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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树之家

第一部

一九二六年九月七日,于O村

菜穗子:

写这本日记是为了有一天你能读到它。虽然最近你一句话都不跟我说,但是我猜想在我死后的几年里,有一天你会觉得要是多跟我说两句就好了。为了这一天的到来,我想着要写这本日记,想着有一天这本日记会到你手里——写完之后,我会把它藏在山中家里某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这几年来,我总是一个人留在这个家里直到深秋降临,或许有一天,你会想起我为了你而受苦的身影,你会为了怀念我而来到这里,在这里度过短暂的时光。如果到那时这山里的屋子还跟我活着的时候一样的话该有多好……那样的话,你会像我一样在这里读书织毛衣,同我一样坐在这棵榆树的树荫下,又或是在寒冷的夜里花几个小时在暖炉前发呆。在这段日子里,某天夜里你会不经意地走入二楼的房间,那是我曾经的房间,在房间的一角发现这本悄然躺着的日记。如果会有这样一天,我想你会重新认识我,不仅将我视为你的母亲,而同时是一个有过失的人,并因我是这样一个有着过失的人而愈发爱我。

即便以后会有那么一天,眼下你为何总是躲着我,不和我说话呢?该不会是怕我会说出些互相伤害的话吧,我反倒觉得会说出那样的话来的只能是你。最近家里气氛很凝重,这都是我惹出来的,真是对不住你们兄妹俩。这阴郁的气氛越来越浓重,令我感觉好像会发生无法预测的悲剧,又或者不知不觉悲剧已经降临,毫无痕迹地结束,而我们却一无所察,经过了长久的岁月后,其影响竟变得醒目起来。我不知道是哪一种——然而,恐怕在我们不知不觉间确实有什么发生了。虽然我不清楚那是什么,但似乎的确有这么一回事。我想在这本日记里查明它的真身。

我父亲曾是位有名的实业家,可在我还是个小姑娘的时候,他在事业上经历了一次无可挽回的失败。于是我妈妈为了我的前程,把我送进了当时流行的教会学校。我老听她说“你虽然是个女孩子,也要好好念书,考个好成绩去国外留学吧。”从那个教会学校毕业后不久,我就成了这三村家的人。或许是因为老想着自己一定得去国外,结果我幼小的心灵反而越发感到恐惧,最后出国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当时这三村家的叔父是个颇逍遥的人,尤其是到了晚年迷上了古玩,搞得家里倾家荡产。你父亲和我当年为了重振家业可吃了不少苦,我们俩在二三十岁的时候忙得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后来生活总算好了起来,心想这下能好好歇歇了,可你父亲却累倒了。那时候你哥哥征雄十八岁,你才十五岁。

实际上,在那以前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你父亲会先我而去。年轻的时候,我总说要是我先死了,你父亲该有多寂寞啊。可到头来却剩下了体弱多病的我和你们两个年幼的孩子。刚开始的时候,我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段时间里我感到寂寞步步逼近,我感到自己像是被抛弃在一座弃城之中。这意想不到的变故带来的切肤之痛,使得涉世未深的我感到人生虚幻无常。你父亲在临死前对我说:“只要活着,总还有希望的。”这句话在当时的我看来徒然空虚无力。

你父亲在生前每每到了夏天,总是让我和你们两个孩子去上总的海边,自己却说要照顾生意留在家里。要是能有一个星期的休假,他就会一个人去信浓,他最喜欢山了。他倒也不是去登山,只是爱在山脚下开车兜风。而那时我常去海边,所以非常喜欢海。然而在你父亲去世的那年夏天,我却突然恋上了山。对小孩子来说大概会觉得无聊吧,可我真想在寂静的山里,不见任何人,一个人过一个夏天。我记得以前你父亲老是夸浅间山脚的O村,那个村子早年曾是个有名的驿站,后来有了铁路,一下子就衰败了,如今只有二三十户人家。他口中的这个O村,竟不可思议地吸引了我。他第一次去那村里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原先经常去的是K村,同样是位于浅间山脚的村子,有外国传教士住在那里。有一年夏天他在K村的时候,突然发了泥石流,K村一带整个被水给淹了。他就跟在K村避暑的外国传教士一起去了二里地外的O村避难,于是在那座曾经繁华如今荒寂的村子里安顿了下来,在那个舒适的小村子里住了一段日子,还发现了从村子里能眺望到远近山中至美的景致。之后他突然间就病了。从第二年开始,他几乎每一年的夏天都要去O村。那之后的几年里,O村里渐渐盖起了别墅。“大概有人跟我一样,因为泥石流去那里避难结果喜欢上了那地方吧。”他当时笑着这样跟我说。可是那地方毕竟寂寥又不方便,两三年后,有不少别墅就没人住了——我当时想着,要是能买下一栋来,按自己的喜好装修好,忍耐下那里的些许不便,也够我们几个住的,于是我便托人打听可有适合的房子。

就这样,我买下了一块地皮,那里有几棵高大的榆树,还有间杉树皮屋顶的小屋子。大概有五六百坪 。虽然风吹雨打的难免有些损伤,但那间屋子还是挺新的,住在里面比预想中更舒服。我本来担心小孩子在那里会觉得无聊,可你们看山里所有的东西都觉得新鲜,又摘花又捉虫,像大人一样玩得很高兴。山雾中黄莺与山鸠不知疲倦地歌唱着,还有不知名的鸟儿歌声是如此美妙,听得我都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鸟儿能有这样的歌喉。在小溪边吃着桑叶的小羊崽见了我们也来同我们亲近。看着你们和小羊玩耍的画面,我心中涌起了一股情感,说不清是悲伤还是别的什么。然而那种近似悲伤的情感,对于当时的我而言不如说是愉快的,因为如果没有了它,我的生活将堕入无尽的空虚之中。

之后不知不觉又过了几年,征雄考上了大学的医科。他将来想做什么,我完全是交由他自己选择的。可当我得知他考医科并不是出于学术上的兴趣,而更多是为了以后的物质生活时,我心中感到阵阵刺痛。虽然这样的生活使我们仅有的财产一天天少下去,可我从来都只是自己操心着,从不让你们知道金钱上的窘迫。征雄之所以察觉到这一点,靠的是他与生俱来不可思议的敏感。征雄自小就显得少年老成,与之相反,你这个妹妹从小时候起就很倔强。要是你生气起来,就会沉默一整天。于是你我之间变得越来越尴尬。我本以为随着你长大成人,会跟我越来越像,因为你好像总是能清楚地看透我的想法。可是后来我终于发现,你我的相似仅停留在表面,就算我们两个意见一致的时候,我也常常是凭着感性去做一件事,而你更多的是以理性来判断。这就是为什么我们俩的想法总是对不上。

好像就是征雄大学毕业成为T医院的助手那年,我和你两个人第一次去O村度夏。时不时会有你父亲生前的朋友来附近的K村避暑。那天也是因为你父亲的一位同事邀请我们去茶会,我就带着你去了那个宾馆。离开场还有些时间,我们就到阳台上等着。在那里我碰巧遇到了曾经是教会学校时的好友、现在是知名钢琴家的安宅。安宅当时正站着跟一个大约三十七八岁、高高瘦瘦的男人说话。那是与我有过一面之缘的森于菟彦先生。他大概比我小五六岁,尚是独身。他本人就如同“brilliant ”一词的化身。我不敢上前与他交谈,我们只是在一旁像两个乡下人一般地看着他与安宅闲话家常。森先生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心情,趁着安宅有事离开,就来到我们身旁三言两语地攀谈起来,选的话题也比较轻松,不会让我们感到尴尬。

于是我终于也放松了神经,和他说起话来。当聊到我们所住的O村的时候,他似乎非常好奇。他还说想邀请安宅一起去我们家,要是安宅不去的话他就一个人去。他看起来不像是随便说说,而是打定了主意,就算一个人也要去。

一个星期后的某个下午,别墅后面的杂木林里传来了汽车发动机的声音。这种地方本不该有车子开进来,究竟是谁开车到这里来了?我琢磨着说不定是有人走错了路,从二楼的窗口探头往下看,有辆车好像卡在了杂木林里动弹不得,从车上走下来一个人,正是森先生。他抬头往我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可我正好被一根榆树枝给挡住了,所以他并没有发现我。他所站的位置和后院之间隔着一片开满了花的灌木丛——所以对于开错了路的这一位来说,虽然我家后门近在咫尺,却被这片灌木丛给挡了个严严实实,他花了好长时间都没能过来。或许只是我的心理作用,他看起来似乎有些犹豫要不要一个人到我家来。

我下了楼,收拾起杂乱无章的茶几,又装出一副未曾察觉有人来的样子。他终于在榆树下出现了。我假装才发现他的到来,赶忙迎了上去。

“不好意思啊,我突然闯进来……”

他在我面前站定,瞥着茂密灌木丛中露出的一截车身,又回过头去看不断发出马达声的车子。

我正打算先把他迎进屋,再把去邻居家里玩的你叫回来。这时本就有些异样天空骤然变了颜色,好像马上就要下起雷阵雨。森先生一脸苦恼地说:

“我本来邀请了安宅一起来的,可她说要下雷阵雨了不想过来。看来真被她说中了……”

他这样说着,一脸担心地对着阴沉的天空。

在前面的杂木林上空,遮着一片灰色的云。忽然一道闪电炸开一道之字,而后便响起了可怕的雷声。好像有许多小石子从高空落到屋顶上,一时间噼噼啪啪响个不停。我们俩竟一下呆住了,只是看着彼此的脸,好像对视了很久很久……汽车的发动机刚停下没多久,突然像野兽般咆哮了起来,不断听见有树枝折断的声音。

“好像弄断了很多树枝呢……”

“也不知道是我们家的树还是别人家的。不过,也无所谓。”

闪电不时照亮那块折断了树枝的灌木丛。

雷声又响了一会儿,终于杂木林上空露出了一丝亮光,我们俩松了一口气。渐渐地,天亮起来了,草地上带着水珠,一如清晨时分的露珠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屋顶上再次响起了啪嗒啪嗒的声音。我们下意识地对视了一眼。可那不过是榆树叶上落下的雨水罢了。

“雨停了呢。要不要到附近走走?”

说着,我从他对面的椅子上站起了身。就这样,我没有去邻居家找你,而是径直带他去村子里转了转。

那时村里正好刚开始养蚕。总共不足三十户人家,几乎每户人家都已十分破败,半数的房子都已经开始倾斜。在这些与废墟一般无二的房子周围,只有豆田和玉米田长势喜人。这景色不知怎么的,很是吻合了我们当时的心境。一路上我们遇到了几个背着沉重的桑叶、一脸脏兮兮的姑娘,然后来到了远离村庄的岔路上。在北边,浅间山被一片雨云盖着,隐隐约约能看到它泛红的肌肤。而南边已经完全放晴了,正对面的小山比平日里看得更清楚,山上仅仅还剩下一撮小卷云。我们只是站在那里发呆,被清爽的风吹拂着。就在那一瞬间,在正对面的小山山顶和眼前的松林之间出现了一道彩虹,仿佛一直等待着这一刻的来临。

“啊!好美的彩虹……”我脱口而出,从阳伞下抬起头来看。森先生站在我的旁边,也抬头看着那道耀眼的彩虹。他的表情十分沉稳,却又带着一种莫名的兴奋。

村路上,一辆汽车闪闪发光地驶过来。我看到车里有人在向我招手。是你和隔壁家的阿明坐了森先生的车过来。阿明带着个相机,你偷偷告诉我说,阿明要在旁边偷拍森先生。我没有责备你们,对于你们这种孩子气的胡闹我只有在一旁干瞪眼的份儿。森先生装出没有察觉到你们的样子,有些神经质地用拐杖戳着脚边的草地,不时与我说上几句,随你们拍个尽兴。

之后的三四天里,每到午后就一定会下雷阵雨。这好像成了一种惯例,每一次下雨都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雷声。在这种时候,我总是坐在窗前看榆树对面杂木林的上空,闪电画出可怖的形状,看得津津有味。而我原本是最怕打雷的……

第五天雾变浓了,整日里都看不见附近山的轮廓。第六天早上有雾,接近中午时吹起了西风,不知不觉变成了令人愉悦的晴天。

你几天前就说想去K村,我一直说等天气好了就陪你去。那天你又说要去,“我今天累了,不太想去,你找阿明陪你去吧……”我说。“那我也不想去了。”你跟我闹起了别扭。可到了下午,你又改了主意,叫上阿明一起出了门去。

结果还不到一个小时你们俩就回来了。明明你原来那么想去,这回来得也太快了。你好像不太开心,脸都气红了,就连一向阳光的阿明看上去都有点郁闷,我想在途中你们俩大概发生了什么不愉快。阿明那天甚至没有进屋就直接回去了。

那天晚上你自己跟我说了白天发生的事情。一到了K村,你就转道去森先生那里,让阿明一个人等在外面,自己跑到宾馆里去找森先生。那时午饭点刚过,宾馆里静悄悄的。没看到服务生,柜台前有个穿着西装正在打瞌睡的男人,你便去向他问了森先生的房间号码,一个人上了二楼。你找到了他告诉你的那间房间,敲了敲门,听见里头传来好像是森先生的声音,你就把门推开了。他大概以为进来的是服务生,就那么躺在床上,依旧读着一本书。见是你进来了,一下从床上惊坐起来。

“你是在休息吗?”

“啊,没有,只是躺着在看书。”

他一边回答,一边往你的身后看。

终于他明白过来,

“你是一个人来的?”

“嗯……”你答得有些尴尬。

你往朝南的窗边走去。

“啊,百合开得真香啊。”

他下了床,走到了你身边。

“我一闻到百合的味道就头疼。”

“我妈妈也讨厌百合呢。”

“啊,是吗,你妈妈也……”

不知为何,他的语气极为冷淡。你也觉得这气氛有些沉闷。这时你看到在不远处爬满了常春藤的那座亭子的篱笆后面,隐约可见阿明举着照相机的身影。说好了让他在宾馆外面等着的,不知什么时候竟然跑到园子里来了!你将长久以来积累的怨气撒到了阿明头上。

“那个是阿明吧?”

他也发现了阿明,突然这样问你。好像因此一下子对你提起了兴趣,那样饶有趣味地盯着你看。你的脸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从他的房间里飞也似地逃了出去……

我听着这段极为简短的故事,心想,你还真是个孩子。这件事听起来实在平常。前段时间还觉得你好像长大了,有大人的样子了,看来是我想错了。我当时并没能完全理解你,没有去深究你那非羞非恼的态度背后的原因。

又过了几天,从东京发来了一份电报,说征雄患上了肠粘膜炎,正躺在病床上,需要有个人回去照顾。于是你就回了东京。在你走后,森先生来了一封信。

前几天承蒙照顾。

我真的很喜欢O村,情不自禁地想着如果能隐居在那儿就好了。近来我的心绪如同二十四五岁的青年,有一种莫名的兴奋。

特别是那天,我们在村外一起仰望美丽的彩虹,那一刻,仿佛长久以来晦暗的心情都一扫而空。我想,这都是托了您的福。我也因此有了写自传体小说的灵感。

明天我就要回东京了,要是有机会再见面的话,想跟您好好说会儿话。几天前令嫒来过我这里,我一不留神她就回去了。她还好吗?

要是我在读这封信的时候,你恰好坐在我旁边,或许我能体会出这信中所隐藏的意思来。可那天只有我一个人,我看完信就把它和其他信件一起放在桌子上了。我觉得这封信实在是什么都没有说。

那天下午,阿明来了。他一听说你已经回东京了,好像怀疑你这么突然回去是不是因为他,表情很是悲伤,没进屋就回去了。阿明是个好孩子,可惜父母早逝,多少有些过于敏感。

在这两三天里,秋天真的来了。早晨我坐在窗边,一个人呆着什么也不做,只是沉思。从林间能望见远处的山峦,原本只能看到模糊的轮廓,现在连山间的脉络都能看得清楚。而对于往昔的追忆也如同这山峦般清晰起来,细枝末节之处无不一一凸显在脑海之中。正因有着这样的心绪,我心中涌起了无可言喻的悔意。

日暮时分,南边的天空不断亮起了闪电,却是无声无息。我撑着腮帮子发着呆,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这是我年轻时的习惯动作。我看着这风景,怎样也看不够。玻璃窗后浮现出一张苍白的脸,不时抽搐似地眨着眼。

那年冬天,我在一本杂志上读到了森先生的小说《半生》。我猜这就是他所说的那部从O村得到灵感的作品吧。他似乎是想将自己的半生写成一部小说,可是从那文章里我只能看到他小时候的一些故事。而即便写的是儿时往事,我也看不出来他究竟想写些什么。整部作品有着不似他惯常作风的一种忧郁的基调。我总感觉,这种看似新生的忧郁一直以来都隐藏在他作品之中,只不过在我们面前他故意装出了一副brilliant的样子将其深深掩藏。以一种自己陌生的笔调来进行写作想必是极为艰辛的,我在心中默默祈祷他能顺利完成这部作品。只可惜这部《半生》在开头的那段发表后,到头来还是没有了下文。我不由得为他担心,感到他前途堪虞。

二月末,森先生寄来了那年的第一封信。信中说收到了我的贺年卡,未能及时复函实在抱歉,从去年年底他就一直被神经衰弱所困扰。信封里还装了不知从哪本杂志上裁下来的一页纸。我随便看了一下,似乎是一首写给某位年长女性的情诗。我正诧异着怎么会寄这种东西给我,忽然看到了情诗的最后一段——“当如何惜吾之身,唯日夜念汝之名……”我不明所以地念着这几句诗,猛然想到这诗说不定是写给我的。立时间一种无以名状的罪恶感向我袭来——倘若真是如此,我必定会和普通人一样感到无比困扰……如果他真有此心,只要偷偷地不让任何人知道,也不要让我知道,总有一天恐怕他自己也会在不知不觉间忘却,将这样的感情默默埋葬。他为何要用这样婉转的方法,又如此轻易地让我知晓?要是彼此没有说穿这一层,没有意识到这样的情感,还可以正常地交往,可一旦挑明了这样的想法,恐怕再见也难了……

对于他这样的自作主张我心中充满了怨气,可却怎么也对他恨不起来。这是我的软弱。转念一想,知道这些诗是写给我的大概也只有我一个人,又顿时松了一口气,也就没有毁掉那张纸,随手塞进了抽屉最里面。我假装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正好到了和你们吃晚饭的时间。我喝着汤,突然想起那几张纸是从《昴》上裁下来的。(我早就注意到了这点,却未细想过这意味着什么。)这本杂志每期都会送到家里来,我常常是看也不看就放在一边,也许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你已经看过这首诗了。我一下子意识到这下糟了。或许是我多疑,我总觉得你们的眼神从刚才开始就在上下打量着我,这使得我心中突然窜起一股无名之火。我努力使拿着汤匙的手保持镇定。

从那天起,我觉得他占据了我的生活。我在一种从未有过的苦闷中度过每一天,我觉得我遇到的每个人都在怀疑我。之后的几个星期里,我连你们都避而不见,整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想要从一直压迫着我的、而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中抽身,可除了等它从我们身边自行离开别无他法。我想只要不让它介入我们之间,对我们纠缠不清,我们就能得救。

而比起这些,我更早想到的是如果我能年纪再大点就好了。我要是年纪再长些,变得越发没有女人味的话,就算会在某处与他相遇,我也能淡然处之了吧——可我的年纪却不尴不尬,要是能再大一轮就好了……

我这样想着,那些日子里常常盯着自己的手看。我的手比往日里都瘦了,静脉悄然浮现。

那一年是空梅 。从六月底到七月初,阳光如盛夏一般炙热。我明显察觉到身体衰弱了起来,于是独自一人先行去了O村。结果后来的一个星期梅雨突至,每日下个不停。虽然不时雨歇,可雨停时雾却大,近处的山基本看不见。

我却很喜欢这样阴郁的天气。这天气将我的孤独完整地守护起来。一日一日何其相似。冰冷的雨水腐蚀着堆积在四处的榆树落叶,散发出臭味。只有鸟儿日日不同,轮流地落在院子里的树梢上唱着不同的调子。我靠近窗子想看看究竟是什么鸟,可那时视力变差了,一直没能看清楚。对此我感到又悲又喜。看习惯了以后,我望着微微摇曳的树梢,突然一只蜘蛛挂着长长的丝垂落在我眼前,把我吓了一跳。

即便天气如此糟糕,还是不断有其他别墅的人来这里。有那么两三次,我看到杂木林里有穿着雨衣孤独前行的身影,看起来好像是阿明。他大概是知道屋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没有过来。

到了八月,梅雨天气依旧。你也来了,还听来一耳朵毫无根据的传言,说森先生又去了K村,他就要来这里之类的。他为什么要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来这里呢?他如果已经去了K村,或许也会来这里吧。我现在这样的情绪还是不要见他为好,可我又不能因此写信过去。也罢,他要来便来吧,等他来了我就跟他好好谈谈。我想把菜穗子你也叫来,就说些连你一个孩子也能听懂的话。聊天的内容现在还是不要想比较好,就把它放在一边,该说的话自己会跑出来的。

天不时转晴,微薄的日光照在院子里,然而没一会儿又转阴了。不久前我在院子正中的榆树下做了张原木长凳,长凳上淡淡铺着榆树的影子,渐渐地稀薄,又缓缓地消失——我心中怯怯,每日看着这样的变化重复不已。那好像是我连日来心中不安的投影。

又过了几天,天气放晴,数日阳光明媚。只是那已经变成了秋日的阳光,然而白天依旧炎热。森先生的突然到访是在一天正午,正是最热的时候。

他看起来惊人地憔悴。那种瘦法和那样难看的脸色令我胸口一怔。原本见面前,我还想着他能不能看出来我的迅速衰老,可一见面我就把这事彻底忘了。我重振精神,像普通朋友一样同他寒暄了几句,我看见他用一双晦暗的眼打量着日益消瘦的我,眼中也流露出了悲伤的神色。那时我的心仿佛要被压碎。而我只是强忍着,表面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我原本费尽心机决心要和他谈一谈,此时却失了勇气,怎样都开不了口。

总算菜穗子你让女佣倒了茶来。我给他端茶的时候,发现你似乎并不怎么讨厌他。让我没想到的是,你心情颇佳,还妙语连珠同他聊起了天。我看着你老成的样子,不禁要反省,那阵子我净顾着自己,却没注意到你们俩兄妹的成长。他跟你聊天时看起来很轻松,也比跟我聊天时更有精神。

话说得差不多了,他明明也一副十分疲惫的样子,却突然站起了身,说想再去看看去年看过的那些村里老房子。于是我们便陪他去了。正值正午时分,白沙铺就的道路被晒得干燥,地面上几乎都看不到我们的影子。不时能看到几坨马粪闪着光,上面聚集着白色的小蝴蝶。终于进了村,为了避开炙热的阳光,我们不时停在路边农家前歇脚。和去年一样,看养蚕人家的蚕房,一抬头看见破旧的屋顶似乎随时要倒下来,去年仅存的砂墙也已不见了踪影,那里长满了玉米。我们漫无目的地一路走一路瞧,终于来到了去年那个地方。浅间山近在眼前,在松树林上方轮廓清晰,大得令人心神不宁。这恰巧又吻合了我当时的心境。

过不多久,我们到了村外的岔路上,好像连沉默都忘却了,只是呆站在那里。村子正中传来了混沌的钟声,宣告正午的到来。钟声使我们察觉到这沉默是如此厚重。森先生不时看着又干又白的村路,好像在等着什么,我猜来接他的车应该已经到了吧。终于有一辆车卷着滚滚尘土飞驰而来。为了躲开那些灰尘,我们跑到了路边的草丛里。可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打算叫住那辆车,都只是呆呆地杵在草丛里。虽然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我却感到无比漫长。我好像在做一个悲伤的梦,拼命想从梦中醒来,可那梦顾自继续怎样也无法醒来……

那辆车一直往前开了好久才注意到了我们,掉头开了回来。坐上那辆颠簸的车,森先生往我们的方向挥了挥帽子道别。在那车卷着尘埃再次离去后,我们俩在阳伞下躲着灰,就那样一直沉默着站在草丛里。

同去年一样在这条远离村子的路上,同去年一样的分别——尽管如此,好像和去年相比又什么都变了。在我们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又有什么逝去了?

“刚才在这里看到的牵牛花呢?不见了呢。”

为了从这一思绪中摆脱出来,我随口说道。

“牵牛花?”

“刚才不是你说的牵牛花开了嘛?”

“我不知道呀。”

你诧异地看着我。刚才明明觉得看到了那花,可现在不管如何用目光搜索都找不到。这实在是太奇怪了。在下一个瞬间,我却又觉得自己的这种心情委实不可思议……

又过了两三天,森先生寄来一张明信片,说是要立刻赶往木曾方向。我原先如此决心见到他一定要跟他好好谈谈,却错失良机,实在懊悔不已。从一方面来说,像那样平淡无奇地相逢,又无惊无险地分别,或也是好事。我这样跟自己说,多少让自己安心了些。而另一方面,与我们命运相关的什么——即便不是在今天,明日它的真身也会清晰凸显。然而我也不知道它会使我们的命运变得更好,还是使我们的命运急转直下——就像一块滴雨未落的乌云从村子的上空经过,而我希望它也已经从我们头顶掠过了。

一天晚上,在大家熟睡之后,我胸闷难眠,于是一个人去了屋外。在黑漆漆的林子里独自散了会步,心情渐渐好了起来。正打算回家,却看到明明刚才出门时关掉了的客厅电灯,不知何时亮起了一盏。我想你这会儿肯定睡了,到底那是谁呢?我在榆树下站住了,看到在我惯常坐着的窗边,有人和我一样将额头贴在玻璃窗上,那是菜穗子你在空望着。

你的脸逆着光,完全看不清表情,好像也没有注意到站在榆树下的我——你若有所思的样子跟我简直一模一样。

我突然有了一个想法。你一定是知道我出了门,一时有些担心,于是下楼这样坐着想我。所以你用跟我一样的姿势坐着。恐怕是因为你正在深入思考着我,才会在不知不觉中被我所同化。你现在正在想着我的事。你想着我的事,好像你自己的心已经出走,已经再找不回来一般,你想着我的事。不,我绝不会离开你的身旁。可你最近却一直躲着我。这使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罪孽深重的女人。我们为什么不能像其他人那样坦诚相待呢?

我在心中对你这般倾诉着,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的样子进了屋,打算不出声地从你背后经过。你突然转过身来对着我,用近乎责备语气问道:

“你去哪里了?”

我深深感到自己给你带来了多么大的痛苦。

第二部

一九二八年九月二十三日,于O村

在这几年中,我未曾想过有一天会继续写这本日记。去年的这个时候,我在O村时想起了这本被遗忘已久的日记,感到无比惭愧,几乎想要将其付之一炬。我想着在烧掉之前再将它读一遍,结果犹豫中却失去了将其毁掉的机会。可即便如此,我做梦也没有想到自己会再次拿出这本日记继续写下去。我鞭策着自己继续写这本日记的理由,你在读的过程中会慢慢有所了解的。

从报纸上得知森先生在北京去世的消息是在去年七月的某一天。那日酷暑难耐,一大早就热得让人觉得喘不过气来。那年春末,征雄刚赴任台湾的一所大学,而你从几日前就开始独自去了O村山里的屋子里住着,只留下我一个人在杂司谷空荡荡的家里。看报纸上的报道说,森先生那一年几乎都在中国度过,也未曾发表作品,因为突发旧疾在北京一家安静的宾馆卧床数周,临死前好像一直在等什么人的到来,最终都未能等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年前,他好像是为了躲开什么人而离开日本,去了中国。我也曾收到过两三次他的信。他似乎不太喜欢中国的边远区域,而独独中意“像古老的森林”般的北京,在信上开玩笑说想在那里孤独地度过晚年,默默地死去,不让任何人知晓。可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今天这样。或许从他第一次见到北京,将这些写成信寄给我的时候,已经看透了自己的命运吧。

三年前的夏天,我曾与森先生在O村一会,之后就不时收到他寄来的信。信中所书,仿佛对人生已感疲惫之至,同时又自嘲不已,字里行间满是痛楚。对此我确实回复他安慰他了吧?他突然要远走中国,在出发前,似乎非常想见我一面(他为何会有这样的雅兴呢?)。由于之前发生的事,我无法平心静气地与之相见,于是婉拒了他的请求。要是抓住那次机会再跟他见一面就好了,时至今日我实在是无比悔恨。如果我们见了面,他是否会对我说信上不曾写的话呢?

对于森先生的孤独离世,我用一种悔恨参半的心情来思考。那日早上看了报纸,突然胸口像被压上了巨石,冷汗直冒,几乎要吐出来,在长椅上躺倒良久。待我抑制住这突如其来的胸病发作,方才体会到心中的悔恨。

如今想来,这是我的心绞痛第一次轻微发作。由于以前没有任何预兆,还以为只是因为自己惊讶过度所致。因为那时候家里只有我一个人,反而使得我没有在意这次发作。我没有叫女佣,一个人默默熬了一会儿,终于缓了过来。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起这件事。

菜穗子,你一个人在O村得知森先生的死讯时,该受到了多大的打击啊。不管怎么说,在当时你对我的事比你自己更上心——我强忍痛苦极力掩饰,所以你未能察觉,却又苦苦思索兀自猜想我当时的感受……然而对此你始终保持了沉默,连原本例行公事般的明信片也不再寄来了,我觉得这样反而比较好。这样真是再自然不过了。既然他已经不在了,总有一天,你和我能敞开心扉来谈论关于他的事——我想着,什么时候再跟你一起住到O村,找一个合适的晚上,我们能聊一聊那个人。我相信总会有那样一个晚上。八月上旬我一直在处理之前积累的一些事务,八月中旬时才总算能去O村。可你没通知我,突然提前回了东京,这让我实在有些愤慨。大约那时起我就已经察觉到,你我的不和将会走到一个无可挽回的地步。

我们两个人就这样错过了。像两列列车在广袤平原之中错过了。在你离开后我去了O村,每日和村里的老伯们一起度过。你则一个人顽强地生活着,之后再也没有要来O村的意思。就这样直到秋天,我们两个再也没有见过。那个夏天我几乎在山中闭门不出。八月里,村子里到处都是三两成群的学生,穿着白底蓝纹的和服散步,对出村一事,我越发意兴阑珊。到了九月,那些学生们回去了,可每年的绵绵长雨如期而至,这下想出去也出不去了。老伯们时常见不到我大概会有些担心吧,我自己倒是最最中意这样的生活,好像自己是个大病初愈的人。我有时会趁老伯出门的时候,到你的房间去,看你随意放在那里的书,从你的窗口看杂木林的每一根枝桠,想象着那个夏天你在那间房间里是如何度过的,试着从这些琐碎里读出你的心思。结果却陷入了无尽的伤感之中,不知不觉间在那里度过了很长的时间……

雨终于渐渐停了,秋日初现。在浓雾之后掩藏了许久的山峦和远处的杂木林突然出现在人们眼前,然而已经黄了一半。我像是松了一口气,早晚在各处的林中散步。在我不得已闭门不出的这段时间里,能享受一段安静独处的时光纵然感激,可在林中散步时能把一切烦恼都抛诸脑后,我又转而喜欢极了这样的日子。我不明白自己之前为何会在阴郁中度日,对此感到实在不可思议。人还真是随性啊。我爱去的那座山的山脚下有一片落叶松林,林边时有生着浅红色穗儿的狗尾巴草,而那片松林剥开了浅间山鲜艳的肤色,一路笔直伸向了远方。那片林子一直延伸到村子的墓地旁。有天我心情很好,一路散着步,竟走到了墓地附近。忽然听见树林深处传来人声,慌里慌张地折返回来。那日正是秋分。返回途中,我在狗尾巴草丛里撞见了一个人,那不是个农民,是位中年妇女。她在这种地方见到我这样一个女人也很惊讶,她是村里驿站的阿洋。

“因为今天是秋分,我就一个人出来扫墓了,结果实在太惬意了搞得我都不想回家,净在这里消磨时间了。”阿洋的脸变成了粉红色,边说边露出了不经意的笑容来,“好久没有这么轻松过了。”

阿洋抚养着一个长年生病的女儿,跟我一样几乎大门不出,这四五年里我们都听说过彼此的传闻,却到底没有像今天这样遇到过。我们俩有些相似,所以一见如故,两个人站着说了好一会儿话,过了好久好久才互相道别。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想起刚才见到的阿洋,与几年前相比脸上多少是老了,实在看不出与我只差了五岁。可回想起来她的动作却一如少女般青春。就我所知,她遭遇的净是些不幸的事,但她身上那种不服输的气,那种单纯无虑的样子委实令人感到不可思议。与之相比,我们该怎样感谢自己的命运啊!然而我们总是对一些事耿耿于怀,对无关紧要的事情感到痛心不已——我们这样实在是太不应该了。

还没有走出林子,太阳已然下山。我突然做了一个决定,不假思索快步往家走去。一到家我就去了二楼自己的房间里,从柜橱里取出这本日记。这些天太阳一下山就冷得要命,我每天都让老伯在下午我散完步回家前烧好壁炉,独独这天老伯因为有其他事还没来得及生火。我多想快点把这本日记扔进壁炉里付之一炬。可我却只能坐在暖炉旁的椅子上,手里卷着这本日记,焦急地看着老伯给炉子里添柴。

老伯看都没看在一旁急火攻心的我,默默地拨着柴火。大概对于这个单纯的老好人来说,我在那一刻依旧是平日里安静的女主人吧。这个夏天在我来之前,菜穗子你一直都一个人在这里看书。我总觉得你不听话,真真拿你一点办法也没有。可要是在这老伯看来,你也是跟我一样性子的安静姑娘吧。在这些单纯的人眼里,我们总是“幸福的人”。就算我们抱怨母女关系不好,他们听见了也到底不会信的。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实际上在这些人看来——也就是纯粹的第三者看来,这世上只有作为一个幸福的太太的形象的我,而另一个深惧于对生的不安的我,不过是我自私做出的架空姿态罢了。自从今天遇到了阿洋,我心里就萌发出了这样的想法。不知道阿洋自己对自己是怎么看的,可对我而言,阿洋就是那个不服输的,对于自己所背负的命运无所畏惧的人。恐怕任谁看了都会这么觉得。在这世间存在的,只有能被人们看得清楚的形象。这样想的话,我就是个中年丧偶,在寂寞中熬过了岁月将两个孩子拉扯大的坚强的寡妇——这才是我本来的形象。其他的形象,尤其是在这本日记中描画的悲剧的我的形象,不过是心血来潮时的一种假象。如若没有了这本日记,这样的我将在这个地球上永远消失。是啊,这玩意儿只能烧了,真想现在就把它给烧了。

这是傍晚我散步回来时所做的决定。然而在老伯离开后,我失去了这个机会。我只是发着呆,将这本日记捏在手里,并没有投入火中。我已经在反省了。我们这样的女人,总是在想到的瞬间就把不能做的事给做了,理由的话事后再找要多少都有。可我们要是考虑以后要做的事,则会将所有的事情都想上一遍。那个时候也是这样,当我想将这本日记投入火中时,我突然想要重新读一遍,用一颗清醒的心来确认长期以来饱受痛苦的自我,将这样的自己一一确认过后再烧也不迟。这样想着,我把日记就这么放在了壁炉的沿边儿上。那天晚上也想过要拿起来读一读。然而夜深了,我却只是在临睡前将其放回了我房间原来的地方。

那以后过了或有两三天,有天傍晚,我像往常一样散步回家,看到你不知什么时候从东京过来了,靠在我常坐的椅子上,正望着刚点起来的壁炉,炉火正劈啪作响。

那天夜里与你谈话直到深夜,那次对话使得我的身体在第二天早上突然出现了显著的变化,而对我初老的心而言也是沉重的一击。在一年后的今天夜里,我终于能看清那段记忆的整体。在同一间山屋,同一个壁炉前,我再次将这本曾决定要烧毁的日记摊开,为的是想要赎回我所做的一切。于是在等待着末日临近的同时,鞭策着已无气力的自己将每日发生的事都一一记下。

你坐在壁炉旁,对正在靠近的我怒目圆睁,却又一言不发。我也保持了沉默,一如往日。我拿了张椅子放在你旁边,徐徐落座。不知何故,我立刻从你的眼神里就感到了你的痛苦。到底我说什么才是你心中所求?然而你的目光将已然在我舌尖的词语都冻住了,我连一句简单的“怎么突然过来了?”都没法直接问出口。你看起来好像在说,在我自己想明白之前你是什么都不会说的。终于我们说了两三句,说的都是关于杂司谷的人们,然后就像每天的惯例一般,两个人默默望着火苗。

太阳已经下山了。可我们俩谁都没有想要开灯,只一味面对着壁炉。外面的天色越来越暗,你沉默的脸在炉火的照映下一点点亮了起来。火苗不时摇晃着,可你仍是面无表情。而你越是面无表情,我却越是觉得这表示你的心在动摇。

两个人吃了朴素的农家菜,吃饭的时候,同往日里一样,都没怎么说话。吃完饭我们又站回了壁炉前。时而四目相对,你看起来十分疲惫。你突然间用一种失控的声音开始讲话,然而又压低了音量不让老伯听见。如同我隐约所预感到的,你说的是关于提亲的事。以前也有过几次有人来向你提亲,今年夏天,平日里跟我们不太对付的住在高轮的姑姑也来转达了提亲的意思。那时正是森先生在北京逝世,我没法平心静气地好好听她说这些。可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来跟我提,我终于是烦了,说菜穗子的婚事由她自己做主,把她打发了回去。没想到她一得知八月你代替我回了东京,马上就跑到你那儿去提亲了。你拿我之前所说的婚事由你自己做主的话当作挡箭牌,却又以为我是在指责你,想把至今为止拒绝的所有提亲都归咎于你的任性。可你应该知道,我说这样的话,并没有那个意思。你那时正恼于你姑姑为了提亲而突然造访,就偏觉得我那句毫无恶意的话是中伤了你。至少从你现在对我说话的口气里,我还能感觉到你的怒气。

话说到一半,你的脸骤然僵住了,抬头看着我说:

“妈,这事你到底怎么想的?”

“这个,我也不知道。这毕竟是你的……”每次看你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会用这种战战兢兢的语气,这次说到一半,我突然停下了。我已经不能用这种回避的态度来对你了,今晚我要把想对你说的话都说了,把该对你讲的都讲全。不论你对我施出怎样的攻击,我都决心要正面迎战。这么想着,我鼓励自己用强硬的语气接下去说,“……我说句实话,虽说那人是家中独子,可一直跟他母亲两个人生活,好像一直都是单身,人很稳重。不过他讲话的时候,好像总矮了他妈一头……”

你听到我如此强硬的语气,只是盯着渐渐燃尽的柴火陷入了沉思。两个人又沉默了一阵。你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好像是在那瞬间才想到的,不那么确定:

“我就是喜欢特别稳重的人。要跟我这样强势的人结婚的话,就应该要是个稳重的人。”

我看着你的脸,想从中读出你说这话是不是认真的。然而你只是望着劈啪作响烧得正旺的柴火,却又似乎并没有在看,眼神空虚地向着前方。你看起来像是在沉思。我倒不是讨厌你刚才的说法,但你说这话若是真心的,我就不能随随便便回答你了。所以我没有马上给你答复。

你又做了补充:“我很了解我自己。”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回答你才好,只是看着你。

“我最近觉得,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结婚的话好像总被什么束缚了……始终被一种脆弱的、不固定的,比如……所谓幸福的幻影所囚禁着……不是吗?可要是索性结了婚,好像多少能从这种犹豫中走出来,变得更自由……”

我一下子没能跟上你的新想法。听了你的话,我最惊讶的莫过于你将结婚当作一件迫在眉睫的事情在认真考虑。对于这一点,我是有些认识不足的。我又怀疑你刚才所说对结婚的看法,是否真是你自己对未曾经历过的生活的独立见解——我觉得你是因为在我身边每日过得心神不宁,两个人脾气不和,以至于你对自己的将来感到迷茫,因而你苦陷于这样的不安之中,才借鉴了其他人成熟的想法。“这种说法倒也有道理,可我不认为你是因为这样的想法才想结婚的……”我说出了心里的想法,“……你能不能,怎么说呢,对结婚这件事能不能再从容一些?”

在炉火的映射中,你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笑容。

“妈妈你结婚的时候从容吗?”你扔出了这个问题。

“啊……我还是很从容的啊,我那时候可才十九岁啊……从学校毕业后,因为家里穷,没能像我妈期望的那样去国外留学,马上就让我嫁人了,我可高兴坏了……”

“可那难道不是因为你知道爸爸是个好人吗?”

我们的谈话中自然而然地出现了关于你父亲的话题,一说到他,我在你面前变得眉飞色舞。

“你爸爸实在是太好了,配我都有点浪费了呢。我觉得我的婚姻生活从头到尾能如此顺利并不是自己运气好,而全要归功于你爸爸的性格。我尤其要感谢他的是,结婚的时候我不过是个小丫头,可无论在怎样的场合,他不但将我当作一个女人,更把我当作一个人来对待。正因如此,我才渐渐有了作为人的自信……”

“真是个好爸爸……”你好像怀念起从前的种种过往,“我小的时候一直想嫁给爸爸……”

“……”我发自内心地微笑着,不禁又沉默了。一旦说到了这个话题,就不得不跟你讲讲你父亲生前和去世后的事情。

可你赶在了我的前面。你用一种毫不客气的口吻质问我。

“那,妈妈你是怎么看森先生的?”

“森先生?……”我对这突如其来的提问感到困惑,便只静静地看着你。

“……”这回轮到你沉默了。

“你看,这和那件事完全没有关系……”我讲得很暧昧,从你刚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提问方式中,我突然明白过来,原来森先生才是我们两个不和的原因,还有你一直在想的究竟是什么。原来你多年前离世的父亲从未从你的脑海中离开,那时候你感到我不再是你所认识的母亲,因此而坐立不安,惶恐不已。如今你应该知道,那不过是你的胡思乱想罢了。可惜我那时候没能跟你解释,我依旧是原来的我。为什么我没能把自己的想法如实告诉你,而纠结于种种琐事,换言之,这正是我唯一的过失。我想,现在我必须对你,也对我自己,把话讲个明白。“……不,我不会再这么说了。你我都知道,真的什么事也没发生,所以我要把它当作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来讲。森先生他追求我,说到底是想要一个年长的女人和他聊聊。对我这样不知世事的女人倾诉,反而能令他更深切地体会他所倾诉的这些事。只是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所求的仅此而已,我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可即便他想要的只是一个谈心对象,他却将我视作一个女性,因此从各个方面都无法使我成为他谈心对象。渐渐地,这使我感到拘束……”我一气不停地说了,由于长时间盯着炉火看,我的眼睛疼了起来,讲完这些话后我闭了一会儿眼。当我再次将眼睛睁开的时候,这一次是我看着你的脸,“……菜穗子,我最近终于变得不像个女人了。我一直在等自己长到这个年纪……我一直想到了现在这个年纪,再跟森先生见一次面,无所顾忌地跟他说话,然后做最后的道别……”

你仍是一言不发地面对着炉火,火光摇曳,你脸上的表情难以分辨,紧盯着前方。

我刚才大声说出的那些话似乎还在这沉默之中不断空虚地回响。我的胸口一下子抽紧了。我好想知道此刻你在想些什么,好似不经意地问你:

“你怎么看森先生的?”

“我?……”你咬着嘴唇,好一会儿什么都没说。

“……在妈妈面前,我是想对他敬而远之的。我是觉得他写的小说读着有趣,并没想过要与他交往。他那样我行我素的天才,我从没想过要将他据为己有……”

你的一字一句都捶打在我心上。别无他法,我只是闭上了眼。此刻我终于明白我们之间的不和从你身上夺走的究竟是什么。它所夺走的,并不是作为母亲的我,绝对不是,而是女性特有的、对人生中最崇高的东西的一种信仰。即便作为母亲的我还能够再次回到你面前,可你对人生的信仰大约无法如此简单地找回来了……

夜已深了,外边的冷气渐渐蔓延进屋子里,房间里已经很冷了。老伯刚才就去睡了,好像已经一觉睡醒,从厨房里传来了老人咳嗽的声音。听到那声音,我们都停下了添柴的动作。火渐渐地弱了,温度渐衰,不觉间拉近了我们身体的距离,两颗心不知何时打开心门,把我们引向了各自的内心深处……

夜里过了十二点,我们就各自回房睡了。我怎么都睡不着,连打个盹儿都不成。隔壁就是你的房间,整夜都传来翻身时床板发出的吱呀声。天亮时分,我看着窗边渐渐泛起白光,好像才舒了一口气,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我突然觉得有人站在旁边,便睁开了眼。我看见一个披着头发穿着白衣的身影,渐渐地认出来,那是穿着睡衣的你。你看到我认出了你,马上用一种气愤的口吻说:

“我很理解妈妈你。可是妈妈你一点儿也不理解我。你就不能稍微理解我一点儿吗?……我要说跟你说个事儿,希望你一定要明白。来找你之前,我已经去找过姑姑,答应了她的……”

我看着你,不知这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而你用一种悲切的眼神看着我。我一时间好像没能明白你在说什么,想要再听你说一遍,无意识地从床上半坐起来。

可你却头也不回快速地消失在了门后。

楼下厨房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那是老伯起床了,不知在厨房里捣鼓着什么。这使我犹豫着,没有起身去追你。

我和平日里一样,在早上七点起床下楼。我竖起耳朵仔细听你房间里的动静,却并没有再传来床板的吱呀声——我一度以为那只是我的臆想而已。我想象你正躺在床上,在一夜无眠后,此刻你的脸埋在了乱发之中,因着年轻,很快便沉沉入睡。不一会儿太阳露了脸,悄无声息地擦去你脸上的泪痕……我想象着你凌乱的睡姿,为了不吵醒你,轻手轻脚下了楼。嘱咐老伯要在你起床之前将我们俩的早饭准备好,便一个人去了院子里。秋日的太阳将树影拉得老长老长,睡眠不足的双眼看着树影间日光斑驳,实在有种说不上来的舒服。我坐在榆树下的长凳上,榆树的叶子已尽数黄了,从重重的睡意中清醒过来,灿烂的阳光令我无比心动。我在等着可怜的你起床。一定要阻止你做傻事,不能让你为了抵抗我而不顾后果做这样的事。虽然没有理由说你这样结婚就一定会不幸福,可我总感觉会如此——可我要怎样才能不让你把心关上,我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我的意思呢?我实在想不出从现在起要准备哪些说辞,再一一讲给你听——还是说应该看着你的脸,把我自己忘却,什么也不想,只是看着你,把浮现在我脑海中的逐个说给你听,是不是这样更能说动你呢?……我这么想着,努力将思绪从你身上抽离。头上的榆树叶黄得正好,发出沙拉沙拉的声响,阳光细细地撒在我肩上,真是惬意。我感到自己的心脏出现了几次剧烈的收缩。然而这一次没有很快停止,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不禁开始怀疑这是为什么。我两手叉腰终于支起了上半身,可我的手突然没有力气了…… o5wwCJOogyd45NGZn4HHjV0ypz4cs7LEhjkSUGww/LaQiZaMP+DWSlVhGDmIz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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