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拉·亚马讲了这个故事:
在设拉子 住着一个年轻的神学生,叫萨乌夫;他天赋极高,心地纯洁。他一遍又一遍地阅读《古兰经》,已全然沉浸于天使的思想里;他的灵魂更多时候与他们同住,而非和母亲、兄弟、老师或设拉子的其他人在一起。
他对自己重复着圣书里的话:“......誓以急掣的,轻曳的,奔驰的,先驱的,决策的......”
“真主的宝座,”他想,“需高高置于天际,人的双眼望不到它,而人的神志则在它面前眩晕不已。但散发着光芒的天使们却在真主蔚蓝的殿堂和我们漆黑的房子、教室之间穿梭着。我们应当能看到他们,并同他们交流。
“鸟类,”他想,“在所有造物中,一定是最像天使的。经文里不就说:‘天地间的动物和天神们,都只为真主而叩头。’——天堂和人间自然也都有鸟类;经文里不是还这样进一步讲述天使:‘他们不敢自大,他们唱歌,遵行自己所奉的命令。’ ——而这一定也是鸟类所做的事。我们如果尽力在这些方面模仿鸟类,就会比现在更像天使。
“但除了这些,鸟类和天使还都有翅膀。如果人类能够为自己造出翅膀就好了,那样就能到达更高的地方,那里有明亮的永恒之光。如果一只鸟极尽振翅之力,那么她可能会在苍穹中某条荒凉的道路上遇上天使,或与之擦肩而过。或许一只燕子的翅膀曾经轻轻擦过天使的脚;又或许一只鹰在她体力几尽之时,望见了真主的某个信使的平静眼神。
“我应该,”他决定,“投入时间,用我的学识为人类同胞建造翅膀。”
于是,他打定主意,要离开设拉子,去研究有翅膀的造物的生活方式。
到目前为止,他的母亲和弟弟们一直靠他给富家子弟作老师、抄写古代经文的收入过活。他们抱怨说,如果他走了,自己就会穷困潦倒;但他认为,一段时间后,他取得的成就就能在各个方面弥补他们目前所受的贫困。他的老师们觉得他在神学上前途光明,就来看望他,并劝告他说:因为这个世界在人类没有和天使交流的情况下依旧运转不息,所以它注定就是这样运转的,将来也会是一样。
这位年轻的索夫塔 态度恭敬地反驳了他们。
“直到现在,”他说,“人类还没看到过候鸟往其实并不存在的温暖地区迁徙,也没看到过河流穿过山脉和平原,注入未曾被发现的海洋。因为真主若没有为他们准备一个愿望可以实现的现实,就必不会创造向往和希望。但我们的向往是我们起的誓,而想家的人是被真主保佑的,因为他们终将回家。此外,”他深深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情绪高亢,大喊起来,“天使能轻易领会宇宙的奥秘,因为他们是从宇宙上面来看它;如果人类能同天使交流,学会理解宇宙,那么人类世界将变得多么美好啊!”
他对自己要进行的事业有着强大的信念,使老师们最后放弃了劝导;他们心想,这学生将来获得的荣耀也许也能让自己沾沾光。
这个年轻的索夫塔花了整整一年的时间和鸟类共处。他以平原的草地为床,周围鹌鹑啁啾不停;他爬上老树,那里有斑鸠和鸫鸟筑的巢;他在树叶里给自己找了个位子,静静地坐着,丝毫不去惊动它们;他在崇山峻岭中穿行,在快到雪线的地方与一对鹰为邻,看着它们来来去去。
他带着收集来的大量见闻和知识回到设拉子,开始建造他的翅膀。
他在《古兰经》中读到:“一切赞颂,全归真主!他使每个天神具有两翼,或三翼,或四翼。” 于是他就决定给自己建造三双翅膀,一双在肩膀上,一双在腰上,一双在脚上。他在旅行中收集了上百根飞羽,鹰的、天鹅的、鵟的;他闭门不出,守着这些羽毛,开始了疯狂的工作。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不见任何人,也不跟任何人说话;但他工作时会唱歌,过路人停下脚步聆听,说:“这个年轻的索夫塔在赞美真主,执行真主的命令。”
然而当他做好了第一对翅膀,装上,感受到飞升的力量后,就忍不住去对朋友们讲自己的胜利了。
起初,设拉子的上层名流、神学家和高层官员听到关于他的壮举的传闻,都不过置之一笑;但随着消息越传越广,很多年轻人对其坚信不疑,他们就逐渐警惕起来。
“如果,”他们互相交谈道,“这个会飞的男孩确实见到了天使,跟他们进行了交流,那么设拉子的人们就会像任何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时那样,表现得惊喜若狂。而谁知道天使会告诉他什么新的、革命性的东西呢?因为,毕竟,”他们评论道,“天堂里可能真的有天使。”
他们仔细考虑着这件事。其中最年长的是国王手下一位叫米尔扎·阿格哈伊的大臣,他说:“这个年轻人很危险,因为他有远大的梦想;但他又是无害的,对付他将会很容易,因为他忽视了对我们的现实世界的研究,而梦想是要在这个世界中接受考验的。我们将在一个对策中同时向他证明和证伪天使的存在——设拉子难道没有年轻姑娘了吗?”
第二天,他叫来了国王的一个舞者,她名叫图斯穆。他尽可能详细地向她解释了情况,因为他认为让她知道情况对她有好处。他还承诺,如果她遵从他的指示,就会有奖赏;但是,如果她失败了,另一位年轻的舞者——她的朋友——将在采玫节上得到提拔(这个节日是为庆祝采摘玫瑰提炼精油的活动开始而设的),取代她在王室舞蹈团里的职位。
因此,一天晚上,当那个索夫塔爬上自家屋顶去看星星,计算着自己从其中一颗飞到另一颗会有多快时,他听到有人从背后温柔地唤起他的名字。他转过身,看到缀满金银的长袍里一个苗条的身影被映衬得光彩熠熠。她并着双脚,直直地站在屋顶边缘。
年轻人一心只惦念着天使,丝毫没有怀疑这位客人的身份。他甚至不太惊讶,却感到一阵狂喜。他向空中望了一眼,想看看天使飞过天空会不会留下闪亮的尾迹;此时地上的人搬走了舞者登上屋顶时用的梯子。然后他便跪倒在她面前。
她向他亲切地低下头,浓密的睫毛下一双黑眸细细地打量着他。“你把我放在心里很久了,我的仆人萨乌夫,”她低声说,“我现在来,是要检验我在你心里占的那一小块空间。我在你的房子里住多久,将取决于你对我有多少谦卑,又有多乐意执行我的意愿。”
然后,她盘膝坐在屋顶上,而他依然双膝跪地,与她接着谈话。
“我们天使,”她说,“在天堂和人间往来,其实并不需要翅膀,只要自己的四肢就足够了。如果你和我成为真正的朋友,那你也能做到。你就可以把正在做的翅膀都扔掉了。”
他高兴得全身颤抖,问她为什么这种飞行可以违反所有科学定律。她笑了起来,笑声就像一只清脆的小铃铛。
“你们人类,”她说,“就是热爱定律和论证,还对从髭须间挤出来的词语满怀信心;但我要让你相信,我们有为更美妙的辩论而生的嘴,有为辩论而生的更美妙的嘴。我要以天堂的方式教导你,天使和人类如何无需辩论就能完美地相互理解。”于是她便这么做了。
整整一个月里,索夫塔都完全沉浸在这巨大的幸福中。随着他一次又一次沉醉于对天国的理解,他忘记了一切关于工作的事。他对图斯穆说:“我现在知道易卜劣厮天使 是多么正确了。他对真主说:‘我比阿丹优越,你用火造我,用泥造他。’ ”他又向她引述经文,并叹了口气:“‘凡仇视众天神的,真主必仇视他们。’ ”
他一直把天使藏在房子里,因为她告诉他,自己的美丽会令未开化的设拉子子民目盲。她只在夜里和他爬上屋顶,一起仰望新月。
然而现实是,舞者已经深深喜欢上了神学家,因为他有一张可爱的脸,他从未耗费过的精力会使他成为一个好恋人。她开始相信他无所不能。此外,她已从同老大臣的谈话中知道,大臣害怕这个男孩和他的翅膀,觉得对自己、同僚和这个国家构成了危险。她想,她乐意看到老大臣、他的同僚和这个国家灭亡。她对她的年轻朋友柔情万种,心灵也几乎跟他一样温柔了。
新月渐满,全城沐浴在月光之下,两人紧挨着一起坐在屋顶上。他搂着她说:“自从遇见你以来,我的双手获得了新生。我意识到,真主赐予人类双手,是在向他们展示伟大的慈爱,就好像真的赐予了人类翅膀一样。”他举起双手,注视着它们。
“不要亵渎神灵,”她说,轻轻叹了口气,“我并非天使,你才是。你的双手确实蕴含着惊人的力量和生命,就让我再感受一次吧。明天,让我看看你用这双手造出的伟大的东西。”
为了讨她高兴,第二天,他带着从头到脚裹得严严实实的她来到了工作间。然而这时,他发现老鼠啃食掉了鹰的飞羽,翅膀的框架支离破碎,散落一地。他看着这片狼藉,想起为之奋力工作的日日夜夜。而舞者却哭了。
“我不知道这就是他要达到的目的啊,”她哭着说,“米尔扎·阿格哈伊真是个坏人!”
索夫塔大吃一惊,忙问她是什么意思,她在悲痛和愤慨中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哦,我的爱人,”她说,“虽然他们说我跳舞时轻盈异常,但我还是不能飞翔。不要对我发火,但请记住,米尔扎·阿格哈伊和他的朋友们有权有势,一个穷女孩对他们无能为力。他们个个富有,拥有许多美妙的东西。而且,你不能期待一个跳舞的女孩成为天使。”
他听了这些话,跪倒在地,说不出一句话来。图斯穆在他身旁坐下,用手绕着他的头发,眼泪簌簌落进头发里。
“你真好,”她说,“和你在一起,一切都是美妙、甜蜜的,就像真的活在天堂一样。我爱你。所以不用担心,亲爱的。”
他抬起头看着她,说:“真主只将管理火狱的成天神。”
“没有人,”她说,“能像你一样优美地背诵圣书。”
他又看着她。“众天神将鞭挞不信道者的脸部和脊背,”他说,“而使他们死去:‘你们尝试烈火的刑罚吧!’当时,假若你看见他们的情状,这是因为你们所犯的罪恶。”
过了一会,她说:“也许你还能修好翅膀,跟新的一样好。”
“我修不好了。”他说,“此外,你既然完成了任务,就必须要离开了,因为你和我在一起会很危险。米尔扎·阿格哈伊和他的朋友们有权有势。而你将要在采玫节上跳舞。”
“你会忘记图斯穆吗?”她说。
“不会。”他说。
“你会来看我跳舞吗?”她问。
“会的,如果我可以的话。”他回答道。
“我会一直,”她站起身来,郑重地说,“希望着你来。没有希望,人就无法舞蹈。”
说完,她便伤心地走了。
萨乌夫现在再也无法呆在他的房子里了。他任由工作室的门大敞着,独自在城里游荡。但他也受不了再呆在这座城里,于是便走向了树林和平原。然而他又无法忍受看到鸟的身影,听到鸟的歌声,又很快逃回城市的街头。在这里,有时他走着走着就停在某家卖鸟的商店前,盯着笼子里的鸟看上半天。
朋友跟他说话时,他竟认不出他们。而街上的孩子们则嘲笑他,喊叫着:“看哪,这就是那个相信图斯穆是天使的索夫塔。”这时,他便停下来,看着他们说:“现在我仍然这么觉得。我并没有失去对那舞者的信仰,但我不再相信有天使了。今天,我已经记不起年轻时想象中的天使是什么样子了。我想他们该是面容可怖。天使的敌人就是真主的敌人,而真主的敌人心里是没有希望的。我心里已经没有了希望;而没有希望,人就无法飞翔。这是我焦躁不安的原因。”
这个不幸的索夫塔就这样流浪了一年。我小的时候曾亲眼在街头见过他。他裹着一件破旧的黑斗篷,外面套着一层颜色更暗的外衣——那是永恒的孤独。
那年年底他离开了,此后没人再在设拉子见过他。
“这,”米拉·亚马说,“就是我的故事的第一部分。”
多年以后,那个时候我还年轻,怀着把愉悦带给这个世界、使人们更智慧的目的开始讲故事;但我先去海边的沙滩,造访采珠人的村庄,去听这些人的种种奇遇,并以此创作我的故事。
那些潜入海底的采珠人经历过很多事情。珍珠本身就代表着神秘和冒险,一颗珍珠的生命历程能给一百个故事提供素材。而且珍珠就像诗人讲的故事:病变的组织变得光彩耀人,光亮却不透明;为了取悦年轻女子,深海的秘密见了光,而她们又从中看到自己内心更深层的秘密。
我从与世无争、淳朴简单的渔民那里听到了很多故事。后来,我为各国君主讲述这些故事,受到了高度赞赏。
在渔民的叙述中,一个名字经常出现,我感到好奇,便恳求他们多给我讲讲这个名字的主人。于是他们告诉我,因为那个人的胆略和莫名的、出奇的好运,他在他们之中非常出名。他们叫他“埃尔纳兹雷德”,而这个名字在他们的方言里表示“成功的人”或“快乐并满足的人”。他能比其他任何渔民潜得更深,停留时间更长;他总能捞起藏着最好的珍珠的牡蛎。在采珠人的村庄,人们认为在海的深处有个给他带路的朋友——或许是年轻美丽的人鱼,又或许是海里的魔鬼。其他渔民被贸易商人压榨,终生穷困,而这个快乐的人却为自己挣下一小笔财富,在内陆买下了一栋房子和一座花园,把母亲接过来住,给兄弟们操办了婚事。但他仍在海滩上保有一座小屋,供自己使用。尽管他有魔鬼般的名声,但在陆地上,在日常生活中,他仍像是个安静的人。
身为诗人,我觉察到在这些传闻中,有某种东西把很久以前的故事又带了回来。我决心找到这个成功的人,让他给我讲讲自己的故事。我先去了他美丽的房子和花园,但一无所获;后来有一天晚上,我沿着海滩走到了他的小屋。
空中的月亮盈盈满满,绵长的灰色海浪一波波涌过来,我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同意要保守秘密。我看着四周,觉得自己即将听到并记下一个美丽的故事。
我要找的人不在他的小屋里,而是坐在沙滩上,凝视着大海,时不时朝它扔一块石子。月光照在他身上,他十分漂亮,略显富态,平静的面容着实显露出和谐与幸福。
我满怀敬意地问候他,告诉他我的名字,并向他解释说,自己在这个清澈、温暖的夜晚出来散步。他礼貌谦和地回应了我的问候,并告诉我,他听说过我的名声——一个渴望在讲故事这门艺术上登峰造极的年轻人。然后,他邀请我坐到他旁边去。他谈了一会月亮和大海;停顿片刻后,他又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听人讲故事了。既然我们现在愉悦地同坐在一片清澈、温暖的夜色下,那我能不能给他讲个故事呢?
我急于证明自己的技艺,也相信这么做可能让我更容易地达到拜访他的目的。于是我在记忆中搜索着一个好的故事。不知怎的,我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叫萨乌夫的索夫塔的故事浮现在我的脑海里。现在,我用低沉、甜美、与月亮和海浪相和谐的声音,开始讲道:
“在设拉子住着一个年轻的神学生……”
这个快乐的人静静地、认真地听着。然而,当我讲到那对屋顶上的恋人,讲出舞者的名字图斯穆时,他举起自己的手,看着它。我绞尽脑汁才想象出那个月光下的美妙场景,我的诗人之心对它很是珍视;我认出了这个姿态,感到非常意外而惊恐,大喊道:“你就是那个设拉子的索夫塔!”
“是的。”快乐的人说。
对一个诗人来说,发现自己讲的故事是真实存在的,是件多么让人敬畏的事!我当时还是个孩子,在我的艺术领域还是个新手;我的头发直竖,几乎要起身跑开。但这个快乐的人的声音里有某种东西让我留了下来。
“我曾经,”他说,“把你刚给我讲的那个萨乌夫索夫塔的幸福深深地埋在心里。到现在,我几乎忘却了他。但得知他已经走进一个故事里,我还是很高兴,因为这可能就是他的使命,而将来我会自信地把他留在那个故事里。现在继续你的故事吧,说书人米拉·亚马,让我听听结局。”
听到他的要求,我全身颤抖,但他的风度又迷住了我,让我还能继续拾起故事的线索。起初,我觉得是他在赐予我荣誉,而随着我讲下去,我便感到我也正在赐予他荣誉。这种属于说书人的胜利充满了我的心。我声情并茂地讲了我的故事。在那片满月下的粗砺沙滩上,只有我和他,而我在讲完故事后,已泪流满面。
快乐的人安慰我,恳求我别太把一个故事往心里去。于是当嗓音恢复后,我便请求他把离开设拉子后的所有经历都告诉我。因为他在海洋深处的经历和为他带来名利的好运肯定能构成一个好故事,跟我刚给他讲的那个一样招人喜爱,而且是一个更快乐的故事。我向他解释,王侯、贵妇、舞者都喜爱悲伤的故事,城墙下的乞丐也一样。但我想成为面向全世界的说书人,而商人和他们的妻子要求故事有美满的结局。
快乐的人沉默了一阵。
“我离开设拉子后发生的事,”他回答我,“根本算不上什么故事。
“我在这些人中颇有名声,”他说,“因为我能在海底停留比他们更长的时间。这种能力——如果你愿意这么说的话——是你刚讲的那个索夫塔留下的小小遗产。但这算不上是故事。鱼类一直对我很好,而且它们不会背叛任何人。所以这算不上是故事。
“不过,”他沉默了更久,接着说,“为了报答你的故事,也为了不让一个年轻诗人灰心,我会告诉你我离开设拉子后的经历,虽然算不上是故事。”然后,他开始了叙述,我听他讲。
“我不打算解释我是怎么离开设拉子来到这里的,只说那些能让商人和他们的妻子开心的经历。
“当我第一次潜入海底,去找一种我当时很想要的罕见珍珠时,一条戴着牛角框眼镜的老角鱼拉住了我的手。在她还是一条很小的鱼时,她曾掉入两个老渔民的网中,在渔船底舱的水里过了一整夜,听他们谈话——他们肯定是虔诚而高深的人。但到了早晨,渔民把网拖上岸时,她从网眼里溜出去游走了。从那时起,她便对其他鱼对人类的不信任都付之一笑。她解释说,如果鱼真的知道如何举止得体,就可以轻松地控制人类。她甚至对自然界和人类的习俗产生了兴趣,常常向一些鱼讲授这些事物。她亦喜欢就此与我讨论。
“我欠她太多,因为她在海洋中地位很高,而作为她的门生,我到哪里都能得到热情款待;也是因为她,我收获了名与利。而这些,正如你所听到的,让我成了一个快乐的人。我欠她的不止这些。在我们的促膝长谈中,她传授给我的哲学理念更是让我内心安宁。
“这是她的主张:
“‘鱼类,’她宣称,‘在所有造物中,是最仔细、准确地按照上帝的形象创造的。万事都互相效力,叫她得益处;从这一点,我们可以得出结论,她就是按他旨意被召的人。
“‘人类可以移动,但只能在一个平面上移动,他们被束缚在土地上。而且,土地仅用双脚的鞋底那一点狭窄空间来支撑他;他必须承受自己的重量和身躯下的叹息。我从旧日认识的渔民们的谈聊中得知,人需要费些气力才能爬上山丘;他可能从山上滚下,而这时接住他的是土地坚硬的表面。即使是长着翅膀的鸟,如果不用力飞,包围着它们的空气就会背叛翅膀,令它们一头栽下。
“‘我们鱼类受到各个方向上的支撑。我们在自己的环境中自信和谐地移动。我们在各个维度上、以任何路径运动;强大的水体因为崇敬我们的美德,随着我们的运动而变化形状。
“‘我们没有手,所以什么也不能建造,也从未被虚妄的野心引诱,想去改变上帝的宇宙中的任何事物。我们既不播种,也不辛苦劳作;因此我们的估计不会出错,我们的期待不会落空。我们之中最出色的鱼的活动领域已经抵达了绝对黑暗之处。我们能轻易读懂宇宙的规律,因为我们是从下面看它。
“‘在漂流时,我们携带着对一些事件的记述,它们万分适合向我们证明我们的特权地位,维持我们的共同信念。这些事人类也知晓,它们甚至在他们的历史中占据了重要地位;然而通常人类对事物的理解就像婴儿般幼稚,他们对这些事的理解也是一团糟。我必须要说给你听。
“‘当上帝创造天堂和人间后,人间令他极度失望。具有堕落能力的人几乎是立刻就堕落了,在旱地上的一切也和人一起堕落了。上帝就后悔造人,以及地上的走兽,以及空中的飞鸟。
“‘但鱼类并没有堕落,而且永远也不会堕落:我们能怎么堕落,又能向哪里下坠呢?因此,上帝和蔼地看着他的鱼,这给予了他安慰:在所有造物中,只有它们没让他失望。
“‘他决定要依照鱼的优点奖励它们。于是,大深渊的泉源都裂开,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洪水泛滥在地上。水势汹涌,上涨,普天下所有的高山都淹没了。水势极其浩大,凡有血肉在地上行动的,就是飞鸟、牲畜、走兽,以及所有的人,都死了。在旱地上的都死了。
“‘我给你讲这些,不是为了详述其时其境的喜悦。因为我对人有同情之心,这并非仅出于礼貌。你自己在找到我们之前,可能已经把心思用在牛、骆驼和马上面,也可能已经养了鸽子和孔雀。你很年轻,而近来大概迷恋上了一个生灵,她与你属同类,却不知为何又有点像鸟,你管它叫年轻姑娘。(顺便说一下,如果你不迷上年轻姑娘可能对你更好——因为我记得我的渔民的话:一个年轻姑娘会让她的恋人尝遍灼烧的痛楚。或者,你也许会对我自己的一个侄女感兴趣,她们这些年轻的造物味道尤其浓烈,永远不会让恋人尝到任何灼烧的痛苦。)我应该简单地说一下,我们确实享有过一百五十天 的丰饶,而许多有福的鱼长出了整只的角 。
“‘我应进一步——这次是为我自己——以鱼类公认明智的举止,悄悄回避下面这个事实:人类虽然堕落了,道德败坏了,但又一次凭借技艺成功地走到了巅峰。
“‘然而,人类是否因这显然的胜利而得到了真正的幸福,却值得怀疑。一个永远为自己行走的方向担心、将自己的浮沉视为至关重要的造物,怎么能获得真正的安全呢?一个拒绝放弃关于渴求和风险的想法的造物,怎么能获得安宁呢?
“‘我们鱼类平静地休息,在各个方向都得到支持,生活的环境亦能够永远精准地自我调和、自我平衡。可以这么说:这种环境已经掌管了我们自身的存在,且达到了这种程度——无论个体形状如何,无论我们是扁平还是圆球状,我们的重量和身体都是根据所排开的周围物质的多少计算出来的。
“‘我们的经验已向自己证实,就像你自己的经验迟早也会向你证明一样:不用希望也能漂浮,唉,其实没有了希望你能漂得更好。也是因此,我们的信条即是:所有希望都应排除在外。
“‘我们不会有风险。因为我们变换生存的地方时,从不留下人类称为路线的东西,而人类会对这个现象——实际上这不是现象,而是幻象——不可理喻地进行热烈的思考,这真是浪费。
“‘最后,人类对时间的概念惊慌万分,他们不停地徘徊在过去和未来之间,而达不到平衡。水界的居民已经将过去和未来结合在一条格言里: 我们身后,洪水滔天。 ’”