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伦森先生是位老演员,也是戏剧导演。他年轻时候曾在哥本哈根的剧院演出,甚至曾经登上皇家剧院的舞台,在亚当·奥伦施拉格 的悲剧《苏格拉底》中饰演阿里斯托芬 一角。但他性格强硬、独立,要求周遭是一个他自己创造而且可以控制的世界。孩提时,他在母亲在挪威的亲戚家里住过,从那时起就一直深深热爱着那片山峦起伏的土地;他脑海里常常浮现指向苍穹的山丘和穿山而过的劲风,它们就是台上的背景和侧台,《哈康·雅尔》 以及麦克白和莪相 的苏格兰就在这舞台上呈现。他读挪威诗人威尔格兰德 ,他听人讲述挪威人对伟大艺术的向往,他内心的灵魂开始翻腾。他身体里充满着幻象和声响,接到了动身前往北方的命令,去追寻那里的一顶王冠。在晚年,他突然将自己的根从哥本哈根的松软沃土中拔起,重新植于石头地上;那是大约一百年前,挪威沿海开始有了定期汽轮,于是他带着自己的小剧团在依傍着峡湾的一个个城镇间南北穿梭。
哥本哈根的丹麦皇家剧院(Royal Danish Theatre)
他在哥本哈根的老朋友们都说他的落魄令人痛心,一个皇家剧院的演员带着一群学艺不精的演员,在乡下的台子上,对着半开化的观众表演。不过索伦森先生却为自己的自由高兴;在风起浪涌中,在糙木板搭成的化妆间里,在过堂风里,在油灯中间,他的生命尽情绽放。举行盛大演出的晚上,他是受上天的神力欢迎的大使,身上的星章和皇室徽章闪闪发亮;而其他时候,他躺在狭小的船舱床铺上,被晕船无情地摧残得不停痛苦呻吟,他是他们受难的先知——鲸腹中的约拿 。但无论在何处,他总是被拣选的那个人,是戏剧演员中的流浪者。
索伦森先生的性格有两重性,这可能使他周围的人困惑不安,甚至可能被他们认为是着了魔的表现,但他自己却设法使它们和谐共存。一方面,他是个机警精明、不知疲倦的生意人,脑后都长着眼睛,灵敏的鼻子能嗅到利润的气息,对观众甚至对人类基本上都不带任何感情。然而同时,他又是他的艺术的忠实仆人,是神殿里谦逊的老牧师,把“主啊,我不配” 这句话铭刻于心。
他在合同里不会让自己吃亏一法寻 。当他戴着面具坐在昏暗、破碎的镜子前时,他可能会突然想到一个先发制人的好主意。他演过很多粗俗的闹剧(在那时被称为“possen”),演的是观众心里想要的那种货色——蹦来跳去、大声咆哮、故作怪相之类。末了,他便将手放在胸前,露出最迷人的微笑,对他们震耳欲聋的掌声表示感谢——这期间,他脑袋里一直计算着这一夜赚的每一分钱。
他就着一小杯杜松子酒享用过简单的晚餐后,等到了深夜,就举着蜡烛,踩着跟鸡舍的梯子一样又陡又窄的楼梯爬进卧室;而此时,他的灵魂却升向高处,与雅各的天梯上的一位老天使一样高 。在那里,他又坐到桌前,同欧里庇得斯 、洛佩·德·维加 和莫里哀 在一起,同祖国黄金时代的诗人在一起,同最不枉为人的威廉·莎士比亚本人在一起。这些不朽者都是他的弟兄,他们理解他,就如他理解他们。在他们这个圈子里,他可以完全释放自己,自在而欢欣,也可以陷入对世界最深的绝望,落下泪水。
有时,索伦森先生被与他有商业往来的人刻画成无耻的投机者。但在他与不朽者的关系中,他却像处女一样纯洁。
唯有少数几个亲近的朋友知道他的理论:人们若只习惯用诗般的语言说话,便能避免生命中很多毫无价值的事。“不用严格押韵,”他说,“对,真的不应该押韵。从长远来看,韵诗终究是对诗歌本质的卑鄙攻击。但是我们应当用无韵诗来表达感受,互相交流。因为抑扬格慢慢使我们的朴素本性——变为高贵的品质,热情地把——唠叨、废话和过多的流言蜚语——与人类语言中的真金白银分割开来。”索伦森先生在人生的重大时刻都以抑扬格诗的形式思考。
只有哥本哈根人口生死注册总局局长——局长本人十分忌讳这种想法——知道索伦森先生的遗嘱中有这样一则附录:他的老颅骨有朝一日要被擦得锃亮,用作约利克的头骨 ,常年存在于舞台之上。
掘墓工举着约利克的头骨,左上为哈姆雷特。摄于罗马英语剧团(The English Theatre of Rome)2016年4月排演的《哈姆雷特》表演现场。
有一年,索伦森先生在记账时发现他最近这个季度赚的钱比先前每一季都多。这个老经理感到上天的神力对他照顾有加,作为回报,他也理应为上天做些事情。他决定要践行自己毕生的梦想。他要把《暴风雨》 搬上舞台,并且自己扮演普洛斯彼罗 。
他一做出这个决定,便起床穿衣出门,在夜色下走了很长时间。他抬头仰望星辰,想着自己已被带上了奇异的道路。“我一生都在渴求热望的那对翅膀,”他自言自语道,“现已授予了我——以便我把它们合拢在一起!感谢至今一直眷顾我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