己位子坐定,心想自己身为御史,当对朝政有所补益。如今虽说时局稍稍稳定,但从近日了解到的朝臣言论,却显示到处都是暗流涌动,一旦稍有不慎就有可能天下复乱,不可不谨慎对待。
想到这里,韦迁便想在这上任第一天上一封奏章。一来显示自己当职;二来也顺便帮程遐助力,以示可用;三来也可稍知帝君见识。便提笔写道:
“臣启陛下:‘近年来,大赵席卷天下,长江以北,已归一统。此非人力,实乃天授。今百姓罹乱之后,咸思安乐,愿陛下轻徭减赋,使民复业,则二三年间可国富民强,以威四方。特洛阳、关中,前年被兵,百业皆废,若得惠政,则百姓必踊跃迁至,洛阳繁华也可得复现。又,臣闻乱则用兵,安则用仕,今天下初定,宜示天下以厌兵,行仁孝以收人心,此百世之业也。今太子仁孝温恭,可继伟业,而外将皆掌重兵,陛下一旦不讳,则谁与太子!汉文帝不忍夺亲,至于景帝,遂成七王之乱,今诸将惟陛下可制,不早定计,恐有后患,愿陛下察之。且街头巷议,臣所闻皆中山王,未闻陛下、太子,此功高盖主之兆,窃为陛下忧之。’”
写完,韦迁将奏章收好,准备明日递上,便在座位上阅读公文,直至日暮归家。第二日韦迁递上奏章便回到官署,一日无事,只是看看公文,打发时光。
几日后,奏章批复,见皇帝对奏章前半部分甚为赞同,而对后面减兵夺权则未有所言,置为不可。韦迁知道陛下乃是不愿做那‘狡兔死,走狗烹’的事。而自己人微言轻再说也无用。
韦迁不禁对这才得来的前程有些忧虑。他想陛下虽还算英明,但年岁实高,百年之后,这大赵也可能再次群雄割据,战乱四起!便想起了当初王进的劝告,反思自己此次求官是否确实太急了些!
话分两头,北海郡,剧县,王进家中,只见韦张氏和王进、王李氏围坐在庭院中,旁边小王猛带着静姝在嬉戏玩耍。
韦张氏拿着一封信对王进夫妇说道:“此次送信来的是以前和夫君一起行商的朋友,一月前在襄国遇着夫君,夫君请他代为转交给我的。”
信中一共两份,一份是给韦张氏的,只见上面写道:
贤妻韦张氏爱鉴:
为夫来襄国已三月,甚是思念贤妻、幼女,不知身体是否俱都安好?生活是否俱都安顺?若遇烦难,贤兄、贤嫂可以为依!待为夫在襄国安定,世势平稳,再安排俱来襄国相伴,以叙天伦之乐。
而今静姝年幼,最是易病,诸事须当仔细;另静姝年当学语,之潜贤兄,才学高上,静姝与猛儿情谊也笃,还请娘子劳请贤兄代为教导,不至滞于人后。
为夫在襄国,谋得侍御史一职,虽位低职轻,生活清苦,但也悠闲自在,无甚烦忧。此次随信所带银钱,乃是为夫两月职俸之半,虽无甚多,也可贴补家用,稍减娘子劳苦。
自今在襄国,常有商队来往,娘子间月可托故人捎信前来,使为夫得知家中情景,安心奉职。
夫迁手字
另外一份是给王进的,乃是:
之潜贤兄足下英鉴:
久别贤兄,甚是思念,不知贤兄家中是否俱都安好?猛儿学业是否顺利?本早应来信,只是近来诸事尚未清明,便待至今日才始通信。
弟至襄国求官,也是机缘,得遇同窗周知戒,蒙他引荐,而今拜在程仆射门下,得一侍御史官职。贤兄才能,本胜于迁,前月本想再劝贤兄入襄国,但见朝中局势虽表面安稳,实是内藏暗涌,便隐而未发。
先前在野,不知其中形势,突入其中,已是不能轻易抽身。如今太子虽见仁孝,但外不掌兵、内不知政,而外有强将握兵于外,内有弱臣奉命于中。陛下虽贤,亦不能延威于百年之后,仕途前程,实为可忧。
故愚弟深悔不听兄之善言,以至于今馅泥沼,上不能为陛下固业,下不能为百姓谋福,行处天地,实是惭愧。
弟近来深思后路,以为暂观形势,若太子立后朝局仍稳,便尽我所学以辅之;若朝局动荡,便挂印归隐,与贤兄一起做个隐士。
另,猛儿天资出众,乃我等所未见,须得善加询诱,莫使误耶!幼女静姝,虽为女子,然愚弟往日观之,以为资质尚可,还请贤兄不吝教辅。
另,愚妻一人在家,照顾幼女,诸事有不便处还请贤兄帮忙照应,万分感激!
愚弟迁手字
王进看信之后,便知韦迁乃是不愿韦张氏担心,在那一份信上丝毫未曾提忧。于是只说来信是韦迁嘱咐他照应一下韦张氏一家的生活,并请他帮忙教导静姝识字启蒙。
王进之前见韦迁入仕,本想也随他前去,只是一时未下决定,如今见韦迁信上说朝局暗流涌动,暗庆当初能守得平静;见韦迁遭遇朝局不稳,又暗暗为韦迁担心,怕他不能全身而退。
而这胡人向来性残,汉人官员在胡人眼中有如奴仆,若是不慎,便会惹出祸端。若是祸端一起,便要殃及家人,于是王进为防万一,暗中谋划准备,待到那日惹祸,自己一家才能有以应对。
平日里王进将小王猛和静姝叫在一起读书识字,这些日子以来,小王猛读的书已渐渐可以教导静姝了。于是每日小王猛做完自己的功课,便主动去交静姝识字,静姝本也愿意和王猛亲近,又喜他对自己处处照顾。
如今由他来教自己识字,自是学得十分投入,虽才三、四岁便也会说会读,只是不像小王猛那样会写会认罢了。王进平日见两人儿童天性,嬉戏玩闹,也不训斥,任得他们玩耍,只想多享受下这平静的快乐。
王进自韦迁来信后,便不再想那天下之事,也乐得在闲暇之时教导后辈,自觉甚是舒适。从此只是谨守平心,愿能安度这纷扰乱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