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将扮演爱丽儿的姑娘很长时间以来心里一直清楚自己会成为演员。
她母亲在峡湾里的一个小镇里缝制女帽,女儿坐在旁边,晕晕乎乎地感到自己内心的起伏就像澎湃的海水一样。有时候,她觉得自己会因此死去。但她不清楚大海的声音,也不了解内心的声响。她拿起顶针和剪刀,面色苍白。
她的父亲是一艘苏格兰船的船长,名叫亚历山大·罗斯。二十年前,他的船在开往里加 的途中出了故障,只得整个夏天都停泊在这个小镇的港口。在这数月里,这个曾环游世界、参加过一次南极探险的英俊大高个儿在小镇居民中引起了轰动和不安。他很快就爱上了他们当中最可爱的姑娘之一——一个海关官员的十七岁的女儿,以他一贯的行事风格匆忙而坚决地与她结了婚。陷入甜蜜的爱情而同时深感困惑的年轻姑娘尝试过保卫自己,不过最终还是稀里糊涂地成了罗斯太太。“是大海把我带到了这儿,我的小心肝,”他向她呢喃低语,他的挪威语说得蹩脚古怪却又那么迷人,“海浪停止起伏,心就不再跳动。”
夏天就要结束了,船长的船也已修好,他拥吻年轻的新娘,把一堆金币放在她的工作台上,答应她圣诞节前会回来,带她去苏格兰。她站在码头上,披着他送的上乘的东印度披肩,目送他扬帆远去。他曾与她合而为一:现在他与他的船合而为一。那天以后,再也没有人见过或听说过他了。
年轻的妻子熬过了漫长的严冬,到来年春天,她明白他的船已经沉入海底,自己成了寡妇。但是,小镇居民开始纷纷议论:罗斯船长根本没打算过要回来。不久,他们又说他在苏格兰早已成家;他自己的船员就这么暗示过。
镇上有些人便指责这位姑娘匆匆忙忙就投入了一位外国船长的怀抱。其他人则同情这孤苦伶仃的挪威姑娘,愿意帮助、安慰她。但她却对其中的某种东西十分敏感,不希望得到,或者说不能承受他们的帮助和安慰。她甚至在自己的孩子诞生之前,就用爱人离开时给她的钱开了一家做女帽的小店。她只留下了一枚金币,因为她的孩子要有一件父亲留下来的纯金的宝贝。从那以后,她便渐渐不再与家人和镇上的老友来往。她并不是反感他们,只是他们让她没有时间来想念亚历山大·罗斯。当环绕峡湾的土地再次披上新绿时,她生下了一个女儿。她想,将来女儿就能帮自己做活了。
罗斯夫人在女儿洗礼时为她起名为玛利,因为她丈夫曾唱过一首关于一个叫玛利的苏格兰女孩的歌,那是个十全十美的姑娘。然而,她却告诉店里打量摇篮里的婴儿的顾客,这是她夫家人常用的名字;他的母亲就叫玛利。最后,她自己也相信了这话。
在她等丈夫回来的几个月里,她越来越焦虑,最后可以说陷入了一片黑暗;那时,这个尚未出生的孩子对她而言,就是她丈夫还活着的确凿证据。她在她的子宫里生长、踢动;这不可能是一个死去的男人的孩子。现在,当关于她丈夫的传闻传到她耳朵里后,在她眼里,这个孩子却同样渐渐力证,他的丈夫已经逝世。因为,这样健康、漂亮、文静的孩子不可能是一个骗子送她的礼物。随着玛利逐渐长大,即使她的母亲从未——也做不到——用言语表达,她也明白了自己的存在对温柔、孤独的母亲来说极其重要,这种重要性是强大而神秘的,让人既悲痛又欢喜。她们两人便一起万分安宁、幸福地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女孩长大后,偶尔也出现在人群里,她便能听他们说起她的父亲。她很机敏,捕捉得到语调和沉默;很快她就听出了罗斯船长在这个镇上的名声到底如何。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感受。但她站在母亲这边,以越来越旺盛的精力来反对整个世界。她像个全副武装的哨兵一样守卫着罗斯太太,做一切事情时都异乎寻常地明智而得体。在自己也没有十分清楚的情况下,她就在年幼的心里下定了决心:绝不能让别人从自己作为女儿所做的事情中找到任何证据,来证明母亲是被一个坏男人引诱的。
但独自一人的时候,玛利却对那高大英俊的父亲浮想联翩。在她的想象中,他或许是个冒险家,一条私掠船 的船长,就像人们在战争时期听说的那种人——甚至是巴巴里 或者其他地方的海盗!她温和的处事态度下藏着对她至关重要的欢乐和傲慢;她在对镇民的蔑视中掺杂了对母亲的宽容。她自己,还有亚历山大·罗斯,比他们知道得更多。
罗斯夫人很为她顺从体贴的女儿骄傲,而在镇民的眼中,她那作为母亲的虚荣却已经变得有几分可笑。在这个峡湾小镇上住着一位老小姐,她二三十年前来到这里给洛文斯高德男爵的女儿们当家庭教师,自此一直没有离开。罗斯夫人送玛利到她那里去学英文。这位长着鹰钩鼻、皱皱巴巴的英国小姐住在杂货店楼上的一间小房间里,玛利就在那里学习她父亲的语言。正是在那里,发生了一次决定了她命运的会面:有一天,她也读到了莎士比亚。老小姐眼噙泪水,用颤抖的声音对年轻的姑娘朗读了莎士比亚的诗句,这位背井离乡的女士吐露了她的家世和财富,庄重地向这位帽匠的女儿介绍她那些高贵杰出的同胞们。从那以后,玛利便将她的英雄亚历山大·罗斯视为莎士比亚笔下的英雄。她在内心呼喊着腓力普·福康勃立琪 所说的话:
“母亲,我也不希望有一个更好的父亲。有些罪恶在这世上是有它们的好处的,您的也是这样……”
小时候,玛利以她的年纪来说是个高个子,但她却很晚才开始发育。甚至到了十六岁受坚信礼 时,她还像个瘦长的男孩。她渐渐出落得越来越美丽。没有人能比她拥有更丰富的经历了,因为她在短短几个月里就从一个笨手笨脚、相貌平平的女孩蜕变成了美丽蓬勃的少女。这是令人愉快的惊喜,亦是完满达成的期望;是恩惠,亦是应得的提升。船因为无风而停止前行,或在汹涌波涛中颠簸摇摆;现在,白色的风帆已经扬起,她站出来,望向远方的大海。航行速度本身就足以让船体平稳。
玛利高傲地沿着伟大的路线航行,坚定无畏,就像罗斯船长在亲自掌舵一样。她走在街上,年轻男子纷纷转过身来看她;有些人想,她的身份这么特殊,一定会是容易到手的猎物。但这一点上,他们都错了。姑娘或许会同意做巴巴里海盗的女儿,但绝不愿意当巴巴里海盗的战利品。孩提时,她还心地柔软;而成为姑娘后,她却没有了仁慈。“不,”她对自己说,“他们才该是我的牺牲品。”不过,那些不寻常的赞美和钦慕,那些新的防御和攻击,还是使她最初几年的青年时光不得安宁。而现在,玛利的故事既已被写下来供人阅读,人们也就可以想象,如果故事再继续下去的话,她就会变成法国人所谓的“母狮子”。在这个故事中,她只是一头小狮子,动起来还有一点像小狗。直到最后一章,她也不能确定她对自身力量的评估是否准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